欧阳真澄不知道应该怎样形容自己的心情。
有太多猜测与想象堆积起来的期待,但,无一可以与他乍见到蓝时的震惊相比。
她有一双美丽澄澈、无垢无尘的眼眸,挺直的鼻梁、淡红色的嘴唇,深刻的轮廓,细腻洁白的皮肤,俐落的短发,一身灰蓝色便服。
最奇异的是她前额上镶着一颗蓝色的宝石,指甲大小,闪烁着妖异光芒。
让人无法逼视。
然而这一切都不足以和看见她坐在电动轮椅上的震撼相比。
那种嗡嗡声一刹那在他耳际幻化为轰然巨响,如死般击中真澄的心脏。
令他疼痛难当。
她——竟然——是一个残疾人。
这项认知令真澄早前所有的猜测和不满被彻底推翻。
甄蓝仰起头迎视真澄,唇角勾起浅而又浅的笑意,他——不记得她,不认识她,毫不掩饰的错愕使得英俊的他看起来有一点点呆怔。
这样,也好。
你们都在,那就好。
优,去把其他助理都找来好吗?我有事宣布。
甄蓝轻声说道。
好的。
圆圆苹果脸笑容可爱的漂亮少女衔命而去。
而甄蓝则控制轮椅,绕过众人,去到工作室的一角。
都坐。
让我仰头看你们,好累。
她轻笑,小小的抱怨,唇边的梨窝若隐若现。
所有人都拖把椅子过来坐定,包括陆续而来的助理们。
好,现在总公司设计部的人员都到齐了,我有事宣布。
大家也知道,我有意辞去设计总监这一职务已经多年,只是一直以来囿于各方面因素,而没有付诸行动。
现在,终于有机会去做富贵闲人。
这两年我已经不再接手个案,但设计部和公司的业绩并没有下滑的迹象,足以证明你们的工作十分出色,能力获得客户的肯定。
今次,又有新同事加入,我会给你们一个竞争机会,考察大家的实力。
也就是说,将由你们中产生一个新的设计总监,我将移交所有事务给他。
说完,甄蓝轻轻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先不要激动。
有什么问题,午休时间或下班之后来与我谈,现在都回各自的岗位去。
欧阳,请与我来。
由震惊中省过神来的真澄,老早盼着与甄蓝独处,见她叫他,迅速跟了上去。
甄蓝领着真澄进入到他的工作室,然后回过身,面向他。
欢迎回国,欧阳,我是宁甄蓝。
甄蓝轻浅的笑容下,是淡淡的期待。
是期待罢,即使,她不想承认。
宁甄蓝?很熟悉的名字,接着他记了起来。
我在《居家杂志》里看见过Real Blue写的文章,那是你!他亮起笑容,很精彩!甄蓝敛下眼睫,期待什么呢?他,终归是一无记忆罢。
没有多说什么,她驱动轮椅,滑出工作室,临去前,她复又扬起浓长的睫毛。
欧阳,一切就拜托你了。
等等。
真澄拽住轮椅的扶手,我希望可以见见设计欧阳宅邸那间婴儿房的设计师。
你已经见过了。
甄蓝仰首凝视他的眼睛,那里头太清澈了,清澈得,找不到一点属于她的回忆。
是你?真澄求证,可是语气是肯定的,他并不觉得意外,她对蓝色有些许的执著。
但愿没有令你觉得不适意。
甄蓝轻轻转动轮椅,脱离他的掌控。
不,正合我意。
真澄没有尝试挽留她。
看着她明显比常人纤细瘦弱的身形,还有她同样纤瘦的腕骨,眼中升起浓厚的好奇。
就是这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半残女子,一手掌握着欧阳建筑旗下的设计部门和设计公司,并且左右父亲的决定,被大多数员工所景仰敬畏。
现在真澄知道为什么当父亲听到有人嘲笑她时会咆啸着要开除对方,而他不得不感到佩服。
她竟然可以云淡风轻地说,不必介怀。
真是奇特的女子,连身上的饰品也独树一帜。
通身只得额前的那一颗蓝色宝石做装饰,大胆,却有画龙点睛之妙。
宁甄蓝,特立独行得让人无法形容。
因为她的美丽,所以会遗憾于她的残疾,可是因为她的独特,很容易便让人忽略了她的残疾。
真是矛盾得彻底,那么纤瘦的躯体,行事作风却强悍得天经地义,然而眼睛里又无一丝一毫的精明霸道,只觉纯净清澈。
而且,她似是十分了解他,当她称他为欧阳的时候,语气里有种自然而然的熟稔,仿佛他们彼此相识已经一生一世。
从听到她名字的最初产生的好奇,到累积至今的强烈期待,在真正见到她后,转化为一探究竟的冲动。
真澄没有失望,事实上更强烈的探知欲望,驱使他打电话到父亲的办公室。
父亲,我见到了蓝。
欧阳遥在电话一端沉默。
她很特殊。
真澄讲述自己的感受,似一口井,不见得如海一般的浩瀚,却深幽无比。
儿子,别去惹她。
欧阳遥警告真澄,我不管你玩过多少女人,又因为什么而与她们分手,但蓝不行。
假如你的归来是一种对蓝的隐患,我会义无返顾地再把你丢回英国。
父亲,她究竟是什么人,让您这样小心翼翼地保护着?真澄不能相信自己的父亲会说这种话。
他是他儿子诶,他怎么说得仿佛宁甄蓝才是他的孩子似的。
蓝是故人之女,如果我死后不能上天堂,那么可能唯一的罪状就是没能令得她幸福。
真澄,这么多年以来,她在我的庇护下,生活得尚算适意,我不希望你的归来打破她生活的宁静。
欧阳遥的声音里有对那段残酷惨痛过去永远无法释怀的自责。
不能怪他防患于未然,因为他再也不能让甄蓝承受任何意外的伤害了。
奇怪,为什么父亲也认定他对她有影响呢?他还什么也未做,已经被好多人警告过了。
父亲,若我不同她接触,又怎么接手设计部?真澄有些莫可奈何。
接手?蓝说的?欧阳遥一愣。
显然是的。
那好,你同她只要有工作上的接触就好。
私底下你没必要了解她。
您不觉得这样很怪异吗?她是一个融入欧阳家日常生活的人,我的父亲,家里的管家、司机,或者还有园丁、大厨都熟悉她,公司里她更是一个有举足轻重地位的人,大有说一不二的味道。
而我——您的儿子,竟被告知,没必要了解她?!真澄的语气里已经隐约有火药味,并且,她还对我知之甚详。
欧阳遥顿了一会儿,是他太紧张了,物极必反,只怕儿子会对蓝穷追不舍。
深吸一口气,他解释:蓝的世界比较单纯,人际关系也很简单。
你和她,简直似两个世界的人。
对待蓝,你不能似对待你的那些女朋友一样,鲜花珠宝名车豪宅的讨好。
她从来不需要这些肤浅浮华的东西。
而且,如果你以一个男人对待女人的方式去进驻了她的生活之后,你就必须有为她的余生负责、娶她回家的心理准备。
是时,我这个作父亲的,绝对会站在她的立场上为她打算。
所以,儿子,你要有所准备,碰了她,我就会押你同她结婚,我不是威胁你。
说罢,欧阳遥挂上电话。
真澄有数秒钟时间的目瞪口呆。
父亲说得信誓旦旦,好象料准了他一旦了解甄蓝,就会忍不住去碰她似的。
过了一会儿,他扬起自信的笑容,还没有几个女人可以拒绝他,也没有几个女人在他冷峻的对待后敢纠缠上来。
她——宁甄蓝,也不会是例外。
而,父亲越是阻止,他就越是想要去撩开覆在蓝周身的神秘面纱。
甄蓝回到自己的工作室,看到其他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忍不住微笑。
她进欧阳建筑那一年,二十二岁,从最基础的写字员做起,一边跟在欧阳伯伯身边学习管理。
那时公司里风传既无文凭学历又无工作经验的她,实际上是董事长的私生女。
所以董事长夫人与公子长年旅居海外,不肯回来共享天伦。
一时之间,亲近拍马者有之,鄙夷不屑者亦有之。
她与欧阳伯伯只是从容以对。
只是伯伯常常因为有人嘲笑她的残疾而光火。
直到她在一个公开场合应以云淡风轻,他才不再有过激举动。
而现在仍留在她身边的几个左右手,就是在最初和最终,都对她的身份与身世,既未好奇探听,亦未不齿排斥的人。
他们始终更在意她的才华。
这使得她对待自己的工作更执着认真,更有不停前进的动力。
反而也就是这一批工作伙伴,在经年累月的合作过程中,与她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桑塔纳和罗宾甚至几次放弃了高薪跳槽的机会,只是为了留下来继续和她共事。
所以她知道他们是舍不得她的。
我知道你们有话要说,但现在是工作时间,讨论我的去留,似乎不妥。
不过我答应你们,午饭我请客,你们可以说个痛快。
甄蓝诚恳地面对自己一班仿佛手足的同事们。
宁小姐,可不要食言。
西西笑,笑却不深。
不会的。
她立刻大力点头予以保证,不然这班伙计是不会放过她的。
宁,董事长的电话。
罗宾将电话递到她手中。
谢谢。
甄蓝接过电话。
蓝,真澄没有找你麻烦吧?欧阳遥关切地问。
怎么会?他才来不过一日,要兴风作浪只怕还来不及。
正相反,我不找他的麻烦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毕竟无缘无故降下一个天外飞仙,能不能服众还很难说。
虽然他替贝先生当过助手,但是仍不足以证明实力。
不过,您不用担心,下个月有德士集团新办公楼的室内设计招标,我会让他全程参加。
如果他的设计能被认可,您就可以正式升任他为总公司设计部经理。
而我,也可以功成身退。
她并不讳言,这些话,迟早要讲,私底下同老人家说,只怕会被感情攻势所挽留。
摊开来说,反而痛快。
真的去意已决?欧阳遥决没有料到她这样坚定。
如无意外——是的。
她想了想,还是不给自己留恋的机会。
什么是意外?甄蓝抬眼看了一下公然听她讲电话的好搭档兼好朋友们一下,然后吐出真言:诸如发生了我不得不留下的情形。
蓝!欧阳遥啼笑皆非,有说等于没说嘛。
您放心,又不是一去经年,终归要回来的。
她安慰老人家。
欧阳伯伯,几乎已经是如父亲般重要的存在了,她不想他伤心。
好好,说不过你。
欧阳遥放弃和小辈在同一问题上的异议:中午陪伯伯一起吃饭罢。
今天不行。
已经和同事们约好。
那就来吃晚饭,我叫厨师煮一款黄苓天麻鱼头汤。
考虑了一会儿,甄蓝应允。
总是要同欧阳相处的,避不开。
中午时分,甄蓝先敲敲真澄办公室的门,然后驱动轮椅,进入门内。
欧阳,明晚可有安排?有事?真澄放下优那律交给他的几份文件,抬头看向甄蓝。
她身上,总有淡淡的疏离,不浓,然而就是教他介意。
嗯。
设计部想在约书亚为你举行一个欢迎会,希望你赏光。
谢谢,我一定到场。
他笑。
午餐时间可以到员工餐厅用餐,如果你不喜欢,也可以到公司附近的餐馆进餐。
她转向在一旁埋头整理材料的优那律:优,中午就麻烦你带欧阳熟悉环境,明晚也麻烦你下班后与欧阳来同我们会合。
是的,女王陛下。
优那律正经八百地说。
甄蓝摇摇头,真是长不大的孩子。
中午我们去岚夜吃饭,如果有事,就打那里的电话罢。
说完,她向真澄微微颔首,又退了出去。
她——完全不以为意?真澄深思地问,不是不好奇的。
优那律一边将整理好的材料归档,一边轻声回答他:宁小姐从来是个非同寻常的女中豪杰。
换成我是她,或恐一早寻死觅活了,但她从未。
本部里留下的人,除开喜欢这里的工作环境,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被她的个人魅力所折服。
你很难想象,一个拥有剑桥建筑工程博士学位的人,只为一个毫无任何高等学历的女子,而屈居在她麾下。
有这样人格魅力的她,亦不必在意。
真澄听人事经理简单介绍过宁甄蓝的经历,是以知道她是自学成材的。
但对于这样的真相,还是不免有些吃惊。
你也佩服蓝?佩服?优那律朗声笑,那不足以形容我对她的崇拜的万一。
佩服吗?不不不,佩服或者崇拜都不能真切地形容甄蓝在她心目中的位置。
甄蓝,是奇迹呵。
你——并不想跟在我左右罢?真澄对这个看似开朗天真,却一直暗藏玄机的女孩,说出心中感受:而且,我并不受欢迎。
我会留在这里协助你尽快熟悉工作,因为这是宁小姐的意愿。
至于欢不欢迎——优那律顿了一下,她想信自己的判断,眼前的男人虽然倜傥风流,却也决容不得被欺瞒。
所以她决定说实话:因为你的到来,给了宁小姐离开公司的绝好理由与机会,故而说欢迎,多少是有些虚伪,但,他们还不至于迁怒于人。
蓝为什么执意要离开?他从来没有表示过要她让出现在的位子。
这个问题,你还是自己去向宁小姐求证的比较好。
优那律礼貌地笑,却不予回答。
真澄点头,明白她无意再继续这个话题。
而此时,在岚夜小馆吃午饭的甄蓝,也在向同事兼朋友解释。
在你们游戏玩耍享乐的时候,我一直在同我的人生进行战斗,拼尽全力也要令自己好起来。
现在,我想让自己休息了,去令我向往的地方。
只是,仿佛一个中转站罢,停一停,然后继续我的人生旅途。
会回来?西西执意要得到她的保证。
我保证!一定会回来。
甄蓝举起手来,发誓。
不然叫我受结婚生子之苦。
宁!罗宾轻声斥道,不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他们都知道她的心肺功能弱到极点,根本无法承受怀孕生育的重荷。
所以呀,甄蓝赶快换话题,免得触犯众怒。
明晚我在约书亚订了包房,大家一起去开心一下,顺便欢迎欧阳的加入。
她不想因为自己的缘故,给欧阳在未来的工作中增添不必要的麻烦和障碍,所以想替他联络一下同事间的感情。
她,毕竟还是有放不下的人与事。
今次的检查结果怎样?桑塔纳喝一口餐酒,关心地问。
她比了一个OK的手势:十分稳定,如无意外,活个五十年没问题。
宁!这次众人齐齐喝止她。
不要使我们担心。
史威格严肃地道,眼底是一抹忧虑。
这样的甄蓝,一旦走出他们的视线,他总觉得便会就此消失,再不回来。
甄蓝的手越过桌面,轻轻拍了拍史威格的手背。
她的人生,是抢回来的,向死神抢来的。
每多活一天,都是上帝对她的仁慈,是死亡的又一次缓刑。
所以,她是怀着一颗感恩的心在努力而认真的生活着。
她,不怕死。
只是,难免会觉得遗憾罢。
人生路上,许多风景,她永远也看不到。
可有出游的详细计划?罗宾问,知道她的行程,就可以设法照顾她。
似乎看出他的用意,甄蓝只是静静喝水,并不回答。
宁,你有事瞒着我们。
西西忍不住指责温润祥和的人儿。
啊,我以为自己掩饰得已经够好。
甄蓝吐舌而笑,怎么这班伙计人人似有透视眼呢?我们与你同事多年,岂是假的,还不从实招来?!西西才不让甄蓝有机会打马虎眼,立刻逼供。
我担心董事会。
甄蓝决定不向和她同甘共苦了这么久的伙伴们隐瞒她的心事。
原因呢?大家不解。
当日我进公司,后又身居要职,董事长为我颇承受了一些外界压力。
若非我的表现还算差强人意,只怕他老人家现在已经被董事会给免职。
现在,我又要挂冠求去,只怕董事会会向董事长施加新的压力。
你担心他们不肯轻易放人?罗宾问道。
有一点儿。
无论如何我仍挂着总公司设计部经理和设计公司总经理的衔头,想走,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但如果欧阳真澄的实力足够,我脱身起来可能会容易些。
甄蓝知道,她一时的任性,可能要给大家带来很多的麻烦。
要走,也未见得能走得潇洒啊。
为什么一定要欧阳真澄?桑塔纳问出了所有人的疑惑,我们不以为天外飞仙有什么不对,但为什么是他?因为如果他没有出国,那么我现在所处的位子,原本应该是他的。
甄蓝无意向他们隐瞒,事实早晚会公开。
欧阳,是董事长唯一的儿子。
一片岑寂,没人说话,甚至没有人吃东西咀嚼。
良久,西西才恍然大悟似地看着甄蓝:你是为了将现在的权利归还给他,才执意要走?甄蓝摇头,怎么会?欧阳迟早会子承父业,设计部之于他,只是一个过渡性阶段的过度部门,实在是不存在让贤之说。
好好同欧阳相处,他不是难相与的人。
她浅笑,忆及少时,他是个任性却又开朗的人,班中无人不喜欢他。
内向如她,也时时以目光追逐着他阳光爽朗的身影。
是羡慕罢,可以活得那么自在恣意。
宁,你同他,似是旧识。
史威格看出甄蓝的眼神中有对往日的缅怀。
不,他不认识我。
甄蓝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在欧阳眼里,她不过是一个一身残疾的陌生人,根本算不上一个故人。
既然他不记得,她也永远不会向他提起往事,就让她带着秘密直至死亡来临罢。
好啦,不要这样严肃,明天开开心心去约书亚,我可不想见你们一个个都蹙着眉。
她换了一个轻快的语气:我和约书亚联系过了,请他将浮云间留给我们,还替我留了最好的酒。
宁,吃饭罢,我们知道了,不会教你为难。
罗宾承诺。
她的意愿,他虽然不赞同,却不会令她难为。
谢谢你们。
甄蓝微笑,然后埋首在她点的芝士焗鸡铁盘照烧饭上,在允许的范围内,她对美食有着超乎寻常的执着。
傍晚下班的时候,甄蓝交代了一些公事给助理后,下楼到车库,用遥控器开启车锁,伸手拉开车门;伸臂撑在座椅上,支撑自己的体重,挪进车内;然后将特制的轻型轮椅收起,放进后座,关上车门,发动引擎,驶离地下车库。
她不知道她的一举一动,都被坐在停在暗处车内的欧阳真澄看得一清二楚。
真澄不知如何形容是时是刻的心情,看着甄蓝那样艰难地上车,无端地,他的眼与心都象是被无形的利器刺痛。
他记得父亲同甄蓝的谈话,她就这样独居了六、七年,难怪父亲要担心她。
换做他是父亲,连让她独自居住,都是不肯的。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驱车跟上她,看她的车驾轻就熟地在车阵中穿梭前进,不得不为她的坚强与镇定所折服。
这样一个集美貌智慧于一身的女子,唯独缺少一副不被束缚的健康的躯壳,不可不谓遗憾。
但是,她却如鱼得水地自在,优雅、悠然、淡定、自如,看不见一丝一毫的哀怨自怜。
真澄知道,这样的蓝,绝不会是父亲的情人。
情人这样的字眼,冠在甄蓝身上,简直是对她的亵渎。
那么,她,究竟是什么人呢?何以父亲对她,小心关爱到了一种非常的程度。
正寻思着,真澄发现,甄蓝的车驶进了欧阳老宅,忍不住唇边泛出俊朗笑容,终于终于,她肯私下和他相见了。
加快速度,他赶上去,在她推开车门的同时,他也下了车。
在花园里正在翻土的花匠和出来迎接的管家错愕的注视中,弯腰探身抱起甄蓝,大步走进屋里,一边不忘向老管家交代:何叔,帮我把蓝的轮椅推进来。
老管家完全没有动弹一下的意思,老早惊讶得合不拢嘴了。
欧阳,放下我。
甄蓝的惊讶不下于一旁呆愣的何管家。
她不是没有被异性抱过,路易士、罗宾都抱过她,可是她从来没有这一次的尴尬与无措。
太太太突然了,让她无所适从。
不要乱动,当心我抱不牢,摔伤了你。
真澄暗暗压下笑意,低头凝视。
怀中人眼神四处瞟,就是不敢抬头看他,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渐渐泛开淡淡粉红色。
原来,她也只是个平常女子。
染上羞色时,也会似一个邻家女孩,娇羞而可爱。
让人恨不能咬上一口。
真澄,你做什么?快把蓝放下来。
父亲的声音将他的乱想打断,他不得不有些许遗憾、不舍地将面孔飞红的甄蓝放在客厅的沙发里,然后坐在她身侧。
回味适才抱着她时,那种轻盈的感觉,还有自她身上散发出的淡雅香气。
蓝,你还好罢?欧阳遥生怕儿子唐突了她,连忙上前询问。
没事,伯伯,请何叔把我的轮椅推过来好吗?甄蓝喜欢掌握自己的行动,而不喜欢眼前这种无措的情形。
全然无法掌控自己的绝望感觉,她尝得够多了。
好,老何——欧阳遥欲召管家。
父亲,真澄适时截断父亲,不用麻烦何叔,我抱蓝去餐厅就好。
欧阳遥睨了儿子一眼,不确定他在搞什么鬼把戏。
然后,他摆摆手:你想卖苦力我自然不反对,只要你抱得动。
然后又转向甄蓝:蓝,由他去罢,他从小娇生惯养,抱一会抱不动了,就会还你轮椅了。
伯伯!甄蓝啼笑皆非,这是什么荒谬的境况?欧阳,不要闹了,快让我回到轮椅上,我要去洗手间。
没关系。
他向她眨眼,完全视她的挣扎于不顾,复又抱着她走向洗手间,洗手罢。
甄蓝有生以来头一次有恨得牙痒痒的感觉。
十七年过去了,他没有改变,而且,除了任性之外,还多出霸道。
为什么这样看我?真澄笑咪咪地问,不难发现她并不习惯同异性的肢体接触。
因为她极不自在,甚至不会调整身体,从他的怀里找一个较舒适的位置。
她是僵直的,然不知为什么,这项认知令他十分愉悦。
甄蓝别开眼,敛去适才无意之中迸现的激动,自嘲地挑眉,不过是他的一个搂抱罢了,而她,却失态了。
想毕,她放松肌肉,倚向他宽阔结实的胸膛,然后从容地拧开水龙头洗手。
既然他不介意,她又何必惊慌?只怕太多女人想要靠上他的胸膛,却不得其法。
如此说来,倒是她占了他的便宜。
真澄迅速觉察到了甄蓝的转变,觉得有趣。
同她交手,逗她,惹她,似是一件极具挑战性的事呢!不做声,他等她洗净了手,擦干上面的水,复又抱她进了餐厅。
佣人们纷纷以怪异眼光打量他们。
什么时候,一贯独立的蓝姑娘,竟然肯安静地被初回国的少爷抱着一路走过来?不过,高大英俊的少爷,抱着纤细柔美的蓝姑娘,倒也真是赏心悦目的一幅画。
饭厅里,欧阳遥与管家显得心事重重。
他们都了解真澄的风流,原以为他不会把脑筋动到甄蓝身上,可是,看他今日的所为,他们实在担心在感情上一片空白的蓝,不会是身经百战的真澄的对手。
小绵羊哪里斗得过大灰狼?真澄回来,他们是再开心也没有的了,但唯独这件事,不得不担心啊。
真澄,你要抱着蓝吃饭吗?还不放开她?欧阳遥出声打断有些抱上瘾的真澄的思绪。
是,遵旨。
真澄听话的将甄蓝安置在椅子上。
却不是她平日惯常坐的位置,而是他身边。
吃饭时,真澄不时地替甄蓝布菜,甚至为她将明虾除了壳后搁在她手边的碟子里。
甄蓝自始至终默默吃饭,脸上一片淡然颜色,既无困窘不安,亦无感动开心。
欧阳遥与管家两老放了心,他们怎么会忘了呢?练就一身不动明王功夫的蓝,哪里会这样简单为了一个男人心动?对视一眼,他们安心吃饭。
真澄有些无趣地环顾用心吃饭的人几眼,本以为,他这样殷殷地对待被家人过度保护的蓝,老父与管家会跳起来阻止他,或者拼着命地隔离他们。
又或者,立时三刻要他对她负责,娶她过门。
但——全然没有反应,没人嫌他无事献殷勤,没人指责他行为不当,没有人。
连被他这个大少爷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当事人也毫无谢意,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
这是什么情形?难不成她每顿饭都有人这样服务周到,以至于大家早已经见惯不怪?想到这里,真澄停下手里的动作,心头无由怒火狂烧。
到底,多少人曾经这样照拂过她?她在外独居时,是不是也有人每日里这样小心仔细地打理她的饮食起居?更有甚者,似他稍早时一样,抱着她出入洗手间浴室,甚或她的香闺?儿子,怎么不吃了?欧阳遥发现儿子深深地注视着甄蓝,连饭都不记得吃,忍不住出声唤他。
不对劲,不对劲得很,他从没见过儿子这种表情,有点咬牙切齿、似乎要扑杀猎物的血腥神色。
我吃饱了。
真澄省过神,放下手中碗筷,起身告罪,刚进公司,还没有上轨道,容我先回房看文件去了。
你们慢用。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上楼去了。
望着真澄的背影,欧阳遥与何管家互相递了个眼神。
这一顿饭,这孩子的表情与心境变换的次数甚是可观,他从未在女士面前如此的失态过。
他们,是否可以期待呢?甄蓝不是没有看见两老互换的眼神,她甚至可以十分准确地猜中他们现在心中所想。
可是,她不能,唯独这件事,她不能遂了他们的愿。
她可以为了他们,进入一个束手束脚的公司,朝九晚五;可以为了他们,一直抑下去国远游的冲动,然而,惟有这件事,她办不到。
所以,她只是敛眉收声,静静地吃饭,完全视两老的眉来眼去为无物。
蓝,今晚就住下来,别回去了。
你的房间一直都替你留着,每天叫佣人开窗通新鲜空气。
听着欧阳遥期待的口气,甄蓝没有拒绝。
他,对她,象是她因故早逝的父亲,对于一个父亲的殷殷渴盼,她无法说不。
半夜的时候,真澄觉得饿,晚饭时他只顾着注意甄蓝了,所以吃的不多。
真澄悄悄起身下楼到厨房的冰箱里找吃的,却在客厅的门边隐约听到讲话声,是宁甄蓝。
……是的,他回来了。
我们已经见过面……不,他不知道,没人告诉他,我自然更是不会。
……没有,路易士说我的身体可以支撑到环球旅行结束。
你别乱想,我当然会好好珍惜自己。
……同学会?我没有收到消息,如果他去,那么我肯定不会出席。
你们最好都守口如瓶。
我不要挟恩以报。
对于我来说,事情早在那一天就已经结束了……晚安,书亚。
她淡淡的口气,听不出情绪起伏,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听壁角的真澄却分明听出了惊心动魄的气势。
真澄自嘲地扯动唇角。
他不过同她相识了一日,可是却仿佛认识了许久,连她平淡表相下的波澜起伏也听得出来。
不知何时,甄蓝已挂上电话,电动轮椅的声音离连接客厅与厨房的门越来越近。
真澄正犹豫要不要回避时,门内的轮椅竟也在距门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顿了良久,才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
休道梦,觉来空,当时亦梦中。
甄蓝的低喃,幽还低回,在空气中飘散成魔咒。
然后,真澄听见她的轮椅渐行渐远。
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他才走进厨房,近乎机械地拉开冰箱,脑海里却萦绕着她似是酸楚的轻语。
他不十分懂得诗词,但,甄蓝的心中,是有秘密的罢?是以,暗夜里,她剥下淡定如水的伪装,把她的不快乐那么脆弱地曝露在人前。
仿佛暗夜里的昙花,美丽,脆弱,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