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小安和沈曼曼的亲事定在四个月后, 薛掌柜本想带薛小安,让县令见自己儿子一面,但显然县令对这个女婿并不怎么上心, 不愿意接待。
沈曼曼的未婚夫婿林公子是个很有野心的人,他一心想考取举人, 企图借着县令老丈人一步登天。
但是沈曼曼万事不争的性子, 令林公子讨不到甜头。
更甚者,县令继夫人还会因为嫉妒, 在县令枕边吹耳旁风, 给他造成阻碍。
林公子左思右想, 便将主意打到曾经故意撩拨他的县令二女儿身上。
林公子骗了县令二女儿的身子,逼得县令继夫人不得不将女儿嫁给他, 连带还要让县令为他在仕途上多费心。
只是达成目的后,林公子就动歪心思, 妄图享起齐人之福来。
县令继夫人和二女儿都不是好糊弄的, 知道林公子心思后,自然就想赶紧将沈曼曼嫁出去。
出于嫉妒,沈曼曼就这样被安排到了商户薛家。
县令继夫人都打听好了,薛家那儿子根本就是个草包,不会读书,只怕连个秀才都考不上。
薛家不算很富,但在县城也还不错,外头也传不了她虐待沈曼曼。
县令继夫人和女儿为了撮合此事, 不停地在县令身边吹风, 一个劲地贬低沈曼曼, 最后还是县令继夫人以沈曼曼被退婚, 担心她名声不好, 影响县令升迁为由,说服了县令。
不过,成婚是一回事,让薛家拿钱又是另一回事。
县令继夫人已经筹算好了,不把薛家挖空,薛家也别想娶到人。
所以,因着这门亲事,县令继夫人私底下已经拿走薛家不少银子,只是这件事县令并不知情,故而对‘捡了便宜’的薛家,始终没什么好脸色。
这本是县令继夫人乐于见到的结果。
可县令继夫人万万没想到,两家刚定亲没多久,上头突然就下来一个京官,不知对方为何而来,但看那架势,可是急需银子上供讨好的。
县令为了自己的前途,为了攀上京城的关系,备了不少厚礼。
可京城来的官,多好的东西没见过?县令没办法,就动起让薛家给钱的念头。
难道让薛家白娶我女儿吗!下聘钱都给不起,还嫁什么嫁!县令对着继夫人,难得发了回脾气。
县令继夫人不敢多言,她已经将薛家给的银子花得七七八八,置办了自己的店铺地契,她总不能告诉县令,不是薛家不给钱,是薛家给的钱都让我变成自己的私房钱了,已经填不满你说的八箱聘礼……县令继夫人害怕暴露,同时更担心县令的另一个心思。
她打听到,县令有意让沈曼曼去伺候那位京官大人,这可还得了,如果沈曼曼被那位大人看上,那她们母女以后哪里还有好日子过!县令继夫人为此只能一边帮薛家说好话,一边把问题全推给县令、给薛家施压,让薛家拿钱。
到此,薛掌柜隐约已经有些后悔了。
他看着家中账目,开始意识到县令的女儿实在不是好娶的。
只是亲事已经定下,县令得罪不起,薛夫人满心期待新妇进门,容不得薛掌柜后退半步。
没办法,薛掌柜便想着在婚期前做笔大生意。
他本是要走陆路,前往阑县进货,但为了儿子,便决定冒险租条大船,帮临近几县进批货,狠狠赚一笔。
薛掌柜在阑县有门路,只是生意从没有做过那么大,同行生意、利润小本钱多,若非紧要关头,薛掌柜不会冒这个险。
可如果这单成了、打通渠道,薛家定能攀高一个台阶,到时候不仅本县,便是临县的生意,也少不了他薛家。
薛掌柜动了心思,避重就轻地跟薛夫人商量了一番。
薛夫人虽然心里担忧,但行商之事从来都是薛掌柜主外,薛夫人也没有多说什么。
就这样,薛掌柜独自忙里忙外,跑了好几个县,偷偷跟近二十个布铺签了生意。
薛掌柜收了定金,私下借了印子钱,将铺子和宅子抵押出去,这才凑足钱前往阑县。
原本,只要薛掌柜将货运回来,一切都会顺顺利利。
可谁也没料到,连续半个月的暴雨河岸决堤,精布价格一路高涨……薛掌柜,再也没有回来。
……薛家知道薛掌柜死讯时,薛掌柜已经比预期晚归了半个月。
连续多日的暴雨,薛夫人没有多想,只当薛掌柜是赶不了水路,怕布匹受潮受损,耽误了行程。
毕竟薛掌柜是多年的老布商,又不是第一次进货遇着恶劣天气,心里应该是有数的。
薛夫人会见上门讨货的布商,一个个想尽办法、赔罪道歉,好不容易将人劝回去。
因确实是暴雨的原因,布商们大多都接受了薛夫人的拖延,极少部分闹事的、薛夫人也答应货到后给他们抹点尾数。
一开始,薛夫人还很硬气,直到后来,来讨货的人多了,薛夫人看着自己写下的催货记录,越发心惊。
太多了,家中哪有这么多本钱,去进这么多的货?薛夫人慌忙去找薛掌柜藏起来的订货单,翻遍家中,总算找到了薛掌柜私藏的印子钱抵押契。
薛夫人惊得倒坐在地上,她想不明白,自己的相公行事素来稳重,怎么就做出这样的糊涂事!薛夫人不敢将此事声张,怕被外人看出自己心虚,连自己的儿子都没有告诉。
薛夫人就这样一个人扛着,夜里失眠睡不着,人也消瘦不少。
再后来,连续暴雨,布匹涨价的事情传开来,布商们怕拿不到布,催货的态度变得越发恶劣,有次还影响到了店里做生意。
当时薛小安也在,不知原由的他,气得要将捣乱的人送官。
还是薛夫人将儿子拉住,谦卑的态度就差给人跪下,总算将人劝走了。
薛夫人强势了一辈子,薛小安从没见过自己母亲这样。
他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扶着薛夫人,向她打听家中是否出了什么事。
薛夫人更是扛着巨大压力,硬是一个字没对儿子说,只是告诉薛小安,只要爹回来就好了。
就这样,薛家上下顾不上薛小安临近的婚期,一个劲地盼啊盼……薛夫人本以为,都怪这下雨天。
可她不知道,下雨虽然薛掌柜会因此没法回来,但她总有理由应付前来催货的人。
不下雨的日子,才是真正的煎熬。
不下雨,布商就会来催货,而薛掌柜、依旧没有回来。
薛掌柜错过归期不说,第一期的印子钱就要来收利了。
此时薛夫人手里还有些嫁妆和余钱,可她不敢乱用,但收印子的人可不管你有没有难处,如果他们闹起来,布商们更是会一窝蜂地涌上来。
薛夫人没办法,只能趁着事情没传开,私下跟家中亲戚借了个遍,暂时付了印子利。
薛夫人日夜抹泪,如今下雨,连带店里的生意都不好了。
薛夫人每日安慰着自己,熬一熬,等相公回来就会好的。
可是,她等来了薛掌柜的死讯。
……薛掌柜和阑县的大商赵东家是至交好友,赵东家生意做得极大,赵家之富,在本朝算是数一数二的。
一般人有这么个好友,早就忍不住攀关系借东风了。
可薛掌柜独独看重两人情谊,为人老实,愣是不肯占好友丁点便宜。
也是因为他这个性子,赵东家对他也是格外看重。
为什么薛家进的布,总比别的布行要更精致、更便宜、更有花样……其中当然少不了赵东家的打点。
其实只要薛掌柜愿意,一封书信寄给老友,求他帮忙应个急,即便本钱给不出,下个定金,赵家布行也会想办法给他供货。
可他不愿意麻烦远在京城的老友,宁愿借印子钱,也不让老友行个方便。
但老友的确是薛掌柜签订二十几个布铺货单的底气,正常来说,只要他来收货,赵家布行一定会给他供足上品。
也是因为有赵家布行这层关系在,薛夫人才能说服自己撑这么久,即使布匹进水受潮,赵家布行也不会让他们亏损太多。
哪怕是涨价,以薛掌柜和赵东家的关系,也不会像外头那样、夸张涨得太多。
但偏偏,这一次,出事了。
薛掌柜的死讯是赵家布行管事亲自带来的。
对方的意思很明确,他们不仅不会按照原定的低价供货,哪怕按照外头的高价,也不会给薛家供货。
薛掌柜是和赵东家独子一起沉船出事的。
赵东家因年轻时劳累、身体受损,年过半百,多年未曾有子。
好不容易,赵东家求来一子,宠爱有加。
为了锻炼即将弱冠的孩子,赵东家将手底下的赵家布行交给独子管理。
按照赵家布行管家的说法,薛掌柜到的时候,恰逢赵家布行向京供货的日子。
阑县因为多日暴雨,没有船敢冒险入水。
薛掌柜为了达成自己的生意,低价拿下自己的货,竟然昧良心,主动向赵东家独子提出,可以用自己的船供货。
赵家独子年轻气盛,被薛掌柜哄昏了头,竟然真就答应了。
薛掌柜和赵家独子一起上的船,刚出阑县没多远,就因为暴雨疾风导致船体破裂,最终发生了沉船事故。
赵东家听闻独子逝世,已然恨极了薛掌柜。
他只是不给薛家供货,没有向薛家寻仇,已经是看在多年情谊。
管家给薛夫人送来薛掌柜带去的本金,劝薛夫人识眼色,不要闹事,省得惹得赵东家厌恶,勾起赵东家的痛处,招来杀身之祸。
薛夫人听闻此时,自然不信管家的说法。
不可能!薛夫人脸色煞白,急得大喊。
我夫君行商多年,一向稳重。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暴雨水路的危险!他绝对不会这么做的!不可能,不可能……我要见赵东家,这里面一定有误会,不可能……眼看薛夫人不肯接受,管家一下子变了脸,态度也不再和蔼。
他讥讽笑道:真是小地方的刁民,还真把自己当人物了?我老实跟你说,要不是看在薛掌柜与我做了多年生意的份上,我还懒得跑这一趟。
小东家可是我们东家唯一的孩子,要知道,我们东家已经是古稀之年,说句难听的,已经是被你们薛家害得断子绝孙了!就这样你还想见我们东家?别说有误会,哪怕薛掌柜没有在那艘船上,今日他也得死!你!薛夫人气红了眼眶,眼睁睁地看着管家甩袖离去。
待管家一走,薛夫人手脚顿时冰凉发软,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眼前一黑,瘫软倒下。
娘!躲在门外偷听的薛小安连忙跑进来,搀扶护住薛夫人。
……阑县来人的消息没有隐瞒多久,很快便有布商听到消息赶来。
薛夫人此时已经跟薛小安和伙计,里里外外盘算了一遍订货账目。
薛夫人明白,即便拿回本金,家里也是杯水车薪。
薛掌柜租下大船,却违背原来的约定,私自上京,如今沉船出事,薛家理应赔偿。
除此之外,薛掌柜为了获取布商新人,快速拿下货单,到期违约的金额比以往翻了将近一倍。
再来,放印字的得知消息,肯定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如果他们前来讨债,薛家恐怕保不住铺子和家宅。
上次为了还印字利,她已经将能帮衬的亲朋都找了个遍,如今……薛掌柜的尸体还在江河中,薛夫人甚至无法赶到阑县,派人将其打捞出来。
家中欠债之多,薛夫人已经走投无路,连薛掌柜的丧事都没办法办。
很快,薛家出事的消息在县城中传遍,每日都有前来要债的布商。
他们中也有好心之人,拿回定金,放薛家一条生路。
当然更多的是挟契要求支付违约的人,他们联合起来,半分银子都不肯少。
他们不知哪里得来的消息,知道薛夫人手里有银子,非要将其挖出来,也不顾这份钱,薛掌柜是从何而来。
薛夫人做生意多年,到底是个聪明人。
她不敢开口给布商们赔付违约,只许诺其拿回定金,剩下的钱一心想还给收印子的,提前将手里的这笔钱还掉,布商们知道她手里没钱,便也拿她没办法。
可是放印子的人,岂是什么良善之辈。
甚至薛掌柜之死、薛夫人手里有本金,也是他们放出的声。
如果薛家能按时还钱更好,如若不能,薛掌柜抵押的布铺和宅契绝对能让他们大赚一笔。
他们一边怂恿布商们找薛夫人拿钱,一边喜笑相迎、就是不同意薛夫人归还本金,坚持要按期收利。
冲突,是从几个布商开始明抢打砸开始的。
布商们讨债上门,将薛家布铺里的布匹全部抢走,薛夫人试图阻止,却在推搡中不幸摔倒,磕伤了额头。
此事闹得极大,县令听闻后开始出面抓人。
薛夫人受伤晕倒,薛小安被缉拿押到了堂上。
……这薛掌柜也太蠢了些,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荣华富贵自己都抓不住,活该短命!县令继夫人一边用着薛掌柜送的昂贵白瓷品茶,一边咒骂着薛掌柜。
县令二女儿倒是开心得很,沈曼曼又一桩亲毁了,亲事肯定要毁。
被人退婚两次,还害未婚夫婿家破人亡的女人,想必京城那位大官也觉得晦气。
如此一来,沈曼曼拿什么跟她争!这辈子都得让她踩脚下!娘,其实薛掌柜死了更好,这样一来…… 县令二女儿故意左顾右盼,道:我们收的那些东西,就死无对证了。
县令继夫人一听,顿时眼睛发亮。
她帮薛家说好话是为了什么,无非是怕自己收薛家银子私藏的事被县令知道。
如今薛掌柜已死,谁还能从她口袋撬走那些东西。
但是那薛夫人……一个妇道人家,能做什么。
县令二女儿翻白眼道。
倒是他家儿子,万一他年轻气盛捅出事来,爹只怕要生气……这有什么!县令继夫人笑道:一个黄毛小子,还能跟我斗?衙差们不是押着他?你派人去安排下,记得让他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薛家如今害得你爹这么丢脸,如果他还敢将婚事外传,坏了你爹的名声,你看你爹绕不绕得过他们薛家!县令二女儿立马领悟道:娘,我知道了,我这就去办!……这是县令和未来女婿的第一次见面,薛小安被押到堂上时鼻青脸肿,已经挨了一顿打。
这是县令私下安排的,他怕薛小安跟自己攀扯关系,故意买通打手,趁着薛小安被押过街、伪装成布商的人将他痛打一顿。
薛小安不知内情,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在四五个衙差的护送下受的伤。
为了安抚薛小安,县令还特意让师爷红脸,劝薛小安低调行事,哄说县令会帮他一家。
此时,薛小安才十五岁,骤逢变故,家中早已没了主心骨。
仿佛一夜之间,他的身边全是坏人,每个人都在催债。
他不知道谁能信任,此时有人愿意低声宽慰他,他除了本能地感激相信,根本别无他法。
薛小安按县令的要求,堂上老老实实,半句不提县令。
甚至内心深处,还格外羞愧,觉得自己愧对县令的信任,愧对沈曼曼的相托。
可是薛小安万万没想到,县令三言两语,只翻了翻布商们带来的契纸,就敲下惊堂木,要薛家按契约赔偿布商银子,并且不可拖延。
薛小安跪在躺下,整个人傻愣住了。
布商们欣喜的呼声、一句又一句地高喊着青天老爷,薛小安却恍若双儿失聪般,全无反应。
等县令宣布退堂,薛小安这才惊醒,准备拦下县令,向他言明薛家的困难。
如果此时,薛小安对县令仍抱有一丝期待,那县令二女人派来的衙差,就是彻底粉碎了他的妄想。
县令二女儿派来的衙差晚了一步,他赶到时,县令已经急匆匆将案子宣判完了。
衙差匆忙间只见薛小安冲向县令,二话不说上前踹了他一脚。
薛小安摔倒在地,两眼发懵,衙差却一把将他提起,大呼着薛小安要对县令动手,动手打他。
其他衙差都听到风声,会看眼色的他们、见薛小安要张口说些什么,连忙冲上去殴打制止他。
薛小安蜷缩在地上,本能地抱着头,混乱中一句话都来不及申辩。
他好不容易抬起头,却见刚刚还好言安慰的师爷缓步离去。
师爷看见他挨打,默认了这一切。
如此,薛小安又怎会不知原由,他内心悲愤,听着衙外百姓们对薛家的指指点点,根本无从辩解。
见薛小安安静下来,县令二女儿派来的衙差俯身对瘫倒的薛小安发出警告。
想想你娘,你若敢胡乱攀扯大人,令沈家难堪,就别怪我们老爷夫人不客气了!薛小安被打得头晕脑胀,他痛苦地咬紧牙关,看向衙差的眼神却锐利且充满恨意。
衙差不以为然地嗤笑,丢下一句:就你这样的废物,还想娶我们大小姐?呸!薛小安被喷一脸口水,丧失了所有的斗志,眼睛里没有了光。
……因为薛夫人晕倒,伙计和小翠都忙着照顾薛夫人,等伙计到来的时候,刚好看见薛小安被衙差丢出衙门。
伙计忙着将人扶起来,推开围观的百姓,无奈看着薛小安满身伤,忍不住大骂衙门动私刑。
伙计本想冲进衙门跟衙差们理论,还是薛小安忍辱负重抓住了他。
县令已经摆明了态度,伙计进去,也不过是再挨一顿打而已。
薛小安无力又仇恨,他听着围观百姓的议论,头低得不能再低。
他就这样稀里糊涂被伙计搀扶回家,整个人浑浑噩噩,在自己生活了十五年的县城,卑微得头都抬不起来。
薛小安到了家,薛夫人也已经醒了。
薛小安不敢去见娘亲,不仅是因为脸上的伤,也是因为他在衙门里无法为自己辩驳一句而愧疚。
你被人打了?薛小安刚到薛夫人屋外,就被出门打水的王采儿撞个正着。
根本没等薛小安和伙计开口,王采儿直白的惊呼声已经被薛夫人听见了。
小安?怎么回事?你回来了?快让娘看看……屋内,薛夫人呼唤着薛小安。
薛小安无处可逃,他愤怒地看向王采儿,凶狠的眼神令心思纯净的王采儿吓得不敢发声。
薛小安本是一直低着头,受伤没脸见人。
他憎恶自己的无能,最后却一抬头,将它全部发泄在无辜的王采儿身上。
王采儿理解迟钝,只当薛小安怪怪的,本能地不敢惹他。
薛小安最终还是来到了薛夫人床前。
薛夫人看见受伤的薛小安,心疼不已。
薛夫人追问衙门里的事,薛小安一一说出,直到这一刻,他才像找到家的孩子,向薛夫人释放了自己的委屈和无力。
薛夫人听完薛小安的话,就知道他们已经走投无路了。
她本以为,县令最多就是悔婚,但看在互换生辰贴定亲的面子上,也会帮衬一把。
可谁想,县令根本就是要将事做绝了!他不仅要悔婚,甚至还可能杀人灭口!早就听闻他们这个县令一心想要升迁,如今看来,却是个为了名声可以什么都不顾的。
如今判决下来,布商们可不还将薛家收刮干净。
如此一来放印子那边……铺子和宅子肯定都保不住了,依他们狮子大开口的架势,只怕还不够。
可他们还要赔偿沉船的损失啊……薛夫人双手发抖,她逼迫自己不能在儿子面前露怯。
娘来想办法、娘来想办法……薛夫人抚摸着薛小安的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可是她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薛夫人只能让小翠去找大夫,先支走薛小安,帮他看身上的伤。
薛小安一走,薛夫人便扑到床被上、埋掉所有声音无助大哭。
薛洋!你怎么这么糊涂啊!你是要害死我们娘俩啊!你拉着我死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连累我们小安?他才十五岁,都毁了、都被你毁了!就这样,一向好强的薛夫人彻底被压垮。
也不知道她究竟哭了多久,直到王采儿端水进来,轻轻推醒了她。
……即便是为了儿子,薛夫人豁出命,也不能让自己倒下。
如今薛夫人唯一的筹码,只剩沈曼曼的生辰贴。
他们跟县令家定亲,连媒契都没有,只有这点证明可以威胁县令。
薛夫人让伙计带话给县令继夫人,虽然她不知道薛掌柜究竟给继夫人送了多少礼,但对方收了她东西,总该要见她一面。
薛夫人对官府不信任,她怕县令家狗急跳墙杀人灭口,为表诚意,特意约隐蔽的夜晚,只是地点却谨慎地选在了薛家。
夜里,薛家上下就这样紧张地守着门,一边盼着县令继夫人来,一边又怕对方来者不善。
最后,县令家的确来人了,可来的却不是继夫人。
一架马车停在薛家门口。
沈曼曼披着斗篷,抱着个木匣,只身一人敲开了薛家的门。
……我只有这些……掀开斗篷帽的沈曼曼满脸疲惫和歉意。
烛光下的沈曼曼打扮素色,不知是否来得匆忙,墨色长发随性地披散在身后,低头时偶有两缕发丝垂落,满带慵懒温婉之色。
她眉眼低垂,密而长的睫毛在眼下留有一道光影,温柔的眸光令人难以挪移视线。
沈曼曼直入主题,上前将怀中的木匣交给薛夫人。
薛夫人没料到沈曼曼会亲自前来,她隐约已经察觉到事情不会按照她的预料来。
薛夫人打开木匣,里面是沈曼曼积累多年的碎银和首饰。
县令继夫人苛责沈曼曼,但沈曼曼并没有什么物欲,还是攒下了一些私房钱,再加上已逝的县令夫人留下的一些,全部都在这了……但这些,对现在的薛家,完全是杯水车薪。
对比薛小安的羞愧和感激,薛夫人看向沈曼曼的眼神充满了无奈和怨恨。
沈曼曼为此只能解释道:那个生辰贴、我爹娘并不不准备认。
你们别去找他们,他们已经想好了罪名,去了只会被押进牢里……我夫君是因你们死的!原本,如此情况,得到沈曼曼的帮助,薛夫人应该感激的。
但这一刻,薛夫人失态了,或许是终于有一个愿意‘认罪’的人,薛夫人陡然将所有的怨恨施加到了对方身上。
薛夫人紧紧抓着沈曼曼的手臂,指甲甚至已经戳进沈曼曼皮肉了。
沈曼曼忍不住喊疼想逃,见两人起了冲突,门外焦急等候的丫鬟突然跑进来,她上前护着沈曼曼,努力想推开薛夫人。
丫鬟急得大喊:小姐……我早说了不要搭理他们,这些人狗咬吕洞宾,根本不值得您做这些!薛小安和伙计见薛夫人失态,也下意识地上前阻拦。
薛小安抓着薛夫人的手,他没有深思薛夫人的话,只是着急劝说道:娘,这跟沈小姐有什么关系?快放开她……薛夫人在众人的阻拦下终于还是松了手。
她靠在小翠身上,满脸都是泪。
薛夫人心里清楚,沈曼曼来了,说明县令和继夫人根本不在乎沈曼曼的名声。
也对,沈曼曼本就是先夫人的女儿,又不是继夫人亲生的,继夫人又怎会在意她。
他们一开始,不也因着这点,才钻空子有了娶沈曼曼的资格吗?薛夫人如今都想明白了,她本以为继夫人最多就是对沈曼曼偏心冷遇,没想到人心之恶,对方根本不想这个沈曼曼好过。
她应该感谢的,至少落魄之际,沈曼曼还愿意来雪中送炭。
可是薛夫人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她夫君真的是因为沈曼曼死的啊!如果不是沈曼曼、不是为了这一桩亲,他何必如此!薛夫人脸色苍白,浑身止不住地发抖,她勉强站稳身形,面对害怕躲着她的沈曼曼主仆,只是让小翠去取生辰贴。
小翠不敢耽搁,连忙将藏着的生辰贴拿出来递给沈曼曼。
沈曼曼来此,本意并不是生辰贴,她不觉得这区区的小册能束缚自己什么,她是真的对薛家有愧,知道薛掌柜给继夫人送了不少银子,想着竭尽全力能偿还一点是一点。
沈曼曼没什么争斗心,即便面对继夫人的步步紧逼也不曾说过什么。
但这次她宁愿回去挨县令一顿打,也要将银子给薛家送来。
能拿回生辰贴,算是一份意外之喜。
但之后,沈曼曼意识到,再也不能将亲事交到别人手里,任由别人为所欲为了。
她是无争,但也不是没脾气。
谢谢。
沈曼曼对薛夫人行礼低头。
我夫君是因你们死的!薛夫人两眼无神,呢喃者、仍旧坚持着这句话。
薛小安扶着薛夫人,眼神透露着不认同和焦急。
他不明白,为什么一向与人为善的母亲,要为难明显在帮助他们的沈小姐。
沈曼曼的丫鬟气不过,想要申辩些什么,沈曼曼制止了对方。
沈曼曼脸色发白,向薛夫人鞠了一躬,不再言语。
沈曼曼在丫鬟的搀扶下离开,门外马车刚走,薛夫人就瘫软了身子,彻底晕了过去。
……经此一事,薛夫人彻底病倒了。
她已经无力再应付外面的债主,只能在幕后教导儿子,被迫让他去面对那人性的丑陋。
自从薛掌柜出事,薛小安的脸上就再没了笑容。
日复一日的还债,令薛小安提前见识到了险恶的人心。
早把钱还了不就好了,非要闹上官府。
别学你爹,眼高手低,哪有这么做事的。
人心不足蛇吞象,翻船也是早晚的事。
你爹死了又怎么样?我船还沉了呢!要不是看在你们孤儿寡母,我能让你拖到今日?早把你拉出去打一顿了!……久而久之,薛小安已经学会对这些话充耳不闻。
别人的怜悯、咒骂、嘲讽、幸灾乐祸……他全都感受不到了。
薛小安的脸色越发地阴沉,再也没了曾经明亮轻松的样子。
每次归还债款,薛小安递过去银子,总会想到送来木匣的沈曼曼。
那是他的未婚妻子,是他永远也高攀不上的人,他的自尊、仿佛就从这样一次次的还债中被抹消了。
沈曼曼送来的银子,偿还了船只的债款。
可是印子钱的利息,他们是再也还不上了。
得知要失去店铺和宅子,薛小安已经麻木了。
他最后的一丁点幻想,想要鼓励自己开店铺重新开始,为自己父亲证明,也彻底被粉碎。
薛小安没有歇斯底里,甚至是麻木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他只能期盼着,自己娘亲能尽快好起来,说服自己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在一起,就没有渡不过的难关。
可是他不知道,噩梦还没有结束。
薛夫人向亲朋们借的银子,也开始被要求归还。
那笔银子,其实并不多,可是对于已经失去一切的薛家而言,便是连一钱都还不起。
亲朋们翻脸不认人,他们□□的刀,才更是锋利伤人。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