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96章

2025-03-22 08:19:04

薛夫人一生要强, 背着丧夫之痛承担了家中所有的债务,甚至不失跟一县之主谈判的勇气。

但她也是有弱点的。

她为人善良,即便是面对王瘸子这样的远亲, 也愿意力所能及的帮衬,更别提那些关系更近的亲人。

薛掌柜爱妻, 对于薛夫人的接济总是尽力配合, 夫妻俩不敢说对两边亲戚帮衬多少,但从未苛待怠慢过。

逢年过节, 他们送的礼总是最重的。

薛夫人娘家那边的孩子, 都是穿薛家布铺的衣服长大的。

薛夫人向两边亲戚朋友借银子时, 薛家落难的事还未曝光,众人虽面露困难, 但多少也借给了她。

薛夫人心怀感激,薛掌柜那边没什么近亲, 薛夫人找不到人投奔, 但娘家对她一向热情,薛夫人本以为,自己走投无路,但对少能回娘家求对方接济两年。

薛小安已经长大,虽然没了布铺家宅,但只要他们母子俩一起努力,给个四五年未必不能谋个地方落脚。

薛夫人没想麻烦别人太久,可对方却是一天都等不了。

薛家还债的事最终还是被亲戚们所知, 他们听闻此事没想到薛夫人会连铺子都保不住, 都宽慰着自己, ‘没事, 至少薛家在县城上还有间铺子, 不会不还钱’。

现在薛夫人一无所有,向不少亲戚都借了钱,哪里还还得过来。

可不是谁闹得厉害,谁先拿到钱?这也是薛家向布商赔钱后闹出来的事,曾经因为善心拿回定金没有向薛家要求赔款的布商,最终都没有得到钱。

他们也是出于好心,但看着别人捧回大把大把的银子,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有些懊悔没能坚持的。

薛家亲戚们怕自己重蹈布商覆辙,都赶忙跑来闹,每个都闹得很厉害。

生怕自己动静小一点,薛夫人就将钱还给了别人,不给自己。

薛夫人对两家亲戚是动了感情的,能开口借银子的,更是关系极为看重之人。

如今自己卧病在床,他们堵在她床前辱骂,薛夫人自是气急攻心,病得更严重了。

尤其当自己的血脉亲人找上门,搬走了陪嫁的木箱和椅子后,薛夫人更是落泪不止。

大哥,嫂子!你们凭良心说,这些年我待你们如何!嫂子有孕,我买了二十只母鸡送去,敦哥儿周岁我给他打了一对银镯,你家两个孩子去学堂读书,我还送了厚银……你们身上的衣服,哪件不是我送的……小姑子,都是亲戚说这些做什么?我们要求你送了吗?再说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送的布料都是店里卖不出去的,有钱自己偷着使,当年你儿子周岁,你可是给他打了个大金镯子呢!薛夫人的大嫂平日里最会讨好薛夫人,如今却是变脸变得最厉害的。

她性子尖酸刻薄,早就嫉妒薛小安过得比自己儿子好。

薛夫人考虑他们在乡下干活,总会备些暖和好用的布料给他们做衣,但大嫂不领情,私下总嫌弃她送的衣服花样不够新,没有县城里人穿得气派。

薛夫人被大嫂的理所当然气愤到,她正想向自己的哥哥理论,谁知对方只听到了金镯子。

金镯子?有镯子就好办了!妹妹,都这时候了你还藏着掖着!把小安的镯子融当了吧,我们现在真的急需银子,敦哥儿要娶妻,家里还想给他盖新房子呢!薛夫人想到自己和儿子即将流离失所,兄长非但不体谅,还计划着给自己儿子盖房子。

可是怎么办?她连自己儿子的周岁镯都没有保住,早就将它换当出去了,这些人的谋划,必定是落空了。

薛夫人一直笑、一直笑,像是失心疯了一般。

她突然变脸,冲上来将对方赶走。

滚、滚,给我滚出去!薛夫人将人往屋外推,屋内的薛小安等人也冲上来帮忙。

薛夫人的兄长和大嫂难敌众人,被关在门外后破口大骂,骂得十分难听恶心。

屋外的人喊着欠债还钱,又是卖惨又是叫嚣。

屋内的人僵立沉默,又恨又苦、无处诉说。

哎呀,都来看看啊!作孽哦,有好几百两还给别人,却连自家二十两银子都要欠,哪里有这样的妹妹哦……最后,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配合着撒完气,他们见房门始终不开,讨了个没趣,开始相互商量起来。

现在她要赖账,怎么办?还能怎办?二妹她们不是从这搬了东西?我看外头那桌子挺不错的,反正这宅子也保不住了,不搬白不搬!也对,那我再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什么……屋内的薛小安听见两人的话,气红脸、愤怒道:你们无耻!薛小安马上就要往外冲,薛夫人一把抱住儿子,又忍了外头一波辱骂叫嚣。

……薛家、被搬空了。

他们几乎是抢……前头来的亲戚甚至还有尝到甜头的,拿走的东西已经远超借款价值。

薛夫人无力阻拦,只能看着他们如同蝗虫过境搬扫荡自己的家。

可这还远远不够,这些人之中,有些拿得多的不再闹腾,有些拿得少的、依旧嚷嚷着要还钱,还有些来晚什么都没拿到的,都盯着薛夫人,生怕她还有什么藏的。

这些人中,还有人不知怎么打听到小翠和王采儿,大有如果还不起,就拿丫鬟给他们抵债的意思。

薛小安见到一向要好的大伯母露出真面目,开始学会拿木棍守住家门,将讨债的亲朋拦打出去。

这些日子以来,多邪恶的脏话他都听过了。

那些人都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本着这一句话,将他的家拆空了。

薛小安同样无助着,他甚至恨起自己的父亲,为什么要冒危险做生意,害得他们都没了家。

薛夫人看着儿子受苦,难受在心。

她知道,再过不久,放印子的人就会拿走铺子和宅子,到时候、那些没拿到钱的人会更加的疯狂。

他们连小翠和采儿都要,丧尽天良、说不定还会将她儿子抓去干长工。

薛夫人知道,薛小安绝对不能落在那些人手里,否则这辈子才真是完了。

正当薛夫人走投无路之际,一个她怎么也想不到的人,王瘸子来找她了。

这些日子,薛家出事,王瘸子提前将王采儿接回了家。

薛家的事,王瘸子自然是知道的。

但他穷苦孤寡,实在也没有能帮上忙的地方。

可是他实在无法昧下良心,对这些熟视无睹。

尤其是回了家,他看王采儿吃胖了,听她说起薛家的日子,看她天真无邪的模样……王瘸子决定来这一遭,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帮到他们什么。

等到了薛家,王瘸子从小翠口中得知薛家人即将流落街头,没多想、二话不说就提建议道:薛夫人,如果你不嫌弃,就到我那住一阵!王瘸子是在薛夫人病床前说的这话,年老黝黑的面容上满是坚毅。

王瘸子在为薛夫人抱不平,在气愤薛家亲戚忘恩负义、不念旧情。

他本以为,薛家即便没了,薛夫人和薛小安也会有个去处,没成想,那些人不想着收留他们、帮他们度过难关,还要在他们的伤口上撒盐,连条活路都不给薛家留。

王瘸子自认自己一穷二白,但好在乡下还有房子,虽然只有两间房,但他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人,睡哪里不是睡,大不了他睡外面,让薛夫人和采儿一屋……都说患难见真情,薛夫人没想到,危难时刻、竟然是举手之劳帮助过的王瘸子愿意相助。

薛夫人这次真正将王瘸子视为她的长辈,陡然像是有了主心骨和方向,她细细听着王瘸子的安排和建议,没有流露出半分质疑、满是感激。

……有那么一刻,薛夫人是想过要投奔王瘸子的。

王瘸子的安慰,给了她一丝重新开始的勇气。

但是很快,上门讨债的朋友言辞激动时又提到了报官,他们威胁要县令判刑,按律法将他们母子送去做苦役……不管债主此话真假,薛夫人却是认清了。

即便她跟王瘸子离开,那些债务也会一辈子缠着她和儿子,逼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父债子偿,这个词对母一样适用。

她签下的一张张欠单,都会成为儿子未来的阻碍。

或许是有了王瘸子给的底气,薛夫人越来越镇定,思绪也越来越清晰。

病榻之上,她给薛小安谋了另外一条路。

她想让薛小安入赘王家,按律法,男子入赘,只要录入户籍,便与本家没了瓜葛。

她签下的那些银子,从此都可以与薛小安无关。

没有人可以拿这点去打扰薛小安,没有哪个官能再找薛小安麻烦。

做出这个决定的薛夫人那一瞬间并没有考虑到儿子是否会不愿意、是否会觉得难堪。

在她看来,这是唯一能保全儿子的路了。

这大概是薛掌柜死后,她唯一有信心能办好的事。

王采儿痴傻,王瘸子最缺的就是一个孙女婿。

哪怕薛小安入赘,一开始会有人找王瘸子麻烦,但这毕竟是律法规定,闹事也不会闹很久。

王瘸子是她的远亲,能够在危难时刻出手相助他们一家,说明是个本性极好的人。

王瘸子年事已高,未来更多的是薛小安和王采儿相互扶持。

王采儿什么都不懂,以后家中也会是薛小安做主,王采儿总不会因为薛小安是入赘的,就另眼可待他。

虽说王家在乡下,没有薄田,但王瘸子有房屋、为了王采儿也积累了一点薄产,只要薛小安和王采儿夫妻二人齐心,定能将日子过好,平安一世。

薛夫人只想到薛小安对王采儿并非全然无心,只觉得反正自己也很满意王采儿,她越想越觉得此事可行,因着有了盼头,缠绵病榻多日的人,突然精神了不少。

薛夫人没有跟薛小安商量过这事,她猜到薛小安可能会有些不愿意,但她决定强硬一回,不给儿子选择的机会。

……那天,薛夫人让伙计去请王瘸子,等王瘸子到了,又让小翠备上热茶悉心招待。

她在病床上跟王瘸子沟通此事,薛小安就被安排站在一旁。

薛小安亲眼见着,病重的母亲如何拉着瘸腿砍柴人的手,亲切地称呼对方族叔,卑微地拉近关系,王瘸子来帮助他们,看透世态炎凉的薛小安自然也是感激的。

于是见薛夫人放低姿态,自己也没有多想。

可当薛夫人小心翼翼说出自己的盘算,薛小安还是迷茫愣怔在原地。

他是薛小安,县城大布商薛掌柜的儿子,为何会沦落到给一个送柴火家、脑子有问题的姑娘当赘婿?薛小安脸色发白,他蠕动着嘴唇、想说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用求助的眼神看向自己母亲。

薛夫人注意到了,回应他的、却是薛夫人警告的眼神。

王瘸子对于薛夫人的建议,自是高兴万分。

王瘸子为人一世,痛失爱子,一把年纪、自己又瘸了腿……若不是放心不下孙女,他多半熬不到今日。

他如此努力地活着,就是为了能多保护王采儿一些,如果王采儿真能有个照顾她的夫婿,王瘸子觉得,便是抽光自己的骨头、吸干自己的血,他也是愿意的。

薛夫人,这,这我老汉自然是愿意的。

也别说入赘,就是、正儿八经地成亲……以后子孙、还是你们薛家的!王瘸子说这话时握着薛夫人的双手都在发抖,他激动得热泪盈眶,就差给薛夫人跪下了。

他早就不求王家有后了,只要王采儿能平安过这一世,王瘸子没什么好求的。

他怕薛小安不喜,怕薛夫人顾虑给薛掌柜留后,连忙向薛夫人表态。

听到给薛家留后,薛夫人想起离世的薛掌柜,也忍不住落泪。

王瘸子的话给了她很大的安慰,但她知道,这事也不是她说了算的。

官府留的籍,哪能是我们说改就改的。

如若他自己争气,有朝一日能还清爹娘造的孽,再给薛家留个人吧。

薛夫人后半句话是看着薛小安说的,她说着说着,便开始低头大哭起来。

王瘸子连忙安慰,薛夫人意识到自己失态,怕王瘸子多心,忙向他解释道:族叔,你别多心,要留也是留一丝血脉,以后的孩子,当还是王家的。

唉,您说的什么话,我真不图这个,只要薛少爷能好好待我家采儿,我老汉,死也瞑目了!薛夫人摇着头,沉浸在悲痛中的她也顾不上去纠正王瘸子的称呼。

她只是在想,让薛家留后,谈何容易呢?有上头这个县令压着,即便薛家未来子孙真的出息了,恐怕也难以改姓。

她儿子、书读得不好,也没什么营生的手艺。

乡下砍柴打猎,只怕这辈子也很难还请外头的欠债。

薛夫人不敢多求,一切都是他薛洋造的孽,她拼尽全力保住他儿子,对得起这十数年的夫妻情谊了,即便到了黄泉路,他也怨不得她。

薛夫人情绪激动,复有哭了一会,须臾后、她将薛小安唤来,让他当着自己的面,给王瘸子磕三个响头。

薛小安被母亲看了两眼,已经知道此事没有回旋的余地。

他为自己的无能麻木绝望着,他自暴自弃地想着,其实娘亲说得都对,他凭什么拒绝呢?娘亲已经病成这样,他不能为其分忧,也该做个听话的好孩子,不让她烦心才对……薛小安双手发凉,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僵硬着身子给王瘸子磕了三个头,全程没有看王瘸子一眼。

王瘸子欣喜不已,连忙将人扶起。

在王瘸子心里,薛家是个良善人家,薛小安亦是难得的好人。

薛小安年幼时就能帮王采儿抱不平,揭穿求娶人和媒婆的丑事,帮助收留王采儿……他知道自己丽嘉孙女的情况,薛家不仅给人一口饭吃,还将人照顾得很好,每月还给她发月钱……这根本就是在做善事了。

如果换了一个人,突然说要入赘,王瘸子还会担心对方图自己什么,害怕对方吃绝户,恶待自己孙女。

但如果是薛小安,他只怕自己庙小,觉得对不起对方。

王瘸子到时,小翠或许是从薛夫人那听到些风声,私下敲打过伙计。

伙计接王瘸子过来的路上,故意东扯西扯的瞎聊,提了一嘴薛夫人对王采儿很好,还曾经动过将她收为薛小安通房的心思。

王瘸子当时听见,只是笑笑,并没有将这件事记在心上。

如今听完薛夫人一番话,再联系起来,只觉感激。

不管怎样,这世上除了他,还有人为自己的傻孙女牵挂上过心,光这一点,他就该感恩。

薛夫人,您放心,我老汉、一定拿小安当亲孙子一样看待!王瘸子眼中含泪,终于对薛小安换了称呼。

……对于薛夫人而言,王瘸子是她溺水前的一根浮木,她抓住它、将自己唯一的儿子送了上去,至此、才终于松下一口气。

但薛夫人知道,一切还没有结束,要想入赘成功,还得县令点头,让薛小安的户籍挂到王家。

此时的薛夫人,已经无所畏惧了。

这一次,她没有再私下送信,而是气势汹汹地走到县令家。

小翠和伙计护送搀扶着她,三人摆开架势,喝退了县令家的看门护卫。

薛家被县令判下还债,县令继夫人曾为此担心不已。

她怕薛家狗急跳墙,不仅将两家婚事捅出,还揭露自己收人钱财之事。

如果事情败露,那薛掌柜之死,恐怕会被赖在他们身上。

县令最是重视名声,到时候百姓指指点点,那她这县令夫人还要不要做了?可是县令继夫人也没想到,薛家如此软弱,打碎牙齿就往肚子里吞,让县令继夫人少了一大桩烦心事。

其实县令继夫人不知道,那是因为薛掌柜送厚礼并没有跟薛夫人通过声,再加上县令一顿打,薛夫人看县令态度强硬,又恰好债务缠身,就没有往这方面多想,这才导致县令继夫人误打误撞瞒过此事。

沈曼曼瞒着众人给薛家送钱,她一回来、事情就败露了。

如果是平常时候的县令继夫人,哪怕是指挥人去抢、也会将银子抢回来放自己钱袋子里。

虽然花的是沈曼曼的钱,但在县令继夫人心里那都是她的,恰恰是因为县令继夫人心虚,她不仅没有闹起来,反而还宽慰县令将此事作罢。

现在沈曼曼被县令继夫人赶去尼姑庵‘静养’,县令继夫人正为此开怀高兴,如今一听薛家来人,既生气又害怕,便趁县令不在,偷偷叫下人将人领进来。

县令继夫人看薛夫人来势汹汹,悬着一颗心故作镇定,摆出一副怜悯人又无奈的模样,要多虚伪有多虚伪。

县令府偏院亭里,县令继夫人恶人先告状道:我努力给你们做媒,如今你们出事,连累我被老爷训斥,如今老爷气我气得狠,像是我故意苛待曼曼一样……县令继夫人说着说着,还故意拿帕子擦了擦眼,哪怕没有半滴泪,也装出了样子。

薛夫人无意与县令继夫人多纠缠,她相公已死,薛家已败,多说无益。

薛夫人很快表明了态度,单刀直入提了给薛小安入赘的事。

县令继夫人听闻薛小安是来找她改户籍入赘嘴角差点没压下来。

原来是这样,吓得她提心吊胆的。

这下沈曼曼可是彻底嫁不出去了,退婚两次不说,未婚夫婿还给人入赘去了。

如果是此事、唉,看在差点成了亲家的份上,我也不是不可以帮你……县令继夫人其实根本不需要跟薛夫人谈条件,她只是习惯了,许诺一件事佚䅿,就要从对方哪里得到一点好处。

您想要什么?我薛家现在已经是一穷二白……薛夫人咬紧牙关,狠狠盯着县令继夫人,已经做好准备,如果对方还敢狮子大开口,就拼个鱼死网破。

县令继夫人被薛夫人的气势吓到,她偷偷翻了个白眼,突然想到一个恶劣的条件。

这样吧,薛夫人你也知道,我家老爷实在不喜欢谈及过往的事。

如果薛夫人愿意搬离本县,让我们老爷宽宽心,我也好劝他一些……县令继夫人说县令冷待自己不假,她虽然哄好了县令,但这件事毕竟是她开的头,如今只要一提到沈曼曼,县令就会因此跟她黑脸。

如果能借薛小安入赘的事,让薛夫人搬离本县,那她可是为县令立了大功,县令可不得谢她?薛夫人因为县令继夫人的要求脸色发白,她其实还没来得及为自己考虑。

她想留在儿子身边,但是也怕债主讨债影响到儿子,她跟娘家闹翻,实际已经无处可去……好、我答应你。

薛夫人一咬牙,同意了县令继夫人的要求。

过两日,有人来收薛家铺子,在那之前,我要看到县令在户籍上的盖印!薛夫人红着眼,悲愤得浑身发抖。

那当然!这一次,县令继夫人没有忍住笑,直接当着薛夫人的面笑了出来。

哈哈哈,你放心,明儿个我便让人将东西给你送去。

县令继夫人满意地站起身,高兴得飘着脚步离开了。

薛夫人在她背后起身,不知是否压抑愤怒到极点,突然一股血气上涌,一下子没站稳,往后倒了两步。

小翠和伙计急忙扶住薛夫人,县令的管家上前赶人,薛夫人也没能停下缓缓,直接就让人轰出了府。

薛夫人刚出县令府后门,就一口血憋不住喷吐了出来。

夫人!夫人!小翠和伙计大喊着,伙计连忙弯腰,将人背了起来。

……薛夫人被送到医馆,薛小安赶到的时候,就见小翠和伙计在那哭。

薛小安怕得冲上前,他质问小翠和伙计,得知薛夫人是去县令府为他谋出路气的,眼里满是红丝,一瞬间溢满了泪。

薛夫人今日的情况,其实早已有了端倪。

薛夫人因为思念亡夫,早就变得茶饭不思,身体消瘦。

后来为了给薛家还债,她耗费心力,时常是夜不能眠、苦不堪言。

再到后来亲人催债,她又日日垂泪,身体更是一病不起。

起先,大夫只是说她郁结于心;后来,便说她心肺受损;再后来,每回诊脉,大夫就只是叹着气……如今薛夫人这一口血吐出来,大夫便向小翠和伙计摇了头。

也是因此,小翠和伙计才在哭。

大夫说这是突发恶疾,如今不过是靠一碗药吊着,能撑几天,大夫心里也没数。

薛小安就这样趴在母亲床前哭,他无助得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像个孩子一样没有方向。

薛家已经没有钱了,就连大夫的一碗药也是他们佘来的。

大夫知道薛夫人情况不行,催促着他们交钱离开,最后是伙计拿了自己的钱,才堵住了大夫的嘴。

薛夫人最后是薛小安背回去的,他将母亲背在背上,感觉到了不可思议的轻。

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向爽朗好强的母亲消瘦成了这样?他要不孝到什么程度,时至今日才发现这件事?他是男儿,本该扛起自己的家,结果却让柔弱的母亲挡在前面,直到最后一刻,还在为他奔波。

如果说,之前给薛家入赘,他还有一丝困惑抗拒,那么此刻,他什么想法都没有了,他只想自己的娘亲好起来,就像娘亲说的,一家人平平安安就好了。

都是他的错,如果不是他说要娶沈曼曼……在薛小安看来,薛掌柜是为了他风光迎娶县令女儿犯的错,薛夫人也是为了他去与县令继夫人起争执。

他觉得自己就是颗灾星,因为一念之差,害死爹娘。

回家后,薛小安一直在薛夫人床前守着,不吃不喝一步都不肯离开。

直到伙计来劝他,让他为了薛夫人振作起来,他这才勉强喝了半碗粥。

薛夫人就这样昏睡了一整日,第二天县令府将薛小安的户籍送来、写了批文,定下了薛小安入赘王家的事。

此时王瘸子也得知消息,他带着买来的山鸡,牵着王采儿来看薛夫人。

听见王瘸子说炖只鸡让薛夫人补补,薛小安偷偷抹了把泪。

如今的薛家,半钱银子也拿不出来,而什么都让人伺候好的他,甚至没想过应该买只鸡给母亲吃。

薛小安忍着哭,挪移视线的时候,对上了王采儿好奇清澈的眸子。

薛小安心里羞愧,下意识低下了头。

王瘸子听闻了薛夫人的情况,知道薛夫人没几天了。

为了让薛夫人安心离开,王瘸子连忙赶回村里,拿着县令的批文,找里正记录,将薛小安记在了王家。

除此之外,他还单枪匹马去找放印子的,跟他们好说歹说,求他们让薛夫人在宅子里闭眼。

放印子的人本就不是会发善心的。

宅子里死人,会影响他们转卖,他们怎么可能同意。

传出你们收债逼死人也不好,再说了,你们发一发善心,让她在家中闭眼,回头别人也会称赞你们。

王瘸子又是威胁又是说软话,可放印子的人都不同意。

最后,还是王瘸子给了对方十两银子,又答应会悄悄带走薛夫人的尸体,不会将她死在宅子里的事情外传,这才得到了同意。

王瘸子本可以不用这么做,但是他也曾失去过家人,听人说、如果人不死在自己家里,又不能在家摆足七天灵堂,死者就会变成孤魂野鬼,找不着家。

王瘸子想让薛夫人安心,十两银子对他而言自然很多,但是如果能换薛夫人清净,王瘸子就觉得值。

……得知宅子不会立刻被收走,薛小安也被放了一颗定心丸。

这一次,薛小安恭恭敬敬,诚心诚意地给王瘸子磕了头。

他是真的感激对方,十五岁的他什么都不会,王瘸子虽然瘸了腿,但王瘸子顶天立地有担当,是个真正的汉子。

正是因为有王瘸子在、薛小安才能在这窒息的环境下得到一丝喘息。

从县令家回来的第四天,薛夫人睁开了眼。

犹如回光返照般,薛夫人整个人变得精神不少,她看见了薛小安的户籍,得知里正已经将薛小安记在王家,欣喜之余,竟然主动提出想吃点东西。

这是继薛掌柜出事以来,薛夫人第一次主动提出要吃饭。

小翠激动得抹着泪,连忙回去将熬着的鸡汤端来。

这两天,为了让薛夫人喝这口热汤,小翠将王瘸子带来的土鸡分了好多份,每天都熬上一点。

刚好天冷,鸡肉都保存得很好,小翠将熬得软烂的鸡端给薛夫人,怕薛夫人还想吃,又将剩下的全部倒进了锅里。

薛夫人喝着热汤,大抵猜到自己大限将至,也没有追问鸡从哪里来的。

她眼角有泪,一口口喝着儿子喂来的热汤,想着她也算享了福,至少被儿子孝顺了,比自己那没用的相公好。

这一夜,薛夫人拉着众人说了很多话。

她得知王瘸子帮她找了收印子的人,感激落泪。

小安,你再给你爷爷磕磕头。

薛小安听话地又给王瘸子磕头,王瘸子连忙将人扶起,道着应该何必,薛夫人却还不满意,逼着薛小安在她跟前发誓。

薛夫人道:你现在,就当着我的面发誓,说你会孝顺爷爷,会照顾好采儿,如果你做不到,就让娘、在黄泉地府,死不瞑目!小安他娘,别……王瘸子一听如此重誓,人也急了。

薛小安见母亲激动得胸口连连起伏,不敢有一刻耽搁,连忙按照薛夫人的意思发了毒誓。

听到薛小安发誓,薛夫人这才平静下来,她像是突然用尽全部的力气,虚弱地靠向床头。

薛夫人向薛小安抬手,薛小安连忙靠过去,薛夫人就这样摸着儿子的头,一遍又一遍地说着‘乖孩子’。

后来,薛夫人拉来王采儿的手,将它与薛小安的放在一起。

采儿,你们要相互扶持,好好过日子。

薛夫人已经无法多言,身体发冷颤抖着。

王采儿本想甩开薛小安手的,但是薛夫人的脆弱感染了她,她愣怔地睁着眼,也不知道将薛夫人的话听进去了没有。

小翠……这一次,薛夫人喊了小翠。

被挤到外缘的小翠也连忙上前,像是怕没来得及交代,薛夫人的话变得急促漂浮起来,她点着床底匆忙道:卖身契,你、你拿走……夫人!小翠听言当即崩溃,她扑向薛夫人,嚎啕大哭起来。

离开、买房,好好过日子……薛夫人说完最后一句话,她怕会令家人不安心,意识里最后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睁着眼死。

薛夫人就这样合眼了,伴随着满屋的哭声,再也没有醒来。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