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06章

2025-03-22 08:19:04

王瘸子不肯去看大夫, 无论薛小安怎么说,他始终推搡着逼薛小安到山上去。

起先,王瘸子只是担心山上的柴火, 直到薛小安不停哀求,他才反应过来, 自己身体似乎已经大限将至。

王瘸子稍迟疑, 呼吸开始加重。

他其实病没有准备好,至少不应该是这么突然的情况。

短短的几瞬息, 王瘸子想到了王采儿, 想到她痴傻孤弱, 担忧自己离去后王采儿该怎么照顾自己。

即便这个问题他曾设想过无数遍,可当事情来临时, 他还是慌了。

但王瘸子毕竟是王瘸子,他丧妻丧子, 一把年纪, 活到这个岁数,已经学会该如何想开。

他知道自己不能去看大夫,亡妻临终前的那几贴药就是教训,穷人去看大夫,都是救命的药、要命的钱。

以前的他还可以任性,仗着自己年轻、仗着还有营生的伙计,硬是给妻子看了几年病。

直到他挖空家底,导致过着苦日子的儿子, 连河里的几条鱼都想要。

王瘸子并不后悔救治妻子, 哪怕妻子卧病在床, 也只撑了几年。

可是他决不能让薛小安和王采儿走自己的老路。

他老了, 救了也活不了两年。

他现在身体哪哪都痛, 干不了活,没必要再让两个孩子为自己背债。

王瘸子选择坦然地面对死亡。

哪怕他知道,自己可能在床上躺个两天就去了。

一辈子为了家人的王瘸子,却舍不得让家人为了自己受半点委屈。

王瘸子推搡薛小安的动作更用力了,他眼眶微红,拼劲全力想让薛小安离开。

薛小安不知道,这时候山上那些柴已经不是王瘸子心中最重了。

王瘸子表面是在逼薛小安,着急山上的柴火,实际是在要求薛小安,不要再在自己身上浪费时间,忽视他、正常地去过日子。

王瘸子的这个念头无比坚定,导致他逼薛小安离开时呼吸急促、整个人性情大变,犹如垂死之人对眼前人的抗拒挣扎般。

薛小安被这样的王瘸子吓到了,王瘸子现在一句话都不愿听薛小安说,他激动的表情,仿佛是临死前的遗言,令薛小安有种错觉,如果自己不听话,王瘸子就会死不瞑目。

薛小安被无措和悲伤缠绕着,他咬紧牙关,眼眶蓄起了泪……他到底还是上山背了柴。

他走出屋门的时候就像个牵线木偶,麻木、僵硬,挤不出任何表情。

某一刻,薛小安想哀求王瘸子,请求他不要对自己那么残忍。

但薛小安退缩了,他到底不是王瘸子的血脉亲人,即便亲近,也不敢任性。

薛小安拿起厨房的背篓,像是终于回过神,匆匆交代王采儿两句就离开了。

薛小安不要命地往山上疾跑,背着一个大背篓,还要抱着一个小的。

他急喘着不肯停歇,将柴火尽可能地往背篓里塞,脑子转不动,整个人只剩下了本能。

薛小安背起沉沉的柴火,他感觉不到疼痛,只是脚步飞快,好几次险些踩空摔倒。

不过薛小安已经不在意了,他疯狂喘着粗气,不停歇的往前跑,似乎只要他跑得足够快,那些愧疚自责的情绪就追不上自己,王瘸子就能好起来。

除了血脉关系外,薛小安知道自己还缺乏了什么。

他缺乏能够说服王瘸子的底气。

他没有能力独当一面,他没有富裕到能够斩钉截铁告诉王瘸子,他们不需要那点柴火。

他们真的很穷。

薛小安以前从未发现,原来银子是那么重要的东西。

当个穷人,是会失去一切的。

因为银子,他爹冒险行商溺死在河里,连尸骨都没有寻回;因为银子,他娘心力交瘁,好好的人,几个月就去了;如今还是因为银子,他没办法去救那个照顾他、帮助他、关爱他的老人,只能跑到山上,扛这该死的柴火!薛小安下山跑回院子,将手上的竹篓狠狠往下一甩,却被沉重的柴火拉扯,连同背上的背篓,一起摔倒在地上。

薛小安疯狂地喘着气,脸色更是惨白得惊人。

他想放下背篓,却发现自己双手止不住地颤抖着,一时根本提不起力气。

这是他快速捡柴、长时间抱着重物的结果。

薛小安勉强放下背篓,撑着地爬起身。

他疲倦到极点的腿轻飘飘的,踩在地上、就像没有着力点一样。

薛小安满头大汗、脸色发白得就像鬼一般。

他咬紧牙关往屋里挪。

他不能再去了,他已经尽可能多地把柴火搬下来,剩下的不能再搬。

他知道自己无能无用,身无分文、每粒米都吃着王家的。

他也不想让别人搬走山上的那些柴火,也没有资格对王瘸子说不去赚那点银子。

但是他不能再去、真的不能再去了。

薛小安脸上已满是泪痕。

他撑着墙踏入屋内,此时的王采儿正在王瘸子床边守着。

王瘸子陷入沉睡,他的身体疲惫到了极点,否则哪怕是有一丁点力气,他都会跟孙女说说话,骗她让她安心,而不是像现在一样,累得合着眼、一句话都没法说。

王采儿正好奇爷爷手上有多少条青筋,她盯着默数,每次数到三就忘了重来。

王瘸子的状态不好,王采儿发现了。

可她只觉得王瘸子一定会好起来,对即将发生的事毫无预见。

王采儿缺乏联想,对生死的认知还很浅薄。

她现在意外地信任薛小安,薛小安离开前让她看着王瘸子,她便觉得,只要她乖乖听话守爷爷,爷爷就会好了。

她一直守着了。

尽管刚刚有点口渴想喝水,她都没有离开。

薛小安进来的时候,王采儿发现了他。

她当然很高兴,下意识起身迎接他,有种终于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的感觉。

但是薛小安惨白的脸色让王采儿有些害怕。

她后退半步,仿佛有点认不出来他,一直盯着观察。

薛小安的视线没有落在王采儿身上,他惦记着病床上的王瘸子,强撑着走到王瘸子面前,伸手探了探王瘸子的鼻息。

还好……薛小安浑身卸了力,双膝发软、结结实实跪在了王瘸子面前。

爷爷……薛小安颤抖的手抓住王瘸子,带着哭腔呼唤王瘸子道:爷爷。

薛小安没得到回应,情绪崩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半晕半醒的王瘸子听见动静,缓缓睁开了眼睛。

王瘸子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发现了跪在自己床边的薛小安。

爷爷,没剩多少柴火了……他尽全力塞,却还剩一大半。

我们去城里看大夫吧!我知道我没有银子看大夫,花的都是你们家里的钱。

我发誓爷爷!但是他发誓。

我以后一定会赚很多很多的银子!一定会给家里盖大宅子!我会拼了命地赚钱,我保证,以后绝对会让采儿过上好日子!薛小安近乎呐喊地发着发誓。

他说出口的这些誓言,是他内心深处最真实的心声。

他的身体在痛苦叫嚣着,誓言的一字一句,都刻入了他的骨血。

薛小安转而换了个语气,卑微地哀求道:求你了爷爷,我们去城里找大夫看病吧……薛小安额头抵着王瘸子的手臂,哭声渐渐压抑,也越发痛苦起来。

王瘸子听见薛小安真挚的话语,红眼眶落了泪。

他无比感动薛小安愿意为他做这些,很想摸摸薛小安的头,告诉薛小安不要哭;他很想安慰薛小安,告诉他那些柴不着急;他想称赞薛小安是‘好孩子’,想宽慰他人老了总会死,让他和采儿好好过日子就行……可是他太虚弱了,连抬起手,都很勉强。

王瘸子眼前一花,感觉一切雾蒙蒙的。

他听见薛小安在哭,声音像是在远方。

王瘸子不想自己的离世变成薛小安的心结,就像自己总是忘不掉溺水的儿子那样。

好……王瘸子艰难地吐出一个字。

这是一个长者对小辈最大的理解和宽容。

即便是自己完全不赞成的事,也不想小辈自责挂心,愿意为他让步。

薛小安听清了王瘸子的话,哪怕那声音已经虚弱到极点。

爷爷!薛小安欣喜地看着王瘸子,可惜他将王瘸子对他的珍视,理解成自己已经从山上搬了一些柴。

薛小安起身背起王瘸子,即便他双手双脚虚软无力,依旧牢牢地抓住了王瘸子。

薛小安将王瘸子安置在驴车上,用被子将王瘸子尽可能安全包裹起来,他带上懵懂不解的王采儿,一路往城里赶去。

……前往县城的一路上,王采儿沉默着没说话。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薛小安那一跪,让王采儿感到陌生和恐慌。

冥冥之中,她仿佛知道了什么,她始终盯着王瘸子,一边跟着驴车小跑,一边用手紧抓王瘸子的袖子。

就好像,只要她抓牢了,就不会失去。

因为老驴年迈,薛小安和王采儿都没有坐上驴车,他们用自己的双腿,拉着驴车一路小跑到县城。

他们来不及歇息,一进城就直奔医馆。

薛小安没有将王瘸子带去城中最大的医馆,反而找了个开了多年的小医馆,去寻坐堂的老大夫。

薛小安不是因为大医馆更贵,而是薛夫人就是在那里诊断无救、随后病逝的。

亲人接连离世,一向不拜鬼神的薛小安,开始变得迷信起来。

他不相信大医馆抓的药、也不信大医馆的大夫,偏执地觉得,换一家医馆王瘸子就有救了。

小医馆冷情,坐堂大夫刚看完一个病人,闲得在分拣草药。

薛小安急急忙忙背着王瘸子进门,坐堂大夫下意识上前相迎,帮他将人扶接过来。

医馆屏风后有张小床,王瘸子被安置在那。

坐堂大夫一见王瘸子就知情况不好,皱紧眉去探王瘸子脖子的脉搏,沉着脸摸了摸王瘸子的额头。

王瘸子额头滚烫、脉搏微弱。

尤其是脸色已经发青,双手双脚亦是冰凉。

如果是普通的发热还好,王瘸子年岁又这么大了,坐堂大夫心情沉重,有些不愿下药。

烧了多久了?有用过药吗?之前有没有什么症状?面对坐堂大夫的询问,薛小安一一作答。

坐堂大夫看了王瘸子的腿伤,又给王瘸子把了把脉。

一把年纪,一身病痛。

这一烧、满身旧疾复发,如何是好!坐堂大夫也心中焦急。

面对王瘸子的情况,坐堂大夫其实并非无法出药方。

只是他久坐医馆,有些时候看人比治病还准。

坐堂大夫一眼就看出这并非是个富裕人家,吊命治病所需药材昂贵,不是这样一家能承担得起的。

当然,有这个念头,并不意味着坐堂大夫就是个坏人。

他也是为医者考虑,如果他是个歹医,几两银子的药一煎,病者对他也无计可施。

坐堂大夫在县城开医馆多年,不会连这点医德都没有。

坐堂大夫急得原地打转,他看着王瘸子叹气,终于在薛小安的再三恳求下,决定跟他把情况说清楚。

他可以开药方煎药,但一来、这药不便宜;二来、没有药到病除这一说。

只能吊着命、看看情况。

勉强保持清醒的王瘸子努力听辨大夫的话,但两人离得稍远,声音也低,王瘸子怎么也听不清。

薛小安给坐堂大夫下了跪,人只有等真正面临才知道,至情之人的性命、比那些所谓的自尊珍贵得多。

以往你认为绝不会做的事,为了他们,甚至会心甘情愿地做。

坐堂大夫见过太多这样的病患家人,他确认薛小安是真心想救人,便将他领到柜台,一边写药方、一边计算需要的银子。

即便如此,坐堂大夫也不敢下太昂贵的药材,能替换代替的,都尽可能给他们替换掉。

这一副药就要四两银子,一天要煎两副。

往后如果情况好点,再下药的话……坐堂大夫算着药钱,却也没有立刻给薛小安抓药。

他希望薛小安能够心里有数。

薛小安听到四两银子,人有点恍惚。

他僵立在柜台前,坐堂大夫的算盘却还迟迟没有停下。

爷爷还在病危,他没有办法立刻要求大夫煎药,反而是等着听大夫算药钱。

薛小安多希望自己能叫停大夫,让大夫不要算了,不顾一切代价去救人。

可是他办不到,他只能听着大夫的算盘,期盼他能停下来,期盼最后的银钱数不要太多。

这医治,没有个三四十两,只怕不见效果。

坐堂大夫已经尽可能想要为薛小安他们降低钱数,但是他不能骗人,王瘸子这个情况,没个三十两银子恐怕不行。

王瘸子的腿伤可以先不看,但他高烧不退、心肺俱伤,年纪大了,一场大病,不花银子很难养回来。

最好的情况,就是二十几两把人保住,再花个十几两调养,这样人状态可能会好些。

坐堂大夫不敢向薛小安说个二三十两,他怕薛小安往太好的方面想,治了二十几两没效果,反而拖垮自己一家。

你看,你们治还是不治?坐堂大夫也不想问这句话,仿佛自己看不起人,眼里只有银子一般。

可他开医馆是为了生活,没办法处处行善,只能将选择交给了薛小安。

三四十两银子啊!薛小安在心里计算起自己要送多少年的柴火才能填上这个数。

薛小安知道,王瘸子必定是没有存下这么多银子的。

或许之前会有,可在补贴薛家后肯定就没有了。

他娘的药钱、应付收印子人的银子、安葬他娘的钱,还有给他们成婚添置东西……薛小安想到王瘸子曾说要买地,他估算着,王瘸子手中,可能就十几两银子。

这还是拿出王家全部家底的情况。

他们甚至无处可借银子,哪怕是收印子的人,也看不上他们。

薛小安拽着身上的以上,眼神是空洞的。

他想到自己曾经做过的一身衣裳,布匹是爹娘进货的上等料子,一身就要三十几两,还不包括他脚上一双靴……薛小安痛恨着过去的自己,为什么要给布商们赔偿?哪怕留下一身衣裳也好,薛家落败的时候,能够抵钱的东西全被他们抵了。

您,先给我们开两帖药好吗?其余的,我会想办法找银子的……这一瞬间,薛小安把王家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想遍了。

连外头那头老驴,都在他心里计算出了价钱。

坐堂大夫看出了薛小安的为难,想要劝他两句。

可薛小安坚持,甚至连出门带的二两银子都拿出来给大夫做了抵押。

坐堂大夫收了二两银子,虽然依旧不够他四两银子药钱,但看薛小安他们至少会有个七八两在家里,所以还是决定给王瘸子煎一副药看看。

坐堂大夫在心中计算着,如果今天的两幅药都在他们这里煎,等付钱的时候,他可以将煎药的费用给他们免一免。

坐堂大夫给王瘸子口中塞了一块药草片,紧接着就回柜台抓药了。

薛小安脚步沉重地回到王瘸子身边,即便他笑着宽慰王瘸子没事,王瘸子也从他悲痛的神色中看出了真相。

他为家人看过病,再明白不过,薛小安此刻面临的情况。

曾几何时,他也像薛小安一样,面对着如此处境。

而薛小安,只会比他更难。

或许是含了药草片,王瘸子勉强有了点力气,他拍了拍薛小安的手背,无声安慰着薛小安。

在王瘸子的内心深处,他做了一个决定,在他答应薛小安来看大夫前,就已经想好了。

他不会让两个孩子为难的。

作者有话说:留爪、留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