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阑县的马车中, 薛小安沉默不语,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王采儿坐在他的身边,捧着赵财给的暖炉暖手。
与薛小安格格不入衣着相比, 换了一身衣裳的王采儿明媚照人,她白皙的皮肤, 清澈的双眸, 像极一个不谙世事的大家小姐。
她捧着手炉好奇它为什么发热,盯着上头从没见过的鸟兽花纹稀奇。
她无忧无虑, 永远这么天真单纯。
王采儿信任薛小安, 于是也不在乎会被送到哪里, 与惴惴不安的薛小安完全不同。
薛小安心事重重,他想起离开王家时的场景。
……被薛小安泼水教训了的小孩回家告了状, 有对父母气势汹汹地拽着儿子来讨公道。
他们看见院子里站着的护卫奴仆,吓得不敢上前。
薛小安换上赵财的衣裳, 重新束了半发, 沉重的金玉簪明明压着他,却能让他的头高高抬起来。
他和王采儿一起出门,那对找麻烦的夫妻就躲院子外看着。
薛小安没有什么需要特意拿的东西,他劝说自己是因为去去就归,而不是因为赵财口中的‘那里都有’,拿不出手。
护卫们守在左右,赵财搬来垫脚凳,弯着腰请他们上马车。
那对夫妻见他们要走, 好奇心压过害怕, 脸上挂着笑, 上前询问他们是要到何处去。
薛小安还没想好怎么开口, 赵财就给了他们十足的脸面。
我们东家与薛掌柜是故交, 听闻薛家的事,特地派我们来接薛少爷和采儿小姐。
赵财说完,主动走上前去,随手给他们塞了点碎银,举止自然,写满了敷衍和不在乎。
他道:这些日子谢乡里乡亲们的帮助,我们薛少爷和采儿小姐才能平安地走过来。
现在家里还有只活物,养出了感情,又不宜远行,我们只能留两个人先照顾着。
晚点我会让他们前去拜访里正和族中长辈,以后还是要多麻烦诸位……哪里、哪里,不敢当,不敢当……赵财来了村子多日,大家都谣传他是来讨债的,谁知人家对薛小安一口一个‘少爷’,就连王采儿这么一个傻子,都唤上了小姐了。
那对夫妻对自己儿子与薛小安起的矛盾心知肚明,赵财一身非富即贵,他们都是些乡野小民,哪里敢得罪。
谁不知道王瘸子就留下了一头老驴,得是多富贵的人家,照顾头驴还需要两个人。
在这对夫妻的认知里,一头驴都不够雇人的伙食钱。
他们说什么都不肯拿赵财的银子,嘴里念满‘应该的’,还说自己儿子不懂事,是前来向薛小安赔罪的。
他们害怕薛小安的报复,如同过去的薛小安,讨好里正,害怕轻轻松松就被人厌恶一样。
薛小安心里闪过一丝报复了的痛快,但随之而来的,是对自我的满满怀疑。
他拉着王采儿上车,马车一路缓缓驶出村子。
马车左右两侧的小窗帘子未落,薛小安就这么一路朝外看,与那一个个好奇追上来的孩子,闻讯前来看热闹的村民对视过。
他明明只是坐在了马车里,却仿佛站在了所有人的头上。
即便他曾经也是个养尊处优的‘少爷’,可也没有被骑着高大骏马的护卫护送过。
此刻的他,在这群村民眼中,一定比那些出行的县官还要有面子。
薛小安想露出讽刺的笑容,结果发现自己办不到。
因为他也是这样的人,他有负爹娘和师长的教诲,将自己活成了个市井真小人。
不过他不会让别人来嘲笑他的,他缺的只是银子,只要有了足够的银子,那些人就会卑躬屈膝,一个一个地上赶奉承他。
离开王家的薛小安设想了自己想要的未来。
他会收下赵东家给的金子,将薛家布铺买回来。
如果赵东家不愿出手,帮他揭穿县令的真面目,那么他会花十年、数十年来办这件事。
他不要当一个樵夫,过一辈子默默无名的生活。
薛小安摩搓着自己手上老茧,他看向王采儿,向她伸手询问道:暖吗?王采儿迟钝地想明白对方是想要自己的手炉,她有些不舍地递过去,回答道:很暖很暖。
薛小安没有接过暖炉,而是抓住王采儿的手腕,将她带到自己身边。
他引着她的手一起贴在暖炉上,双眸盯着火炉,眼里闪着幽光。
当然会暖了,只要有银子,再冷的天都无需在意。
他会实现对爷爷立下的誓言,赚很多很多的银子,给家里盖大房子,让王采儿过上好日子。
他们再也不用惧怕寒风了。
……赵财护送着薛小安一路前往阑县,阑县出事,赵东家退出京城,回到了自己起家的故乡。
一路上赵财为薛小安简单描绘了另一个世界的样子。
赵财心知薛小安并不是真正的乡野小民,薛掌柜在时,还是带儿子见过一番世面的。
薛家连县令的女儿都敢求娶,又怎会一点底子都没有。
但是赵财偏偏要让薛小安知道,即使这样,与从商大家赵氏相比,全都不值一提。
他们沿途住店,赵财要的总是上房。
整个客栈被他们包下,所有伙计都在围着薛小安和王采儿转。
他们吃的都是山珍海味,即便是个简单的早饭,都要想尽办法摆全一桌。
赵财甚至临时为王采儿买了两个丫鬟,她们伺候着王采儿的起居,卖身契随手便给了薛小安。
提起归还薛夫人之前的债,赵财命人买来笔墨纸砚,几封书信过去,当地钱庄就可以去办了。
而那些昂贵的笔砚,就这么被他们丢在客栈里,根本没有要带走的意思。
除此之外,赵财还有意没意将薛小安带去赵氏的铺子,为薛小安讲述一个他根本设想不到的赵家。
赵家不仅是布行,瓷器、米粮、饰物、典当、钱庄……就没有赵家未曾涉猎的。
就在不久前,赵家还从京城拿下了南郡几县的船运权,成为了本朝最富有财力的皇商。
虽不敢称富可敌国,却也比本朝几个封地的王爷富贵得多。
当然,赵财也不是什么都跟薛小安说,他怕吓到薛小安。
以往,赵东家不想与朝廷打交道,对皇室避而不及,对矿山铸币从不沾染。
但自从赵东家的独子被官府勾结谋害后,赵东家一改之前的想法,已经开始接触朝廷的几个王爷。
如今京城夺嫡大战愈演愈烈,虽说赵东家膝下无儿无女,但堂辈表辈亲戚都在。
自从赵东家从京城归乡后,已经有皇子属意想纳赵氏一族的女儿为侧妃。
没人知道赵东家是怎么想的,不过既然他已经踏进去,就已经不是他想走就能走得了的。
还惦记着收回薛家布铺的薛小安不会懂,但他很快就理解了。
因为就在他们即将抵达阑县的时候,他们遇到了一次刺杀。
……富贵迷人眼,或许没人会不适用这句话。
赵家太大,而赵东家的子嗣又太过单薄。
赵家的族亲们被一次又一次地吊着胃口,早就耐不住想反了。
如今赵氏的富贵,是赵东家一脉撑起来的。
赵东家无子的时候,他们拼命地给赵东家塞女人,恨不得赵东家生个与自己有血脉关系的孩子好侵占赵家;后来赵东家有了儿子,他们起心思不止一次地想害他。
等到赵东家独子成年,族亲们被敲打怕了,总算放弃想要接受这个结果,可是赵东家的儿子又死了。
现在赵东家的几个堂辈兄弟,全都红着眼哄小辈到赵东家面前晃悠。
他们之中有人信心满满,有人计谋百出,就等着将赵东家年老糊涂,将他们过继膝下。
赵家的热闹,几乎仅此于京城那场。
现下赵东家又与朝廷有了牵扯,几个皇子手长伸到了这里,那些被赵东家压着的族亲们胆子也就大了起来。
对于夺嫡的皇子而言,赢了赵氏的富贵,或许不能让他们当上皇帝,但有了赵氏做后盾,即便是皇帝,他们也能反一反。
赵氏子弟中不乏优秀者,其中赵三公子就是一个。
他敏锐地察觉到赵财此番出行另有内情,得知薛小安这么一个人物出现,担心他搅局,直接选择先下手为强。
但赵财也并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他能在阑县生变的情况下待一年、并且取得布行管事的信任,可见其手段。
赵财早就让人盯紧那个可疑的伙计,做好十足的准备。
一招引蛇出洞,将刺杀的人尽数拿下。
薛小安一辈子见过最大的官是睢宁镇的县令,见过最可怕的场景,是布商上门打砸。
可是这一次,满地的鲜血,随处可见的尸体,沉着冷静指挥处理着一切的赵财,让薛小安彻底见识到了新天地。
他在走一条很危险的路。
但男人大抵就是如此,薛小安没有感觉到恐惧,反而在多日的熏陶下多了一分难以表述的兴奋。
如果薛掌柜还活着,一定很能够理解薛小安的心情。
因为当初的他就是这样,无意闯进了一个陌生的世界,踌躇着迟迟无法离开。
只是那时薛掌柜身后有着难以舍弃的家人,而薛小安,仅仅只有一个不会反驳的王采儿而已。
作者有话说:啊,明天的更新…胖妈周末没存下稿,明天更新时间延迟至24点前,胖妈就不公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