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赵东家的第一面, 给薛小安留下了难以抹去的深刻印象。
寒冷的冬日,赵东家坐在摇晃的藤椅上,窗户外面的阳光照射进来, 落在他身后装塞得满满的书架上。
整个屋子跟外头像是两个季节,进屋时有股暖气扑面而来。
因为要起迎来客, 婢女跪在地上为赵东家穿靴。
赵东家躺坐着神态放松, 便是早已习惯了被这么伺候。
另有婢女上前递与赵东家热茶,赵东家端起抿了两口, 将其放回托盘, 随手甩了甩, 示意人退下。
赵东家不似寻常老人,即便满头花白, 金冠也依旧紧立。
虽有老态却不显疲色,满脸的皱纹和拉耸的皮肤, 掩盖不了他锐利狠戾的眼睛。
仆人上前踩着藤椅腿, 赵东家便撑着扶手起身,没有任何人前去搀扶。
待到赵东家起身,薛小安才发现他手中一直卷着本账册,而角落阴影处,有个男子正哆哆嗦嗦跪着。
赵东家上下打量了薛小安一番,眼神充满审视,完全没有想象中见到老友儿子的热情。
薛小安甚至怀疑是赵财骗他,赵东家对薛家根本没有补偿愧疚之意。
赵东家莫名地对薛小安点了点头, 他向门边的赵财示意, 将原本想扔在下跪男子身上的账册, 递给对方。
漏洞百出, 给薛贤侄看看吧。
是。
赵财腰板弯得极地, 声音也放缓许多,在赵东家面前不可谓卑微。
薛小安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接过账册,一头雾水地看了起来。
薛家布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毕竟做的只是县城上的小生意,和赵家这样的完全不能比。
薛小安在薛掌柜手下学过理账,但入目繁多的布匹花样,加上各种大数量的出入货,薛小安一下子就看懵了。
薛小安突然有种莫名的紧张,像极了考场上阅卷的学子,腹中无墨,完全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偏偏赵东家将账册交给他时,说的是漏洞百出。
或许是见薛小安沉默,赵财出面缓和气氛道:薛少爷之前一直在睢宁镇做生意,恐怕没见过这样多的账务,一时看花眼了。
赵东家再次将审视的目光落到薛小安身上,明明是很简单的一眼,薛小安却分明看出了失望。
薛小安内心五味杂陈,赵财很有眼色地上前,拿走了薛小安手中的账册。
赵财将账册恭敬地递给赵东家,赵东家拿起账册,反手将其甩到跪着的男子身上,力气迅猛,令人反应不及。
屋子里的人,呼吸都莫名紧了起来。
东家饶命、东家饶命!下跪着的男子像是得到了启动的号令般,他大喊着爬向赵东家跪在赵东家的脚边,声音因恐惧而颤抖,不停地磕着头。
把他赶出去。
赵东家冷声下令,随手一挥,像极县衙扔出的令箭,当即定下人生死一般。
下跪的男子因恐惧而失态地抬起头,他扑向赵东家,抓着他的脚哀求道:东家,东家,原谅我这次。
我不敢了东家,我为赵家当牛做马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东家……无需赵东家再下令,他身边的仆人已经上前将男子拖开。
男子拼命地挣扎,还是被仆人捂着嘴带走。
薛小安站在原地,愣怔看着那个拼尽全力也无法发出一丝声响的男人,连遇袭都不怕的薛小安,由衷地感到颤栗和恐惧,他后知后觉自己来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方。
没你爹聪明,胆子也比你爹小。
稳稳坐在椅子上的赵东家看见薛小安发愣的模样,虽是在评论薛小安,眼神却是落在赵财身上。
赵财回以胆怯的笑容,他明白赵东家这是对薛小安不满意,他想带薛小安入局,赵东家这是在故意点他。
赵财还没想到怎么应对失望的赵东家,薛小安却因为赵东家的这句话生出不满之心来。
他如何?又何须旁人来评断。
一向就没有什么敬畏心的薛小安皱起眉头,遵从本心顶了一句嘴道:我爹胆子大也聪明,又有什么用?不还是冤死在你儿子手中!薛小安对赵东家是有怨的,虽然被人来了个下马威,但还是勇敢地说出了自己的怨气。
将话题带到自己这边来,不愿跟着强势的赵东家走。
赵东家一愣,赵财却是吓到了。
赵财慌忙看向赵东家,生怕赵东家因此生气迁怒。
没成想,赵东家阴郁深沉的脸不过一瞬,随即便爽朗大笑起来。
他指着薛小安,看向赵财,痛快道:这狗脾气,是薛洋的种!好、好啊!薛小安被笑得一头雾水,赵财则深深松了口气。
赵财连忙笑说道:毕竟是亲父子,哪有不像的道理。
薛少爷还年轻,以后未必不如薛掌柜。
赵东家听言看了薛小安一眼,有些嗤之以鼻的模样,道:哼,比不比得了,还是看看再说。
赵东家这番模样,显然是接受了薛小安的意思。
赵东家靠着椅背,坐姿更加放松,他懒洋洋地与薛小安道:你是为沈家那对夫妻来的吧?想不到薛洋聪明一世,被个六品小官合谋诓骗了。
你作为他儿子,心里有仇怨也合情合理。
但是他们现在傍上了睿王,如今的睿王可不一般,太子爷见了都得给他让步。
我一把老骨头,纵使想做些什么,也无能为力了。
薛小安第一反应是质疑赵东家的说法。
赵东家这么厉害,怎么会没办法教训县令一家。
可随之而来,薛小安想到赵东家撤离京城,想到远在天边,天子太子这样执掌天下的人物。
怎么可能?睢宁镇的一个小县令,难道真的就这样入了皇家的眼?那可是天子,天下都臣服对方脚下。
那他,还能报仇吗?这样吧。
赵东家叹了口气。
终究是我对不起薛洋。
我给你两条路,一条、你来赵家,接你爹当初的差事,能不能将沈家那对夫妻拉下马,就看你自己的本事;或者,我赠你两箱金子,将薛家布铺买赠与你,你回睢宁,老老实实、安安分分地生活,以后,莫提什么复仇之事,省得惹上杀身之祸,断你爹血脉。
薛小安气得浑身发抖,他不理解,赵东家为什么能这么平静地说出这两种选择。
如同施舍一般,居高临下地给他定下了。
是因为他无能吗?因为他无能,所以只能依靠别人的帮助,忍气吞声。
而赵东家,就可以清洗阑县,将阑县的县官将领一并处理,为爱子复仇。
薛小安沉默地握紧双拳,他循着赵东家的选择去思考,最后却发现自己哪条路都不想选。
拿回布铺过平静的生活,薛小安不想吗?他当然想,但他放不下双亲的仇。
跟着赵东家找机会复仇不行吗?这看起来是一种选择,可他爹又是因为赵东家的儿子死的。
薛小安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却又什么都想要。
赵东家似乎是看穿了薛小安,他嗤笑一声,道:看来,你还没想好。
薛小安浑身发冷,有种凭白低赵东家一等的感觉。
这样吧。
赵东家吩咐赵财道:先找个地方安排这小子住下,明日带他到布行走走,不着急、好好想,总会想明白的。
是,东家。
小的这就去办。
赵财领令,将薛小安请走了。
赵财心里明白,无论薛小安是因什么理由、什么想法来的这里,到了赵家,主动权就全部落在了赵东家手上。
只要赵东家想,无论薛小安的选择是什么,最后都会如赵东家所愿。
虽说如此,赵财无法轻松起来。
他猜到赵东家动心,主动进局,想将薛小安带来赵家,让薛小安当赵家的下任主子。
但他现在摸不准赵东家的意思,薛小安能不能担下赵家,也得看薛小安自己的本事。
赵财现在尤觉得对不起薛小安,薛小安进了赵家,已经不能全身而退。
就怕薛小安惹得赵东家不满意,稀里糊涂给别人当了磨刀石……赵财心事重重,却不知自己早已落入赵东家的陷阱之中。
赵东家这种人,怎么会这么容易让下人看穿心思,赵东家只是点拨赵财将薛小安请来,让赵财主动上了薛小安的船。
至于最后怎么选,决定权始终在赵东家手上。
此刻令人琢磨不透的,才是真正的赵东家。
……薛小安是‘笨拙’的,只是恰恰好,这一看就透的模样,令他显得格外‘真诚’。
赵东家七十古来稀,正是英雄迟暮,被群雄虎视眈眈之际。
在赵东家这样的人眼里,薛小安很是简单,犹如未被世事污染的模样。
赵东家将对儿子的爱护转移到了薛小安身上,再加上受挚友影响,虽然嘴上嫌弃,实则却很是上心关切。
赵东家命赵财带薛小安到布行转转,当天薛小安就遇到了前来打探消息的赵家表少爷。
现在整个赵家都在等着赵东家过继孩子,那表少爷知道自己争不过,私下里早早站了队,将赵家布行当做自己的囊中之物。
薛小安一个外来人出现,表少爷打听到可能跟赵家布行有关,害怕被抢了赵家布行管事的位置,自然坐不住了。
薛小安被人话里话外一番挤兑,对方表面奉承,语气却令人十分不悦。
薛小安意外的不仅听出对方讽刺,还一针见血地回击了对方。
我家确实只是个小布铺,我学不会布行的东西,管不来布行的账。
表少爷自然是比我强,只是不知道您这么强,赵东家为何迟迟不将布行交与您打理?与表少爷的冷嘲热讽比起来,薛小安的话语气很冲,满是讥讽之意,根本没给人留脸面。
你!表少爷自诩尊贵,哪能让薛小安这样的下等人羞辱,当即便要唤人上去动手。
赵财冷脸出面要拦,眼看就要起冲突,薛小安反而镇定了。
薛小安阻止赵财,说自己是赵东家请来的,呵斥着让表少爷动手,如此一来,反而唬住了表少爷。
表少爷下不来台,又不肯失了颜面,放了狠话要教训薛小安。
赵家上下都在观望,揣测着赵东家的心思。
赵东家看着不与薛小安亲近,听完赵财的禀告,或许是对薛小安期待不高,对薛小安的表现还挺满意,转而就指责起表少爷易怒不重用,将表少爷遣回了家。
表少爷连动手的机会都没有,走的时候还‘主动’去向薛小安请了罪。
薛小安之于赵家,有些事谁也没说,却都变成了心照不宣。
就连薛小安自己,没用多久也察觉了。
作者有话说:明天继续,留爪、留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