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小安面对如此惊涛骇浪, 难以做到镇定。
他身陷被赵东家欺骗的震惊之中,不敢相信,三年时间, 赵东家都只是在利用他。
但他到底不是当初那个薛小安了,被信任之人背叛, 他没有因为愤怒, 失态得歇斯底里质问,反而安静地离开了。
薛小安离开屋子的时候, 赵财正等在外面, 也许是因为他的脸色太过难看, 赵财的表情充满了担心。
薛小安未言一语,只是心中倍感讽刺, 讽笑出声。
赵财一定也不知道吧,他的主子是如此可怕的一个人。
薛小安甚至会想, 赵东家这样的人, 真的懂得怎么爱自己的孩子吗?死去的那位赵家少东家,当年行事如此鲁莽,难道就没存下几分想向自己父亲证明实力的迫切之心?薛小安离开了赵东家的院子,他的脑子乱哄哄的,需要找个安静的地方冷静冷静。
一路上,薛小安都在平复被欺骗的心情,这么多年,他还是变得很像赵东家。
他宽慰自己赵东家会这么做, 根本不值一提。
人都是利己的, 他本就不是赵东家什么人, 赵东家利用他平定赵家内患, 却也实打实教会了他东西, 给了他今日的地位。
他恨赵东家隐瞒也没有什么实际意义,毕竟即便当年他没有跟随赵东家,也根本不可能找沈成材他们报仇。
云泥之中生活的樵夫,他能有什么选择?赵东家利用他,他也大可利用回去。
不就是接受沈成材的请罪,跟沈成材握手言和共侍一主吗?他本就不觉得报仇是件急得来的事,未来的日子还很长,等他得到了赵家,掌握了主动权,终究会有成功的一天。
薛小安就这么想着,不知不觉走到了芳菲院。
这是赵家最偏的一个院子,院子不大却很精致,从仆人到衣食都是府里极好的。
它存在的意义,就像一处金子堆砌雕刻出的鸟笼,关着他最脆弱金贵的金丝雀,等待他有时间、亦或是有兴趣,抽空来这看一眼。
赵东家将王采儿当做玩物,帮薛小安养在了这里。
薛小安其实没用多久就意识到了,只是他心思都不在这上面,也没必要为了一个什么都感受不到的傻姑娘、去和力量庞大的赵东家对抗。
薛小安内心深处,其实也在享受这样的安排。
这样的王采儿待在他随手可触的位置,被人照顾得很好,于他而言省心又省力。
为什么要来见王采儿呢?薛小安踏进院子,就看见正在跟人玩秋千的王采儿。
这个秋千是他去年亲手做的,王采儿听院子里的丫鬟说秋千能带她飞很高,她记在心里,某天突然朝他嚷嚷着要一个。
他随口答应她,安排下人去办,外出两个月回来,就见她一脸怨念地看着他,气鼓鼓地扭头不肯跟他说话。
他向伺候的下人逼问,下人们才说出原来王采儿一直等他造秋千,非说他答应她了,谁造的都不肯要。
在他回来前,院子里伺候的下人,已经造了四个完全不同花样的秋千给王采儿,但就是哄不了王采儿坐上去。
当时的他正因为赵东家的训斥而烦恼,原本是想直接走的,结果王采儿见他要走,又跑来抓他,让他别走,还说不要秋千了。
他对王采儿有愧,知道她信任依赖他,见她可怜兮兮地,便心软动手做起了秋千。
上等的木料被运到院子里,已经有两年没握砍刀的他,拿起刀来竟身份地陌生生疏。
曾经他的双手因为砍柴长泡落茧,再拿起砍刀,竟然只剩笔茧了。
造这个秋千的时候,让薛小安误以为回到了草湖村,对自己过往的生活有短暂地失神和回忆。
也是因此,当这个秋千造好后,他根本没上去坐过。
薛家败落后的那段日子,已经变成薛小安极力想忘却的过去。
啊!你来啦!玩着秋千的王采儿发现了薛小安,她立刻高兴大呼,跳下秋千跑到薛小安跟前。
原本很平静的薛小安,在看到王采儿明媚笑脸时,心里竟涌生出些许委屈和酸涩。
很淡的情绪,薛小安没让它蔓延开来。
原本,他都已经习惯了赵东家的行事,被赵东家利用,也觉得理所必然。
但是当他看到王采儿,竟然会介意自己竟然没有办法找人倾诉,苦涩自己孤立无援、被人欺骗。
薛小安轻轻深吸一口气,他想,如果人人都可以活得像王采儿这么简单,这么没心没肺就好了。
王采儿多么轻松快乐啊,每天吃饱穿暖还有人陪玩,整天乐呵呵的,什么都不用想,不像他,被逼背负着这么多。
我今天住这里。
薛小安突然不想回自己的院子里,芳菲院于薛小安而言就是个避风港,他需要在这里躲一躲,平复一下心情。
好啊!王采儿跳起来欢呼,很高兴薛小安能陪她久一点。
薛小安的决定,令院里伺候的下人相互顾盼,一时没了主意。
毕竟自从薛小安搬出院子,三年来到这里过夜的次数屈指可数。
薛小安和王采儿的关系尴尬,院子里的仆人都是赵东家安排的,他们揣测着主子的心思,不想薛小安和王采儿太过亲近。
但好在,薛小安并没有要‘越界’的意思。
用过晚饭后,薛小安便到了王采儿的屋子里,王采儿难得见他,待着想起来的好玩事就跟他说。
薛小安坐在靠窗的位置观月,整个人有些疲惫无神,拿着酒杯独饮,时不时喝一口,不知在想些什么。
院里的管事梅姨帮王采儿铺好床,见王采儿神采奕奕跪在床上,一个劲地翘头看窗边的薛小安,不听地跟人说话,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王采儿是个傻姑娘,梅姨把她当孩子一样照顾。
梅姨知道,赵家这样的富贵人家,王采儿能有这样的日子过,也是祖上烧高香,没什么应该不满的。
她也看得出来,薛小安对王采儿并非无情,但天下第一商的主管事,未来的少东家,肯定不可能跟一个痴女纠缠不休。
梅姨是在担心,傻乎乎依赖人的王采儿,会在跟薛小安独处时不小心越线。
而男子又多是身体需求一时兴起,王采儿没这个心思,薛小安未必不会多想。
王采儿如果跟薛小安牵扯上……赵东家叮嘱过他们这些下人,看意思显然是不想王采儿跟薛小安多接触,回头如果发生点什么,不仅是王采儿有灾,他们下人也不好过。
梅姨也动心问过赵东家,为什么不将王采儿驱逐出去另外安置,结果收到了赵东家的警告。
梅姨就是想不明白,主子们为什么会如此心狠,连一个傻姑娘都要玩弄。
一边让他们维系王采儿对薛小安的情感,一遍安排薛小安‘疏离’‘戒掉’王采儿。
可怜的傻姑娘只有等待被抛弃的结局,见她还呆呆地信赖着薛小安,梅姨心里有点说不上来的滋味。
小姐,夜色深了,您该睡了。
梅姨现在只想快点将王采儿哄睡,然后再安排薛小安到偏屋去。
然而王采儿今天起得晚,薛小安又是下午来的,王采儿没有足够的玩耍散掉精力,现在根本不困。
我不要,我还要跟他一起说话。
王采儿说这话时,正喝着闷酒的薛小安回眸望了她一眼。
薛小安其实好奇很久了,王采儿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啊、‘他’啊地称呼自己。
以前再薛家,她不情不愿也叫过他几次少爷,反倒是到了王家,她就一直这么不客气。
她难道不觉得这样称呼不方便吗?也是,她怎么会觉得,她是个傻子。
薛小安嘴角勾起一抹讽笑。
他知道梅姨在担心什么。
薛小安对梅姨漫不经心道:在小榻铺床吧,我今天睡那。
梅姨听见薛小安开口,松了口气。
按照过往的相处,梅姨觉得薛小安不是那种‘言而无信’之人。
是。
梅姨领令,前往小榻铺床。
王采儿听见薛小安要睡外面,有点失望地张开手臂感受了下天气,现在天还不冷……王采儿接受了这个安排。
因为薛小安告诉过她,他们现在有大床了,可以分开睡、随便怎么翻很舒服,只有觉得冷、才需要睡在一起。
可是她明明想挨着他跟他说话的。
王采儿想到梅姨曾说自己是个大人了,要学会忍耐,不能让外出辛苦的薛小安失望。
在薛小安没有出现的时间里,王采儿都默认他是去干活了,就像他以前会上山砍柴一样。
那是很辛苦很辛苦的工作,她不能烦他,否则他不高兴、生气,就会气短命,会跟爷爷那样,被埋在土里。
王采儿不想薛小安埋在土里,也很骄傲自己是个懂事的‘大人’了,所以每次薛小安‘回来’,她都很听话地待着。
梅姨默默为薛小安铺好床,离开时还有些迟疑、担心地看着薛小安的酒壶,怕他喝酒‘误事’。
最后,梅姨到底不敢对薛小安说出顾虑,只是走出门时给门外候着的两个仆人眼神示意,让他们多留心些。
梅姨的小动作、小心思在薛小安面前无所遁形。
薛小安仰头喝完手中的一杯酒,酒杯敲落在案桌上。
薛小安不是怕赵东家、也不是顾虑梅姨,他自己、其实并没有与王采儿亲近的心。
以前,当赵东家一锤定音,‘判下’他和王采儿并无夫妻之实时,他还想过以后会将关系恢复原样。
但渐渐的,他被潜移默化地影响了。
他心里其实很清楚赵东家的想法,所以归来后赵东家让他搬出院子,他也没有拒绝。
他觉得自己和王采儿做不成夫妻,他如今的身份,与一个痴女本就没有可能。
他也不想让王采儿做他的姐姐,他知道自己对王采儿并无什么姐弟之情。
对于王采儿,他既不想上前、也不想后退。
赵东家的安排反而令他舒适,她就这样如同珍贵的宝物,被呵护着安置在他的所有地,成为独属于他的东西,他想见就见,随时随地可以‘拿’出来把玩。
梅姨根本不需要害怕,他没打算对王采儿做什么。
他只是需要一个人来怀念过去,需要在这充满算计的赵家找到一处宁静的归处。
梅姨走了,薛小安的酒也渐渐喝得无趣。
他想,他已经冷静下来了。
他会如赵东家所愿,跟沈成材道和。
毕竟,今日的薛小安已经不再是三年前那个可以选择的樵夫了。
是金子还是复仇?他都无法舍弃。
任何想要的东西,他都要牢牢抓住。
赵东家算计得很好,他做不到像自己爹那样急流勇退,他确实不如他爹。
作者有话说:留爪、留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