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舍也不知道自己对王采儿说这些, 是寄希望于她会有什么反应。
未曾预料的震惊、被抛弃的悲伤、还是遭到背叛的愤怒……只可惜,王采儿全都没有。
她迷茫呆愣,像是根本听不懂赵舍的话。
赵舍的心渐渐变得淡漠绝情起来。
他失望地看着王采儿, 自嘲般想着,看吧, 他的迟疑, 王采儿永远都不会懂,只不过是他自己庸人自扰而已。
但显然, 赵舍这次想错了。
王采儿好奇地歪头问他, 用单纯天真的语气道:为什么又要成亲, 我们不是成亲了吗?赵舍听言微微一愣,他紧盯王采儿的眼睛, 想从里面看出一丝谎言来,可她眸光清澈, 根本不似说谎。
赵舍突然有点心慌, 他微微皱眉,语气强硬、像是急于反驳些什么,道:你忘记了吗?我们是假的!我们说好的,没有嫁衣、不掀盖头,我们没有成亲!王采儿回忆起了当初的约定,她嘟起嘴,有些不高兴地道:那还要成亲吗?我不想再拜一次,好麻烦……明明爷爷说他已经是她的相公, 为什么又不是了?王采儿弄不明白。
她误以为赵舍说的是爷爷曾经挂在嘴边的设宴摆酒, 理所当然地觉得赵舍是想跟她重新拜堂, 像在村子里一样, 热热闹闹请一大堆人来。
王采儿的心思比赵舍预想的要细致得多, 她起先不高兴,只是觉得拜堂麻烦,慢慢的回过神,低头掰弄着两手手指,却是高兴自己也可以当新娘子,敏感地害怕村里小孩会找她麻烦,笑话她……赵舍却像是初次认识王采儿那般,他震惊地掀开被子起身,退离王采儿两步,紧盯着她,似是想要弄清楚,究竟是何人将她教成了这幅模样。
王采儿误解了赵舍的反应,她以为自己惹他不高兴了。
王采儿害怕拜堂被人扔石头,有些伤心。
但为了让赵舍高兴,想着自己能当新娘子,甩掉烦恼露出了笑容。
那好吧。
那我也要穿红红,你帮我掀盖子!王采儿是个小傻子,烦恼不过一瞬,很快就被幻想的成亲热闹样给吸引了心神。
她开心地张开双臂,仿佛漂亮的嫁衣已经穿在自己身上了。
赵舍头眼发懵,紧咬牙关,竭尽全力让自己不要乱了呼吸。
这一刻的他,并没有如想象中的那样,因为王采儿点头愿意而感到欣喜,他在惧怕、在抗拒,在努力地想要证明这一切是假的。
谁告诉你,你可以嫁给我的。
赵舍的声音冷漠得近乎威胁。
他首先想到的是芳菲院里的人,想着哪个胆大包天的仆人,在她面前嚼了舌根。
王采儿略有些疑惑地放下双臂,脸上笑容也不自觉收敛了起来。
她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赵舍的问题。
为什么不可以嫁?她本来就嫁了啊?不,他们说好那是假的,可是……王采儿突然有些慌了。
她抓住赵舍的袖子,组织不出自己想问的话,只能委屈无措地重复道:可以嫁,可以嫁的。
他们拜堂了,不、他们没有。
王采儿彻底混乱了。
可是,爷爷说了,他是她的相公啊!她虽然从来不好意思这么喊他,也不想让猫猫生气,可是她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啊!为什么,为什么?王采儿着急得哭了起来,仿佛天大的难题,她怎么看也看不懂那般。
赵舍冷漠的神色因为王采儿的眼泪有些崩裂。
王采儿抓着他的袖子,使得他的手臂分外僵直。
他可以顺势哄她、给她一个理由将她骗过去。
也可以扯开袖子,恐吓威胁她。
选择权在他的手上,为什么他却……王采儿怎么会想要嫁他?她从小就不怎么喜欢他。
知道要和他拜堂成亲,哭着就跑掉了。
是依赖吗?对了。
爷爷死了。
从草湖村到这里,她依赖他多年,一时不想分开也很正常。
可是一个傻子真的能有这样的心机吗?赵舍手握成拳,眼睛微微泛红,想着自己害怕承认的一个可能。
如果,不仅仅是依赖,这个傻子对他动了情呢?不可能!赵舍因为这个念头,吓得将袖子扯拽回来。
王采儿更急了,她哭红眼睛、鼻尖泛红,抽泣着盯着赵舍,像是怕他跑了。
这是赵舍第一次感受到王采儿的热烈,比她以往任何时候的信任还要深刻。
不可能!怎么可能呢?王采儿是个傻子,那么多年了,她知道情爱是什么吗?她只是因为没有人陪,无论是谁,她都可以被哄得接纳开心。
就连爷爷死了,她都没有落下几滴眼泪,转眼像是忘记了这个人般。
她就是个傻子,许是连照顾她多年的爷爷,她都没有什么亲情。
为了将自己从奇怪的困境中摘出,赵舍恶意揣测着王采儿,心思不可谓残忍。
我们不可能成亲的,我要娶的是别人。
是一个比傻子好千百倍、真正适合他的人。
他的喜怒哀乐都可以分享给对方,他们能相互理解、相互扶持,这才是正常夫妻应该有的一辈子。
他不可能照顾王采儿一辈子,谁能照顾一个傻子一辈子呢?赵舍越是否认,他丑陋虚伪的内心就越发不可隐藏。
这些年,赵舍一直将他们不能成为真正夫妻的责任推给了王采儿。
只怪她是个傻子,都是因为她不懂情爱,他尽力了,他不是不想遵守诺言,而是她本就不与他亲近……而如今,他再不能自欺欺人。
他看明白了。
因为他来了赵家,因为他已经成为了赵家的管事、赵家的少东家。
他不能娶一个傻子,那会令他的身份变得尴尬被动,他早就在她和权势之中做了选择,最后虚伪地掩盖着,劝说自己和众人,这样对她才是最好的。
她怎么可以愿意嫁给他?她怎么可以有这样的念头?这令他,如何自处呢?赵舍的脸色逐渐变得苍白,他突然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再待在此处。
他无法面对王采儿,无法面对如此丑陋的自己。
为什么?而傻傻的王采儿还在发问。
她似乎意识到赵舍在远离自己,她想起身走到他身边,又发现赵舍后退了半步,只能本能地让自己坐稳在床上。
王采儿两手抓着床沿,紧张得不停地掉眼泪。
若换了别人,大抵已经开始挟恩质问,控诉怒骂。
可偏偏王采儿都不懂,因为傻、所以注定要被欺负,连架都不会吵,更遑论翻旧账了。
赵舍怒而斥骂王采儿,道:因为你是个傻子!王采儿明明什么也没做,赵舍却觉得自己已被逼到绝路。
他不明白王采儿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当个傻子不好吗?一辈子乖乖地、任由他摆布不好吗?明明是谁都可以,为什么要装得非他不可呢?他已经够丑陋了。
他披着为爹娘复仇的皮囊,实则就是想要赵家。
他抛弃了爹娘的教诲,在这数不尽的财富和强大权势中堕落。
他恐惧惧怕着那个落魄无能的自己。
如果有得选,他堂堂薛家布铺的少爷,为什么要去砍柴?谁能明白,当夜晚降临,他看着自己只打过算盘、摸过笔的手,布满柴刀粗茧时的心情?他像个妇人一样准备着每日的餐食,数着卖柴火的几个铜板能买下几斗米、煮几碗饭……在草湖村的生活就是他的噩梦,他如同行尸走肉般活着,脆弱得仿佛谁都能推倒他。
他只剩王采儿这一点好了,他背叛了爹娘、背叛了爷爷,仅剩在王采儿面前留有点人样。
如今,就连这一点,王采儿也要剥夺吗?赵舍再也无法坦然面对这样的自己。
他转身就走,一如当年,面对王采儿的拒婚、他只想逃跑一样。
相公!赵舍打开屋门,就在此时,王采儿含带哭腔的挽留‘阻拦’了他的脚步。
相公?王采儿这么唤了他。
赵舍抓着门框,眼前顿然一黑,险些站立不住。
王采儿还不懂得追上来,她坐在床边边哭边跺脚,不敢去看自己脚边的白猫。
她觉得自己很坏,明明答应了猫猫,不要跟‘坏人’好。
她知道猫猫肯定不喜欢她叫他‘相公’,可是她还是叫了。
她对不起猫猫,但是她真的好怕,好怕他抛下她,再也不要她了。
王采儿哭声骤急,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赵舍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像是被人紧捏着,令他窒息心痛,怎么也放不下。
赵舍终究还是回头了,望向王采儿的眼神竟流露出几分无措。
王采儿见赵舍愿意回头搭理她,觉得就像爷爷打完她、却会拥抱她那般,她误以为这是和好的讯号,破涕而笑,朝赵舍讨好般伸出双手。
她缓和忍着抽泣声,撒娇道:相公,暖手……王采儿心中欢喜,并且流露出她本不应该理解的尴尬情绪。
她盯着赵舍的脖子,转移话题般、寻了个理由想和他亲近。
除此之外,再喊他一声相公,她愧疚得脚趾都蜷缩了起来,竟还有些不好意思。
这一幕落在赵舍眼里,王采儿就像个被迫长大的孩子。
七八岁的孩子,因为不愿分离,懂事地想要跟大人做交易,努力地表现自己会乖。
赵舍这一刻心如刀绞,他抓着门框的手微微发抖,甚至在想,不如就此留下王采儿算了。
她只是个傻子,万分好哄,就她这痴傻模样,他能骗她一辈子。
想着她会软乎乎地叫自己‘相公’,想着能和她成为真正的夫妻,拥有她独一无二的感情……他十一岁就动了心,她怀揣带着余温的花生,将他一颗心搅得乱七八糟。
他想,如果不是家中遭逢变故,他多半也会纳下王采儿。
娘和小翠不是无的放矢,是他自己破绽百出,不够清白。
他至今还记得,娘亲让王采儿去取他生辰贴时的心情。
他觉得被娘亲看穿了心思,气恼王采儿的无情,倍感羞辱……他再否认,也否认不了多久。
迟早、他迟早会想要她的。
他总不能真的看着她嫁给别人。
他不想承认自己对一个傻子动了心,总骗自己,娶得新妇就不会再对王采儿有意。
那时的心情、和这时的心情……赵舍不知不觉将下唇咬得渗血。
他动摇着,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叫嚣着冲上去要了王采儿。
可是……明天我会让人送你回草湖村,我们以后、不要再见了。
赵舍眼睛红得仿佛泣着血,他想要逼自己将话说得决绝,可是语气却不受控制地颤抖飘浮着。
不要!王采儿脸色骤变,大喊着、声音惊慌且尖锐。
赵舍狠绝地走出屋门,王采儿还在伸手哭喊,孩子气地挽留道:不要,我冷、我冷,薛小安,我冷……王采儿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手冷了赵舍不回来帮她暖,他以前明明不会这样的。
他替她暖了一个冬季又一个冬季,怎么就变了呢?赵舍走出门不见踪影,王采儿到底还是起身追了出去。
外头的仆人听到动静都赶了过来,他们阻拦着王采儿,不让她追上赵舍。
王采儿只能在赵舍背后不停地哭喊,着急跺脚,无助落泪。
赵舍逼自己越走越快,直到将王采儿的哭声远远甩在耳后,渐渐只留风声。
他是个坏人没错,但至少、想对她好的心是真的。
他不能为了一己之私,残忍地欺骗一个小傻子。
无论她想要什么他都会补偿她。
她就是个傻子,会变成这样,也无非是赵东家的‘安排’。
她很快就会有新的玩伴,有一大堆可以信任依赖的人,她很快就会忘记他了……作者有话说:留爪、留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