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23章

2025-03-22 08:19:04

赵舍否认王采儿的死讯, 本能地抗拒、逼自己不要深思。

他为赵东家的丧事遮掩,简简单单的一个上午,却仿佛已经度去了数年。

他到底还是将梅姨的信取来, 一字一句看个清楚,之后整个下午都待在书房没有出来。

亲信们只当他是在为赵东家难过, 说了几句有关赵东家的话来劝慰他。

赵舍整个人僵硬麻木, 连同思考都变得困难。

梅姨的信被他撕碎又收起,压拽在掌心, 悲愤至极却连滴泪都没有落下来。

他微喘着气, 哑声应答亲信, 将人遣下。

亲信所提赵东家丧事,像是赵舍在濒死时窥见的生路, 他内心依旧否认着王采儿的死亡,全身心投入到赵东家的丧事中。

他劝说自己, 不要胡乱猜想, 轻易落陷阱动摇,等赵财到达睢宁,假讯就会不攻自破。

在赵东家死后的第五天,宾客远去、亲族散场,赵舍终于着手给赵东家办丧。

但就在如此紧要的关头,梅姨的第二封信又到了,她提及王采儿的头七,询问安葬之事。

此时赵舍接到信, 内心深处反而松了口气。

看吧, 就说是假的, 否则怎么会这么巧, 他刚准备给赵东家送丧, 梅姨的信就到了。

赵舍没有为王采儿的丧事动摇,他觉得自己得辨别出、当下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赵财快马加鞭赶去睢宁,左右相差不了几天,他把赵东家的丧事安排妥当后再去也不迟。

只要他足够镇定,谁也算计不了他。

赵舍再次撕毁梅姨的信,苛责地询问下人,赵财怎么还没到睢宁。

下人见赵舍收信时露喜,看信时大悲,转而撕掉信,声音冷邪压抑,怎么也拿不准赵舍的心思。

原本新东家只是有些难以揣摩,如今却变得阴晴不定,给人的威压比以前的东家更甚。

下人颤颤巍巍地作答,也不知赵舍对他的说法是否满意,反正是默声不言,转头离去了。

自此后,赵舍每天询问最多的就是赵财行踪,下人们即便不知内情,也能猜测出是新东家家乡那边出了问题。

只是两地相隔甚远,管事去了才几天,这么跑,且不说人撑不撑得住,马铁定是要跑死几匹。

赵舍表面问的是赵财,实际想知道的是王采儿。

他以为自己很镇定很理性,却不想思绪早已脱离了现实,在崩溃失智的边缘徘徊。

赵东家头七一过,赵舍就为他送葬出丧。

赵东家的丧事办得隆重,赵家是阑县有名的大家,深扎多年,送葬路上,竟还能听到街边百姓的哭灵声。

赵舍捧着赵东家的灵位,在前头送葬开路。

他虽面无表情,但憔悴的模样,比那些假意哭丧的亲族们更显真诚。

如此场面,赵舍心里仍有闲余地想,自己一生短短二十年,接连失去数位亲人,莫非八字不详,是什么孤寡一生的命格。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还真不知道、该不该把王采儿接回来。

其实他也不是非得‘尽数可得’……赵舍想到此处,心突然抽痛一下。

他不懂该怎么待她才算好,其实他什么样都可以接受。

只要王采儿高兴,他也不是非要将她关进笼子里。

赵舍仿佛做了个艰难重大的决定,明明满脑子都是王采儿喊自己‘相公’时的哀求,却狠心决定只要王采儿过得好,他可以不要她。

同样的决定,想法却完全不同。

他当初送走王采儿,除了想待她好、更多的是为了自己;如今想着可以不接回她,却是狠伤自己的心,全心全意盼着她好。

他这一生已经够失败了,至少王采儿不行…………但老天爷没有听见赵舍的祈求,又或者、赵舍醒悟祈求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赵东家入葬后的第三天傍晚,赵财的回信落到了赵舍的手中。

简单轻薄的一个信封,拿在赵舍手里仿佛有千斤重。

仆人们都知道赵舍很关心睢宁的情况,都以为他收到来信会急于阅览,迫切地想要知道情况。

可是赵舍没有,他双手无力,脸色发白惨烈,迟迟没有将信封拆开来。

这些天,夜深人静的时候,赵舍将梅姨的信拼接起来看了一遍又一遍。

发现尸体,报县府探查验尸;监视全村、严审仆从,未察觉可疑者涉案;崖边绣鞋摆放整齐,独留脚印一双……赵舍忆起梅姨信中的细节,看着手中信封,突然掩嘴咳嗽了几下。

赵舍的咳声越来越大,最后竟扶柱干呕起来。

仆人们见状连忙上前搀扶,赵舍两眼一花,浑身发冷,软身倒坐在台阶上。

来人、快来人!去请府医,快将东家送回屋……仆人焦急大喊,赵舍却是推开他。

赵舍拿起手中的信封,周遭仆人见此情景,像是预示到什么,纷纷安静了下来。

赵舍两手借膝盖撑着,总算生出了些许力气。

他缓缓撕开信封,将里面的信纸拿了出来。

……赵财怕赵舍无法接受,不仅回了封信,人也跟着跑回来了,就怕赵舍有什么想亲自问话的。

但是他终究没有信差快,跑伤了三匹马,总算在信差到达的第二天到了。

赵财进府,立即有亲信上前相迎,两人一边急行、一边回问话。

管事,您总算回来了!东家呢?东家有没有收到我的信?收到了,东家收了信……赵财步入中院,脚步猛然一停,打断了亲信的话。

赵财看见赵东家的灵堂,灵幡白稠的场面震撼了赵财。

赵财连忙问道:老东家的丧事……东家安置妥善,头七一过,便已下葬。

没什么人来闹吧?赵财毕竟跟随赵东家一段日子,骤然见到赵东家的灵堂,心绪有些复杂。

怎么会呢?东家拿着掌印,族里族外还有哪位敢跟东家作对。

倒是有个不长眼的表少爷哭丧闹事,东家寻了个理由……亲信压低声音,与赵财道:杀鸡儆猴,如今人还在县衙大狱里,没人敢认,只怕是废了。

赵财听着亲信的话,心中冷汗直冒。

只怕赵舍不是想杀鸡儆猴,而是心情不愉,迁怒了。

赵财看见有仆人在往外搬被抬箱,立感不对,上前阻拦道:你们这是做什么!仆人被突然出现的赵财吓了一跳,险些没认出来赵财邋遢憔悴的模样。

管事,您可终于回来了!仆人面容带悲地哭喊着,犹如有了主心骨般。

赵财的亲信哪能容许别人越权擅报,连忙开口道:管事,小的正要说呢!东家看了您的信后咳血晕了过去……赵财连忙回身怒视对方。

对方顶着压力回道:府医说东家是急火攻心,开了药方,嘱咐东家静养。

可是东家不肯,一醒来就命我等备马车前往睢宁,我等是拦也拦不住……你们还敢拦啊!赵财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说亲信命大。

想到自己离开前赵舍信誓旦旦王采儿不会死,赵财担忧自己究竟该如何禀报。

他与亲信道:快,领我去见东家!是!赵财跟着亲信往后廊走去,却是某个瞬间,他突然意识到不对劲。

不对啊!以东家着急的态度,怎么也不像是得知死讯还命人备马车的。

不说快马加鞭,骑马出行也……赵财紧张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他猛然觉得自己不应该回来,不应该出现在赵舍面前。

可是这一点,直到他进入赵舍房内才想清。

亲信引路赵财进门,赵财俯身埋头给赵舍行礼,从头到尾不敢看赵舍一眼。

东家没信他,即便东家收到信,都没信采儿小姐故去的事实。

究竟是不愿信、不敢信,一切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竟然自投罗网地跑到东家面前,想要提醒东家这个残忍的现实。

赵财向赵舍跪下,一句话不敢说,朝地下狠狠磕了一声。

此时,赵舍正敞开双手任由仆人更衣,脸色惨白如纸、略显病苦之色。

他垂眸望着跪地的赵财,竟半句话都不想问。

他不想问,只想赵财主动禀报,告诉他一切都是假的。

可赵财沉默着,沉默、便是一种默认。

赵舍压抑着情绪,诡异的气氛令周围仆从不自觉地收敛了呼吸声。

为赵舍穿衣的婢女整衣的手越来越抖,拿不稳衣带,恐惧得都快哭出声来。

婢女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为赵舍穿好衣的,她只记得自己退开时后背冷汗已浸湿衣裳,冬日里凉得冻人。

赵舍放下双手,陡然上前一步揣开跪地的赵财。

周围仆人连忙跪下,赵财急忙爬了回来,磕头抖声道:东家饶命,东家息怒……赵财本应借此连忙汇报睢宁的情况,可他不知道赵舍究竟想不想听,怎么也不敢说。

赵舍仍旧没有问,他快步走出了屋子。

赵财总算赌对一次,得以放松喘息片刻。

仆从们紧随赵舍,却个个怕得发抖。

一直以来,他们的新东家虽然手段狠厉,但毕竟是个商人,人前始终端着份儒雅气度在。

他们总以为,做人像赵东家那般平静发落、笑着杀人,便是最可怕的存在。

如今再看,雷霆之怒真不是人能挨的。

尤其是曾经赵东家的亲信,赵康死后赵东家暴怒的记忆被翻出。

原来东家们不是笑里藏刀、怒而不显,而是之前的那些,都没有真正踏到两位东家的底线。

没人敢在此时候触赵舍霉头,府医也不敢再劝修养,他跟随赵舍出府,提着自己的药箱,无需人下令,自己就爬后头马车去了。

……从阑县到睢宁的一路,赵舍的马车风驰电掣、从头到尾就没有停过。

好在赵财早有预料,将原本准备随行的婢女仆从留下、撇去大箱小箱,只留下两队骑马的护卫,这才将车队赶出马队的速度。

寒风刮着人脸干裂生疼,疾行之下仿佛都要被冻僵了。

护卫们都是习武之人还能撑,就是可怜了府医,一路颠簸有苦说不出,感觉自己都快去了。

后来好不容易,马车眼看就要跑散,积雪太厚,不得不停下修整。

府医连忙向赵财求情,只道自己跟着随车队、晚一些再到。

可是赵财却否了他这个想法。

只怕东家在乎的不是自己的身子。

出发前他问过下人,出发前赵舍什么都没吩咐,却叮嘱将府里的三位府医带上。

想必,是要带人去给王采儿‘治病’的。

赵财为赵舍的偏执反应感到害怕。

赵财顾念另外两位大夫年事已高,已经将人留下,如今这位年轻力壮,只怕跑死在路上,也得挺尸去给已经死去的王采儿诊一诊脉才行。

也果然不出赵财所料,赵舍见马车难行,夺下护卫的马,飞身上马、装也不装了。

……赵舍苏醒的时候人已经身处草湖村,他的身体终究没有撑过如此奔波,中途在马上晕倒,如若不是护卫眼疾手快,只怕已经栽下马去。

梅姨将赵舍安置在仆人新盖的茅屋里,灌了府医抓的两副药,直到夜里赵舍才睁眼醒来。

她呢?赵财此前来时已经将利害告知梅姨,梅姨早已做好赵舍暴怒问责的准备。

骤然听见赵舍语气平静的问话,梅姨像是受触动,心中泛起苦意。

她轻声道:采儿小姐,在正堂……赵舍一路疾行,可到了眼前,却迟迟未动。

他平躺着、双眼无神缓声问道:离开府里的时候,她哭得厉害吗?梅姨因赵舍的询问陡然红了眼眶,她在赵舍床前跪下,忍着泪水、用颤抖的哭腔回话道:离府的时候小姐哭得厉害,抓着您为她做的秋千不肯放。

老奴和几个婢女用尽力气,才将小姐的手扒开。

小姐被拦在院里,喊着要见您,直到奴端了碗安神汤骗她……小姐以为是您给她送的汤,顾不得烫,几口就喝光了,小姐还问我她乖不乖,说她听话、您是不是就不会生气了。

赵舍握紧拳头,喉咙滚动,压下梗咽的苦涩。

等出了府,小姐便不哭了。

一路上,小姐都待在马车里不肯下来,不哭也不闹,却也不再跟人说话了。

老奴和婢女们想尽办法去哄小姐,小姐埋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始终视我们于无物。

后来到了村子,小姐心情像是好了些,却也是待在屋子里、一个人玩乐。

直到那天、那天晚上……梅姨说着说着终于忍不住大哭出声。

她俯身趴跪在地上,说道:小姐突然说想吃金银白玉粥……后面的细节,梅姨都详细写在信中。

赵舍将信看了又看,无需提醒也能全背出来。

小傻子寅时起身,装作是饿醒了,结果人却偷跑到了山上。

草湖村附近只有那一座山,她从小到大去过无数回,爷爷砍柴时她就在附近玩,爷爷死后,他不放心她一个人待家里,上山砍柴时总是一手持砍刀、一手牵着她。

你让她来见我。

赵舍向梅姨提出了十分任性的要求。

梅姨未能作答,须臾之后,赵舍自言自语地轻声问道:不行吗?梅姨仍旧沉默着。

赵舍心中抽痛,却想着、自然是不行的。

他还没拿糖哄那傻子,那傻子可不得记仇吗?赵舍从床上起身,旁边人见他要走,连忙上前为他披上外衣。

梅姨咬牙磕了个响头,不得赵舍命令,擅作主张起身为赵舍扣上衣裳。

梅姨这一声磕得极重,额角红晕渐显,周围仆人没人敢说她半句不是。

梅姨在前头领路,赵舍像是失了魂般,跟在后头。

他走出茅屋,才发现仆人将茅屋盖在了王家院子的不远处。

这里原本是一个荒草丛生的坡地,往外、便是通往王家的一条小路。

赵舍站在原地回忆着过往,九岁那年他落手受王采儿相救,尾随她回家,也就是在那条小路,他偷听到媒婆骗婚,执意戳穿、坏了王采儿亲事。

多年来,即便得知那患病的求娶者已经恢复健康、另娶她人,他仍旧不认为自己误了她的好姻缘。

他总觉得自己可以给她最好的,殊不知、他其实什么都给不起。

她救了他,他却恩将仇报了。

赵舍继续向前,往王家院子走去。

熟悉的环境,仿佛从未离开过般。

他人生最落魄的时候,这里成了唯一可以替他遮风挡雨的地方。

弱冠之年的赵舍,再回想十五六岁的自己,才知道自己当年有多不懂事。

刚到这里的时候,他只顾沉浸在悲伤中,满脑子的自卑和不适应。

爷爷温柔地包容着他,他明明可以更主动些,但还是将责任推给爷爷。

明明是个一无所有的家伙,却如同小少爷般、被人恭敬照顾着。

爷爷把自己会的全都教给了他,毫无保留,一遍又一遍。

他学了那么多东西,却不去琢磨如何努力改善生活,反倒沉浸在消极的人生中,眼高手低、绝望回不去过往的日子。

他得到了赵家,却从没为自己真正迈出过一步。

只是施舍、只是怜悯,他只是接受了。

他穿过院子,想起当年冒着大雨背着竹篓运柴的自己。

对了,他也曾有过片刻的决心,他跪在爷爷面前,发誓绝对会照顾好王采儿,赚银子、盖宅子,那时候他可没想过走赵家的捷径……赵舍来到正堂外,一眼就窥透了里面。

狭小的厅室、一副棺材就填满了。

他对不起的又何止爷爷,他还向娘亲发过誓,一定会照顾好王采儿,如今娘亲九泉之下得知,只怕要死不瞑目了。

赵舍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冷,还没开始哭,泪水就已经流干了。

赵舍步子沉重,一点点往前挪走。

面对即将到来的真相,他竟勾起嘴角、露出抹讽笑。

赵舍啊赵舍,你本就是个恶人。

就真的那么喜欢吗?坏事做尽,怎么就高抬贵手放过了王采儿。

明明那么想要,一开始将人占了绑在身边不就好了。

在薛家时占尽了先机,在王家又拥有了名分。

他不该是个会考虑别人意愿的人啊!如果真是这样,在赵家她都哭着求着他不要走了,他怎么就没为她留下?赵舍感觉喉咙如刀割般刺痛,几度吞咽,最终无法压抑,血腥气在口中蔓延开来。

赵舍直接越过灵堂,在棺材旁站立,他伸手推了推棺盖,却发现棺材已经钉死了。

他来得太晚了,弥漫满室的送魂香、都压不下棺内的腐败气味。

开棺。

他必是要亲眼确认,无论如何都要看这一眼的。

作者有话说:留爪、留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