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深夜, 赵舍伏在书案上浅眠。
赵舍感觉到了盛夏的燥热、蝉鸣和打更声相互交错,在他耳畔形成一曲独特且和谐的乐曲。
赵舍睡下时头倾左侧,眼皮越来越沉, 迷迷糊糊间视线落在了微敞的窗户上。
凉爽的风从窗户吹入,有道黑影在窗外徘徊。
什么人?是婢女、仆人?亦或是贼子?赵舍半睡半醒间猜测着, 却见窗户被人微微上抬, 探进了个黑色的脑袋。
赵舍心陡然被拽紧,记忆中的两束小辫子一闪而过, 待他仔细看时, 已被凌乱散发所取代。
一个女人从窗户外爬了进来, 她周身泛着阴气,身穿喜服, 光脚站在原地,低着头不知在徘徊什么。
明明该是令人胆颤惊惧的场景, 赵舍只觉得她憨傻得令人心疼, 因为她的到来充满激动和欣喜。
他迫不及待地想迎上前去,又怕惊扰鬼魂,留在原地故作不知。
赵舍感觉自己坐在书案上,忐忑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他想去追她,担心吓跑她。
可他不去追,又怕她就这么走了。
好久没有梦到她,是这么多年最清晰的一次。
终于,那女鬼抬起头来, 王采儿痴傻迷茫的眼神, 落在赵舍身上, 仿佛跨过了生死界限。
赵舍猛然想起多年前、走丢的王采儿揣着花生来找自己的场景。
他只是差使她到家门口买包花生, 她却笨得弄丢了自己。
他跑到大街上拼命地找, 每个有可能的地方都去过了,他以为是人贩子抓了她,害怕得不行,结果还是爹娘厉害,把她找回来了。
此时的赵舍陷入梦境中,已然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他的眼睛里瞬间弥漫起了水雾,望着眼前人,思索着她这么久没来找自己,是否又是将自己迷路走丢了。
是的,不怪她迷路。
都说人死了会变得迟钝,她本来就是傻子,只会变得更傻。
她的头七他没有陪着,那时候院子挤满了仆人,她说不定被吓得根本没有回家。
没有为王采儿头七守灵,已然成为赵舍的心病。
即便后来,他请了再多的高僧为她寻魂,也不确定她是不是真的回了家。
他总是会梦到开棺见她时的场景,腐败的身体散发着恶臭味,他才刚凑近看了一眼,竟然当着她的面干呕出声。
他当时压抑着身体的本能反应,后背惊出一身冷汗,生怕她发现他的反应,觉得他嫌弃她。
他也没想到,自己会坏得那么没有人性。
像是有意遮掩般,他逼自己走上前,仔细盯着她的腐烂之处。
他那时候特别恨自己,想着如果他早点过来,她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
赵舍在梦境中缓缓坐直身,眼神充满祈求地凝望王采儿,希望她能向自己靠近一些。
自尝恶果,他总算明白当初王采儿坐在床上求他不要走的心情。
他对自己毫无信心,如果现在王采儿就这么离开了,他一定比她追得更加疯狂。
他一直在等她。
她死后,他将赵家的主院改成芳菲院,自己住了进去。
每次从外面回来,他总会有股错觉,觉得她就藏在这小小院子的某处。
很偶尔的时候,他会对身边的异动产生反应,就像逮到了某个玩捉迷藏上瘾不愿出来的人一般。
床底里、花丛中、屋门书架后……他半点没改芳菲院的布局,将她的藏身之处始终保护得很好。
曾经他因为喝醉酒,将芳菲院的每个角落都翻了个遍。
他一遍遍地扬高声音,逗孩子般喊着:‘采儿在哪呢?怎么都找不到采儿’。
他盼着她能够被逗笑,能够自己跳出来,好几次他都准备好、见到她做出被吓反应了。
但是她都没有出现。
后来他知道了,他不能去找她,找了就会发现,她根本不在那里。
他开始变得很少离开院子,每回不得不外出的时候,总会在心里再三地告别。
他没有办法告诉旁人,每回他走出这个院子,身后就会传来她天真期待的声音,问他‘他今天会不会来’。
他想,他当然会来,每天都来。
不会让她等的。
赵舍不认为他对王采儿的追念事关情爱。
他觉得自己想清楚了,如果真的爱她,又怎么会这么冷落她。
给王采儿开棺验尸的那天晚上,他为了检查她的脉搏,抓起她的手臂,又摁压了她的脖子。
他探她鼻息时什么想法都没有,还有闲心去想她的身体好冰好冷,都快冻伤他了。
他没有为她哭,一滴泪都没有为她流。
对她的感情可能还不如爷爷。
他都听梅姨说了,在赵家的时候,她总是会想起他。
她并非如他想象那般,被转移视线,只顾沉浸在自己的快乐中。
她玩到有趣的游戏,便会希望和他一起;穿到好衣裳,就会关心他有没有;等得了好东西吃,她就会想要偷藏一些,惦记着要和他分享。
仆人们总是哄骗她,令她觉得他忙;令她觉得自己应该乖。
她不是不需要他,而是在听话忍耐,不想给他拖后腿。
梅姨甚至告诉她,起先住在赵家时,她会把一些金簪首饰藏起来。
她觉得那些都是钱,而他们很穷,特别需要钱。
她把他的疏远分离当做在外干活,就像他不得不上山砍柴、外出打水一样。
她担心他在外面吃苦,认为只要有了钱,他就可以回来了。
甚至于,她会要求芳菲院的仆人每晚都给他留灯。
因为他天黑‘摔倒’过,是个晚上看不清路的笨蛋,所以不能节约蜡烛钱。
而他就这么骗了这个傻子。
赵舍想,他绝对不爱她,否则怎么会这么对她。
是他误会了,他只是愧疚,只是放不下,忘不掉而已。
可是现在王采儿朝他走来,他却想哭了。
他注意到她光脚踩踩在石砖上,白皙圆润的脚指头微微显出点粉色。
她怎么还没穿上鞋子?他已经为她烧去多少双鞋了?在将她从棺材里抱出来后,他还是让大夫过来了一趟。
她的身体已经开始腐烂,他当然知道她已经死了,只是叫大夫来确认一下。
那时候他就注意到她被冻伤的脚。
她从高处摔下来,浑身都是伤,双脚被荆棘划伤,鲜红的血液冻在上头,肿得都不成样了。
他没来得及给她捂脚,也不知道她脱光鞋袜站在雪地上时到底有多冷。
王采儿如赵舍所愿地来到他身侧,赵舍坐直身,仰头去看王采儿,顺从的眸光感觉像是被精怪迷惑般。
赵舍终于鼓起勇气,小心翼翼抓住她的双手。
好冷,一如他预料般。
这一刻,冰凉的触感真实得难以想象。
赵舍不自觉地将王采儿的手抓得更紧些,把它们放在自己暖和的脖颈上。
他一直为她准备着,在芳菲院时,无论多冷他都不会捂盖住脖子,就是在等她觉得冷的时候,可以随时伸手来暖它。
捂捂就好了。
捂了就会暖起来。
为什么不去投胎?赵舍问着王采儿,手却将人抓得更紧了。
王采儿没有回话,眸光清澈且无辜,仿佛根本听不懂他说的话。
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不怪赵舍多想。
王采儿可是个傻子啊,活着的时候连小孩子都能朝她扔石头,死了只怕不知道怎么被孤魂野鬼们欺负呢。
他就是担心这一点,所以才将草湖村的整座山买下。
他将她埋在爷爷拥挤的墓地里,让她的家人们保护着她。
他安排人将山上村民的坟全都迁走,就怕他们胡乱出没吓到了她。
这样也不行吗?赵舍担忧地想,是不是应该再请高僧来府里……但是现在他抓着王采儿啊!都抓住了,为什么还要送人去超度呢?将她收在身边,时时刻刻见着不是更好吗?赵舍内心激动,掩饰着生怕王采儿看出自己的不轨。
他早就恨极当初放走王采儿的自己,他一直想这么做,再有机会,又怎么可能错过。
梦境太真,赵舍已经完全迷失了自己。
骗她,骗她啊!骗她鬼差很可怕,骗她投胎不是好事……能言善辩的赵家家主,总不至于连个傻子都骗不了吧?为什么说不出口呢?赵舍啊、赵舍,难道你还不知道错?还不知道闭口不言、放任她离开的后果?你能再承担一次吗?赵舍自然不能,他放一次手,这个傻子就把自己折腾死了。
确认完王采儿尸身后,他坐在她的棺材旁,将有关的调查仔仔细细翻了一遍。
梅姨怕被问责,找到王采儿后第一时间报了官,当天衙门就验尸、勘察过现场。
就连村里有交集的媒婆,曾经向王采儿提亲的李家……村子里有嫌疑、没嫌疑的人,都被审问过了。
那时候,天色浓郁,正好到了寅时。
他向梅姨询问细节,学着她的模样溜出院子,举着根蜡烛去了山上。
他还是不相信她会寻死,于是循着她的路径,将她走过的路又原封不动走了一遍。
彼时的他内心只有一个执念,还害怕天冷,知道披斗篷的人,怎么会是要去寻短见呢?他爬到崖边,按照衙门记录的勘察卷宗,知道她曾在崖边独自坐了一会。
他照着位置坐下,设想了无数遍,在这期间她会思考些什么,始终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值得她在寒冷的崖顶待了这么久。
直到他等到日出东方,天色渐明,温柔的暖阳在雪地上洒下一道道金光。
他想到她总是吵着想看日出,想着自己一次又一次地糊弄拒绝她。
他没有弄懂她为什么往下跳,却明白了她为什么往山上爬。
是他没有满足她的想法,他稍不注意,她便自己任性去实现了。
即便卷宗一遍遍提醒他,王采儿不是意外摔下山的,但他总觉得她是。
她可能只是鞋袜湿了,笨得想脱下来晾脚;可能只是起身时一个没站稳,亦或是受了附近什么惊吓……他不信她是自尽而死,犹如他从不肯深究,为什么王采儿离了赵家,就再也没有哭了。
他否认王采儿对他拥有的感情,这样就可以麻痹自己,相信王采儿不是因他而死的。
答案,他已经不想知道了。
他已经明白,刨根问底并不会帮助他得到想要的。
赵舍单手从怀里掏出包糖,离开王采儿手的片刻,她就不乖,自己要将手缩回去了。
赵舍不敢跟王采儿说重话,声音又轻又温柔地问着:不冷吗?赵舍再次将王采儿的手抓回自己的脖子。
好冷的手啊,他暖了那么久,都没有让她回温。
赵舍想让王采儿坐在怀里来,他望着她、稍用力,她便落入他怀中了。
可是她的身体好冰,衣裳湿润润地、甚至还在往下滴水。
赵舍反应过来,将人圈抱在怀里,明知对方已经没有回温的可能,还是想让她在自己怀里好受些。
所以他最讨厌冬天。
他理解不了冬天怎么会美。
他只感受到了寒意,山顶上的那场日出,都快将他冻僵了。
他在悬崖边,俯瞰白茫茫的一片雪地,本能地抗拒厌恶,甚至呕吐咳出了血。
直到多年后的今天,每次下雪,他都会伤咳一阵。
府里的仆人都知道他厌雪,无论外面下多大的雪,芳菲院里永远不会有积雪出现。
没有雪,王采儿就不会走。
赵舍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赵舍将糖递给王采儿,一如他小时候,逗完人总会给点甜头。
这些年来,赵舍买了太多的糖。
身边伺候的下人都知道,赵舍虽然不吃糖,但却糖不离身,怀里永远揣着个糖袋。
其实,去草湖村见王采儿尸身时,他怀里也揣着两颗糖、两颗特意采买的无主喜糖。
他当时不信仆人和梅姨的消息,等待招财回信时,满脑子都想着怎么将王采儿哄回来。
他觉得自己叫赵尽得,理应可以拥有一切了。
他记得她拿出喜糖时狡黠兴奋的模样,命人接连采买了几包,才找到和那天一模一样的。
他提前打好腹稿,想着如果她问他又是谁成亲,他会告诉她没有人。
没有人成亲,他没有要娶别的女人。
这样她就会开心,吃上糖就会原谅他了。
可她终究没有吃,他将她放回棺材里,解开糖纸想将糖塞到她嘴里,她却怎么也不肯张口。
后来,后来他便没有买喜糖了。
他觉得她可能赌气不想吃喜糖,于是买遍了花样等她来,就盼着她能从中选出一颗喜欢的。
终于、终于等到了这天,可以将糖袋放在她手里了。
赵舍圈抱着王采儿,将糖袋倒过来,故意在她怀里找糖。
他拥有很多好吃的糖,他想借此迷惑她、想借此引诱她,只要让她明白他的‘富有’,她就会愿意留下来。
可好吃了,这颗、你看糖纸多好看。
还有这颗,吃起来有柑橘味,京城里的贵人们都喜欢,赵家限量供应,想买也买不到……你留下来吧。
你留下来,我什么都给你买。
只要你说喜欢,以后只有你有,谁也抢不走。
不仅是糖,其他什么都一样,什么都随你。
这一刻太过真实,赵舍感觉自己脑袋昏沉沉的,仿佛喝醉了一般。
他回忆自己入睡前究竟有没有品酒。
他不爱饮酒,却变得喜欢品酒。
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找寻、当初从爷爷手中接过的交杯酒味道。
那么涩那么苦的酒,竟也成为了美味绝唱,再也找不到了。
赵舍像是想到了什么,现实中眉头微蹙。
不好,他要醒了!本该只有赵舍的屋内,有两名女子焦急对视着。
其中有名女子怀抱琵琶,紧张得将曲子多弹了一个音。
作者有话说:没有存稿,明后天胖妈可能不能18点更新了,先告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