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小安被毒药折磨, 心境越发脆弱,他不愿醒来,甚至宁愿自己就这么疯癫痴傻着。
就比如, 有次薛小安看着地上的碎石子,想起了自己和王采儿被孩童丢扔石子的一幕。
他猛然有了一个念头, 就是牵紧王采儿的手, 快点跟她躲回家。
天底下没有掉馅饼的事,赵财必定是在坑骗他。
他还沉浸在正确选择的沾沾自喜中, 猛然发现自己怎么也找不到王采儿, 后知后觉想到王采儿已经死了。
他实在无法抛弃美好未来的可能性, 跳动的心还在为能跟王采儿回家而兴奋着。
所以他还在找她,明明都想起来了, 却还在固执地找她。
王采儿是一切的引子,无论他因什么而疯, 最后都会绕回到她身上。
对于爹娘和爷爷, 他尚且可以说是无力阻止。
但王采儿,是真真切切受他抛弃而死的。
他希望她就藏在某处,哪怕只是一道鬼魂幻影,也祈盼寻找到她。
正如沈曼曼所说,他爱王采儿。
他无时无刻不在后悔,明明自己已经拥有了所思尽得的能力,却没有留下所爱的勇气。
但凡他多坏一分,就会将王采儿永远拘禁在身边;但凡他稍好半点, 就能有足够自信将王采儿留在身边善待。
无论哪一种, 王采儿都不会死。
薛小安的过去留不住, 未来也戛然而止。
毒药戳破薛小安理智的伪装, 他还记得、自己将王采儿的名字一点点刻在墓碑上的样子。
他特别想哭, 却流不下一滴泪。
对他来说,一切仍旧突然,在他跟前还好好的人,转眼就没了声息。
他那时候就特别理解王采儿的说法,他想她的时候,也特别希望能将她从墓里挖出来,想跟她说说话。
他早该知道王采儿是个痴儿,年幼时他尚且懂得担心她不识男女有别;草湖村时,也知道牵紧她的手,不让歹人有机会伤害她;反而是多年后,他自认成熟机敏,放心让傻子待在千里之外了。
薛小安当时多希望那就是一场梦,一觉醒来,什么都没有发生。
可是他的噩梦一直没醒,他独自一人忙完了王采儿的丧事,亲眼见她埋在亲人的身边,紧紧挨在一起。
墓地很挤,未来显然容不下他了。
他买下整座山,想给王采儿一个安静的环境,找人看好风水,准备以后自己就在墓地前方的风口处下葬。
那里能挡住充满寒意的北风,他重要的亲人们,都将被护在他身后。
即便他们一定不喜他,他也会不要脸地赖在那里,装惨卖乖、使出浑身解数,逼他们原谅他。
那时候的薛小安已然变得很偏执,他知道自己不会再变好,便做决定要让自己很坏。
就好比,明知无耻恶劣,他也要与王采儿办冥婚,将清清白白的黄花大姑娘定死在他身上。
他有私心,找精通冥媒的术士,不仅困住了王采儿的鬼魂,还要困住王采儿往后的每一世。
他既盼着她转世投胎,快乐无虞;又想要将她困留身侧,等待与他相遇。
也许那时候,他就已经疯了。
傻丫的毒只是勾起他内心的渴望,从头到尾,未曾蒙蔽他什么。
他是甘愿疯癫,自允痴傻,没人拦得住他。
薛小安没想过自救,反而自虐般放任自己被毒药侵蚀。
也是如此,被软禁在王家的薛小安满身破绽,脆弱得就像一张纸、一缕烟,轻轻一撕、浅浅一吹,他便碎了散了,聚不齐了。
尤为难熬的日子,是在冬日。
漫天飞雪的时候,薛小安总要发狂疯上几回。
他甚至曾跑出宅子,不要命地往上山跑,就连武功在身护卫都险些没追上他。
那时候他真以为自己能找到王采儿,臆想着自己在王采儿死前赶了回来,觉得自己找得比当时所有仆人都快。
山顶上没有脚印,也没有他心上人的踪影。
薛小安便要到山崖下寻,他总觉得王采儿摔在下面,只要自己及时赶到,就能将她背去治疗,让她活下来。
护卫们没让他继续疯下去,被拖回来的薛小安,情绪大起大落,当晚就病了。
陈爷爷照顾了他一夜,第二天醒来寻他,便见他站在院子里推着一个空秋千,落雪堆满双肩。
在这个农家小院,薛小安最在乎的就是这个秋千。
他总是看着它出神,有次不知怎么想的,突然坐了上去。
年久失修的秋千绳突然断裂,薛小安跌倒压断了木板,紧接着就拽着绳子、红眼睛犯起了疯病。
疯了的薛小安经常嚎叫落泪,众人也都习惯了。
可那天,不知他是否清醒着,愣是一滴泪都没有落下来。
但是他却疯了地砍柴劈木,为了修好一个秋千,将双手划割得满是鲜血。
也是陈爷爷心善,趁他灌药昏睡,挑了深扎他手上的木屑,否则冬日那么一冻,一双手指不定就废了。
再见薛小安去晃那个秋千,陈爷爷不提多紧张。
好在,薛小安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天一亮便醒神赶着去‘砍柴’,忘了先前的事。
……薛小安就这样疯疯傻傻在鬼宅里待了三年。
而立之年的他,受病痛折磨,鬓角已然有了几缕白丝。
他身形佝偻、发髻散乱,时常是一副未修边幅的模样。
薛小安的身体在疯狂地消瘦老化,可他的眼睛,多数时候依旧那么明亮。
他沉浸在过去的美梦中,每当这时候,他总会露出一副抓住什么的模样,整双眼睛写满庆幸和期待,催促着岌岌可危的身体,阻止他人生的遗憾。
陈爷爷用心照顾薛小安,三年了也差不多知道薛小安在疯什么。
他同情可怜薛小安,也开始思考,活着对薛小安而言,是否是一种生不如死的折磨。
难怪那位贵人愿意放过薛小安,陈爷爷开始醒悟,自己的心思又怎么可能瞒得过上面人,无非是他们看薛小安痛苦,乐见其成罢了。
安稳度日对薛小安来说就是一种奢望,即便陈爷爷已经尽量满足薛小安不去限制他,却也阻止不了薛小安砍完柴回来找王采儿一起晒,阻止不了薛小安煮好饭寻人一起吃……薛小安总会疯的,即便没人去戳醒他的美梦,清醒如是、疯癫亦如是。
薛小安的身体就是这么被折磨垮的,哪怕陈爷爷派人调养着,薛小安也撑不了多久。
又是一年冬日,为了让薛小安活下去,陈爷爷在薛小安的饭菜里下了轻量的迷药,保证薛小安能在床上平静修养一段时间。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尽管陈爷爷筹划得再用心,也救不回受刺激的薛小安。
薛小安刚在病床上躺了两日,就被村子里嫁娶的喜乐刺激到了。
……原本王家住得偏僻,并不会有什么人打扰。
但今年村里婶子的孙女出嫁,嫁的正是镇上有名的秀才大户。
婶子觉得脸上有光,男方家讲究重视、出手大方,一合计就办得热闹了些。
按照村里习俗,男方接亲时要骑白马绕村一周,婶子家和王家离得不远,吹吹打打,可不就让薛小安听到了。
这两日,薛小安受迷药影响在床上噩梦连连。
他是没有再歇斯底里地犯疯病了,可无声的梦境折磨着他,也并未令他好受半分。
或许是毒药深入五脏六腑,薛小安近来发疯,想到的往事越来越近。
回忆越晚,薛小安就越绝望,即便他清醒的时间变长,他也能感觉到自己死期将近。
听到喜乐的时候,天刚破晓。
薛小安正梦到和王采儿在赵家的日子。
他毁了与王采儿的婚约,决心迎娶沈曼曼。
赵东家命他趁大雪未至送走王采儿,他本意是想拖延几日,到芳菲院见了王采儿,还心生不舍、特意陪她玩了一天。
夜里她给他递喜糖,得知他要另娶他人,委屈着急地哭了起来。
可他好狠的心,一路走出芳菲院都没有回头。
薛小安拼命想要叫住梦里的自己,却怎么也改变不了曾经的选择。
正当他痛苦不堪,想夺舍过去自己时,喜乐就这么传进了他耳中。
如今的薛小安,记忆里只有两段喜乐。
一次,是他迎娶沈曼曼,白马巡街、八抬大轿。
满街人簇拥道喜,热闹非凡。
那时候的他,真正意义上拥有了权力,所思尽得意气风发,在各大商号东家之中从容周旋。
还有一次,是他与王采儿冥婚。
冬日寒风刺骨,他背着王采儿、跟随冥婚接亲的队伍,到崖底帮王采儿引魂归家。
他将王采儿送到四人小轿上,漫天纸钱撒了一地,充满哀意的喜乐久久未歇。
薛小安很快意识到自己回到了何时。
他要娶沈曼曼了。
他怎么能娶沈曼曼?薛小安扛过迷药的药性,从床上翻身跌落。
宅子里的仆人对陈爷爷所为睁只眼闭只眼,众人都知薛小安用了迷药,没人防备他。
薛小安踉跄跑出了院子,陈爷爷熬药不在,加之今天下雪天寒,守卫们躲起来玩骰子、擅离职守,竟让薛小安就这么逃了出去。
薛小安只穿着单薄的一件里衣,受迷药影响,离开宅子、跑两步就跌倒在雪地上。
下雪了……薛小安迷迷糊糊地抬头望天。
雪下得这么大,为什么不是成亲前大雪压垮百姓屋脊的时候呢?善于欺骗自己的薛小安,主观地混淆了时间。
是了,他还来得急。
王采儿才刚走不久,他不会收到王采儿的死讯。
只要他不成亲,王采儿就会回来。
喜乐催促着薛小安,令他忘记了寒冷、抵挡住了药性。
他抖着身体、拼尽全力爬了起来。
一如他想夺舍梦中离开的自己,他要阻止那个即将成亲的‘赵舍’,让他去将草湖村的王采儿接回来。
作者有话说:留爪、留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