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 是南方连续几天的大暴雨,河水暴涨、雨水冲垮房屋、淹没农田……各地渐渐传出洪涝遇害的死讯。
这场雨波及南方的绝大部分地区,没有人知道这雨究竟什么时候会停, 从白天到黑夜,持续不断地下着。
后来, 南部江河堤防溃决, 有县官瞒报,波及四城, 百姓被迫背井离乡、变成了流民。
宁昭的封地处于最南境, 虽有所波及, 但在南方各城里算是情况较轻的一个。
这就导致,附近无数流民开始涌入宁昭封地, 安置赈灾成了大问题。
好在,宁昭已经不是上辈子那个只会打仗的自己, 虽没能做到全尽人意, 但也还算妥当。
只是与宁昭相比,面对迫在眉睫的情势,朝廷的反应就显得格外迟钝,最终、导致流民问题愈演愈烈。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宁昭一直防备着的恒王、在这个节骨眼,带着朝廷的赈灾粮,起兵谋反了。
这辈子,为了避免恒王生事, 宁昭已经提醒过太子, 也设法防备不让恒王封地称王。
但谁也没料到, 皇后性子蛮劣, 失去宁昭的她、很快就因为后宫各事惹皇帝生厌, 给了恒王母妃可趁之机。
尽管东宫依旧稳当,但皇帝身体康健,如何愿意眼睁睁地看着太子独大。
于是,在有心将恒王留守京城、当闲散王爷的情况下,皇帝力排众议,坚持将领兵赈灾的任务交给了恒王。
这就导致恒王在得到赈灾银两后,直接将其劫走,运入三皇子封地。
宁昭知道三皇子为谋反做了多年准备,如今肯定储备充足。
当下流民四起,对于百姓而言,只要有一口饭吃,他们就愿意跟随揭杆。
与此同时,宁昭派去监视良王的人也收到消息,良王与外境蛮族有勾结,通过三皇子封地,私下交易了不少粮草、兵马和武器。
皇后害我母妃时,可曾想过今日?良王被抓自戕前,疯魔大笑道。
良王封王却留守京城,就是因为他身上有其母妃的异族血脉,当年良王母妃被进献入宫,因容貌美艳,盛宠一时。
后来听说失去帝心,最终抑郁而终。
良王比宁昭年长,这些都是宁昭出生前的旧事。
不过良王和宁昭不一样,他年纪与恒王相近,母妃离世时已经晓事。
良王后来被一位没有母族势力、未能生育的妃嫔收养,在京多年一直很低调。
良王原本并没有兴乱的条件,也是因此,上辈子没人提防他,才让他劫走了太后。
经历过上辈子,良王死前对皇帝皇后的控诉,宁昭自然也都查过。
所有人都说,是因为宁昭母妃当时盛宠不断,致使良王母妃心情郁结,最终病逝。
宁昭也怀疑过是不是皇后下的手,只是苦于没有证据。
当时良王身死,宁昭身陷夺嫡风波,也腾不出手、去深究一个死人的过往。
这就导致,宁昭并不知道,良王已经和异族勾结多年,只是猜测他的兵马和三皇子有关。
良王母妃只是异族上献的一位美人,谁能想到她会有这样大的力量。
这辈子宁昭派人盯着良王,没让他生乱,只是良王数十年来做的事,不是宁昭一朝一夕就可以阻止的。
宁昭通信给太子,及时阻止良王叛逃,但大势已定,良王死后、南境异族便开始频犯大靖边境,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让本就因天灾人祸艰难求存的大靖百姓、深陷水火。
朝廷应该派兵抵御外敌、赈灾救民的……这辈子和上辈子不同,上辈子恒王已经拥有封地,并经营多年,兵马粮草充足,所以才会久攻下。
这辈子他们只有三皇子在后方驰援,而三皇子的封地贫瘠,灾年之下根本坚持不了多久。
即便皇帝因为恒王的背叛动怒犯糊涂,太子也不应该轻重不分,混淆主次。
可太子就是这么做了。
朝廷很快下令,要求宁昭管辖南方灾地,实际就是不派兵、不支援,要率先集合粮草兵力,对恒王和三皇子发难。
他们的算盘打得很响,料准宁昭不会弃南境不顾,想依靠他一人暂压流民之势、抵御外敌。
宁昭信不过朝廷,他没有以前那么天真。
宁昭怀疑,这里面有东宫党和皇后的手笔。
他们要平定叛乱,还要借异族之手除掉、或者削弱他。
这些人的心太脏,也许等他战死,他们才会派兵来。
为了防备恒王叛乱,宁昭手上其实囤积了可以抗衡的粮草和兵力。
但这是保护他和甄蓉儿的剑,他不想用来赌朝廷的良心。
宁昭不愿如东宫所愿,他要放弃南境、放弃南部各城百姓,任由外敌的铁骑破关踏进来。
如果天子和储君都能置江山不顾、弃子民荒野,他为什么要冒着危险去救他们。
但是,在宁昭整军准备带甄蓉儿离开的前几天,察觉到封地情况有变的甄蓉儿,主动前往兵营,与他相携回府。
午后,他们坐马车通过街道,甄蓉儿掀着车窗帘,眉心微拢、忧心忡忡地望着窗外。
近几日来,甄蓉儿一直都是这副忧思郁结的模样,宁昭忙着处理兵营的事,但他关心甄蓉儿,也从府内下人那听了不少。
不会有事的。
宁昭握住甄蓉儿的手,向她保证道:王妃你别怕,本王会保护好你的。
宁昭上辈子就始终唤甄蓉儿‘王妃’,他们之间没有更亲近的称呼。
两人性情都比较内敛,导致即使过了一辈子、宁昭也依旧如此。
甄蓉儿回身看宁昭,微微摇头。
宁昭将甄蓉儿揽入怀中,甄蓉儿也顺势靠在他身上。
他们成亲两年,甄蓉儿虽然还未敞开内心,但宁昭待她的真诚和用心,她也都很感激,能够看得出来。
甄蓉儿道:王爷,臣妾本想招个有经验的人入府照顾小白……人牙子开价,现在买三个人,只需要半吊钱。
小白是宁昭为甄蓉儿买来的白猫,它才四个月大、正是调皮爱闹的时候。
甄蓉儿便想招个有经验的人入府,避免拘得太厉害,让它生闷发病、或者不留神跑了。
但是最近水患成灾,甄蓉儿便动心、让管家到人牙子那打听打听,有没有能稍微用得上的人,她可以买下来。
谁知道消息刚放出去,府里便来了四个人牙子,挤了十数人进来,都是些七八岁大的孩子,男孩女孩都有,个个面黄肌瘦,好不可怜。
半吊钱三个人,这只是明面上的价格。
事实上,只要他们收人,多低的价格人牙子都可以谈,甚至有个孩子亮着眼睛看她,说自己很会干活,只要两天给个馒头就行。
甄蓉儿身在王府,对外面水患的真实情况一知半解,那天给她的冲击,是难以想象的。
今日她去找宁昭,沿途侍卫开路,她一路数过去,不过两三百米的街道,就有近二十名乞讨的灾民,最后还是她不忍心再数,放下了帘子。
而那小小的米铺前,挤满哄抢的百姓,他们背井离乡、拖家带口,不知从多远的地方来,才总算找到一处可以买起一袋米的地方。
那已经‘很便宜’的一袋米粮价,是三个孩子一辈子的卖身钱。
甄蓉儿心情很复杂,自从朝廷的旨意颁布后,宁昭就频繁出入兵营,她知道王府近来有别的打算。
这是天灾,我们已经尽力了。
宁昭知道甄蓉儿在为灾民难过。
这场水患之灾上辈子并不存在,宁昭不信命,对这种天降异象,尽可能不去多想。
他担心是因为自己的重生,担心会斗不过天命,留不住甄蓉儿。
所以他很谨慎,在乱象之中始终逼自己保持清醒冷静,避免踏错一步。
没有。
甄蓉儿抓着宁昭的衣襟,苦涩道。
她知道他们没有,王府以及各县的仓库里还有粮,异族在边境村庄抢掠,而他们的兵马,已经准备好弃城撤退了。
宁昭又何尝想这么做。
他曾经的人生理想,是当个守卫山河、保护大靖百姓的将军,如今他要全部违背……他也很迷茫,可是朝廷只会想要他们死。
宁昭道:我们救不了整个南部的百姓,异族现在只是小打小闹,等太子和恒王交战……异族如若集结兵马,朝廷不肯增援,我们后继无力,只是舍命徒劳。
我们能到哪去?甄蓉儿问宁昭道。
宁昭见甄蓉儿似乎愿意在这个问题上退步,心里松了一口气。
宁昭要弃城离开,之所以没有跟甄蓉儿言明,就是怕甄蓉儿因为他的做法厌憎他。
宁昭道:离开南部,往北地去。
宁昭甚至准备,如果恒王能拖住太子,他就杀回京城,再谋一次反。
他不是没想过过平静的日子,但他依旧没有选择。
宁昭是这么觉得的。
可是甄蓉儿告诉他,道:山河破碎,何处是家。
宁昭垂眸,与甄蓉儿清澈的眸光相对。
甄蓉儿道:王爷,臣妾不懂政事,但也浅薄读过几本书。
人生在世、万般皆苦,何惧天灾,皆人祸不可防。
老天爷只是下了一场雨,恒王要谋反、朝廷要打仗,异族频犯我边境,我们一走、异族如入无人之境,祸乱至中原,会有多少人死于非命。
□□,是人祸。
甄蓉儿说到了宁昭一直不敢深思的问题。
他当然可以杀回京城,以他的兵马,甚至可以截断太子的粮草,让太子和恒王两两相斗、死于流民之乱中。
但异族攻入边境,南部沦陷,不知要死多少百姓,用多少人命来填这一场人祸。
朝廷可以这么做,东宫可以这么盘算,但他如果离开,那他和那群人有什么区别。
可甄蓉儿不知道,他跟他们,本来就没有什么区别。
他杀兄弑父、祸乱谋反,一条夺嫡路,双手早就沾满无辜人的血。
宁昭会做出弃城的打算,就有牺牲这么多人的准备。
但是甄蓉儿还在,她是悬崖边栓着他的那根理智的弦,她不让他沦为跟他们一样的人,她拉着他、不想他坠入地狱里去。
宁昭将吻落在甄蓉儿的额头,心里又酸又苦,想着若是当年她还在,他一定不会跨过那步、变成恐怖的恶鬼。
宁昭动摇不安道:可是,如果我保护不好你怎么办?甄蓉儿垂眸坚定道:臣妾不需要保护,就在这陪着王爷。
事在人为,很多事百姓们办不到,但我们可以试一试。
甄蓉儿双颊微红,毕竟没有与宁昭商量过。
她小声、维持镇定道:半吊钱三个孩子,臣妾跟人牙子商量,把几个年岁小、染病的全部收买过来。
臣妾有让管家还价,没花什么钱,就是看病、添几口饭,还需要一个院子……宁昭被甄蓉儿说得心中一软,他觉得自己阴暗生秽的人生,被甄蓉儿洒上了光。
他心情放松道:府内的孩子你看着安排,本王会命县府将流民集结,让他们开放粮仓、分批施粥。
有甄蓉儿在,宁昭忽然觉得,这也并非是难以办到的事。
宁昭道:流民中会有壮力,本王会想办法将他们收归,将兴乱的异族打回去!作者有话说:留爪、留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