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昭不该问的, 他不问就不必面临甄蓉儿的回答。
沉默有时胜过言语,宁昭从甄蓉儿眼中得到了答案。
宁昭鼻尖有些发酸,再多的挽留和挣扎临了到甄蓉儿面前, 就像是泥坝遇到大水,轻易被冲垮淹没。
面对心仪的女子, 宁昭不想在她心中当个恶人。
宁昭抓着甄蓉儿的手腕, 将它抵在胸口,心沉沉地忍受着重撞。
他眼眶和鼻尖都有些泛红, 在酒气熏染下模糊难辨。
本王知道了。
情爱是什么?宁昭才刚有所领悟, 就被它伤得不轻。
某一刻, 宁昭为和离想了很多条件。
比如和离后,甄蓉儿不能跟刘崇文在一起;又比如甄蓉儿不可以随意许人, 三年内不许成亲,要给他一个追求的机会;再或者, 他们可以不急着分开, 这样甄蓉儿反悔,还可以随时回来……宁昭最后一句话都没说。
甄蓉儿听见他回复,眸子里不可置信的欣喜、小心翼翼的探究,都刺痛着他。
将心比心,如果他是甄蓉儿,好不容易重获自由,只怕恨不得立刻飞到心上人身边,跟她永结同心、一刻都舍不得耽误。
提条件, 不过是想让甄蓉儿回来, 不过是以退为进……甄蓉儿这么高兴, 宁昭舍不得让她失望。
舍不得, 所以把到嘴边的话咽下去, 苦果尽数往自己腹内吞。
王妃,你知道我喜欢你吗?宁昭凝望甄蓉儿,醉得语气含糊、声音沙哑。
甄蓉儿的困惑和诧异皆表露在脸上。
他完了。
宁昭茫然地想着,此时此刻,他竟只觉得这样的甄蓉儿很是可爱,笑意忍不住想要展露给她。
他聪明通透的王妃,傻得可爱,他上回都那么说了,她还没看出来他喜欢她。
宁昭哪里知道,纯粹是他作孽太多。
他喜欢甄芙儿这件事已经牢牢印刻在甄蓉儿脑海中,即便甄蓉儿觉得他反应不对,也从未往这方面想过。
宁昭骨子里是偏执的,哪怕他对甄蓉儿的喜欢压制着他做出选择,也仍旧私心想在甄蓉儿心里刻画下痕迹。
他喜欢甄蓉儿,得让甄蓉儿知道。
他可以放手,但他也没有全输。
我喜欢你。
宁昭抓着甄蓉儿的手,将她带入自己的怀中。
他抱着甄蓉儿,难以设想,自己同床共枕了三年的妻子,不久前还肌肤相亲、抵足而眠的人,转眼就要离他远去了。
你走了,能照顾好自己吗?宁昭自己的情绪都没有收拾好,就要开始担心甄蓉儿的情况了。
如果甄家真如信上所说,宁昭怕他们为难甄蓉儿,不好好待她;和离在大靖虽不算什么丑事,但甄蓉儿毕竟是从皇家出去的,宁昭也怕宗亲那边企图尽快平息事端,逼甄蓉儿草草嫁了;再往后,甄蓉儿这和善的性子,万一和离被人磋磨了怎么办;若是她回到椎城,书院那些迂腐的书呆子非议她,给她难堪又如何;宁昭放不下甄蓉儿,已经在担心她离开后吃不饱穿不暖,受人欺负被冷眼相待了。
此刻的甄蓉儿,只有在宁昭眼皮子底下,他才算上安心。
臣妾会照顾好自己的。
甄蓉儿明白宁昭的意思,却不敢全信。
毕竟,谁会真心实意去相信一个醉鬼的话呢?无论是宁昭说的喜欢,还是他点头答应和离,甄蓉儿都感受不到。
所以哪怕宁昭再怎么掏心掏肺、伤怀痛苦地嘱咐甄蓉儿,换来的也只会是她的敷衍平静,没有半分动容和代入。
这是一个人的独角戏,宁昭还没有发现。
他不肯入睡,醉醺醺非抓着甄蓉儿叮嘱,生怕自己遗漏些什么,怕错过这次、就没有机会再说。
……宁昭到太子面前低头,太子望着自己神情恍惚、伤心失意的弟弟,有份无奈和宽容在。
太子像个完美的兄长,细心开导着宁昭,仿佛能够包容他所有的错处。
宁昭第一次从太子的关怀中领悟到自私和无情。
太子明知道他喜欢甄蓉儿,却还是逼着他和离,太子明明是为了自己的利益,结果却像是他不听话、做错了事。
宁昭有些茫然失态。
他开始怀疑,自己对于太子和皇后而言,究竟算是怎样一个存在。
他愿意为东宫舍命,是因为他自以为他们有份亲情在。
可如果全是利用呢?如果他只是东宫的一枚棋子,那他明知真相还做牺牲,是不是自欺欺人、太可怜卑微了些?宁昭生母早逝,他本人也没从皇帝身上得到多少父爱。
从前,皇后和太子是宁昭的家,后来甄蓉儿给了他一个,临了、却都失去了。
宁昭到皇帝面前请旨,皇帝似乎也意识到这是个方法,可为了所谓的皇家颜面,还是作势动怒,逼着宁昭在御书房外跪了两个时辰。
‘成亲是你的意思,和离也是你的主意。
’大概是这么一个意思。
宁昭领旨从宫里出来,手里捧着沉甸甸的圣旨,人生二十几年的认知被击得粉碎。
宁昭来不及伤心,因为皇后已经派人到王府,将新王妃的人选名单交予了他。
皇后有意让他多收几家姑娘,太子遗憾没能拉拢的势力,皇后想让宁昭帮忙补上。
这就是他存在的意义,而他才刚发现。
……宁昭送甄蓉儿离开时下了场瓢泼大雨。
他为甄蓉儿撑着伞,雨水倾落到地面,将两人的衣靴都溅脏了。
甄蓉儿嫁入王府三年,需要收拾的行李格外的少,四个箱子一辆马车,宁昭想要多挽留一夜的话都没能组织好,甄蓉儿就要离开。
到椎城给我回封书信道平安吧?宁昭依依不舍,姿态放得很低,在甄蓉儿面前开口的每句话都失了底气。
甄蓉儿没料到宁昭真会请旨放她走,她看出宁昭的颓然,猜到近来的事给他造成不小的打击。
但凡过往三年,甄蓉儿对宁昭有些许情意,这个关头她都离不开。
可是她没有,她不喜欢眼前的人,唯一多出的些许怜悯,没办法阻挡她追随自由的脚步。
拿到圣旨前,甄蓉儿不敢对宁昭说半句软话,她怕自己稍显犹豫,宁昭就会退缩反悔。
而如今,她发现沉默疏离才是她和宁昭最好的结局,宁昭说喜欢她,她若表现得软弱些,宁昭只怕会一直念着她。
宁昭就像是一团火,明亮而炽热,对待喜欢的人,从不不吝啬付出和燃烧。
甄蓉儿看到宁昭对甄芙儿的感情,不想宁昭把人生耽误在她身上。
她在宁昭的搀扶中走上马车,回身冒着风雨,与宁昭道:臣女到达椎城,会寄书信于爹娘。
宁昭的伞全在甄蓉儿头顶上,他茫然失神地看着甄蓉儿,抓着伞柄的手被雨淋得很是冰凉。
雨水扑打在宁昭脸上,顺着他好看的鼻骨下颌汇聚滴落。
此刻,尊贵且高高在上的肃王,不过是个失去妻子,伤心失措的寻常男子。
他没有想到甄蓉儿会待他如此绝情,一颗心随着天上的一声雷响,击得粉碎彻底。
皇后不是宁昭的生母,太子毕竟是一国储君,他们待宁昭如何,宁昭都能说服自己不要过分伤怀。
但甄蓉儿不一样,她自出现,身份就是他的妻子,是冠上他姓,独属于他的存在。
没有了甄蓉儿,他忽然一无所有了。
好。
宁昭在风雨中回应着甄蓉儿,任由雨水将他从头到尾浸湿。
宁昭颤声红眼,脆弱被摆在脸上,是完全不堪一击的模样。
他道:进去吧,淋到你了。
甄蓉儿心中微叹,转身掀开马车门帘。
快马铁蹄从远到近,倾盆大雨没能淹没的马蹄声,可见来者疾行。
朦胧雨幕下,余烬穿着蓑衣帽、顶着刘崇文的脸来接甄蓉儿。
宁昭看清来人,紧紧抓住伞柄,因为太用力,指节泛红发白,伞柄仿佛要被折断一般。
宁昭看向余烬的目光里盛满怒火和恨意。
他特别想冲进雨里,跟余烬生死不论地打一场。
余烬从马背上下来,他走到马车前,仰头看向马车上的甄蓉儿,脸上带着笑。
余烬对甄蓉儿道:进去吧,别淋湿了你。
我来驾马。
余烬的话里,是难以隐藏的喜悦,略带点求夸奖的意味在。
他没想到自己真的能够成功,哪怕宁昭同意,天道也不该允许。
他做这么多,只是想为后面布局,操纵宁昭为自己所用。
没想到这次会不一样,甄蓉儿和宁昭和离,给余烬看到改变命运的希望。
甄蓉儿没有回应余烬,宁昭还在身侧,她选择沉默地进入马车。
这在宁昭看来,就是甄蓉儿更欣喜余烬出现,更愿意听从他的话。
马车从内合上小门,余烬挤掉宁昭的站位,跳坐上马车。
余烬抓起缰绳,熟练且理所当然,完全是个无可挑剔的车夫模样。
可他却抬起自己的蓑帽,冷冽的眉眼,平静下传达着挑衅。
宁昭抓住余烬的手腕,制止他挥鞭,余烬出手反击,宁昭也丢了伞。
两人为争夺缰绳,手上来回会了几招,他们在大雨中僵持着,男人间的敌视和仇恨,往往带着杀戮和血腥。
他们领略到对方眼中,水火不相容,势不两存的决心。
宁昭率先松开手,他看似退让了半步,实则恨意却远胜余烬。
余烬略胜一筹、春风得意,根本不把宁昭放在眼里。
可宁昭却认定余烬与他有夺妻之仇,是你死我活、不死不休的状态。
余烬扬鞭驾马,驱赶着马车离开。
宁昭站在原地久未离去,管家捡起伞撑在他头上,苦求他回府。
也不知站了多久,宁昭茫然收回眺望的目光,失意地回了府。
余烬没有因为宁昭是过去的自己,就对他心存怜悯。
在余烬看来,宁昭是因为人生过得太轻松幸福,所以才能轻松放开甄蓉儿的手。
余烬是宁昭,但宁昭却不是余烬。
宁昭没有像余烬一样,经历那些撕心裂肺、痛苦不堪的人生。
宁昭不用等到成亲八年、甄蓉儿死后才发现自己喜欢她;也无须夜夜惊梦,构想甄蓉儿和孩子从城墙上摔落的场景;宁昭不用承担因自己愚蠢而造成的惨烈后果,他现在所面对的失意和痛苦,余烬甚至还会羡慕和嫉妒。
如果他也像宁昭那么幸运就好了,至少、性子和善淡漠的甄蓉儿,还会为了维护他,打别人一巴掌。
挨了甄蓉儿训斥后,余烬始终记得,他得到的比宁昭还要少。
他有多爱甄蓉儿,就有多恨宁昭。
就仿佛他应该拥有的东西,被别人偷走了一样,他恨宁昭、恨不得将宁昭千刀万剐。
……宁昭送走甄蓉儿后就开始喝闷酒。
他现在正是人生最失意的时候,亲情破裂,喜欢的人又已离开,他变成真正的独身一人,失去人生的方向,没有努力的动力。
太子派人几次催请宁昭。
虽然平冤卷的事情给了皇帝一个交代,但幕后推手仍未找到,恒王虎视眈眈,太子急于让宁昭回来,当他的左膀右臂。
可是宁昭仿佛变成个废人,成日只知道借酒浇愁,哪里还有当初那个意气风发、领兵遣将的王爷模样。
宁昭心中确实苦涩,但这也是他对东宫的一种反抗。
他不想再给东宫当棋子,宁愿让自己废掉,也不愿再让东宫利用自己半点。
期间,‘动胎气’被送回东宫静养的甄芙儿,偷摸到肃王府看过宁昭。
甄芙儿看着不修边幅的宁昭,险些没有认出来他。
阿昭,你到底、你疯了吗?宁睿说你是为了甄蓉儿?我听说甄蓉儿心理出轨喜欢别的男人,这样的渣女根本不值得你怀念……滚!寂静屋内,酒壶摔裂声尤为清晰。
甄芙儿到底还没完全傻,她看着满室酒瓶、浑身酒气的宁昭,没有上前推动他。
宁昭的怒吼和酒壶扔丢落在甄芙儿脚边,甄芙儿眼中立马蓄了泪,感觉自己的一番心意全喂狗了。
肃王爷,您怎么能这么对太子妃!小雪见状,上赶着维护甄芙儿。
甄芙儿抓着小雪的手道:小雪,别跟这个醉鬼理论,走,我们走!要不是看在宁昭喜欢她多年,以及青梅竹马的情分在,她才懒得顶着个肚子来找宁昭。
走了别再来了。
角落里,宁昭仿佛清醒了般,沉稳开口道。
甄芙儿回身看他,只见宁昭靠着柱子,盘腿屈膝坐着。
他手里提着个酒壶,不修边幅的模样、短须和凌乱发髻下,一双眸子锐利惊人。
甄芙儿被这么盯着,莫名有些紧张和心虚。
甄芙儿,我不喜欢你。
宁昭认真地直视着甄芙儿的眼睛。
甄芙儿意识到宁昭的话,有些恼羞成怒,气急道:不喜欢就不喜欢,谁稀罕你喜欢我!宁昭可真会在自己脸上贴金,她可是堂堂太子妃,还缺宁昭这样的二流王爷喜欢吗!宁昭提着酒壶往嘴里灌了两口,无所谓道:知道就走吧,别再来了。
你以为我想来!甄芙儿委屈不已,气哭了出来。
活该你被渣女骗,不识好人心,趁早醉死省得我收尸!甄芙儿在小雪的搀扶下回东宫,到了太子面前,难免又是一番添油加醋,被太子好一番哄。
……宁昭废了?皇后得知这个消息,气得摔掉手边茶盏。
她还没将宁昭彻底利用干净,宁昭怎么可以就这么废了!给他选妃!皇后有了新主意。
不就是一个女人……正好可以为太子增势,皇后想到便立刻说动皇帝去办。
与此同时,一个有关太子妃是天生凤体的谣言从元洲流传开来。
作者有话说:留爪、留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