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扮简陋的青色马车颠簸地行在不算平坦的官道上。
夜间有雨, 道路更添了些泥泞,侍女掀开车帘,忧心忡忡地望着苍青色的天幕:看这情形, 似乎还得有雨。
她有心想劝小姐不必急于赶路,但是见盛晚闭着眼睛, 始终未曾开口,又咽下去。
小姐自醒来之后, 就颇有主见,这一路时时咳嗽, 也不曾喊马车停过, 她还是别打扰小姐的好。
侍女放下车帘, 脑海中不常有动静的系统却蓦地出声,平直的机械音罕见地带了些困惑:【.......你是怎么让楼术以为, 萧无恙为了遮掩皇帝下毒的真相,给自己下了毒的?】当初是它把盛晚投放到这个世界, 所以它很清楚, 盛晚在皇帝迫使太子写出罪己诏那个时间点,才第一次切换到废太子身上。
就算她那个时候就开始给萧无恙下毒,也不应该让皇帝和太子的暗卫双双得出, 太子府从太子不良于行起,就开始购入有毒药材的这个事实。
她是穿越来的没错,但居然还有能力操控,甚至是利用她穿越到萧无恙身上之前发生的事吗?盛晚第一次接收到来自系统的疑问, 但她表情都没动一下, 只是在脑海里问:楼术已经赶到京城了吗?她手指随意地敲了敲手边红棕色的木匣子:盛母把那些价值千金的财宝转交给她的时候, 就将那些商铺文书和地契装在这里面。
她让侍女把地契转交给徐晚扬的时候, 留下了这匣子。
比我想象得要快一点。
盛晚干脆道。
系统看了眼那匣子, 突然回忆起自己看到皇帝暗卫追查的内容:【你用这些商铺伪造了那些药材的购入购出记录?】【但是盛家是布商......】系统卡了一下,作为已经发展到一定程度的智能产品,它很快反应过来这其中的关节,陷入沉默当中。
盛晚已经开口:如果不做点手脚掩盖,才奇怪,不是吗?毕竟太子悉心下毒多年,不可能没有遮掩的手段,负责彻查毒药材来源的,又是皇室培养出来的暗卫:他们见过的阴私伎俩不计其数,即便最后查到的交易记录在江南,也不会怀疑盛家作为一介布商,是不应该有那些药材采买记录的。
他们更加相信这就是废太子细心掩藏过的结果,所谓的布商,只是废太子用来掩人耳目的手段,【那慈宁宫呢?】楼术说废太子曾经追查过下毒一事,追查到了慈宁宫,然而它作为旁观者,很清楚盛晚并未让暗卫着手调查过这一切。
否则暗卫也不会陷入太子下毒是为回到京城的误区。
【暗卫不知道你下毒的真正原因,更不可能帮你追查下毒一事,你借的是谁的手?】盛晚闭上眼睛,没有回答。
系统过了一遍自己的系统记录,再次噤声。
它想起了那个耳不能闻,口不能言的婢女。
盛晚不能让太子的人插手调查药材的事。
因为一旦他们插手,就会留下罪己诏之后,太子府才开始采买毒药材的纰漏,只要严刑拷打,查出下毒究竟自何始很容易。
但如果他每次调用的人都不同呢?系统回忆起帮废太子办事的那些暗卫,慈宁宫的那个婢女,太子府的仆从,裕安,甚至是如一。
如果他们每个在盛晚身边停留的时间都不超过十天,只是按照盛晚的命令完成自己的任务。
但彼此都不知道其他人的任务是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处在这计划的哪个环节——那他们就自然而然不知道整个计划的全貌。
暗卫只知道殿下调换了药方。
婢女只知道自己该留在慈宁宫。
裕安只知道殿下病得很重。
只有楼术,作为调查者,将他们的行为串起来后,才能得出一个被设计好的真相。
就连肩负调换药方,误导楼术职责的暗卫,都不知道自己的失误,也是计划的一环。
楼术是唯一洞察了这真相的人。
所以理所当然地成为了陈词的人。
这也是楼术想到了如此之多,却仍然俯首说自己没有证据的原因。
太子暗卫的证词并不可信,若不是他本性刚直,此次又是在众大臣目睹下犯颜直谏,任何人敢在御前说这话都是株连九族的下场。
系统:【......】它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自己监测到认可值剧烈波动后,几次弹出警告,盛晚都无动于衷了。
它存在的意义本来是帮助盛晚在这个世界更好地生存下去,但它已经没用了,盛晚算好了一切。
再次开口的系统语速很慢,像是在思考,又像是艰难地复盘:【你根本没有受马甲切换限制的影响。
】【你从接下罪己诏开始就准备好了。
】它的语速逐渐变快:【你需要一个时机彻底洗去萧无恙身上的污点,但京城耳目众多,很容易看出端倪。
所以你选择故意触怒皇帝,离开京城,并在路上病重,让萧无恙陷入昏迷后顺理成章地切换成盛晚的身份。
这样,你就可以方便地拿到远在江南的商铺文书,然后伪造药材采买记录。
】伪造出来的采买记录,虽然不符合证据齐全的基本要素,但正因为被人为抹去过,在江南商铺这里才查到只言片语也不奇怪。
加上楼术的证词,没有人怀疑这些被归入江南布商的采买记录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将暗卫派到江南,也是为将暗卫分散开,这样不管是谁被收买,都不可能知道所有安排的来龙去脉。
】盛晚微微扬眉没回答,就听到它又卡了一下:【但,你怎么知道袁录会告密?】系统停顿片刻:【还想到用下毒洗白?】盛晚眯着眼睛,似乎听到雨滴淅淅沥沥滚落的声音,隔着马车,像是朦胧的交响曲,她有点睡不着,索性屈起手指,和着雨声,一边习惯性地轻叩横梁,随口解释道:有备无患罢了。
她原本以为楼术会率先状告太子欺瞒君上,这样时间上就衔接得刚好。
楼术发现事有隐情后,她应当刚刚安排好在盛家的一切,从容离开。
谁知道楼术即便发现了她下毒,也只是当面讽刺了废太子几句,并未状告废太子。
还是之前在京城埋的暗桩起了作用:盛晚早就怀疑太子那么多幕僚中,有其他皇子的人,但也没料到她只是随便选了一个,就选中了袁录这个奸细。
她只是让府中人多去了几次药铺,袁录和他背后的人就迅速摸出了太子暗卫的行踪,然后扒出废太子在给自己下毒,并且上告朝廷。
至于那毒,她微微咳嗽了一下,可能是风有点太大了,语气却有些懒洋洋的,第一次切换到四号的时候,我就觉得,四号的不良于行看上去太蹊跷了,加上认可值过低也会导致马甲身体情况恶化,所以稍稍利用了一下。
毕竟储君在名声最好的时候突然染了重病不良于行,导致不符合国本标准,在哪里都是阴谋的标准配置。
盛晚只是强行编造了一个匹配得上的阴谋而已:没有栽赃其他皇子,而是选择皇帝的原因也很简单。
当今圣上多疑且最忌讳兄弟相残,废太子如果是为了兄弟遮掩,才给自己下毒未免显得过于软弱,而且不容易取信于皇帝。
废太子之前毕竟是因为过于激进,才被废黜,如今如果还将矛头对准可能继承大宝的其他皇子,难免惹人起疑,细细调查之下总会出点纰漏。
盛晚从不给自己留下隐患。
稍稍?依系统看来,直接用下毒一件事解释清楚了废太子从前种种恶劣行径,已经很惊心动魄了,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而她在不确定楼术认可值高低的情况下,竟然还敢让四号马甲全程昏迷,就这样盘踞在远在千里之外的江南,不需要借助系统的帮助,就静静推动了整件事情的发展。
甚至在四号即将无意识苏醒这种突发事件发生的时候,还能保持冷静迅速地想到脱身的方法。
它的宿主,似乎过分擅长扭转自己的劣势了。
认可值变动提示音突然响起来,系统看着面板一板一眼道:【萧元晟对萧无恙认可值上涨五十点,当前认可程度由:不认可上升为:较为认可。
】【寿康对萧无恙认可值上涨十点.......】盛晚动作一顿,刚收回手,一口气念完认可值的系统已经眼睛不眨就道:【认可值超出觉醒标准,苏醒进度提前。
】【苏醒倒计时:3:00:00。
】【2:59:59。
】盛晚:......?.......暗卫在暗一的带领下隐匿在驻扎之地附近的密林当中,身上的夜行衣因为下雨的缘故有些沾湿了。
其中一位暗卫看到车夫在费力地使马车挣脱泥泞,微微顿了顿,才向暗一请示,想等夜色再浓一点,便助他们将马车从泥泞中扶出来。
暗一还没说可不可以,素白的手指已探出马车外。
侍女急切出声:小姐,如今天寒地冻,还在下雨......盛晚还在咳嗽:怎么停下了?车夫似乎冒着雨大声道:小姐,马车被困住了!他们本就是因为另一条路行不通,才换到此道上来,如今已不可能回头了,但是前方又崎岖难行。
虽然距离最近的郡县不远,但是即便赶车也要些时候,更何况如今这雨势,怕是连马儿都不愿意再往前挪动一步:他们一路奔波,不管是车马还是仆役都已经是疲惫至极,现下停下休整片刻才是最好的。
盛晚却是抬头望了眼这雨幕。
车夫还想说,等这雨小些了,加急往郡县里去也不是不可以。
那身体娇弱的二小姐竟然就这样下了马车,名贵的裙裾沾染了泥土,瞬间脏污不堪,连带着溅起的泥泞都似乎要将这云锦绸缎踏进泥泞里。
面色惨白的人紧紧地握住了那不怎么牢固的油纸伞。
立在风雨中,发丝都被吹乱,清瘦身形更像是雨中青荷,娇柔不堪的盛家二小姐还在咳着,声音断续——她之前就染了风寒,上路前虽好了大半,如今怕是又要加重。
侍女拿着蓑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就听她道:你们就在此等着,都歇一歇。
她似乎是喘不上气了,等侍女轻拍后背,才有力气哑声:我们继续走。
小姐!盛晚提裙向前。
暗一皱眉,最后还是眼神示意身侧的人上前,早就按捺不住的暗卫现身,来不及稳住几乎要以为是山贼匪盗拦路的侍女,就问:郡县就在眼前,姑娘稍候片刻即可,何必急着赶路。
等说完才发现,昏暗天光中,眼前的人目光极清,如同暗夜中的萤火,眼眶却是红的,她声音很弱:我。
她又喘不上气了,只能摇头:我必须得现在就回去见殿下。
暗卫试图劝说:耽搁片刻也不要紧。
她冻得手指青白,声音很轻却字字分明,明显是已然被对方的病情搅乱了心神:一刻也耽搁不得。
暗卫沉默了,退后时忽而咬牙:小姐请随我来。
他们懂些武功,自然比在崎岖山路上行走的马车要快些,只是不知会否令盛家二小姐感到些许不适.....回头时去看顾那主仆二人却是一顿。
他以为弱不禁风,如今冒雨离开马车也只是一时惊慌,失了主见的娇小姐被裹在蓑衣当中:握着伞的那一截指骨,露在风雨之外,已然苍白得几乎透明了。
然而那雨中的青荷却显出青竹一般的坚韧来,萤火一般,红了的眼眸定定地望着漆黑的前路。
侍女急切的恳求声被风雨撞得支离破碎,林中所有暗卫却都听清了盛晚的话:你回去罢。
车夫也畏惧的磅礴大雨,她竟也全然不顾了,只知道要去见殿下。
负责送信,然而背地里只是折返了盛家一趟的暗卫想起胸口那些根本未送到殿下手中的信,按在树干上的手指缓缓收紧。
暗卫中有人低道:姑娘刚醒时,也是此般哭着说殿下出事了。
暗一握紧武器,看眼盛晚,并不作答。
夜间行走十分艰难,加之大雨瓢泼,若非暗卫引路,盛晚及身后仆从等怕是顷刻间就要迷失方向。
即便如此,城门大开时,蓑衣下的人脸还是没了血色,手指几乎僵直。
这还是侍女花了力气要将那雨伞拿过,才发现的。
几乎要倚在侍女身上的盛晚却是眼睫潮湿地微微闭眼,她能感觉到体温飞速流逝,但她知道很快就能到了。
所以强撑着哑声:什么时辰了?若是现在不入城,等到了宵禁,就真的只能停下了。
侍女就鼻尖一酸,暗卫更是步伐一停,随后一拨飞速向前:自然是去找马车等,另一拨加急寻了些御寒之物来,继续往前赶。
如今只到了迦南郡北边的附属边城罢了,还要再奔波片刻,然看着要昏迷的人却是强撑着,直到那熟悉的院落出现在眼前。
还未进门就感觉到里头的闹腾,似乎是刚出了什么岔子,有人在喊:殿下醒了!.......如一知道殿下醒了后就派人去请郎中了,进了厢房疾步向前,看到躺着的身影果然坐了起来,忙停下躬身拱手:殿下。
内室并无人开口,如一想大约是殿下久病刚醒,失了力气,婉言告罪仍未得到回应,才踌躇向前揭开帘幕,往里走去,抬眸就是一愣。
墨色发丝散下来的人身影凝在那混沌的黑暗里,神色看不清楚,只能看到发丝被夜风吹拂的模糊的轮廓。
那双眼睛又清又静,仿若空无一物,又仿佛,天地昆仑都被盛在这漆黑瞳眸中,惊得如一只匆匆看了眼,就心悸低头。
等夜风呼啸,如一才下意识上前关上了窗,再转头去看时,才发现昏迷了多日的人竟然只是坐在那一动不动。
夜色浓重,殿下清瘦的身形被夜色压抑得更加单薄,像是极易被风吹散的薄纸,仿佛下一秒便要被这冰冷撕裂了。
这几日一直忧心殿下病情的如一不禁心酸起来。
陛下斥责殿下的事早已传到迦南,殿下本就不受那来日郡守尊敬,这几日更是门庭冷清,连仆从都有些怠慢,殿下心中难受,不欲开口也很正常。
若是裕安此刻能守在殿下身边,或许还能令殿下开怀。
可裕安不信这商队的郎中,这几日一直在外出往别的郡县寻更懂医理的郎中,是以此刻并不在。
如一不知殿下素日习惯,但也能看出殿下虽刚醒,情态却过分安静落寞,于心不忍道:公子已急返京城,大约能为殿下求得宽宥.......他见面前的人仍然没有反应:殿下。
他咬牙,低首:您就算再忧愤,也该保重身体才是。
说着等了片刻,未有回音,便大着胆子想上前,问问殿下如今感觉如何,还需要些什么,就听见门外就喧哗一片。
转身时,门已直直打开,浑身几乎湿透,裹挟着一路风雨的女子神容狼狈,就在门外。
她眉眼清丽,却难掩苍白,嘴唇更是已失了血色,然而却是什么都不顾地望着刚刚醒来的殿下,张了张嘴。
暗处的暗卫一怔,与盛晚身后的人对上视线,瞬间按下武器。
这就是殿下令他们中一部分离开往江南去,也要守着的盛二小姐?如一刚想说什么,现身的暗卫已打了个手势,如一只得闭嘴迅速往后退。
期间悄悄抬眸,瞧见那突然出现的女子眼眶微红,竟然罔顾男女大防,就这样直接握住了殿下的手。
有仆从战战兢兢举了烛火来,昏暗室内,废太子清朗俊逸,却带着病容的清瘦眉眼,映在那摇曳的烛火之中,如一也终于看清了殿下的神情。
安静沉默的,无神寂静的瞳孔,就这样和那烛火,月辉,与那盛小姐瞳仁里透出的斑斓的星光撞在一起。
须臾后,殿下视线里只剩下那位盛小姐一人。
如一意识到什么,飞快低头出去,跟着盛晚来的暗卫也俱是沉默,然后隐入黑暗中。
只有房中的暗卫,因还要保护殿下安全,半步未离。
盛晚握住了废太子的手,很冰,像是冻久不化的寒铁,从上面根本感觉不到任何温度和脉搏起伏,但是盛晚还是紧紧握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风声似乎都湮灭了,久久不动的殿下,才像是终于被眼前女子这个动作触动一般,眼睫极缓地颤动一下,然后低下眼眸,声音很哑很慢极轻:是你吗?听到萧无恙声音的盛晚心狠狠一落,声音不自觉带了些鼻音:是我。
话音刚落,她就被另一个自己轻轻抱住。
萧无恙有些僵硬的身躯,驱散了盛晚身上的寒意,也让盛晚第一次感觉到,这个与自己同命运共呼吸的自己的温度。
他是如此温暖,还垂着眸,在她颈侧轻轻开口,有些不习惯地念着她的名字,低哑轻柔的嗓音是盛晚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盛,晚?唇齿辗转的人像是终于确认什么,安静无神的瞳孔带上点流转的星芒:盛晚。
他慢慢地闭眼,低哑的嗓音温柔得几乎令人落泪:你来了。
房内的暗卫一顿,最后还是慢慢地退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