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十二章

2025-03-22 08:19:13

神医给出的办法是以嫡亲血脉的鲜血为药引, 辅以名贵药材,昼夜服之,或可将毒性消解一二。

陛下贵为天子, 几位皇子中,三皇子与四皇子已开府纳妾, 余下皇子年龄太小,不适引血, 唯有五皇子。

神医拱手,将他与太医商讨后的结果恭敬告知皇帝:年龄合适, 且心性至纯, 或可令殿下急病稍稍转安。

朝晖殿内的年轻太医收回了诊脉的手。

朝晖殿明亮, 却极为冰冷,殿下又体弱, 这样看上去,清冷眉眼似乎都覆上一层薄霜, 像是熄灭后余烬被拂去的白烛。

陛下令殿下宿在宫中, 由太医院多位太医轮值服侍,殿下的病却似乎并未好转,脉象依然时紊时弱。

翟温沉默片刻, 并未直言,只是起身行礼。

楼术与他自幼相识,见状心下已明白八分,只能敛眸。

他当初坚信神医可医治太子, 就是因不通医理, 也执着地想要相信殿下不会被上天亏待至此。

如今却不得不接受, 连神医也只能缓解, 并不能去除殿□□内余毒的事实。

裕安有心分散殿下的注意力, 叫殿下不至时时病痛:殿下为何要拜托神医请托五皇子为引?萧无恙垂下细密的眼睫,他适才有咳血之状,为治疗方便,没有束发。

轻轻咳嗽时,那些墨色的晕在日光中的纤细发丝也跟着颤动着,将他几乎分割成几近透明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消散的影子。

即便是裕安着急地为他扇风抚背,也不能令他好受些,反倒令他神色更加惨白,吓得裕安不敢再抚,只能催药。

房内人俱是忧心忡忡,部分知道殿下此毒无解的人更是心狠狠一揪。

殿下的身体,怎会孱弱至此?殿下又怎舍得,令自己孱弱至此。

萧无恙只是低咳着,看了一眼暗处。

知道他意思的暗一立刻现身,跪在榻边,并不避讳楼术和翟温。

殿下车马未入京前,这位翟太医就与楼家二公子有书信往来。

此前还为殿下引出了背后诋毁殿下制造流言之人,自然就被暗卫划入可信之人当中,没有防备。

盛姑娘已在城外偏院中睡下,并无大碍。

萧无恙这才压抑着咳嗽,微微颔首。

他们路赶得急,并无时间细细安排,然殿下在城外停下时,他等建议先命暗卫护送姑娘入城时,低眸看了眼怀中睡熟的人只是垂下眼睫。

手指抚着姑娘发丝,声音很哑,像是在对姑娘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我若入宫,宫外何人可照看你?不管是谁照看盛晚,他都不放心。

因为只有他知道盛晚在想什么。

知道她是开心了还是不开心,冷还是不冷,喜欢还是,不喜欢。

这些不足为外人道,同行之人却皆能看得出来。

殿下与姑娘早已两情相许,心意相通。

暗一想说暗卫必会尽心尽力,但是想起路上,与盛姑娘有关的事,皆乃殿下亲力亲为,又不免心下微涩。

他知道殿下不欲与姑娘分离,但姑娘与殿下并无婚约,实在不适合出现在京城中。

殿下只能默许姑娘留在偏院,再孤身一人来向陛下请罪。

——虽然请罪前因后果,楼家二公子已在陛下离开后,对殿下说明,殿下却似乎并不觉得自己此行并非来请罪。

他仍是安安静静地卧床。

安安静静地听太医的诊断。

安安静静地等着陛下来。

并没有任何沉冤得雪的怨愤和委屈神色。

只是太医令俯首说:陛下已命我等不惜代价,使殿下贵体安康。

才像是第二次知道,陛下原来还会扶住他,令他莫要跪那样,垂着颤动的眼睫,神色略有怔忪地,看着那浮动的光影,在烛台上变换,才轻声:劳烦诸位了。

他咳嗽的时候,翟温也在看这位,只能从其他太医和好友信中了解到的殿下。

让他决定假意投靠三皇子幕僚,作为医官证明殿下此毒只是看上去凶险的,是楼术信中的一句话:殿下惜之。

楼术昼夜伏案所参考的水患典籍,这位殿下竟也能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完全收容下来。

翟温不免动容,才出手相助。

在此之前,就已被这位殿下的随侍询问,楼术身体如何,是否需要额外药材补益,当时却只觉得这位殿下只是在收买人心的年轻太医垂首。

是他告诉那幕僚殿下不日将抵达京城,若再不进言,太子可能会劝得陛下回心转意,有所防备。

所以三皇子一党才狗急跳墙,什么都没做好准备便急急起事,让陛下抓住了把柄。

如今却真正知道,楼术缘何能心甘情愿守在废太子身侧。

面前这人直至今日,也未曾对任何人有所怨愤,只是竭尽所能地保全除自己外的所有人,即便是他这样对殿下没有任何裨益之人,也命暗卫护好他家人。

让他如何能不心甘情愿地被划为太子一党?萧无恙还在咳嗽。

他如今宿在慈宁宫旁,吃穿用度一应由陛下看过,本该安然些身体好些,此刻却更像是即将破碎的月亮。

叫裕安忍不住想道殿下不必回答了,歇着会好些。

萧无恙却只是轻轻摇头。

陛下子嗣众多,勉强开口回答的萧无恙很轻,轻得房内所有人都下意识放轻了呼吸,皆有荫蔽,唯有五弟。

他并未唤陛下父皇,却喊了五殿下五弟:因痴病缠身,独自宿在宫中,怕是无人照管。

翟温并不说话,他早料到会是此缘由。

以血为引自然只是借口,殿下此次被陛下优待,不想着如何保全自身,却只想着如何以此护住同样病痛缠身的五殿下,实在是叫人内心难受。

楼术却想得更多:殿下不怪我瞒着陛下早已知道下毒缘由一事?萧无恙眼睫一颤,半晌才垂眸,似乎是无力答话,哑声断续:有何好怪的。

他咳嗽起来:你是为我好。

可殿下并不是为自己。

楼术早知自己思绪敏捷,否则不会那么轻易被殿下看中选中作为伴读,不会那么轻易看出水患之间的相通之处,不会那么轻易,就看出,殿下并不为沉冤得雪而感到开怀,还探知到了这背后的原因。

此刻更因不平,非要在此时揭开。

他知殿下必不会想让旁人,与陛下知道。

可是殿下本不该受此委屈,殿下受了太多委屈,陛下所闻,不过百中之一:是何人告诉殿下,此刻城中正流传着诸多陛下残害殿下的谣言的?暗卫俱是一愣,下意识看上床榻之上虚弱的人。

萧无恙并未回答。

楼术也只是垂眸,声音很轻:是陛下让殿下觉得,陛下此刻为殿下求医问药,是为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所以殿下不能开怀。

就如同殿下当日,要毁了那解药配方一般。

殿下从未想过安然脱身。

从未想过此番,便真的能解开此毒,受陛下庇佑。

大殿,落针可闻。

楼术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人。

其实他并无把握,只是在神医诊断时。

说天下不论是何种毒药,都该有解药扑,只是殿下所中奇毒,解药配方已失传良久,天下这才以为没有解药时,才有所怀疑。

可是殿下却只是垂眸,那神情分明是默认。

默认他并不为脱罪而高兴,并不信陛下会宽宥他,并不想,让他们寻到解药。

裕安瞳孔放大,楼术也手指骤然收紧:殿下能不能告诉子慎,为什么。

为什么。

到底是何种心绪,何种委屈,才会让殿下觉得,今日种种,都是因天下都知圣上,可能是那下毒之人,所以圣上才不得不演上这一出慈父戏码。

殿下当年选择用此烈性毒药,却毁去解药配方,究竟是因天下只有此毒可以压制毒药药性,还是因为,殿下从那时起,便已不奢望陛下会真的怜惜自己?帘幕突然剧烈地晃动了一下,预备要出手的暗卫瞳孔骤缩,下意识看向殿下,殿下却只是垂眸。

他很安静,安静地像是即将熄灭的烛火,声音渐轻:子慎。

他像是想起什么,才在裕安的搀扶下强撑着坐起来,墨色发丝映衬着苍白面容。

像是圆月下将融的细雪,殿下的眉眼就在这白雪融融中微微化开,低哑的声音轻轻划开了一道口子:我并不。

安静片刻的人哑声接上:并不怨恨父皇。

那两个字,轻得几乎下一秒就能湮灭在风中。

太学时何相便说我过分软弱,若在乱世,根本无能压制住强悍臣子,入仕后,你与.......他猛地咳嗽起来,想说的人名,断断续续地未说出口,他也真的未说出口,大约是觉得,此刻情状,说出口未免连累他们,让陛下觉得,废太子此刻还有许多朋党。

是以只是轻轻咽下:你与许多有才学之士,都曾辅佐于我,只是我实在是不堪大用......楼术想要反驳,但是见萧无恙只是轻轻摇头,只能垂眸。

我如何不知我不适为储君?萧无恙闭上眼睛,声音更轻:只是......他话未说完,然而楼术等人已在心中补齐了这话。

只是他毕竟是陛下的嫡长子,是皇后唯一的子嗣,是出生时,便被龙心大悦的陛下钦点为国本的储君。

所有人都能退,他不能。

所以他只能强撑着,为臣之表,强撑着文武双全,可这点微末的努力,在第一次出错之后,便瞬间被陛下的斥责击得粉碎:他奉命治理水患,并考察周边郡县状况,当时随行之人众多,每一个都是经验丰富的老臣,殿下是扛着御史台日日弹劾的压力,才将收编流民之策推行开。

起初并未出现问题。

后来流民开始反叛后,队伍被冲散,他随殿下回京,便听闻陛下大怒,要降罪。

殿下却因偶感风寒陷入昏迷。

然后殿下便发现自己中了毒,翟温突然出声,而且中的并非仅仅可导致不良于行的毒。

这话令房内之人俱是一惊,翟温却垂下眸,声音很轻:是可置人于死地的毒药。

萧无恙笑了笑。

只有他在笑,就连暗一,都猛地明白过来,低眸握紧手中武器。

他说:父皇并未为我取字的时候,我曾很是失落。

可是五弟的字却很好。

萧逆还未成年,名虽不好,字却取了逆的反意,凡愿必成,是为遂。

萧无恙很喜欢五弟的字。

我不堪为储,不代表五弟也该困顿在这宫宇之中,有些疲惫的人并不在乎他们听到这些,他自然而然地以为他们都知道,因为他给自己下毒一事,也是他们揭发出来,萧无恙以为他们都知道了,所以才说出来,母后崩逝之前,很喜欢五弟。

他阖眸,声音越来越轻:五弟那时,才不过一两岁。

在母后膝边玩闹,甚是活泼。

半晌才又强打起精神,轻声:我于朝堂无益十数年,总该教养兄弟,好九泉之下。

他咳嗽起来,不知房内暗卫已心中酸涩难忍:不会无颜面对母后。

裕安忍不住哭出声:陛下怎能对殿下如此狠心......萧无恙应当是想阻止裕安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

他时日无多,仆从若不小心谨慎,日后必然如履薄冰,却先一步猛地咳血颤抖起来。

房内人围上去,却和先前一样,无人能令他好受些。

即便是点出殿下此病,并非毒性演变,而是体内余毒本就强悍才导致的翟温也不行。

只能看着那血如墨梅染红被褥,染红了那帘幕,紧接着,染红他冷白的易碎的指尖。

直叫暗处的寿康都免不住捂胸哀痛,近乎悲切地想求陛下召太医来,却见陛下眼眶赤红,扶着他,几乎站不住。

嫡子虽是因那毒致命才误以为自己已对太子失望透顶,但嫡子对自己这父皇失望透顶,难道就和自己素日对嫡子严苛毫无关系吗?那时,那时嫡子便有光风霁月之相,朝野上下,多少人对储君赞不绝口。

但他,他因为子安仁善的个性,每每召子安答话,总要训诫他过分仁和,嫡子若是祭拜皇后,他也要敲打勉励一二,深怕他因为自己是唯一的嫡子,有了骄傲放纵的习气。

嫡子也的确如他期许般,严格要求自身,将一切都做到最好。

他却仍是不满意。

直到那次水患,终于将太子的贤良名声毁去,让他不良于行,也毁去了他们摇摇欲坠的父子之情。

原来从那么早开始。

他的子安,他的嫡子,便已深信自己根本不该为这储君,更活该被毁了。

所以他遵照他这父皇的意愿毁了自己,下了毒,毁了解药,沉默地配合他向天下人解释。

看啊,父皇分明很疼爱他这不堪大用的废太子。

父皇分明,从未想过要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