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因捷报频传, 三皇子却忽失圣心而动荡不已,连着几日早朝都无人敢上奏刺探圣意,朝野更是人人自危, 路不敢言。
唯有朝晖殿,因护卫森严, 仍然安静不受打搅,还有数人轮值殿中。
晚间楼术听闻殿下咳嗽不已, 立时起身疾行至殿中。
拜见时翟温已请完了脉,起身:殿下大病初愈, 还是要注意不必太过忧虑多思才是。
殿下在朝晖殿养了几日, 除寿康偶尔遣永福来问问殿中哪里有缺漏, 是否需要补齐之外,即便是太后宫中仆从也不敢轻易打扰。
楼术等人也不曾觐见。
三皇子一案牵扯众多, 朝晖殿中因只有楼术被加封官职,有所参与, 其余的消息, 都被隔绝在朝晖殿外。
是以宫中众人也并不知道,陛下下令包围三皇子府后,三皇子府内的三皇子, 与诏狱内本该已毒发而亡的盛萋尸体,都在某一日不翼而飞。
陛下因此勃然大怒。
翟温所选毒药本极为迅猛,入口即发。
楼术为防盛萋遁逃,还曾亲自带剑看着盛萋自刎而死。
如今竟也能让尸体跑了去。
楼术与翟温焉能不加以警惕戒备。
是以即便太医令也说假死可能不大, 但出于谨慎考虑, 楼术也已禀明忧虑之处, 暗卫与禁中侍卫这几日也仍在京畿大力搜捕。
这些自然也都避开了殿下。
殿中昏暗。
楼术眼见殿下刚醒不久, 虽对朝野局势不明, 脸上亦无劫后余生之感,只是垂眸,心知应是殿下已知。
自己囤积米粮转交盛家交出,与漠北军营那将近二十车来路不明的粮草是由谁一路回护才运至边疆之事,他们已经查明,也已知道殿下苦衷。
退后一步便拱手跪下。
其余人也俯首。
萧无恙略略咳嗽:子慎。
他想叫楼术他们起身,可惜咳得厉害,只能侧头示意裕安。
等楼术等人听命起身,才颤着眼睫想要开口,似乎是想问他们为何要跪。
楼术垂眸:父亲昨日与入宫与子慎小叙,那信经过侍从,并未沾染父亲分毫,殿下放心。
翟温也道:三皇子愆错俱已查明。
年轻太医自然知道殿下.体内毒性已解,会有这样悬浮的脉象是因为什么,再度拱手:殿下本就体弱,忧思惊惧,恐会加重,臣等欲使殿下开怀,却不得不为殿下病急失察请罪。
请殿下责罚。
废太子墨色发丝垂落下来,让他看起来并不像是从前人前显赫,听不得臣下半分不敬之语的太子殿下。
而更像是与他们在京城街头交游,安静清贵的世家公子,并无累世权贵加身,只有一身清白淡然。
看得人心中熨帖又隐隐揪紧,不由得想起前几日殿下昏迷时的景象,殿下.....才从鬼门关走过一回,还病着。
萧无恙似是垂眸:当日是我一意孤行,自然也是......他轻轻咳了咳,气息微弱:是我累你们为我烦忧。
他道:你们不必自责。
是我无意求生罢了。
殿内人不多,但此刻竟只有烛火悠悠晃着月影,楼术垂首,不叫殿下看到他此刻表情,袖中手指却已然捏紧。
殿下昏迷了这些日子,早叫他们知道,殿下之毒无解,殿下也不争不抢,的确不假。
可殿下从未想过将解药写出,亦从未想过叫自己委屈让旁人知道,更是真。
否则怎会安排好一切,便安安静静地闭眼几乎去了?殿下存了死志,却不肯让任何人知道,他们也疏忽大意,竟以为寻到解药便万事大吉。
若非五皇子之血压制了片刻毒性,当日又有炭火温水温养等,即便他等今日在恭谨顺从又有何用?朝晖殿当日上下便已是一片哭声,宫人往日恭谨虽是畏惧酷刑,但殿下病着那几日,随侍在侧,自然也能看出殿下本性并非那般暴戾,反而极为温和。
连宫人病了这样的小事,都是殿下看出来指了太医为他们看好,免了他们在侧侍奉。
那日盛萋入宫,殿下还曾刻意屏退他们,他们难道不知殿下是在为他们求生路?可是这样温柔宽厚的人待他们如此和煦,却被朝野逼得几欲弃了自己的性命。
殿下不欲继承大统,又不欲洗清身上污言,任凭自己劣迹斑斑便想这么离开。
今日还要为自己一意孤行欲带着祸国之名撒手人寰向他们谢罪,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当即又跪倒一片,殿中隐隐有哭声。
萧无恙似是无奈,哑声:太傅乃朝中重臣,子慎又才学满腹,翟太医医术精妙,暗一暗三踏雪除痕迹,百密无疏,宫人往日也精心侍奉。
他说着和他们有关的话,却忘了这些话里自己连一个字都没有提到:我虽不欲让你们知道,但也想过,若我真无力回天,你们都不曾参与过扰乱朝之事,自可有大好前程。
几欲崩逝的人想起什么,垂眸,轻声:唯有五弟与晚晚.......楼术听不得殿下如此妄自菲薄,不顾念自身,开口便轻声打断:殿下刚醒便要苛责己身么?殿下以千金为盛家买的为朝赈灾之美名,难道不是为盛姑娘筹谋?盛家本就是皇商,有此功绩更可昌盛一时,短时间内必定繁荣无忧。
盛姑娘往日伴殿下身侧时,知之者众,到如今也没有只言片语流出,影响盛姑娘清誉。
难道不也是殿下为了今时今日,若自己伏诛,盛家有赈灾之功绩,也不会与废太子扯上任何关系,而刻意安排?盛姑娘有家世做底,自然可有一门好婚事,可叫姑娘来日衣食无忧,美满丰足。
就连五皇子,在殿下昏迷前被召至朝晖殿中,也是为避免日后陛下清扫宫中,随手惩治了五皇子。
若非五皇子乃南朝遗脉,朝臣稍稍运作,便可让五皇子甚至因殿下身死得一个匡扶国运的美名,即便难保来日荣华,至少性命无虞。
殿下明明什么都考虑到了,今日却还要像往日在陛下面前一般,面陈己过。
殿下又有何过错?裕安也终于从殿下这只言片语里,觉出今日殿下召他们前来,怕根本不是因着临死一念,突而转了念头,要勉力求进。
殿下所受灾殃本来也甚多,焉是以死明志,令这几日陛下愧疚不敢见,他等恭谨随侍可以弥补的?只是殿下支撑不住,想要就此了结时,被他等发现阻拦,才有今日。
可殿下却不为此感到庆幸。
殿下仍然觉得若他真的身死,他等未必就能落得个全须全尾。
因而自己尚未康复,就想在今日将这些事嘱咐下去。
殿下自苦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却还念着,他决意赴死前,没有安排妥当,叫他们也跟着受累了。
到今日也从未想过自己分毫!楼术心知殿下忧虑什么,是以声音越缓:殿下为姑娘筹谋至此,但三皇子潜逃,盛萋虽身死,却仍为三皇子外室,盛家大小姐。
殿下可想过,即便盛家有赈灾之功,若三皇子卷土重来,盛姑娘要择何人为婿,才可得一世安稳?楼术紧紧盯着病重的人,见他眼睫轻颤,轻轻咳嗽,又放缓语气:五皇子毕竟身份特殊,哪怕能得陛下宽宥,群臣又焉能允许五皇子继续留在宫廷之中?五皇子痴症未解,又伴口吃难言,难以在这宫中存活下去。
除殿下外,何人可为旁人思虑至此?唯有大统。
楼术竭力放缓声音:唯有陛下如今所居高位,可令殿下心愿实现,使盛姑娘与五皇子一生无忧。
殿下才遭大难,楼术也不愿以殿下在意之人逼迫殿下。
可殿下往日诸多年岁,都是在为做一个明君而约束要求自己,往后几年,又因陛下忽视而困顿于轮椅朝堂当中。
殿下将自己与储君之位绑在一起,才会因朝野动荡想到要牺牲自己性命,楼术不愿看到殿下再做出前几日那样伤害自己性命的举动,所以只能以此规劝:唯有殿下继承大统,盛姑娘与五皇子才可得以保全,子慎与温,暗卫等数十数百人,亦可得殿下庇佑。
三皇子心胸狭隘,因僭越犯上,如今已被陛下下令全力追捕,不堪为君,其他皇子年幼,殿下不为储君,何人可佑本朝?萧无恙并不回答。
像是看出殿下仍然觉得自己不堪为君,他又道:即便殿下不念及朝野,念及父亲年老,不会为君主猜忌,然以新任储君初次继位之声势,焉能容忍父亲曾为殿下之师,还欲为殿下担下窃国之骂名?子慎提及父亲为殿下担罪一事,并非想要挟恩图报,而是想让殿下知道,如今楼家与殿下已密不可分,殿下想保全楼家,必先保全自己。
子慎与父亲,温等人,皆依托于殿下一身,若殿下再如往日般,万般苦楚皆默然咽下。
楼术想起往日,有些说不下去,却还是微微吸气,稳住声音道:即便天下唾骂,也要以死殉国,子慎与温等即便有好前途,也已辜负殿下,我等又该如何自处?他挺直着上半身拱手,言语平缓,宛若立誓:臣不知旁人如何,但臣已决意侍奉殿下,不欲再事二主,若殿下再出事。
他轻声:臣,怕是会随殿下一起去。
萧无恙微微变色,似乎想说什么,但很快便咳了起来,面上一片雪白,眼睫也颤得厉害。
但他还是在裕安抚背的时候,咳嗽着伸手去扶跪下来的楼术,唇色苍白道:子慎.......楼术目光如炬,殿内其他人也是泪光盈盈,看得素日刚直的暗卫心中竟也十分难受。
他们刀山血海里走惯了,不会轻易受情意动摇,却也从未曾见过殿下这样,生前百思千虑,考虑到了家臣夫子,考虑到了太医侍从,考虑到了暗卫一众,却未曾考虑到自己。
明白楼术这是以自己之命挟殿下看重自己之安危后,当即也现身跪在殿中,虽未说话,但已是表态。
萧无恙眼神恍了一下,半晌才低声:我也非欲再......他仍有些咳嗽,咳得说不下去,等裕安抚着他背后半晌,才道:只是想请你们为我,再向陛下求一番情罢了。
楼术垂眸:殿下说的若是盛姑娘婚事一事,子慎明日便可想陛下恳请,请陛下下旨令殿下与盛姑娘完婚。
他装作不知殿下不是想为自己与盛姑娘求这一番婚事,只是道:殿下此刻毒性已解,若好生将养,来日可重新行走也并非不可能,若能与姑娘结亲,自然是好事。
萧无恙还未开口,见他不说话的楼术已然抬眸:殿下不应,是想眼睁睁看着盛姑娘嫁给旁人吗?旁人又焉能向殿下这样事事为盛姑娘考虑只为姑娘周全?暗一也忍不住拱手道:盛家虽家风严正,但那族老也yihua实在苛刻,即便是陛下下旨赐了姻亲,也难保他们来日不会苛待姑娘。
而且这世家该如何选择,也难决断。
若是择一二富庶权贵之家,盛姑娘乃高嫁,怕遭人冷遇,清贫之家条件清苦,殿下安能坐视姑娘受此苦楚?何况......他想起那些信,垂首,言语恳切道:殿下爱重姑娘,肯为姑娘谋划,姑娘却也爱重殿下。
他不忍去逼问才从鬼门关边徘徊而回的殿下,却也不忍看殿下割爱:殿下怎么舍得?想舍了自己的命,还要舍了盛姑娘。
哪怕殿下是怕盛姑娘遭累,也不该到今日还要如此委曲求全。
灾厄已除,殿下.体内余毒也不再,殿下本该满怀希望才是,难道殿下就没有想过与盛姑娘举案齐眉,携手一生?殿下怎可对来日灰心至此。
是真不欲与姑娘结亲,还殿下直至今日,仍满怀悲戚,不肯保全自己性命?殿下已如此舍了命一回,还要再舍第二回吗?萧无恙不说话,有些疲惫的人微微阖眸,脸上苍白之色虽被烛火照得不那么明显,看起来却仍然极为孱弱。
仍是每一刻都叫人想起那日殿下手指垂落那令人心悸不敢置信的一幕来,因此未曾有人开口,却也无人听殿下命令起身。
他们担心殿下欲重蹈覆辙,自是不肯退让。
他们今日如此坚定,也不过是想让殿下知道,哪怕世人暌违,陛下厌弃,他等也永远会追随殿下身侧。
只希望殿下,哪怕是为他们,也要保全自身,莫要做出服毒这样的傻事。
往后年岁还长,殿下不过才在世数十载光景,难道要就这样放弃?不知过了多久,床榻之上的人才轻声叹:你们误会了,我自然不会再.......他似乎是无奈:只是晚晚如今年岁太小,我亦是戴罪之身。
楼术已经道:殿下若允,子慎明日便可向陛下请托,亲自前往江南为殿下与盛姑娘定下亲事。
其他人也觉得年岁也无何要紧,至于戴罪之身,如今知道殿下并未崩逝,而是以死全了江南平息饥荒,漠北数车粮草一事的,何人敢说殿下如今在朝晖殿中是戴罪疗养?萧无恙早令楼术起身,楼术却现在才拱手垂首:殿下不必过于忧虑,子慎虽未娶妻,但礼数等,自会与父亲及礼部众人商讨定夺的。
萧无恙看到殿中还跪着这么些人,只能叹着,低低道:若要定亲,也该我去向陛下.......翟温突然出声:殿下重病未愈,还不宜见陛下,便由臣代殿下向陛下暂为言明吧。
萧无恙似乎还想说什么,楼术已经垂眸道:姑娘与五皇子都很挂念殿下,若殿下还不困,子慎差人去请姑娘和五皇子来。
萧无恙知道他们心意已决,咳嗽数声,才垂眸似乎默许,又转身令裕安收拾出偏殿来:你们也去休息吧。
翟温本来想离开,又拱手:姑娘身子弱,五皇子也需汤药调养,明日我便命医官一同熬煮,殿下不必担心。
萧无恙安静垂眸,等殿内众人皆退却,只留下暗卫,才轻轻咳嗽着低声:近日宫外不太平,若是有大人外出,你们护卫着些。
他声音轻了:不必日日守着我。
暗卫知道殿下既已答应,便是不会再放弃自己性命,垂首拱手,隐入黑暗。
因为知道盛姑娘与五皇子要来,便也大都留在了殿外,不去看,只听着声音,防止意外发生。
萧无恙身体实在太弱,不让主意识停留在身体里,过了片刻便要沉睡。
他只能让部分意识操控盛晚和萧逆,自己则安静地垂眸,任盛晚冰凉的指尖顺着疼的地方轻轻地按,然后握着她的手:不知道霍将军那里如何了。
两个人对视一眼,萧无恙先叹:疼不疼倒是其次,只是希望他不要头晕了。
几乎是同时,盛晚已经道:头晕好难受。
两个人同时笑起来。
马甲三号萧逆注视着他们,慢半拍地将沏好的茶放下:头晕。
他想了想:难受。
盛晚的马甲与意识契合度最高,闻言立刻道:你好慢。
萧逆不服:口吃。
怪。
我?盛晚又笑,惹得萧逆和萧无恙都来闹自己,专找自己最怕闹的地方。
闹完后三个人又各自看了些典籍古书之类,处理事情的效率直接翻至三倍,只是没过多久看了彼此一眼,这次是同步的:困了。
然后一起直挺挺躺下。
萧逆突然意识到什么起身,很僵硬地走到坐榻上,沉默地拉起被子,思维同步的人在这一刻思绪出奇地一致。
萧逆:下次一起睡。
萧无恙:三个人会更暖和。
盛晚:好,让四号睡中间,四号抱着最舒服。
他们看不到彼此,但能感觉到彼此高度一致的心跳和呼吸频率,仿佛他们就是这个世界里最依赖彼此的存在。
他们本来也该是这个世界上最不能离开彼此的存在,即便能感觉到彼此,也片刻都不想分开。
属于自己的一部分时时刻刻都悬在很遥远的地方这种感觉实在是太不好受了,他们想规避,连要避开暗卫都舍不得。
三个人都默默地叹:要是可以一起提亲就好了。
这样就不用谁都不会冷了。
好在婚事已经有了安排,这样即便不能与二号思维同步,日后他们在京城行动也更方便些。
想着,又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