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应过来的禾励也攥拳, 快步上前,他到底是副将,想进营帐, 没人敢拦着。
听见白闻殊的声音,便加快脚步, 这才看见行军床上捂着右肩,神色苍白却仍然凛然冷冽的少将军, 禾励下意识顿住。
他其实并非霍家军一员,入一营前, 他曾是镇北侯身边的家兵侍从。
原先在北疆一带四处流浪。
是镇北候见他身体瘦弱, 腿脚却极为灵便, 才带在身边。
与他一道的很多人,也是如此。
镇北侯悉心安顿他们的家人, 允他们跟在自己身侧,不加入军营, 却随他行兵打仗。
也正因如此, 禾励此生最敬仰的,便是如镇北侯那般,心胸宽广, 沉着冷静,却也可在战场之上灭敌于瞬息之间的英侯。
少将军虽然年少勇猛,但他见到少将军时,霍家毕竟已经覆灭, 少将军常常手握长缨枪, 发泄戾气般孤身练武, 因控制不好武力, 院内花草常常七零八落, 一片狼藉。
后赴北疆带兵,也极为严苛,动辄八十军棍,令兵士惊惧不已。
那时禾励等人就已忧心少将军不比镇北候宽厚,恐怕难得军心。
即便仅有的几次作战,将军都身先士卒,但北疆毕竟不再是霍家天下,将军所领军众也甚少,根本无立功的机会。
自然也无让禾励等人看到少将军值得追随一面的契机。
长此以往,霍家军不敬将军,禾励等人竟也觉得稀松平常,不以为意。
若非此次将军配合白军师假意被俘,他等也不知,少将军竟有此等魄力,还如此看重霍家军:竟宁愿以身犯险,也不肯以一营与敌军主力火拼。
里间声音断续:将军为何不和禾副将说明,当日追击蛮虏之原因?禾励愣了一下。
是当日风沙蔽目,将军却执意要寻蛮虏踪迹一事?不是将军想要追上蛮虏吗?难道还有别的原因?霍凌寒的声音,比之往日的严格冷厉,多上几分淡漠:当时并未确认那俘虏所说是真是假,我也本欲孤身去寻。
禾励手指微紧:当日将军的确说他等可随主军一道返回,可是当时。
当时他等以为是将军以此作要挟,执意跟上。
却闻将军此刻才说出原因:那俘虏说大皇子一党就在附近,并可能于近日集结攻打北境,我担心北境兵力不足,才想亲自前去查探。
只是当日有数名兵士风沙迷了眼,霍凌寒微顿,侧眸,我去看过,应已无大碍。
可将军还是因此丢失了当日侦查的机会!白闻殊咬牙:今日也才不得不以自己为诱饵,使得蛮虏三军不能再合作。
若非他们不听命,将军何至重伤!他们竟敢如此曲悖军令!禾励想起那几名说将军不顾兵士性命,执意要深入风沙的兵吏,脸色难看。
霍凌寒敛眸:此事已过,不必再提。
白闻殊却恨声:北营中有叛徒,才导致当日蛮虏如此精确偷袭一营,将军就从未想过,霍家军中,也可能有叛徒么?正在给自己右肩上药的少年将军一顿,侧眸,听军师道:将军往日严苛,不过是为治军,也是为令他们知道将军命令不可违背。
可他们假意屈从也就罢了,当日将军分明已明确下令,将军孤身去追,为何他等竟以为那是要挟?!霍凌寒安静片刻,神色淡漠:他们追随父亲良久,想要保护我也是应该。
将军!白闻殊几乎高喝:我知将军因霍家军乃霍家最后遗留,不忍怀疑他们,可.......霍凌寒已经将肩膀上药上好,转头看向白闻殊:白二。
白闻殊只得顿住,不甘垂首:将军。
霍凌寒没有多说什么,他本非能言善辩之人:他们没有做错什么。
他鲜少提及父兄,提及之后也只是两句淡淡的:是我愧对父兄,也愧对他们。
虽无甚情绪,却听得禾励几乎喘不过气来。
白闻殊也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拱手:霍家军本无遗留,会如此令陛下忌惮,非要拆毁霍家军不可,怕是有人在其中挑拨.......嗯。
霍凌寒言语简略便应了,可白闻殊知道这是将军已然听进去了,正欲拱手让将军好生休息,便听将军道:你可得了解药?帐中安静片刻,军师显然没想到将军早已知道此事,此刻还在担心他的身体:嗯。
他忍不住开口:将军所中之毒.......霍凌寒在手上缠好缚带:此事非同小可,霍家军,虽将拆毁,但亦不可因主帅之伤动摇军心。
霍家军哪还有什么军心可以动摇!白闻殊咬牙:此前将军瞒下种种伤病,也是为不动摇军心。
他再度提高声音:可将军可知,他们私下里都说将军每次身先士卒,却毫发无伤,根本就是做戏卖好给当今圣上,根本没有想过为镇北侯报仇.......禾励眼神一错,看到正因为上药,而露出半边肩膀的少年将军,侧颈至腰腹间,伤疤累累,触目惊心,不比任何一名霍家军中的将士少,瞳孔骤缩,手指青白。
将军竟伤重如此,自己作为侍从,作为副将,竟今日才知!霍凌寒听闻此言,神色却毫无波动,只是低眸虚握了一下已然被废了的右手,视线落在那一杆杀敌无数的长缨枪上,看得白闻殊眼眶刺痛。
军师快速低头:日后闻殊定会为将军遍寻名医。
霍凌寒对自己的毒没什么反应。
父兄在时,我只任过裨将。
他话一直是淡淡的,仿佛不是白闻殊说起,不是今日之后,世上便再无霍家军,他不会对任何人说起:我也是第一次担任主将,或许。
他停顿一瞬,语气里并无甚怨怼,也无甚伤怀,仍旧平静得像是那个玉面罗刹——他只知道如何杀敌,只知道如何报仇雪恨,并不知道,他对兵士过分严苛,并不会令兵士感激,只会令他们怨恨:或许当日不是我,而是父兄留下,会更好。
霍凌寒以为自己只是在陈述事实,白闻殊却眼眶滚烫:将军当日是因为夫人强留,才未随军,将军怎可把一军之败,怪在自己一个人身上!禾励听得手指颤抖,再抬头时正好听见少将军说:父亲说我本性冷冽,不适合领兵,曾允战后亲自教导我。
垂下眼睫的人拿起那一杆父亲赠与他的长缨枪。
即便知道自己可能再也上不了战场,他的眼睛里也没有什么过分激烈的情绪。
众人皆知,能激起将军愤怒的,只有那两年前的剑门关之败。
其余的,好像都被那战役中的大火烧毁在两年前的昨日,成了灰烬。
那败战,将将军变成了现在这样,冷淡漠然的兵器。
禾励现在才惊觉将军并非兵器,只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霍家遗子,竟也有弱点。
不能让敌军和他们发现,最后的霍家人竟也会死。
他死了,霍家就真的倒了。
他看了眼营帐外风沙漫天的漠北。
满身是伤,还未弱冠,便已戍守在这北境,两年苦寒,也未曾让身边侍从知道自己病痛加身。
还保下了这一千人,霍凌寒却只是道:是我顽劣。
才会到如今,也不能令霍家军真心服从,不能击退蛮虏,不能为父兄报仇。
将军责怪是自己顽劣。
但是看着将军满身的伤,想起将军如今已不能再上战场,只能保下霍家军,他们谁又能说,真是因将军顽劣。
白闻殊有些压不住情绪,缓身退后行礼,退出时,见到禾励,脸色一变。
禾励有很多话想问,可是跟着退出营帐的时候,却嗓音酸涩问询:你说将军中了毒,是什么意思?**晚间北营三军照例欢庆,此次是因为霍凌寒孤身入敌营,甚至分化蛮虏大军,无形之中规避了蛮虏聚力进攻北境的大规模战役。
北营自然不可能像前一次一样,忽视一营,是以一营附近极为热闹,袁何也来拜见。
刚至帐中,就听闻来人禀报道,之前因战事未能杖责的几名兵吏,均已完成杖责。
其中一名昏迷,其余几名疼痛不止。
袁何一顿,看向上首之人。
他素日听闻霍将军治军严苛,为世人所诟病,见霍凌寒只是淡漠看着那人离开,微微蹙眉。
正欲说,杖责至昏迷,是否过于严厉了些,便见霍凌寒放下酒杯,叫另一人进来。
令他备好些金疮药,以军师之名送去。
众人都是一愣。
忽而明白为何军中如此之多人,说他在其中调和了将军与兵士之间矛盾的白闻殊脸色一变,握紧酒杯。
袁何看向霍凌寒:将军为何要以军师名义抚恤将士?他微顿:此举可能会令将军受军士诟病。
禾励也转头。
上首的人并无什么表情波动:犯错则罚,不可过赏,否则,便不算是罚。
他道:诟病又如何?在他心里,难道会比培养出勇武之师更要紧。
袁何领会过来:将军怕兵士不再畏惧杖责?所以以此立威?但又不真正坐视不理,所以只是借军师名义体恤下属。
怪不得军中多人称赞这位白军师春风化雨,其中虽有这位白军师作用,但也未必没有霍将军授意。
霍凌寒缓慢开口,仿佛只是寻常举动:我也是随军师为之罢了,他们毕竟为家中牵挂。
白闻殊想说什么,却说不出话来,只能垂眸。
禾励道:将军顾念他们家中有亲人待其归家,才如此严待军纪,但军中众人,却并不领情。
他低头:是卑职之过。
他本该令上下知晓将军苦心,却与其他人一样,以为将军只是单纯过分严苛。
与你无关,霍凌寒看着禾励,今夜过后,也再无霍家军,你不必再喊我将军。
禾励咬紧牙关。
袁何在旁看着,忽而:霍家军虽已拆毁,但将军身为漠北将领,统领一营,合该选拔出可堪信赖的亲兵与家兵。
他扫了眼禾励,两三眼便看出,霍家军虽然有问题,但禾励等人,可再培养成忠心耿耿家臣的人徐徐:以免将军孤身赴险,却无人救援的事发生。
禾励猛地抬头,看向上首的将军。
玉面罗刹此刻仿佛已然褪去浑身的煞气,只是气质仍然冷然如出鞘的利刃,他收回视线。
霍家军拆毁,众人皆可自由选择去向,不会有人干涉。
禾励正想说,我等并无其他去向,若将军肯宽恕,他等愿效忠将军身侧,去听闻帐外脚步纷乱。
下一瞬,便有人闯入营中,高举令牌:北营将军有令!军中有人指认,霍将军所斩人头并非大皇子,而是蛮虏六皇子之首,故做此言,有矫饰邀功之嫌,将军已上报朝廷,即刻拿下!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