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励脸色骤变, 等回到霍家军中,就对上一张张忧心的脸,迎上来接连问道:禾副将, 将军如何了?陛下真的要拿将军问罪吗?将军怎会矫饰邀功?定然是北营污蔑!但我听说,已有数人指认那人的确为蛮虏六皇子.......会不会是将军一时冲动.......禾励原本还想说忠于霍家军者, 自可追随将军为将军看家护院。
将军被问罪一事,虽极为危险, 但看将军面色,又有白军师在, 应当能化险为夷。
听到那最后一句话, 眼神却是骤然冷, 转头便冷冷地盯着说话那人,手指悄然握紧。
白军师的话历历在耳:将军就没有想过, 霍家军中,可能也有叛徒吗?往日兵吏时常论及将军过错, 禾励都装作不知, 只道是将军失了军心。
可他又怎知,他怎知,那些妄言的的确确是将军之过, 而非有人在其中刻意挑拨?!一向站在兵吏这边的副将脸色沉下来。
另一边。
北营将领抓住矫饰邀功一事不放,上表之后当日,便褫夺了霍凌寒领兵之权,还将霍凌寒直接下狱。
惹得几日后, 奉命参与审理此案的内阁学士何文昭, 见到狱中背对着自己的霍凌寒, 就是紧紧蹙眉, 面色微冷。
此事还未审理清楚, 北营这几位将领倒是好大的威风,竟敢将一营主将直接关在此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不来,他们便可直接给镇北侯幼子定罪,分割他的兵权了!等霍凌寒侧身,才压下心绪,客气拱手,说明来意。
霍凌寒听完何文昭的话,淡淡道:辛苦学士远道而来,第一件事便是为我寻脱身之法。
何文昭拱手言不敢。
将门之子,气势自然是骇人的。
那与镇北侯极为相似的眉眼也晕着冷意,极为平淡,却叫人生不出几分轻视的心思,看到只能想到凛冽二字。
他说的脱身之法,在袁何与白闻殊身上。
再抬头时,得到的回答却是:但,此事虽为白闻殊与袁何二人首先传出,却并非他二人自作主张。
霍凌寒自然知道,若是将事情归结于他们,自己便可脱身,但他只是道:而是我授意,学士也不必为难他们,只需秉公调查便可。
何文昭微微蹙眉。
霍凌寒要回护白闻殊,不难理解。
他早听闻,往日霍将军对白闻殊种种轻蔑,都是为前日埋伏入敌营做准备。
此时回护,正可见将军爱才之心,是被旁人误解之语遮盖。
将军又不善言辞,才让朝野上下都误以为霍家之子对待兵士严苛之心,比之往朝酷吏犹有过焉。
然白闻殊之外的那探花,身上却并无官职,又与太子有书信往来,极为可疑。
将军从不轻信旁人,此次难道就没有想过,此次可能是废太子栽赃,欲借此打击将军,好抹去霍家军与剑门关之战给自己带来的污点?还是北营消息过于闭塞,是以将军并不知这袁何与太子关系?何文昭思及此,还是拱手道:将军久居北境,不知朝中如何风起云涌。
先前陛下为回护病重的废太子,严惩三皇子及其外家等。
后又命大理寺众人,将从前错判废太子暴戾不堪等案件翻案,只是朝中审理多日,也未查出任何证据来由。
直到翻出江南饥荒一案,假称是太子买粮赈灾.......霍凌寒冷然的眉眼从昏暗中露出,看向何文昭,那瞳眸十分淡漠:先前有传言,说废太子已伏诛,难道不是?何文昭说起便更想叹气,觉得陛下是被废太子病重之态蒙蔽。
将军有所不知。
废太子实则并未崩逝,此言,实在是陛下为维护废太子声誉,欲等江南饥荒结束后,为废太子并未影响国运而正名,可。
何文昭显然对皇帝如此维护废太子行为有所不满,垂首停顿片刻,便加重语气道:可几日前,江南便传来消息——饥荒并未结束,而是越演越烈,原因就在那赈灾的钱粮,再次被一伙匪徒打劫,流出了灾民手中!霍凌寒面色不变,只是看着他:是以学士觉得此事并非太子功劳,而是太子早已打算假称为民赈灾,背地里中饱私囊。
何文昭微微吸气,点头后面色更沉道:臣奉命来查此案之前,朝中已有证据,证明此路歹徒,与废太子有关。
霍凌寒仍旧看着他,那极为深邃锐利的眉眼没有任何波动。
仿佛何文昭提起的,根本不是那个害得他一家不能及时撤退,而葬身漠北,无德无能的废太子。
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他向来不会拐弯抹角:学士想说什么?何文昭屏退旁人,咬字极为清晰,仿佛很早之前便想有此吐露:剑门关之战,若非太子胡乱下令,霍家怎会沦落至此?一家上下,几乎尽数覆灭。
将军难道不想为镇北侯伸冤?不欲叫陛下知道,如此维护废太子,于社稷根本无益!而是有害!掷地有声的人拱手垂眸:此事便是一个很好的契机。
那袁何,其实也参与如今令废太子风评好转的送粮一事,但如今江南饥荒延续,实在叫我等难安。
若是借着此案由头细细查探,未必不可获知,背后到底是谁在为废太子出谋划策,讨好百姓。
又是谁,明知废太子劣迹斑斑,大理寺都不能证明其清白,却仍要天下人眼盲心瞎,口是心非地认为,太子的确孝悌忠善。
何文昭想起他抵达北境前陛下恼怒的场景。
若非大理寺直至今日也不能证明太子往日行为有苦衷,他等,又何必来烦扰镇北侯后人?实在是陛下太过偏袒太子,才叫他等直臣,竟无言可谏,只能寻此旁路。
霍凌寒像是终于明白他的意思,淡淡道:何学士的意思是,送粮一事并非废太子出力,而是朝中有人,此人甚至可能正是陛下,为挽回他声誉,才出此下策,过后才矫饰为太子所为。
何文昭再度拱手称是。
霍凌寒继续道:却不料废太子贪心不足,竟趁此关头再次劫掠钱粮,你等实在看不过去,便借此事,联络我等?何文昭面上惭愧,却仍坚持道:将军,我并非霍家中人,你我也并无旧事可叙,但,就大理寺根本查不出废太子往日冤屈,和废太子当日致使剑门关兵败两事,难道不能看出,废太子其实根本不堪为君?不止是他,朝中很多重臣,都是因此,才仍坚持反对重立储君一事。
还望将军仔细思量,襄助我等。
狱中安静良久。
废太子当日命令有误,致我门庭上下三百余人覆灭于剑门关,霍凌寒侧眸,声音里带了些冷意,话虽说得极缓,却也极为锐利,我自然毫不敢忘。
昏暗光线中,少年将军那凌厉瞳眸中的锐光,令何文昭都不敢直视:废太子不堪为君,于我霍家军等,自然也不会有疑议。
何文昭正想说,正因如此,将军才更该与朝中重臣一处,说话的人却突然看向他,瞳孔极黑,冷言迅疾:但废太子为人荒唐,却不会如此行事。
何文昭满目诧异,忙追问:这是为何?难道将军也觉得废太子另有苦衷?他既然能有办法,叫陛下为他回护,又为何要在自己声名回转之时,派人打劫?霍凌寒语速不快,话锋却极锐:陛下突然回护,不惜责罚朝中诸臣,也要重立储君,难道只是因他颇为忠孝,又寿命受碍?太子若真安然无恙,假意逢迎,朝中太子崩逝言论,缘何放出?何文昭张张嘴,想到太子命绝一事,可能并非谣传,便觉浑身冷汗直直流下,瞳孔也骤然收缩!他等就是觉得太子是假死,才不断谏言,惹得陛下勃然大怒。
然朝中太子党虽几乎断绝,楼家却仍在太子船上,楼太傅却从未弹劾过旁人,想来的确奇怪。
那时他等只以为是楼太傅年老,且不欲攻击同僚。
但楼太傅宽容之意,又何尝不是太子授意,何尝不是太子重病初愈,仍在宽容他们的狭隘小器?太子往日就暴戾苛刻,如今几乎命绝,竟未借圣上的手,铲除异党?!那,那他等太子只是假装之推论,岂不是......霍凌寒已经收回视线,凛然冷声:我与废太子之仇,来日自会清算。
此话极为不客气:但朝中诸事,我并无置喙权利,学士还是自己分辨为好。
霍将军如此痛快便表明,不会利用此事与他等合作查探废太子底细,让冷汗涔涔的何文昭更觉心惊,垂眸时思索半晌,才咬着牙大胆问:霍将军的意思是,即便废太子有当日诸般错处,也不会做出置百姓安危于不顾的事?那钱粮也的确是太子所出?太子的确心怀天下?想到这里的人脸色变得更白,几乎攥紧手指。
霍将军与废太子幼时交好,还曾多次结伴同游,自然比他们更了解废太子。
如今,更是与废太子隔着血海深仇,霍将军更直言会为霍家正名,怎会与废太子要好?更实在没有必要为废太子回护。
但大理寺的确未查出任何蹊跷之处,太子当日若真是有苦衷,怎会做得如此干净,难道太子的确是有意为之,更从未想过为自己翻案?难道废太子当日,不仅决意要回护陛下,还回护了朝中旁人,甚至是其他皇子......何学士越想,越觉当日在殿前行弹劾太子一事,实在是过于鲁莽,他等可朝暮弹劾,不也是借了太子雅量?如今竟狂言揣测,却不愿一探究竟,的确有违谏臣之直。
霍凌寒已经果断道:剑门关之仇,我会亲自报,其余污蔑怀疑之事,何学士不必再拿到我跟前来,何学士,请回吧。
何学士心下震动,却还是拱手退出。
心下震动的不止对废太子仍含有偏见的何学士一人。
霍家军被拆毁已无可转圜,禾励等人,更是等不到北营诸将领请上举证将军矫饰邀功之人,与何学士一道审理此案,便要按将军军令,分散入各营,或是带着军功,解甲归田。
他等本想解甲归田不假,但知将军苦衷和伤势后,便再不愿离开,如今更是后悔不已。
只得临行前夜特来见霍凌寒一面。
肩上伤口还没好的人神色并无波澜,只是让他们各自远去,听得禾励眼眶微红,几乎要屈膝跪下:将军!霍凌寒只是左手一扫,禾励便没跪成,只能抬头看着霍凌寒:往日是我等.......你们无需愧疚,霍家军拆毁已是覆水难收,霍凌寒打断后,便松开手,圣命不可违。
你们去便是。
禾励咬牙抬头:将军还在,霍家军怎可先无!霍凌寒看他良久,才垂下眉眼,淡淡道:除非你等有功绩可言,否则,霍家军已无,比仍有更好。
禾励捏紧手指,退出后脑海里功绩二字,等见到袁何,才猛然想起,他等解甲归田,回到的正是江南此地。
若是细细谋划,未必不能正好与那劫掠赈灾米粮的流匪撞上!心中有了成算,才按下种种惭愧难言不表,毫不犹豫辞行往江南去。
他等离开那日,何文昭也收到了袁何拜帖。
正在喝茶的人敛眸不语。
原本他知袁何此人为废太子幕僚时,还在怀疑他此行根本不为解救,而是陷害霍将军。
但霍将军即便与太子有怨,也不肯在此时攻击废太子,还是叫何学士心中有异,深觉他等,的确是有些偏听偏信,搜集来的所谓证据,更是不值一提。
如今见袁何来,想了半晌,这位代表朝中诸大臣立场的学士才放下茶杯,请人进来。
袁何不拘礼节,话却十分冷静,拱手便道:袁何此来,是为学士传一捷报。
何文昭满脸讶异:又有捷报?他想来想去,如今也只有江南匪贼,可谈得上捷报,这袁何又有兵在手,脸色便冷了,语气也加重:你欲往江南去?以缴匪传捷的借口?去为废太子扫清证据?袁何垂眸,他早知朝中对太子偏见甚多,他自己也曾是其中一员:若是如此,殿下几次病重,为何不召我回京?此次江南二度灾荒,实在是殿下心急如焚,但诸位大臣怀疑殿下在其中做手脚,是以直到现在,也只能听朝中钦差查探,殿下可救民于水火中一次,难道还能冒天下之大不韪行第二次?到时朝野还不知怎么怀疑殿下私窃国运,祸乱朝纲。
他没说殿下的确让他万事以民为先。
袁何也实在不愿在此时还令朝中诸臣怀疑殿下,是以并未遵从此令。
何文昭张嘴,面上惭色一闪而过。
的确,他等虽派出钦差,却未能缓解江南荒灾,从这上面看,的确不如太子惠民甚多。
袁何此来,是为霍将军一事。
他抬眸,目光淡然:几日前,北营诸将领听我说,以一千之数大破敌军,皆惊诧无比,却不知,我从怀将军那里借兵四千,至今未归。
何文昭脸色复杂,沉默半晌,才道:我以为你借兵,是为缓江南之急。
袁何却道:此法的确是太子授意,借兵,却并非为保太子声名。
太子此举,是在保下霍将军的功劳,保霍家之功,可上达朝听。
北营存在瞒功不报的情况,袁何还需用手段,才能叫陛下知道,此事乃霍凌寒的功劳,何文昭并不意外。
让他意外的是,太子恶名,一半是因为霍家,太子殿下如今却肯为霍将军细细筹谋,瞧着竟像是完全不在意。
他心中惊异,放下茶杯凝视袁何许久,才承认自己狭隘般叹声:你细细道来便是。
......很快,便到北营论罪行罚那日。
北营诸将领齐聚,当日举证霍凌寒矫饰邀功的些许人等候在营帐中,见何文昭赶来,便拱手行礼,面上极为谦恭:何钦差。
何文昭此来是有钦差之名,但他没想到自己连日走访,竟也有被眼前众人迷惑的时候。
如今想来,他偏袒霍将军,也是因为霍家有功于本朝,但若是无此前提,他是否也会像误会太子一样,误会镇北侯之子,是矫饰夸功,有负天下?越想,心中羞愧便越要化作实质,叫已经上书请罪的何文昭心中沉叹,面对众人的脸色也沉下来:你们是如何发现霍将军矫饰邀功的,一一道来。
几人三言两语,无非是说,作战过程中见到过大皇子与六皇子,是以认出了此头颅并非大皇子之首。
何文昭沉默不语良久,见袁何暗中点头,才忽而起身,环视众人,然后举起案板,重重敲下,众人俱是一惊!帐中文臣已厉声:我问你们,你们镇守北疆多年,可曾与蛮虏交过战!几人不知何文昭为何忽然疾言厉色,忙道:这是自然。
先前推出这几人的何武也拱手连道:末将等自然是与蛮虏极为熟悉的。
何文昭冷笑连连:既极为熟悉,你等可能说出,蛮虏来骚扰北境时,几支队伍可打着不同的旗号?蛮虏众人,可曾高呼,此人乃我二皇子此类言语?何武本来还不知今日发生了何变故,闻言脸色就是猝然一变,然何文昭已经厉喝道:你等驻扎边境多年,难道不知,蛮虏虽有贵族之分,却从不改易旗帜!那他们所谓的认出,又是哪来的!当日蛮虏三军齐聚,连蛮虏自己都分不清身着同样贵族服饰的几人,何人为大皇子,何人为二皇子六皇子——你等小兵小卒,不过是上过几次战场,如何能分辨得出,霍将军所斩人头,并非蛮虏大皇子?!他说到这里已怒极,气势极为凛冽逼人:到底是有人指使,还是你等根本就是曾与蛮虏暗通款曲,才能与数万人中,一下便认出此人为哪位蛮虏贵族?!何武已是瞳孔骤缩,瞬间明白其中关节,还欲狡诈辩解,何文昭已经拂袖冷笑:实不相瞒,霍将军诡辩此人乃蛮虏大皇子前,便已猜透北营军中,有人私通敌军,早在此前,便写信与朝廷,言明经过!此言当然是诈,是为叫叛徒露出马脚。
但到底有没有人私通蛮虏,看他们青白脸色,何学士又有何不知!此人还与蛮虏贵族极为相熟,而且还知北营当日正在饮酒,才引来蛮虏,为蛮虏俘获本朝将领行了方便!谈到通敌叛国之辈,此刻也已是面色森然,宛若阎罗的文臣怒喝:此人当然并非蛮虏大皇子,剑门关之罪魁祸首,也未伏诛。
将军当日假降,是将那数万人引去怀将军那四千人埋伏的峡谷当中,今日怕是便有消息传来,蛮虏必然死伤无数!你等欲出卖本朝,逢迎蛮虏,可想到今日?!有人当即就是脸色大变,还悄然按住武器,何文昭冷笑连连,更是拔剑指着众人:今日指责霍将军矫饰邀功,曲逢上意的人当中,也必然有当日通敌之人!他挥剑:还不将此刻营帐中叛徒拿下!袁何布好的兵士:是!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