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统第一次见这种场面, 还在乱冒省略号和感叹号刷屏,见宿主似乎已经闭上眼睛准备休息了,只能闭嘴。
京城朝晖殿中, 层层帘幕后的人低咳了一声,抬起手, 声音低慢清哑:华平。
内监立刻放下药碗:殿下?他前几日才被提拔到朝晖殿中,但已再熟悉殿下的声音不过, 刚靠近听殿下低缓温和的语调,就知道殿下肯定又是要让他减去些殿中的炭火。
各宫份例相当, 少了殿下这里的炭火开销, 宫人冬日就过得就暖和一些。
殿下总是念着他们也该添些御寒衣物。
朝野弹劾的残暴储君, 私下却是无人知晓的细心宽和。
果然,听萧无恙低声说了一句之后, 就立刻俯首道:殿下,您的病才刚刚大好, 太医说不能受寒, 用炭再多,都是应当。
萧无恙似乎想说什么,内监就已直起身, 不怕僭越地快速道:奴去喊殿下内侍来。
然后一点也不怕地快速拢好殿内炭火,放下帘幕,躬身退出,根本不给太子殿下继续说话的机会, 看得裕安进殿后便无奈:殿下。
发丝垂落下来的人昨日有些发热, 是以现在才起, 眉眼垂着, 没有让裕安逮住间隙长篇大论, 说些让他好好修养的大道理,只是低声询问:几时了?午时刚过,已命人传午膳了,裕安知道殿下心事,拱手循循善诱,如今水患好些,官道修缮,信明日大概就到了,殿下好好休养,才可第一时间收到姑娘的信。
北疆,殿下咳一声,还是一样么?裕安犹豫片刻:说是陛下已应允霍将军回京,算着时日,应,已在路上了。
萧无恙松开帘幕,轻轻地应了一声。
裕安忍不住说姑娘必然安然无恙,他也未作答。
一号刚刚受了伤,现在还睡着,似乎极为疲惫,他总想快些见到她,才好放心。
可还未用膳,殿内宫人就快步进来,说了句什么,裕安皱了皱眉,还未说什么,一向平静的朝晖殿竟然被内监围住。
像是要强来。
果然,下一瞬宫门大开,来请人的赫然是太后宫人,拿着懿旨念完,便差人上前。
裕安脸色骤变,想要传人去喊陛下,殿下却轻声:裕安。
他放下双箸,竟像是早有预料般垂眸轻声:走罢。
片刻后便到了一片肃静的乾安宫。
还未能完全恢复,起身时踉跄了一下的人垂首:皇祖母。
太子还未进殿前,皇帝便已转身叫人拿了软垫,燃上炭火,其余还有香料汤药等等备在殿中。
种类之齐全,让今日候在这里的诸位大臣都为之侧目,何文昭也皱眉侧首。
心道陛下之偏袒,真是一日比一日要重。
但见到那位太子殿下单薄的身形时,还是一讶。
进殿的人清瘦得有些过分了。
俯首时,低垂的眉眼,安静内敛得像是枝头覆着的薄薄白雪。
这么看着,竟有一种即将在月光下融化的脆弱之意。
其他人也是脸色一变,心中惴惴。
太子自被陛下留在朝晖殿后,他们就再未见过,只知是病重了一回,谁知竟清瘦病弱成了这模样?别说是陛下,就连他们这些人,看着这样的太子,都生不出往日对那暴戾残酷的废太子殿下的厌恶来,只能沉默。
何文昭也有些心绪复杂。
一向不欲多说的何相竟在此时拱手开口:殿下近日可好些了?何相一向最为公平公正,往日也不曾对太子有所偏袒,如今却仿若,也对太子生出了几分心软怜惜。
已好些了。
太子轻声:多谢何相。
殿内一时无声。
还是太后见太子病弱,看了眼目光中隐隐有焦急疼惜之意的皇帝,叹息一声,才让旁人将太子扶起。
然后在群臣屏息中威严开口:皇帝往日不让众大臣探望太子,哀家与朝野都不知太子近况,才派人强令前来——言下之意,太子病重至此,朝野却不知,是皇帝之过。
皇帝如今还要责怪我们是非曲直不分么?太后收回视线:太子也不必惊慌。
她往日也是真心疼爱太子,可是大理寺不能证明太子清白此事,若不解决,皇帝让朝野如何信奉这个曾发出罪己诏的太子,让群臣如何相信,太子可堪大任?皇帝狠狠皱眉,声音里已带了严厉:朕已说过,此事是诏狱办事不当,不必再提!太后不欲与皇帝争辩,她今日先斩后奏,就是想将此事做个了结,不会将时间耗费在此等小事上:大理寺少卿,你来说罢。
萧无恙微微侧眸。
寿康心里隐隐有些难受,他知殿下久居深宫,恐怕根本不知,朝野在为他崩逝之事欢呼雀跃,陛下欲为殿下洗脱污名,大理寺却在几番查探后,更加言辞激烈地抨击殿下。
太后今日允了朝臣奏请,何尝不是让殿下再受一次曾经的委屈?果然,大理寺少卿将事情经过梳理完毕后,殿下眼睫就颤了片刻,而后却也只是垂眸,沉默不语。
并非我等有意中伤殿下,只是追根溯源,的确未有殿下往日谬误,都是蒙冤受陷害之证据。
他已奉命将此前种种按下,但:即便殿下与当日中毒一般,有苦难言,至少也该为当日,令霍家军退守剑门关一命做出解释。
这才是他们今日目的。
大理寺少卿卢辉年不过三十,也是出了名的耿直严正,皇帝曾很欣赏他这份不屈气节,今日却恨不得摘了他的脑袋,好让他不敢再在嫡子面前嚼舌根:否则陛下已允了霍将军回京,到时,殿下面对霍家遗孤,又该如何自处?何相面色忧虑。
并未被附和的群臣攻击,但如今在这殿上,已如当日般被朝野讨伐的太子殿下沉默良久。
直到群臣忍不住开始窃窃私语,才垂眸轻声:当日。
是我,政令有误。
他其实没什么好说,皇帝也早知道嫡子会心甘情愿认下这罪过——蛮虏败退,大军溃散,当日何相,夫子及内阁诸学士等,都曾劝过我,令霍家军一半整顿,一半乘胜追击,至少要夺下部分粮草,才可解剑门关六座边陲之城燃眉之急。
何相没想到殿下还清清楚楚记得,当即心绪复杂地低叹一声,同僚卢辉已不卑不亢道:可是殿下未曾。
殿下未曾考虑到霍家军已无粮草,更无援军。
也没想过行军疲惫,而是毫无证据,更无解释地,强令霍家军退守剑门关。
还特地指明要道,导致霍家军被蛮虏埋伏,几乎全军覆没!提起这句话,太子的手指颤抖了一下,他抿唇,在卢辉不顾阻止,继续说时深深闭眼。
寿康身边内监已奉命拼命示意这位大理寺少卿少说两句,但没能拦住,却令他言辞更加犀利:殿下倒是极擅反省认罪。
当日若不是殿下意旨,霍家怎会满门忠烈,赫赫威名,护不住一个堪比父兄大才的少将军?霍凌寒此次被召回是因伤重,卢辉提起此事,是在太子心上中伤。
皇帝已经按捺不住,欲要发怒,萧无恙苍白着脸色,垂下颤动的眼睫,缓慢俯首。
殿上并无霍家遗留血脉,可太子仍深深垂首,不知是在向谁说,嗓音低哑:大理寺少卿所言并无过错。
是我之过,子安不敢赖之。
陛下赐坐,附有软垫,身后还有木制轮椅,太子殿下也未曾坐下。
他一直跪在这殿中,像是在面对霍家那三十六张灵位,又像是在面对那读过罪己诏的万千世人。
贵为储君的人从未吝惜过君子风骨,自己性命,所以每次都跪着,大殿中一片寂静,连卢辉都不再说。
霍家满门忠烈。
跪在那的人其实身体还未大好,额上已满是冷汗,眼睫潮湿间气息微短,连侍从都没有发现,他忍住了咳嗽。
皇帝也不知,但仍心如刀绞。
咽下喉中腥甜的人闭眼:以子安之命偿之,亦难偿全。
卢辉终于出声:既难偿全,殿下又打算如何偿?束发垂眸的太子仍跪伏在原地,皇帝使劲地按着扶手,见嫡子抬首,不知为何,突兀地想起那日那孽畜与其外室,就在室外。
对嫡子大放厥词,说他心怀不轨,罪大恶极。
嫡子那时看了他一眼时,也是像现在这样的眼神。
世间误解,风刀霜剑,冷冷相逼,太子只是安静看着。
他的子安安静地看着,然后任由那些流言蜚语割破他衣袍,毁去他发冠,践踏他清誉。
只是因为。
皇帝喘不过气来。
突然明白了什么。
江南灾祸,实乃子安所为。
只是因为,他仍觉得自己有错。
他想要偿还这过错。
上首之人猛然站起!连太后都不知太子为何要突然提起江南之灾,如今并无证据证明饥荒乃他导致,那些钱粮也仍旧归在太子名下。
他若是想,直接昭告天下,叫江南数万民众都知赈灾钱粮由他筹集,对他感恩戴德并非难事。
他难道不想让世人知道,那些钱粮都是他筹措得来?可太子似乎真的早就想好舍下这一切,想好舍弃自己性命,只不过是皇帝不让他去,太医楼术等人又强行挽留。
盗窃国运也是我所为。
他声音很轻,面如霜雪,寿康这才知,皇帝每日去看太子却仍不安的根源是什么,几乎战栗。
殿下瞧着的确像是身体好了,只是比往日安静沉默些,但笼罩在殿下身上的死气,却从未消散过。
剑门关之败,往日之错漏,殿下仍然,郁结于心。
他们将殿下从生死边缘拽回来,殿下也同意令楼术往江南代为提亲。
可身体好些的人,这么些时日,竟从未尝试过探听朝政,从未想过离开那朝晖殿内,去看一看外面如何,像是对外界,毫无留恋。
他也从未想过重回人世——殿下已说,对霍家之亏欠,一命难偿,但殿下仍想以此偿。
是霍将军匡正国运,诛灭逆贼,击退蛮虏。
皇帝猛然耳鸣,想起北营想借窃国之人被伏诛一事起兵。
原本就是借了嫡子身死的势。
若是当日太子崩逝,功劳正合该全归在有粮有兵,又恰好迎上这天时地利的霍将军身上。
霍凌寒大可因着屠戮声名狼藉的废太子,断了别有用心之人偷窃国运,戕害百姓之美名,让几乎被屠满门的霍家功绩加身,重回世家之列。
太子之死,是毒发,也是情愿。
萧无恙闭上眼睛,浑身纤尘未染,却仿佛满身血迹,像是月光下的那薄薄雪层簌簌落下,下一秒便化了:父皇当日,不该选我。
他本该以命偿之的。
可他却活到了今日。
裕安突然想起殿下每日问起暗卫书信,不仅是问盛姑娘,更问北营边陲动静,手脚一软。
如今陛下召霍将军回.......他还未从这惊惧中缓过来,皇帝就像是畏惧将要发生的一切般,色厉内荏道:子安!不要胡言!他深吸一口气,不知是在告诉太子还是在告诉自己:朕已为你遍寻名医,清除余毒,还为你和盛家二小姐定下婚约。
咬牙的人声音有些颤:子安还要在这里吓唬朕吗?还有什么非要逼迫子安到这个地步!子安就非要弃他,弃世间而去吗!萧无恙闭眼:陛下误会了。
他说得很慢,很哑:子安,从未心悦过盛姑娘。
暗卫浑身一震,转头看向殿下。
却见他们殿下颤着眼睫,苍白垂首:姑娘离开不过短短数日,殿下便已将那将养后恢复些的生机,全数耗光了。
连同那些融在信件里的只言片语。
那些以开头,连成当日江南商铺地址的墨迹。
那予了盛家赈灾之大功,予了殿下残害百姓的罪过,还予了那位远在边陲的那位霍将军,匡扶国运,手刃仇者赞誉的信。
都在这一瞬间,连殿下求生的祈望,耗得干干净净。
殿下引楼公子向陛下求请,护送姑娘回到江南,令翟太医跟在神医身边研读医理,令太子府仆从不必每日随侍......一切一切,早有征兆。
殿下竟是从让他们护好盛姑娘起,就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
即便他们勉力救回殿下,殿下死志,也从未更改过,往日温言,不过是宽慰叫他们放心。
是子安以势压人,横刀夺爱。
诸大臣震惊地看着,这些时日从未在朝堂上出现,未从宫中泄露过只言片语,仿佛真的崩逝了,毫无存在感的储君。
在这一刻近乎决然地,按照自己既定的命运走了下去。
即便他们没有眼见太子病重,吐血垂危,没有了解过,太子在宫中这些时日,受了那明日花之毒多少折磨,却仍然近乎惊惧地感觉到,过刚易折——可如太子这般温和似水的性子,也是会玉碎的。
他不是假装病重。
即便无性命之虞,无明日花,无国运流言,太子也已预备将一切都舍弃了:子安痛之悔之。
他说着这话,语调低哑平直,像是在说即便皇帝不罚,即便宫人看护,也不可能将他性命留住。
皇帝的确偏袒太子,可谁又能阻止心存死志的人自绝呢?楼术等侍从被支走,太子府早无幕僚,群臣弹劾,朝野痛恨。
太子自戕,是大快人心。
无人知霍家手到擒来的护国之功,会是废太子亲手送上。
太子今日肯应召,肯走出朝晖殿,更不是因为太后和群臣今日才发难。
而是因为他今日才知,霍将军已被允回京,阖朝罪臣,本该由霍家遗留血脉拿下。
太子将自己性命留着,留给那他亏欠数十条人命的霍家,霍凌寒进京之日,就是窃国贼被诛之时。
殿下不敢说自己对霍家,对霍将军无愧,也不愿说自己无错。
可霍家有三十多条人命,霍家军数万人。
萧无恙还在说,字句极缓,没有血色的唇念每个字都更苍白一分,殿下眸光却极为平静,释然: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他像那日接下罪己诏一般,直直地跪下垂首,甚至从未试过在双腿恢复后站立行走:在他心中,重病,毁誉,不良于行,一切都是他本该承担之责。
他从知道自己有错那日起,便一直在偿还这罪过,不死,他不觉自己能偿完。
所以:宁受此罚。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