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礼遇袁何, 侍从虽然对袁何有所不满,也不会说什么,只是冷着脸拱手。
正带他出去, 欲将人引离朝晖殿,却正好撞上御驾。
侍从连忙跪下, 楼术也拱手禀告道:殿下请前科探花来商询要务,未能及时迎接。
陛下恕罪。
说是未能迎接, 其实也是点名袁何身份。
毕竟皇帝日理万机,未必记得此人为谁。
皇帝看了袁何几眼, 脸色果然已沉了下来。
自然不是怀疑嫡子在这个时候召见袁何, 是想教他识时务, 在明日朝会上矫饰请功。
而是猜到嫡子怕是又要推脱功劳,立时胸闷地深深吸气, 才摆手,让寿康将人送出宫去, 楼术也随行。
临了, 这位随侍陛下多年的内监总管客气恭维道:听说探花郎家学渊博,祖上也曾是肱股之臣。
袁何心中异样,拱手道不敢, 也是婉转示意寿康直言,就见他躬身:陛下看重直臣,明日大人不必怕,直言便是。
总不能叫真正为国为民, 心怀天下之人受了委屈。
若大人有证据, 还望秉公执正才是。
楼术一言不发垂眸。
殿下想将功劳都推到盛家和盛姑娘身上, 才会将往日信件付之一炬, 否则此事早已证据确凿。
大理寺又哪来缘由怀疑太子是贪功冒进?袁何说不出话来, 今日入宫所见所闻,都出乎他的意料,他也只能无言行礼。
送走那位寿康公公,踏出宫门,袁何才转头,看向楼术:当日三皇子献策后,陛下大力嘉赏,沿途郡县皆因沿用三皇子治水之策,而感恩戴德。
是以朝中皇子虽多,却以三皇子一党势为最大。
但三皇子治水之策,多有引申。
殿下虽有谬误,却也有灼见。
楼术眸光一凝。
他虽为御史,但因常日便守在殿下身侧,在朝堂之上多遭同僚相轻,行事多有不便。
袁何却是当今探花,虽自己寻了差事往漠北去了,但到底与同朝官员相熟。
袁何这话是在暗示他,三皇子办得极为巧妙的水患治理一事,有许多很有可能是参照太子当年治水之策做法做的,只是时日久远,竟无人发现。
此言也是在为他点明为殿下收拢民心的方向。
水患之苦,殿下若除,想必处境也会安稳些。
虽然早知袁何对殿下多有不敬,还因此冷了脸,但他也并非不知好歹之人,很快便退后一步,垂眸拱手。
袁何也躬身作揖,才收回视线,离开了宫中。
这边皇帝却已迈入朝晖殿。
自从那日嫡子说自己累了之后,皇帝还是第一次踏足这里。
想到暗卫说的那些见闻,皇帝心中窝火,又紧紧揪着,恨不能现在就把霍凌寒给下了诏狱,让他知道知道好歹。
可是见到嫡子,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萧无恙前日便把那些信都烧了,满炭盆的火星窜着跳着,红得热闹得像是上元节的灯火。
转眼晚间就发了热。
皇帝焦心灼肺地等,等嫡子好些了才敢来看他。
可被他牵挂着的嫡子醒过来的第一件事,是叫袁何过来,把这功劳都推到盛家身上。
皇帝不知道嫡子到底想要什么。
皇帝只能压着心中隐痛:霍家旁系那里的事,朕都已经处理好了。
他哑着声音,几乎是费尽心思诱劝道:北营错综复杂,我当初贬了他到北营去,也是希望他能查出背后动手脚的人,为霍家为剑门关几十万大军报仇。
你若是惦记着那道诏令,朕可以下令,调动人马,让霍家恢复往日威势。
他威严执政数年,哪怕最为怜惜偏袒三皇子的时候,也不曾为他动过兵权。
可是面对嫡子却心硬不起来,如今更是焦急懊恼。
嫡子本来瞧着就无甚生机,还因着盛家女劳心损神到这个地步,皇帝只恨自己当初没有早早地就下了圣旨,否则嫡子何至被桎梏至此:至于婚事,京城高门众多,自然想怎么补偿都补偿得了,霍凌寒毕竟久居边疆,能与她有什么旧?不过是谣传,故意挟着剑门关之事,想要报复你罢了!皇帝说到这里,语气恨些:你过不去这关,也可用别的补偿,你是未来储君,未来还要登上大位,难道还不能令霍家俯首称臣,心服口服吗?萧无恙垂眸。
皇帝又急又气,看着嫡子病弱的面容,想起嫡子说自己病了十余年,错了十余年,顿时心痛。
嫡子安好的时刻,实在是少得可怜。
他到嘴边的劝嫡子天下女子何其之多,大可再寻,硬生生转成柔声宽慰:纵使霍凌寒不愿,霍家还有其他人,总能被拿捏住,难道还不能让你如愿以偿吗?他知道那盛家女一直守在嫡子身侧,在嫡子被天下背弃的时候,也坚定地选择嫡子,是以也知要令嫡子放手难如登天。
他又何尝不曾盼着盛晚能好好劝嫡子,令他能多些生气,学会将养着身体?就连答应楼术提亲,也是因为,有她在,嫡子气色才好上许多。
谁知会有今日!可再怎么说,事情也发生了,皇帝怎么想都觉得心酸,更不忍对嫡子说重话: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告诉朕,难道朕,父皇还不能为你筹谋一二?萧无恙仍是不说话。
几盏茶的时间都过去了,屋内只有炭火燃着,剥裂脱离的声音,像是把皇帝的心肝都烫得脱了一层皮。
这时,就在这满室寂静里,萧无恙才开口,哑声:父皇。
他上次说自己累了,皇帝心怀不忍,没有再说,可这次也没有几个字,只是很简单的一句,却仿佛耗尽了一生的心力——嫡子的确,把所有的生气,都用在五皇子和盛晚身上了,皇帝只能想到如此从盛晚这里,令嫡子对来日有些期待,是以怎么都不肯松口:子安不会再做傻事,也会好生休养。
他闭上眼睛,却连在此刻都在为她说:可是此事并非她的错。
颤着眼睫的人薄唇轻挪:是我倾慕她。
嫡子成年,弱冠,有倾慕之人,乃至不良于行,这些时间节点皇帝都没有经历过。
以至于他现在在这朝晖殿里,看着已然成年,仍然茕茕孑立的嫡子,竟然恍然想不起这二十二载光阴,都去了哪里——嫡子已然有了心上人,本该是考虑自己婚事的时候,他这个父皇还没有帮上什么忙,就要眼睁睁看着他伤怀至此。
嫡子见他不说话,又强撑着起身躬身行了个礼。
皇帝看过萧无恙行过很多次礼,没有哪一个,比现在这样更叫皇帝觉得,嫡子苍白得像是下一秒就要垮了。
可他还是行了这个礼,好像他从被定为储君起,除了请父皇原谅,请朝野原谅,便是强逼着自己承担这一切了。
他也除了请对他寄予厚望的人原谅,什么都不能做。
嫡子宽和,他不是一早便知吗?果然。
两姓之好,霍盛可缔。
嫡子低声:子安无话可说。
他还是求了皇帝的恩准。
皇帝恍然,心底又涩又疼。
子安幼年便失去了母亲,自己作为一国之君,总是更加看重朝政,对他关心不及何相及楼太傅多。
可即便这样子安仍然生得温和守礼。
是自己说他有错,他才承认自己有错。
他这二十多年都在在责备自己。
可皇帝不想看见嫡子说这是自己的错了,皇帝甚至想,他当初到底为什么要让嫡子监国?为什么让嫡子发出了那道诏令,令他至今还在为剑门关之败而后悔。
为什么要让一个储君名号硬生生压着嫡子,把他压垮了:现在还压得他不得不眼睁睁看着旁人夺了他的心爱之人,仅仅是因为他对霍家有愧吗?是他令嫡子监的国,该有愧的也该是他。
可是嫡子只是闭上眼睛,求了这几个字,让出朝晖殿的皇帝,脚步僵硬虚浮,还未出宫门便觉偌大的宫廷,都蓦地褪去了颜色,变成了纸一样的苍白。
一瞬之间天旋地转。
他回头看了一眼,整个宫殿都是慈宁宫的冷清僵硬,仿佛把所有人都困在这里面。
这里面困着皇后,也困着嫡子。
他想起民间给儿子准备祖产,便于日后嫁娶繁衍子嗣供养终老。
他若是一个寻常的父亲,也该盼着他的子安平平安安地,立身成家,然后和妻子举案齐眉。
没有子嗣也没什么要紧。
子安身体不好,他也不要他送终,只是平平安安地度过这几十年光阴不也可以吗?可大约是从他说失望开始,他的子安就已没有那种平凡的安宁日子了。
皇帝脑海中麻木而悲怆地转过嫡子写下罪己诏后的一幕幕,一步步迈向前,浑身都在颤。
嫡子跪在慈宁宫里不言不语地等着天明。
嫡子咳嗽着瞒下中毒的苦楚。
嫡子将香料转交给何相却被洒在地上。
嫡子为江南图谋安宁却想自己撒手人寰。
还有嫡子坐在轮椅上,看着自己奖赏三皇子的一幕又一幕。
皇帝当初立嫡子为储君的时候极为不满,可他又什么时候想到嫡子到如今,满身病痛,孑然一身,竟然是什么都没留下。
岂止是嫡子觉得这十余年光阴白过了。
连皇帝都觉得,还不如没有这十余年。
还不如,从一开始他的子安就没有生在帝王家。
皇帝整颗心都在嫡子这决然的决心里被撕扯开,甚至脚步踉跄,猛地咳出血来。
刺眼天光下,那个因为父皇说,只要他不生病,就每岁奖励他一只蹴鞠球的小太子还跪着。
第一次认错,姿势就错了,寿康看不过去扶了一把,他乖巧地拱手拜谢,但是拱手也拱不好,只是低头:无恙错了。
无恙不要蹴鞠球了。
他知嫡子或许肯,或许愿继续留着日后数十载光阴,可绝不会是因为自己曾允诺却没有送的蹴鞠球。
他的子安早在被自己责令写罪己诏之前,就已去见皇后了。
【萧元晟对萧无恙认可值上涨一点,当前认可程度:绝对认可。
】袁何等人要上朝证供,群臣早早便候着,在侧旁听。
但不少臣子都是眼观鼻鼻观心,对太子早已召见今日诸人心知肚明。
因此在袁何俯首,说当日最初是盛晚落款,而后才转为太子殿下的时候,都有些惊讶。
老臣自然是觉得,袁何虽然没有官职,行事出格,但还算刚直,没有被太子收买。
当日听了太子那番话的大臣却少不得拿眼睛去偷看轮椅上的太子殿下,只能看见一个安静的轮廓。
何相心中叹息。
皇帝昨夜突然咳血,今日是强撑着上朝,语调沙哑:其余人可还有话说?徐晚央毕竟是游商,此刻不在江南更不在京中,一时半会无法出面,但与袁何相处日久的侍从,还有那支土匪组成的队伍中,也有一两个还算有威信的,闻言都是俯首道未曾。
有大臣问:你当日逶迤向北,也是受那信指使?线路图是那女子所作?袁何垂眸:正是。
他顿了顿:后来太子殿下亲自致信,草民也曾婉言询问过,但殿下并未作答,只是书信风格与盛姑娘一脉相承,所以草民未有疑虑,只是按信行事。
这下群臣面色各异。
说起一开始的信是盛晚写的倒没什么,但信件之间一脉相承,足以证明,太子即使不是此事最开始的主导,但在其中也起着重要作用。
江南之功实为太子之功。
确认这点,劫掠钱粮,自然也成了无稽之谈:且不说袁何这支队伍就是靠途中收服土匪拼凑而成,战力极佳,若要劫掠,大可做得更加隐蔽。
就说当初太子目的若为筹集钱粮,又何必多此一举将钱粮送出,无偿赈灾?若是为搏好名声,平价售出,或者是拿出一部分,其余一样侵吞就是。
先无偿赠给灾民,再又打劫是再蠢不过的做法。
但太子既然知道以布商为遮掩,又怎么会笨拙到特地绕一个大圈子送了又抢,就为了让自己收获片刻轻飘飘便被戳破的声名?当即众人都沉默不语。
就连卢辉,都在此刻道:太子往日劣迹,虽无证据证明是旁人陷害,但。
他垂首,显然也是刚刚才知道,皇帝正在清查那些给过太子错误建议的幕僚。
而那些幕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的确印证了楼术当日所说,几乎皆为保皇党的事实:但二十二桩寻常案件,皆有幕僚在背后撺掇。
他犹豫了一会儿,本来不该说这话,但是不用看角落里安静的人,也能想起太子殿下是如何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与众人隔绝,冷冷清清地闭口不语的,心中也不知为何而倏地异样一遭。
沉默片刻。
实则,也没有造成多严重的后果。
比起储君暗中购买钱粮,将功推出,又欲以己命偿还霍家的劫难来说,几乎不值一提。
霍家已谅解太子殿下,不需殿下偿命,只需香火祭拜,他们自然也知道。
可如今臣下之分并不如往日朝野那般严格。
霍家肯不咄咄逼人,怕也是因为,从前皇帝那般纵容的情况下,太子也并未欺男霸女,草菅人命。
殿下只不过是责罚了几个不得力的幕僚,便任他们把自己的声名污蔑到这个地步。
至于出错的水患政绩和霍家军大败两桩,都得了惩戒。
陛下子嗣已不多,难道他们还真的能谏言令皇帝立其他几位年幼为储不成?何相忽然开口:殿下除不良于行后,桩桩件件,倒都办得极为周全隐蔽。
他点到即止,但话里意思却很明确。
太子并非不会处理政务。
可大约是,因着病搁下了为君念头,又因剑门关之败郁结于心,不欲显于人前。
是以他们今日才知殿下城府,才知,暴戾残酷的储君,原来也是可以细细顾虑到每一个方面,令几方都能周全的。
当下心下叹气,也不好再说什么,等陛下下令为太子平反便是。
皇帝却突然道:昨日镇北侯夫人进宫,请我为霍凌寒赐婚。
陆宛心中不快,来进言时,话中自然也是夹枪带棒,但都是针对霍凌寒,皇帝本就恼怒,闻言自然对霍凌寒更加不满。
可是嫡子一直不声不响,他也不好发作,今日才收紧手指握着扶手:太子。
他垂着眼睛,看得出心中一片哀默,嗓音带沙:你可有话要说?堂上一静。
袁何垂首,不敢去看太子殿下。
他辜负了殿下嘱托,没有将功劳归给盛家,殿下沉冤得雪,可以求娶盛姑娘也未可知。
太子却是垂眸,声音极低极哑:如今霍将军矫饰邀功一事已平,但朝野却不知平定江南的乃霍家军一脉,兵力也极为分散。
众人都没有想到他会为霍凌寒说话。
然像是知道今日之变已成定局,太子并未对自己昭雪之事有何置喙。
只是低首拱手:若陛下欲行赏,该令霍家名正言顺,才好叫众人信服。
皇帝不说话,寿康去看圣上,才发现龙椅上的人,眸中酝酿着风暴,手指却是抖的。
但人像是凭空跌在那高高的龙椅里,等了半晌,没有等到嫡子改口,才低颓地闭眼:就如太子所言。
皇帝起身拂袖,嗓音沉哑:理清些朝野是非,再来论功过。
群臣恭送,太子也敛眸退后。
宫人还未上前,卢辉却已行至太子面前,退后躬身行礼,未发一言。
萧无恙就坐在那轮椅上,停顿片刻,静默回礼,雪白衣衫如月光般垂落,没有褶皱。
卢辉暗叹此等心胸,叫人汗颜,当即直起身,目送那轮椅出殿。
朝野皆知这轮椅乃楼侍郎之子亲手所做,其实并无别的功能,只是令如今的储君可以行方便些。
再看那轮椅上的人,一袭素衣满身清贵,眉眼安静些,垂着长长的眼睫。
仿佛一瞬回到京城还敬仰储君的往昔年月,长身玉立的人双手交叠对他们恭敬地拱手,并无半分储君的架子。
抬起眼是满眸的清浅温和。
收回视线时也是一身沉静。
楼术早知今日朝会结果,仍快步到了殿下身侧,将那信转交时还欲开口,见殿下似有所觉,抚着信纸的手指一顿,只能闭口不言。
此信落款为霍将军,却是姑娘所写。
殿下看了,或许会好受些。
萧无恙展开信,上面只有两行字。
第一行:甚好,勿念。
当日楼术与暗卫传递消息,写的是殿下甚念,盼回。
如今好不容易盼了人回,却怕是难见到盛姑娘了。
下一行是一句古语:弃捐勿复道。
努力加餐饭。
过去的就不要再提了,只盼你千万保重,不受饥寒。
楼术抿唇,裕安也是神色动容,再去看殿下,却是神色恍惚了一下。
萧无恙垂着眸,收起信纸,声音很轻:回去吧。
楼术怕殿下不知,低声提醒:陛下已解了朝晖殿的戒严。
嗯。
轮椅上之人闭眼,神色有些倦怠,却没有往日的低颓沉默,像是融在日光里。
终于卸下了什么极为沉重的负担。
霍家到底没有赶尽杀绝,霍凌寒令殿下要祭扫霍家灵位,其实也是在让殿下不必自绝,延续此生。
只是楼术始终不能苟同霍凌寒如此野蛮强横,挟仇相逼之举,仍然满心冷然。
子遂还在等我。
子遂是皇后还在世时,狎昵间为萧逆取的字,皇帝不喜子安与子遂同字,才舍去了。
一直在擦眼泪的裕安终于哽咽道:是。
回去后不久萧逆就来了。
萧无恙其实有些倦,受着另一个自己无微不至的照顾,情绪才算和缓些。
但还是要时不时地还要拦住萧逆,让他不必过一时半刻便将手背贴上他额头测他的体温:已经好多了。
萧逆看着他,目光透着执拗,明明白白写着不信。
他们虽然同知同感,但是萧无恙作为主意识,难免会比他们两个难受一些。
自己现在虽然不发热了,也很难保证四号现在也舒舒服服的,所以他不信,还一字一顿:你。
不听话。
萧无恙叹:是意外。
萧逆严肃评价:活该。
虽然身体恢复过程中难免有个发热风寒的时候,但要不是四号不乖乖吃药,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他们会三个人同时患病不起?说到底还是四号体弱。
两个马甲在这里自己和自己拌嘴,侍从也很乖觉地没有出声,更换木炭后,萧无恙便侧头看了一眼。
萧逆懂得他的意思,没有多说,就推了轮椅来。
他们不喜欢木炭的气味,一直待在宫殿里也有些闷,萧逆干脆带萧无恙往御花园去。
那里有几处亭台,绿湖荡漾,瞧着很是清新雅致,只可惜宫中侍卫森严,能外出的机会也不多。
此次大约是太子突地又病重了一次,所以戒严放宽许多,但依然有许多侍从跟在十步以外,看着殿下与五殿下,就担心殿下又染上风寒,身体不好了。
五皇子却很贴心,像是一双眼睛长在太子殿下身上似的。
萧无恙刚握拳放在唇边,萧逆已经将披风盖上去。
殿下刚伸出手,五皇子就握住殿下的手,抿着唇神情无比严肃地给殿下搓手取暖。
那模样,像是在处理比自己上药还要严肃认真的事。
只有萧无恙知道,萧逆这么严肃是因为三号的认可值太低了,自主度不够,所以动作有点一板一眼。
搓着搓着两个人才同时顿住,默契地把手松开了。
在冷宫生活多年的五皇子手上有些粗糙,动作却轻柔,萧无恙自己的手指又因为体虚气短,冰冷苍白,这样搓了一会儿后却带上了点血色。
萧逆严肃地继续扶着轮椅,推着殿下到了湖边,见萧无恙发带微微有些散了,又伸手,梳理废太子殿下垂在身后的墨色发丝。
像是在发间抓散落的日光。
侍从在心中感叹五皇子和殿下的感情真是好,他们在宫中侍奉多年,从来没见到哪位皇子能与太子如此亲近的。
暗卫却沉默。
五皇子习武,又身份特殊,与殿下身体发肤之接触本该被及时制止,可殿下似乎极为纵容五殿下,他们也只能闭口不言。
萧无恙已经对自己承诺道:等你好一些了,就让你出宫。
三号的认可值毕竟太低了,自主度也不高,所以很多时候都是他和一号在安排,让三号休息。
他感觉到三号情绪不对,无奈些:在生气?萧逆看了他一会儿,坐在轮椅上的人身上并无锦衣华服,他想了半天也只能想到芝兰玉树这样形容自己的词。
可是他没说,就算是夸自己的马甲,也有点太羞耻了,所以想了想还是提起那几个字:霍家。
皇帝。
他看着萧无恙,忽而认真道:我来。
不好吗?萧无恙明白他的意思。
四个马甲里面,他和霍凌寒的自由度最高,可是霍凌寒体内还有一个灵魂,不能和他们思维同步,行动起来多少不方便。
晚晚身子骨弱,容易生病,他也大病初愈,算起来,的确是二号和三号更适合完成这一系列的布局。
要一直调动情绪也太耗费心力。
可是大约是太心疼自己,有时候即便是她,也会想让其中一个马甲休息一下,这次大约是病得太突然,两个马甲都不满了。
自己和自己吵架互相说服,萧无恙还没经历过,可是他觉得还好,所以也只是温言:等过去就好了。
难以想象,他还有需要安慰另一个自己的时候,不过能得到另外两个自己的关心,萧无恙觉得心中很熨帖。
他知道这关心是这世上最纯粹的关心,没有任何别的杂质,只是心疼和担忧,刚想开口,萧逆就严肃道:很疼。
萧无恙微怔。
萧逆正盯着他,如同孤狼一般漆黑冰冷的瞳孔里,几乎凛冽成竖瞳的瞳孔里很安静,澄澈,映照着坐着轮椅的自己。
一瞬间湖中亭台的倒影与树影重叠在一起,泛起一阵涟漪,萧逆握住他的手,两个意识体短暂地融合了一下。
萧无恙感觉到悬着的,属于自己的一部分轻轻地颤了颤,萧逆想说的,萧无恙已经感觉到了。
是,太疼了。
知道另一个自己在疼,让其余两个马甲感到很难受。
那天晚上,二号都破天荒地派了人来朝晖殿看了看。
朝会后,一号和二号也来了信,说明,就连没有思维同步的二号也感觉到了。
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同知同觉更能说明,自己的重要性。
那就是他的一部分意识在疼痛中昏迷的时候,和他同属于同一个自己的其他三部分,也在同一时间煎熬不已,彻夜难眠。
灵魂的共振让马甲忍不住逆反了。
萧逆已经盯着萧无恙,百思不得其解地拧眉,像是在绞尽脑汁回想,问他,也问自己:到底。
谁。
教的。
谁教他们靠通过伤害自己达到目的的?明明他们每一个部分都这么怕疼,恨不得舒舒服服躺一辈子。
两个人交换了一下视线,思想同步:大概是不想让其他马甲疼。
但是他们忘了,思维同步导致光是一个马甲疼是不可能的,这样实在是太亏了。
他们日后都应该尽量规避,好减少损失。
萧逆点头,觉得不错:规避。
萧无恙下一秒就接上:出问题了,就不许睡觉。
交换了意见的两人,其实是一个意识,很庄重地达成了共识。
于是远处提心吊胆的侍从就看见他们殿下抬手按了按眉心,神色和缓下来,又感激地去看五皇子。
却发现没什么表示的五皇子竟然是已经蹲了下来,要将轮椅上的固定装置拆卸下来。
似乎准备把殿下扶起来。
侍从下意识想阻止,被寿康拦住,立刻跪下拜见皇帝。
两个马甲已经站了起来。
萧无恙的吃穿用度自然是其他皇子不能比的,萧逆作为异族,所用自然也要差上许多,连外服都能看到线头。
可是穿着的衣料,都要粗糙许多的人,却能每一步都稳稳地扶着殿下。
仔细看,还能看到,五皇子还注意着,不让殿下的手被他的衣服磨红了,频频避开殿下伸出来的手,只是在一侧虚虚扶着,将粗糙服饰拂到身后。
殿下从来都没有这么放松,这么信任地,让另一个人带着自己练走路,而五殿下也十分可靠地充当着移动木桩的角色,没有丝毫差错。
有时还会停下来帮殿下调整一下姿势。
日光很亮,并肩而立的人影默契而安静地移动着,很快萧无恙就累了,叹了一口气,还没说什么。
萧逆已经坚决反对自己划水摸鱼地果断道:十步。
萧无恙看了他一会儿,无奈:我说我饿了是不是也骗不到你了。
萧逆不偏不倚地看他:你说呢。
萧无恙只能一边叹着自己监督自己,偷懒下一秒就被抓,一边在萧逆的搀扶下缓慢地适应双腿传来的僵直触感。
三号在脑海里给他打气。
加油。
好了我们一起出宫去找一号。
不能让二号独占晚晚。
走了几步,萧无恙停住,和萧逆对视一眼,一个停在亭台边,一个不用侍从帮忙就将轮椅推过来。
明明没说几句话,但是五皇子的视线却一直粘在殿下身上,殿下的视线也停留在五皇子殿下身上,竟叫人觉得这种宛若一体的默契十分合理,叫人艳羡。
不知不觉中,竟然练了两个时辰。
日光都有些淡了,花影耸动间萧无恙开口说出所想:一起住。
三号自然无可无不可,点了点头之后又摇摇头。
因为认可值过低,他很多时候都很难及时和一号和四号思维同步,他住怎么样吃怎么样其实也不太要紧,反正其他三个马甲舒服就够了。
萧无恙却看着萧逆,认真道:我想和你一起。
他很喜欢自己。
所以哪一个自己也不能受委屈。
三号对此很没有所谓,等回到宫殿,见侍从婢女都慌慌张张地跪下请罪,要给他搬东西搬去朝晖殿的时候,还皱了皱眉。
等内务府的人来说衣料也该换了之后,才终于反应过来,用晚膳的时候,萧无恙帮他把衣袖卷起。
三号看着自己内衬的布料:他们。
是不是不知道我们一直都是用的同样的东西。
他怎么可能真的故意磨砺自己,只是少不得要掩人耳目,所以外衣依然粗糙,内里却大有乾坤。
宫人知道太子宽宏,看出门道,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萧无恙把他手放下: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
反正他们现在二对二,彼此照顾,也能放心些。
萧逆想了想,叹:想。
晚晚。
晚间睡觉的时候又撩开帘幕,宫人其实给五皇子布置了偏殿,但是五皇子还是守在了殿下寝殿的,给侍从用的偏殿内。
他感觉到四号也没睡着,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又道:出宫。
萧无恙不说话,萧逆又坐起来,重复:想出宫。
萧无恙隔着帘幕和偏殿内的自己对视了一眼,两个人同时叹气,躺下,倒是没有在一起睡:没有晚晚,还不如分开睡。
所有马甲里,他们都毫无例外,最喜欢那个和自己最相似的一号。
但还是心念一致地想,是时候找个借口出宫去见晚晚了。
就在宫外的盛晚和霍凌寒没有这样的烦恼。
他们有点忙,所以习惯双开。
大部分时候他们轮流休息。
盛晚休息的时候,霍凌寒会看看白闻殊收集来的情报。
霍凌寒休息的时候,盛晚又会打着哈欠处理信件。
因为他们思维不同步,所以一个累了也妨碍不到另一个,这么想着倒是让盛晚觉得,到时候哪个马甲登位了也不要紧。
四开轮流批奏章,方便得很。
就是吃饭的时候有点麻烦。
从前在宫里的时候,他们都是萧无恙吃一份,萧逆吃一份,盛晚吃一份,然后一次性获得三份快乐。
现在只能靠石头剪刀布决定听谁的吃什么,但因为都是一个灵魂,玩起游戏总有种左右手互博的意思,一时半刻还分不出胜负。
很快两个人就无聊了。
盛晚躺在床榻上,老老实实道:镇北侯夫人怎么不搞事。
霍凌寒:有白闻殊和楼术盯着,她也不敢做什么。
盛晚沉默。
两个人忽然在一刹那都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坐起来,异口同声:四皇子!皇帝其实并未下诏令,但是对温家家主说那话,其实已经表明了态度,四皇子还想安稳地留在白马寺,是不可能了。
再算算时间,也该到了。
但是他们令人多方留意,竟然还是没到,今天输了的霍凌寒只能放下奏章,去看双开看话本子的自己。
短暂地靠眼神交流了一下心中所想,两个人很默契地各自动作。
一个人吩咐侍从,一个人准备衣服,准备好之后果然不出意外地在城外碰到了一辆寻常马车。
坐在马上的霍凌寒收回视线,盛晚还未收回给自己擦汗的手,就听到前方客客气气的询问。
再抬首时,就见从马车上下来的玉面书生眉目极为温和,拱手时瞧着没有半分皇室中人的骄傲矜贵,倒的确像是步入红尘的修道之人。
霍将军,别来无恙。
霍凌寒眯了眯眼。
四皇子会来找他不奇怪。
萧朝本就无多少可扬名边陲的将领,更何况,霍家军剿匪有功,皇帝却迟迟不召霍凌寒入宫,明摆着是因为废太子的缘故,想将这功劳押后,好在其中为废太子图谋。
但剑门关之败摆在那里,废太子与霍家已无联合可能,其余皇子却还有实现与霍家联合,分一杯羹打算的机会,怎会轻易放过。
白闻殊皱了皱眉,倒未说什么。
萧晗却是温声道:阔别多年,霍将军风姿依旧。
霍凌寒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冷淡勒马:不及四皇子清心寡欲,多年来未有声名。
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不必说的那么明白也很清楚,霍凌寒不欲合作,更不相信四皇子会保霍家周全。
声名不显却能运筹帷幄,这是刺他城府深了。
萧晗也知要拉拢霍家不是那么容易,若霍家想谋逆,就不会看着害得霍家败落的罪魁祸首坐在储君之位上。
说到底,霍家还是太忠直了些,当年御史台弹劾太子的奏章像雪花般往皇帝案上飞去,霍家自己却一字未提。
哪怕是霍凌寒被贬去北疆,也没有人站出来说霍家军镇守北疆多年,劳苦功高,不应有此下场。
但是不能拉拢,却不意味着不能上眼药。
何况这眼,霍凌寒与萧无恙似乎都极为重视。
也是清了身边眼线,如今才敢在天子脚下拉帮结派的四皇子并不着急,说了几句,就挑起车帘颔首:那文集便预祝将军游玩愉快了。
霍凌寒并不回答。
四皇子视线掠过马上的盛晚,也不恼:我在京畿外也置办了不少宅院,若是将军需要,也可与信给我。
不必。
霍凌寒此次十分果决。
也是,京畿宅邸,京城富庶人家,自然是不缺的,萧晗看了眼盛晚,垂下眼帘,语气倒是十分平常,笑了笑,就是不知信件是交换否方便,京畿与宫内,又要如何往来了。
白闻殊脸色已变了。
他这几日本就在搜寻情报,自然知道太子入京前,曾将姑娘安置在京城郊外的一处偏院,与姑娘也有书信往来。
但是这些信,都被废太子付之一炬,不能查证。
此人在此提及这等捕风捉影之事,怕是想挑拨将军与姑娘的关系,暗示姑娘可能为太子安插在将军身边的细作。
好令将军与太子彻底反目。
诚然将军与太子相合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姑娘,可姑娘是为将军才不得不与太子虚与委蛇,此人是皇室中人,便可如此诋毁中伤姑娘?废太子不堪,此人却也并非好人!其他人眼神也冒着火,若非他们将军只是冷冷看去,却不下令,白闻殊早已按捺不住,要拔剑赶人了。
他也很快便猜中此人身份。
四皇子倒是只手遮天,天子脚下还敢就此孤身来见将军。
但霍家军也不是好惹的。
他们敬重姑娘有如敬重将军,谁若是想借姑娘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别怪他们不客气!四皇子对此只是颔首,并不放在心上,乘着马车便离开。
白闻殊看着将军沉冷的脸色心中惴惴,担心将军会因此疏远姑娘,更担心姑娘会因此伤怀。
正想着现在倒是不急着回府,可找机会为将军与姑娘调和调和,就在回城途中,撞上了另一辆马车。
都是高头大马,又因这路在梨花糕铺前,十分狭窄,两方只能其中一方稍稍避让,才可通行。
白闻殊还未上前沟通,掀开车帘的裕安已是一愣。
双方数十人,默契地沉默着。
萧无恙沉默地看着霍凌寒和盛晚,萧逆却不管三七二十一,率先走出马车:晚晚。
作者有话说: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行行重行行》感觉写着写着要忘了男主了,大家也不要对我的感情线抱有什么期望,毕竟确实不太擅长,大概率男主依然背景板,不过可能也有变化,再说。
关于太子,其实皇帝如果好好对太子,太子是完全有可能成长为一代明君的......只能说造化弄人吧。
四号,包括其他马甲都一而再再而三靠伤害自己达到目的(而且屡教不改),其实是个不大不小的伏笔,可以猜一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