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四十九章

2025-03-22 08:19:13

裕安:殿下不知道霍家有多仗势欺人, 我们说要将五殿下带回来,说五殿下还患着病,恐伤了霍将军, 那霍家竟然也不肯松口。

说完便忍着眼泪:天子脚下,他们竟敢如此嚣张!五殿下上次的伤还没好, 怎可就这样落入虎口!姑娘也为此自责不已......楼术却在此时出声:殿下。

他知殿下一直在为剑门关之事和盛姑娘伤怀,却也不欲令五殿下做出牺牲, 所以比裕安更谨慎,不想让殿下听到这些, 垂首:此事子慎会禀告陛下, 请陛下在其中斡旋。

裕安也察觉到什么, 忙抹着眼泪道:是,此事约摸还有转圜余地, 是奴多想了,殿下不必太过担忧。

殿下才昏迷这些时日, 自然身体要紧。

萧无恙却已垂下眼睫, 哑声:我虽说着偿还,却到底没有做成,反而连累你们, 为我受累。

裕安哪里听得了殿下说这样的话,楼术也张嘴欲说什么,暗卫却忽而现身要禀告什么,他们只能相携退出, 与翟温在偏殿温着殿下膳食。

两人半晌无话。

直到侍从来传殿下召见时, 翟温才转身:你可还记得往日诏狱中所言?楼术一顿, 翟温已道:殿下向来心软, 我等却必须为殿下考虑。

四皇子来者不善, 须有人为殿下拦之,不论子慎是何心意,殿下心意,温至今日,依然毫不敢忘。

楼术默然半晌,端正躬身。

并无言语,却已是表态。

进殿后才发现盛姑娘已不在殿中,很淡的檀香飘散着,丝丝缕缕,仿若化作雾气缠绕住榻上的人,让他就这样低垂了眉眼,听着暗卫禀报:霍将军此前似乎与四皇子有些接触,且之后便对姑娘有所怠慢,恐其对姑娘不利。

朝中仍有朝臣请求彻查治水一案,好确认匪贼的确与殿下无关,看其行迹,怕是会牵扯到楼公子。

殿下,五殿下毕竟身份有异,留在镇北侯府,日后南疆叛乱,该如何自处?不若及时阻止,五殿下怕是凶多吉少。

兵部与吏部近日走动频繁,似乎是四皇子有所动作......楼术拱手,耳聪目明的暗卫当即止住话头,埋首退下。

萧无恙知道楼术进来了,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咳了几声,安静后竟是问起:你前日,联络工部尚书一事,如何了?楼术本来是听侍从提起殿下隐隐又有发热迹象,想询问太子身体,闻言就是一僵。

萧无恙看了他一会儿:明日我会做主请工部尚书进宫。

没料到殿下会在此时提及此事的楼术嗓音艰涩:殿下。

他与太子结识数年,伴读时关系更为亲密。

与殿下更无主仆之分,贵为当朝储君的太子常常与他结伴在御花园中玩乐,像是兄长一般,护他不受其他皇子欺凌。

后来楼家受官场沉浮,屡次遭贬,也是殿下将楼家纳在储君羽翼之下,楼太傅声名才得以保全。

过往种种,楼术都铭记于心,从未忘怀。

此刻听殿下开口,却觉昨日如流水般在楼术眼前过了一遭,让他有些眩晕,当即垂首哑声:殿下这又是何苦?萧无恙不言,他却忍不住直起身拱手:子慎托请工部尚书指点,至多是攀附朝臣,贪求功名利禄,种种罪责止在臣一身!楼术:可若是殿下做主,便是有心收买,结党营私,其中差别,即便是陛下来日也未必能宽恕!到时殿下岂能像如今这般安然养病宫中?怕是又要受到许多牵连。

萧无恙却不接这话,只是自己接着前话道:治水之策,的确有我几分功劳,你仔细查探,应有眉目。

他说着这样的话,声音却极淡极哑,与寻常与幕僚谋划,争夺储位的皇子实在是大不相同。

楼术正欲说什么,殿下已经咳嗽一声,压下嗓音,唇色苍白,徐徐闭眼:安然养病。

后半句极轻:难道不是拖累你们得来的?说这话的人分明才大病初愈,这些时日却总像是病入膏肓。

心中郁结让他不能好好入眠。

即便是三五日不出朝晖殿,醒来时也未必有什么好气色。

太医每回来请脉,都是忧心忡忡,拧眉不语。

这些日子更是严重,楼术怎会不知。

可是靠着床榻的人仍然在这疲累中,侧眸看着他,神色已再也不是那个从未长大的小殿下了。

那个时候的小殿下连眼见仆从被责罚,都要蹙眉叫他们停手。

殿下从来都是这样的性子,从来都不舍得手足相残,兄弟倾轧。

可是他能怎么办呢。

他退让了这么久。

三皇子没了,还有四皇子,四皇子没了,还会有其他皇子,对殿下和殿下身边人下手。

如今连五皇子都不能独善其身。

殿下若是舍得狠下心来排除异己,也是能叫陛下看看,他也并非不会学着去做一个合格的储君的——往日我犯下那么多错处。

静了许久的朝晖殿内,突兀响起的这半句话有些恍然。

楼术几乎以为殿下又要责怪自己,伏首。

殿下的声音却慢慢地停了。

是宫墙外。

有人在追年幼皇子,喊着求着,叫他慢些跑,莫要伤到了哪里。

殿下听了一会儿。

再开口时,声音里的哑然还未褪去,那往日的梨花,渐渐褪去的笑语却再也听不到了,只余很低的沉寂:三皇子一党甚众,却少地方之臣,能将治水之策顺利推行,必然有人在其中相助。

慢慢说着的人咳了几声,没提自己手中是否握有四皇子勾结朝臣陷害自己的证据。

但楼术想,即便是有,也早该被殿下毁了,否则大理寺怎会查不出来。

可是殿下也并非不知道怎么对付自己的手足,实在是因,外人眼里暴戾愚蠢的废太子,不忍动手,其他皇子才能安然这么多年——何相早已挑明,殿下并非不懂谋略之人,不是吗?殿下的才学,他们也是见识过的。

殿下只是不愿罢了。

萧无恙:霍家若是想令子遂为令箭,必然会惊动多路人马,楼术。

他不再称子慎了,与往日相同的语气,却像是完完全全变了一个人。

沿着两次民乱发生的郡县郡守去查吧。

楼术用力闭眼:是。

楼术退了出去,暗处的暗卫连呼吸都忘了,只是心绪起伏地看着殿下。

看着明明手握利刃,多年来却只是安静地守在太子府邸,即便暴怒也只惩戒一二幕僚的殿下。

心知殿下怕是,不愿,却也知道自己此番必须要夺下储君之位,心中复杂难辨,未料却被殿下叫出。

暗一暗三都是屏住呼吸,不知殿下欲令他们做什么,殿下却只是垂眸看了他们一会儿。

待烛火快燃尽了,殿内才有声响。

萧无恙道:回去向陛下复命吧。

暗一暗三都是僵住,暗一更是瞳孔紧缩,声音发颤,两个字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殿下。

萧无恙转首:父皇顾虑得不错,暗卫的确不该早早地握在储君手里。

他低眸看着他们:我往日也不是没有叫你们做过一些腌臜事。

暗卫对废太子并无敬意,实在是因为,他们暗地里做得见不得人的勾当,比楼术等人见得要多得多。

自然也比旁人更清楚,废太子到底是真的假装暴戾,还是从不留情。

往日见太子病重,心中多少存着的几分,怀疑太子是在配合幕僚做戏的心思,也毫无保留地传达到了皇帝那里。

只是后来,后来眼见殿下病弱,又实在宽和,便也将那些事压下,只当殿下从来没做过。

可是殿下一个人坐在床榻之上,像是孤零零坐在龙椅上的九五之尊一般,身旁空无一人,连姑娘都被殿下叫回去休息,这样告诉他们,他从来都知道的时候。

暗一暗三才恍然。

原来殿下一早就知道。

他早知他身边,有皇帝的眼线盯着,所以,所以那些残忍之事,也不过是给陛下看的:怪不得,下罪己诏之后,殿下就再未沾染那些事半分,怪不得大理寺什么也查不到。

殿下连身边暗卫,连暗三和自己都瞒着,便是打定了主意要让陛下知道,也叫天下人晓得,他并非是在做戏。

他手上真的沾了血,只是那些血——谁又会去想,殿下是真的就如此暴戾不堪,还是从一开始,就是借着该死之人被屠戮的惨案,令自己背上诸多骂名?即便是暗一暗三自己,若非眼见殿下不顾惜性命,也不会亲自去查那些死在他们手上的人,身上背了多少天怒人怨的惨案。

他们只知道,殿下暴戾,又自诩是皇室之眼,骄傲自持,从未怀疑过什么。

今日方知,他们从未走出殿下的局。

两人当即满面羞愧,痛悔俯首。

萧无恙说:你们忠心父皇,不必再跟随我,往后也只需听陛下差遣。

话语中极为平静,竟有几分何相及朝臣期待的,威严淡漠的君主之相。

只是几声咳嗽,终究还是让暗卫记起殿下孱弱的身体,垂着眸的人没再看他们:下去吧。

暗卫口不能言,只能退后,隐入黑暗之前听到看不清身形的人低声吩咐裕安:给西侧殿备上膳食。

那是盛姑娘所在的寝殿。

他道:扶我起来吧。

.......四皇子久未回宫,俯首说了几句儿臣不辛苦,本朝国运亨通的话,皇帝便冷淡问起江南变故,没过片刻,寿康便低声:殿下来了。

皇帝一怔,再见到嫡子,眸中满是复杂,那其中的愧疚和疼爱,萧晗更是看得清清楚楚。

他无声无息垂首,等见了礼才抬眸。

坐在轮椅上的人应当是刚刚醒来,并未梳洗,木制轮椅上玉白指尖几乎透明,垂下来的眉眼也和当年的皇后有几分酷肖,极为温润的长相,没有半分锋芒。

倒是令萧晗想起这几日,听到的流言。

可也只是一瞬,萧无恙便抬起眼帘。

那一眼,叫萧晗顿时眯眼。

皇帝:子安怎么来了?他本想问他休息得是否好些,有四皇子和其他朝臣在,才缓和语气:霍家之事不必担忧,何相已拟出章程,给霍家军加功之后,自然可论功行赏。

现在南疆皇室也捏在霍家手里,霍凌寒若是真有谋略,要报剑门关之仇也不是不可能。

萧无恙却只是道:儿臣听闻四弟回京,特来拜见。

萧晗:牢皇兄费心,路程颠簸,只是思亲之情,刻不容缓,忘了先去拜见皇兄,是文集之过。

这话不好接,皇帝盛年,如今储君之声名,却似乎高过陛下,连四皇子都说应先去拜见太子,若是往日,皇帝怕是已经起了疑心。

殿上大臣为太子捏了一把汗,萧无恙却没有接这话,嗓音低缓徐徐:四弟一路奔波,途经郡县无数,倒是未受饥荒影响。

众人都是一顿。

饥荒之事,到底是谁主导,朝上至今也未有定论,只是太子入京之后一直深居简出,这还是第一回,明显地将此事与哪位皇子牵扯在一起。

皇帝也没有料到,看着嫡子的眼神,带上几分复杂,而后便是骤然有些恍然的痛意。

萧晗微顿:自然是受了的,那贼匪十分可恶,竟然抢掠百姓钱粮,若非我等乔装改扮,去了徽标,怕是也不容易脱身。

萧无恙看着萧晗不说话,两个人安静地对视片刻,萧无恙忽而轻声:既已遇上,不知对方打着何人旗号?萧晗:并无旗号,只是一行人皆是容貌整肃,与寻常匪贼有所不同,且不知从何而来,官府查探,也未找到盘踞窝点,文集此次回京,也是为解决此案。

他停顿一瞬:而且,文集赶路时马车并未带上徽标,也无侍从,那匪贼却一而再再而三追杀,而且瞧着不像是为钱粮,倒像是谋财害命,文集实在惶恐,故才快马回京。

萧无恙:匪贼可曾叫骂?萧晗:自然连声叫骂,而且极为难听。

萧无恙:皇弟听得懂?萧晗一顿,有曾任地方官员的朝臣立刻反应过来,抢先开口:江南此地鱼龙混杂,的确存在若干郡县语言不通的情况,饥荒爆发郡县更加严重,不知四皇子是如何听懂的。

萧晗不急不缓:文集在白马寺祈福多年,略懂一二。

萧无恙不再说了。

楼荪却在此时出列,陈言:陛下,殿下往年往江南郡县治理水患,身边侍从均乃京城人士,若是要收买匪贼,怕是也不能互相理解。

毕竟四皇子都说了,他也是在江南白马寺待了多年,才略懂一二,太子又怎可能与匪贼沟通自如?萧晗微微眯了眯眼,语气微缓:楼太傅说的是,我初到江南时,还要依托幕僚解释,才可领会,要顺畅沟通,的确有些困难。

楼术冷眼看过去,竟是直接挑明四皇子话里话外的暗示,拂袖道:殿下身边幕僚,均乃皇城人士,即便有一二远调江南,也未有能融会几地方言之人,四皇子想说通过幕僚沟通,是否有些太武断了?他当年便觉奇怪,即便殿下想劫掠钱粮,也不至做得如此明显。

只是要证明有罪容易,证明殿下与那匪贼无关,却难如登天,他一直以为是殿下无力自证清白,才置之不理。

今日才知,殿下原来早知如何证明,此事不可能与自己有关,只是从未言说罢了。

萧晗一言不发。

何文昭却已站出来,拱手正声:陛下,扬州水路如此发达,遇到水患仍然极为闭塞,更不用提这次发生饥荒的六座郡县。

若是要找到能在其中代为交流之人,也需此人在江南小住数年,又恰好成为殿下幕僚,深受殿下信赖。

否则,与匪贼互通有无此等想象,再为合理,也只能是天方夜谭。

可见此事必然与殿下无关!萧晗看了眼萧无恙,知道自己小看了他,停顿片刻,举手叹:皇兄何必介怀,文集在江南多年,从未觉那匪贼与兄长有关。

细细想来,即便是有人指使,也需书信和信物沟通,才可成事,京城与江南来往书信众多,怎可偏怀疑皇兄一人?大理寺少卿突然开口:此次霍家军俘虏匪贼中,的确有数人语言不通。

刚直不阿的卢辉语气冷硬:但却极为贫穷,不通文墨。

言下之意,即便口语不通,要通过书信勾结,也非易事。

萧晗心底微沉,接着就是不着痕迹地拧眉,扫了眼卢辉?连大理寺少卿也站在了太子一侧?四皇子沉默,旁边却忽然有朝臣:若是那匪贼之中,原本就有通晓两地语言之人.......那劫掠钱粮,只能是无稽之谈。

工部尚书打断。

眉眼冷肃的人气势凛冽。

几日前楼术曾私下拜托他查阅三皇子治水之策,是否与当年殿下献策有所趋同,他这几日都在翻阅典籍,是以记得清清楚楚。

殿下当年下令实行的治理水患一策,因正好需收编壮丁,所以特地说明,通晓语言之人,可破格提拔担任主官,负责沟通协调人员调度,所得钱粮,足以富庶度日,何必落草为寇?何相叹息。

朝堂变成了群臣维护太子的辩驳之所,萧无恙却安静地不置一言。

从始至终,也只是说了几句话,便扭转了群臣怀疑,若是他往日便肯如此行事,废太子何至被四皇子等人污蔑至此?这个盘旋多年的流言,也终于在这互相驳斥的局面中,一点点显露出自己的真面目,当初太子殿下因到过郡县本地,所以最有嫌疑。

可今日层层剖析,被流言纠缠多日的殿下,却极有可能并无愆错,甚至反而极为无辜。

萧晗斟酌片刻,也不再掩饰自己对太子的怀疑:若匪贼并非当地贫农......楼术打断:那四皇子殿下便更是罪大恶极!他满脸冷意:据下报流窜匪贼者,多达万众,只是分成小股,才一直清缴不成,若是来源于其他地方,为何当地郡县毫不知情?万众之数,在四皇子眼皮子底下来回打劫,相当于放过一支谋逆队伍:是郡县官员不察,还是四皇子肩负祈福监管之责,却没能发现,境内有数万民兵作乱?!萧晗脸色已变了,勉强:我自然.......他倒不是无法辩驳,只是骤然被楼术如此质问,思绪滞缓一瞬,卢辉却抓住这片刻停顿:四皇子列出许多可能,概是因无证据之缘故,但若是从这些可能中推测,殿下并无机会监守自盗。

倒是殿下,精通南语,又有幕僚在侧,很容易便与匪贼取得联系,甚至教他们打出太子旗号,劫掠钱粮,栽赃嫁祸。

萧晗眼皮一跳,去看萧无恙。

坐在轮椅上的人掩唇轻轻咳了一声,浓密的眼睫遮住眸中情绪,低哑嗓音里并无浓烈情绪,极为平常,并未趁此机会为难他们:既如此,四弟便配合大理寺好好调查吧。

事情已到这个地步,萧晗只能深吸一口气告退,留下皇帝倚重的老臣几人,看着太子,沉沉叹气,说不出话来。

皇帝早已暗中查过,自然知道此事能揪出幕后黑手的证据怕是已经销毁。

他也不能断定此事就是四皇子与温家主导。

但如今萧晗和江南饥荒扯上关系,少不了要被拘禁搜查。

四皇子刚入京便被限制行动,便也少了和京城暗桩联络的机会。

此次虽不能立即定下四皇子的罪名,却对四皇子的行动多有牵制,子安此次缓言相逼,也极大损害了四皇子在朝野心中低调诚恳的形象。

日后要责问四皇子,也更容易。

他从来不知,嫡子竟有如此锋芒。

心下却已预料到四皇子回京后朝野有所动静。

嫡子如此,怕是与那孽种,还有那盛家女,受到四皇子威胁,脱不了干系。

可他到底还是心软,到此地步,也只是言语相逼。

皇帝想到此,还未说什么,太后竟突然派人传来意旨,竟然是将五皇子并非皇家血脉一事提了一遭,然后下令,命霍家等知晓此事之人遵照懿旨,了结五皇子性命。

皇帝立刻起身:太后身边内侍呢?已出了宫,怕是,已往镇北侯府去了。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