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那人脸红脖子粗地应声, 身边人也低声提醒,怀月才深吸一口气,松开对方:查清楚。
半日过后却是冷着脸色:去镇北侯府。
镇北侯府的大门关着, 门房来通传的时候,禾励本还想说, 不用问了,这几日不管是谁都拦着, 听门房说了具体是谁之后,就是一顿, 皱眉:怀月?他来干什么?禾励在庭院中见到了这位曾经的五皇子内侍。
放出宫后, 大约也有四五年没有接触过宫廷的人对禾励鞠身一躬。
能在皇后宫中当值, 最后还被放出宫去的,自然不可能是什么寻常人, 而且,怀月名下还有数家酒楼茶肆, 朝中更是有人传言, 这位民间戏称的怀王爷,与不少朝臣都有来往,算得上是当今内侍中长袖善舞的第一人。
若非他离宫前, 侍奉的是那位最不可能夺嫡,又患病痴傻的五皇子,怀王爷这样的名号,怕是早已被朝野所忌惮。
只是怀月如今并未参与朝野争斗, 只是经营经营商铺, 仍然不可小觑。
禾励听闻他提起五皇子, 刚想说, 他需问过将军才能决断, 怀月却道:不知此次宣旨的内侍,是哪位。
见到陈婉后,却是顿住沉默。
她眼睛还红着,脸上疤痕刺目,垂下眉眼行礼的时候,倒还有几分当年刚入宫时的样子,怀月目光落在她脸上的疤痕上,低叹一声:你这些年还好么?还好,她说得有些勉强,抬手抚了一下脸上的疤,才又哽咽开口,太后娘娘待我很好,提拔我做了掌膳,还命人为我调制香膏。
她苦笑了一下:只是这疤实在太深,去不掉,便只能这样放着了。
这些年,倒是帮她吓走了不少包藏祸心的险恶之人。
这么说着,她已想起更重要的事:兄长可去看了五皇子?她和怀月其实未有什么联系。
是随玉告诉她,怀月出宫后得贵人相助,如今名下药铺商铺不知凡几,或许有办法可以祛除她的疤痕。
陈婉真正在意的不是这疤痕:五皇子殿下服了鹤顶红.......未说完就被怀月淡淡打断:他算得上是哪里的五皇子殿下?陈婉怔愣一瞬,眸中带上苦涩和懊悔,正欲张口,怀月却没有再说那样的话,也没有给陈婉为五皇子陈情的机会。
只是谈起别的事,将陈婉的注意力转开。
他在宫中当值的时间长,比陈婉更能看清五皇子的痴傻和今日的服毒是怎么一回事。
蛊人毕竟不会死,那位五皇子殿下也向来对自己心狠,是他一时不察,还以为现在的五皇子还是那个需要护着的小殿下,竟忘了他都做过些什么。
只是他洞若观火,却不必让陈婉知道,她现在在太后身边,还与随玉相交,这很好。
怀月不会让任何人破坏如今这局面。
五皇子想重新收买人心,也要看看他的伤腿和死去的弟弟答不答应。
说完便起身:你好好养伤,此事我来处理。
兄长.......陈婉,怀月停顿一下,垂下眼帘,当年是我先行离宫,我该说抱歉的。
陈婉便落下泪来:兄长当时腿部受伤,如今还要说这种话来折煞我吗?她又抹去眼泪,忙问:见面太高兴,忘了礼数,不知兄长的腿,还有怀炉的事,怎么样了?怀月:还是那样,腿已好了,无事,怀炉的事我还在查。
他没说,从幕僚找到的人证那里看,怀炉的死与五皇子脱不了干系这种话:陈婉,随玉是值得托付之人。
陈婉嘴唇挪动,却听得当年在冷宫中,也并未对五皇子处境袖手旁观,反而屡次与禁军作赌,就为了给小殿下赢一块糖糕的内侍淡漠道:不像五殿下。
他表情不变,话锋却已算得上相当锋利,几乎不像那个会时时看顾着自己与小殿下的兄长:他只会叫身边所有人都被他连累。
禾励将人引向五皇子厢房。
萧逆精神不大好,勉强不再咳血了,但是面上仍然泛着中毒的紫黑色,恹恹地闭着眼,蜷缩在床榻内侧,像是被折断双翼后囚困起来的鹰隼,那种锐利的烈气已然被中毒全数打磨干净,只剩下瘦弱。
怀月进去的时候萧逆听到声音,睁开眼睛,眸光茫然了一会儿。
府仆将没喝的药端了下去。
萧逆在看怀月的时候,怀月也在看他。
当年跟在他后面拽着他跌跌撞撞走路的小殿下,已经变得和怀炉一样高,明年岁数就要越过自己的怀炉去了。
却还好端端地坐在这里,用自己的蛊人身份演了一场苦肉计,还险些叫自己也失了分寸。
倒是比他的傻弟弟要聪明许多。
这么想着的人躬身作揖,嗓音清雅:殿下。
怀月的声音向来好听,样貌也是当年内侍中一等一的,不然也不会被选在皇后身边。
皇后崩逝,他跟着五皇子到了冷宫的时候,还有不少人为他说项,其中就包括他在太医院当医侍的弟弟怀炉。
可是怀月不愿离开,他们便也只能暗中相助,塞了他不少银两财物。
怀月走的时候留下的那包金银,大多出于此。
可他原本是愧对皇后嘱托,才留下那些财物,却在几日后便得知,那些金银已被挥霍一空。
其中有两三件流落到宫外的怀月手里的时候,怀月还在心中讽刺地想,自己真是被鹰啄了眼。
在宫中那么多年,什么人都见过,竟也能因为五皇子年纪还小,而从未怀疑他的痴症是装的,濡慕也是装的,而全心全意地照顾这位小殿下。
害得怀炉年纪轻轻便葬身宫中。
他今日能平静来看,不过是因还没找到证据,且也学会了按兵不动,否则何至太后赐死,他今日必也像随玉那般,为亲族爱人手刃这凶恶之徒了。
榻上的人安静了好半晌,才像回过神。
他吐字时仍然不熟练,声音更哑,哑得不像是宫中时时传闻会出手伤人,性格暴烈的五殿下:怀。
月?怀月抬头,萧逆伸出手,怀月便顺从地走过去,靠近床榻正要跪下行大礼的时候,蜷缩在床榻内侧的人忽然动了。
他稍稍直起身,露出衣袖下,缠满缚带的手,空荡荡的衣袖招啊招地,像是罩着一个不存在的影子。
怀月只是看了一眼,就被萧逆握住手腕拉近。
怀月一顿,低眸去看床榻之上的人,他没有看他,只是很安静地伸出手,然后像是迟疑了一会儿,收回手指使劲地擦了擦,擦得手指都泛了白,才伸出手指——然而还没碰到,怀月便侧身避开。
怀月是无意识,连他自己也顿了一下,很快便低头告罪。
萧逆放下了手:伤。
怀月嘴角便噙了笑,萧逆好像看不出这笑是讽刺,眼睛清澈地望了他一会儿,又试图伸手去拽他。
怀月再次不动声色地避开,看着萧逆悬着那只手,垂下眼睫,语气柔和些:难为殿下还记得,怀月无事,不过是被殿下踢了一脚,早也便好了,腿也无事了。
怀月的腿伤是旧伤,他在皇后宫中份例很高,能养着自己的伤,不至于每日都疼,但仍是在意。
旁人知道,提都不敢提他的伤腿。
可那日他不过问了句殿下可知道怀炉的死因,便被殿下踢中腰间,瘸了一段时间。
没过多久他便出了宫。
萧逆嘴唇挪动,不再试图伸手了,大约是真的觉得手上脏,手指无意识地蹭着指节,头耷拉着,像是下雨天不敢进屋的幼兽。
怀月无动于衷,还有心思想,他刚出宫时,被人骂作什么来着?左不过是些很难听的话,他去葬下怀炉的遗物,都被那些泼皮刨出来,说他这样没了根,还断了腿的废物不配有家人有墓穴。
怀月想起来都想笑,他没根又如何?当年刨开怀炉坟的都被他用各种手段教训惩戒过了,幕僚都劝他,已经过去了。
过去了,可他还是恨。
萧逆使劲地擦着手,手腕的伤口裂开渗出血迹,他看了一会儿,听到怀月问:殿下怎么会不是皇室血脉?萧逆没反应过来,抬头看了眼怀月。
怀月本来是想获得萧逆信任,竟然他还想装着痴傻,那放下宫外的一切,随他入宫也不要紧。
可看着他有些茫然的眼神,怀月却突然改了主意。
五皇子的伪装真是精进不少,他看着实在不太爽利,便觉得这层假面被他撕下来很有意思:我和陈婉姑姑从小看着殿下长大,太后却突然降罪,怕是弄错了。
他语气越轻柔便越显得这话越讽刺:殿下就没有方法为自己证明一二么?他不在宫中,不知五皇子是因何被揭穿,但想想却觉快意。
蛰伏多年,一朝功篑,不得已只能来求助往日弃之如敝履的内侍。
这可怜劲倒像是真的了。
萧逆很高,身形挺拔,坐在床榻之上,也到了怀月肩膀处,怀月只是漫不经心地打量,便看到他耳后脑后密密麻麻分布的血痂,一顿。
想起这是蛊人炼制必须经过的步骤,让蛊虫从创口中爬进去,又倏地放松下来。
深觉自己兄长当得不称职,不为亲弟报仇,倒是时常挂念着一个可能害死了他亲人的假殿下,眼中便浮现出些许讽刺。
却对上了萧逆的眼神,怔了一下。
萧逆的长相其实与幼时变化不大,不过是轮廓深了些,眉眼和鼻梁却都能看到那个小殿下的影子,一双眼睛尤其,仿佛就是当年之人的放大版,这样看人的时候真是很难让人不心软。
尤其是,他往日因侍从欺压,总是满脸凶狠,乍然松下来,便让人觉得他能假装那么多年痴傻也不是没有道理。
这双眼睛实在是太干净,让人很难觉得有这样眼神的人会是不择手段,包藏祸心之辈。
虽然但凡侍奉过五皇子的人都不会随意赞同这一点,但怀月还是抿了抿唇。
怎么了?萧逆犹豫片刻,摇了摇头。
他低着头,半晌:我。
不是。
他想说什么,很费劲,却没能说出来,便更加沮丧,一直无意识地搓着手指局促地想要蜷缩身体,是受到伤害的本能反应。
怀月的话打断了他的动作:殿下之前见到陈婉姑姑还说留着莲子粥等她回来,如今见到怀月,不想带怀月回去吗?他慢条斯理,从前说这些话的时候满是对五殿下的怜爱,如今语气平常,倒像是已经要将他假装的事全都捅破,让他现在便伏诛,天下唾骂才好:怀月在宫外一直期盼能见到五皇子殿下。
见到他被律法处死便好了。
他手下亡者如此之众,不知五皇子夜间是否也会梦见亡魂,惊惧不已?萧逆没说话。
他的面色有些发白,似乎是本能地想要闭口不言。
怀月也知道,自己的话太尖锐了。
五皇子这是遭不住了。
裕安被镇北侯府的人领进来,看到他,便是跪伏:五殿下。
他抹着眼泪:五殿下没事便好,殿下在宫中,很是挂念五殿下。
暗卫不过才从镇北侯府离开,殿下便骤然心神不宁,遣人几次去镇北侯府,问五殿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盛姑娘也因此茶饭不思,他才请命前来。
如今看到五皇子安好,一颗心也放回了肚子里。
忙不迭又问殿下中毒情况如何,可解毒了,有没有哪里疼,萧逆一个字都没有回答,他看着裕安,像是想起身旁的怀月,转头看了眼。
怀月心中暗哂,怎么,五皇子还指望他像太子内侍一样,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太子虽然暴戾,可从未责罚虐待过身边仆从。
萧逆却想起什么,偏头,认真道:轮椅。
怀月一愣:什么?刚刚还因本能退却的人竟然忘了躲,弯起眼睛,苍白带着点乌紫的唇色,在这一瞬间变得极为清晰,怀月以为自己听错了话。
那个口不能言的五皇子殿下,仿佛是期待了很久一般地咬字清晰道:走十步。
他似乎想伸手,又无意识地把手往回缩了缩,离怀月的白衣远了一点,看向裕安:有轮椅。
萧逆的雀跃和他的伤对照,显得无比刺眼。
裕安张张嘴,忽而用力点头:五殿下在宫中做的轮椅做好了。
他还以为那是做给太子殿下的,下意识看了眼身旁的怀月,看到那人眸光晦暗不明,又收回视线:殿下现在要么?萧逆想了想,用力点头。
裕安忍不住道:那就今日.......原来殿下还给怀月做了轮椅,怀月盯着萧逆,说话很慢,就这样打断了裕安,殿下是和谁学着做的?太子,不需要么?不良于行却又突然得了陛下怜爱的储君,五皇子不是因他才留在镇北侯府的么?怕是做了轮椅又拿来给他献功。
怀月直起身,觉得乏味极了:殿下还是自己留着吧。
裕安正欲说什么,萧逆认真道:不脏。
他想举起手论证,但是实在是中毒的色泽有些吓人,便有些发怔,蹙眉研究。
怀月已经轻柔道:可是怀月的腿已经好了。
殿下说不脏,他像是想起什么,语气徐徐地回答萧逆不脏的回答,慢悠悠地笑,可殿下素来不喜欢洁面的,还是再清洗清洗吧。
说完便很不客气地直起身告退了,裕安从未见过有人敢如此和皇子说话,瞪大眼睛,正欲说什么。
看到五皇子殿下怔了很久,忽而低着头,将手都搓红了,又伸手搓自己的脸,黑紫混在一起,衬得他像是濒死般,嘴唇发白。
可是他搓得那么用力,脸上仍然没有几分血色,只能让他更疼。
裕安忍不住开口:五殿下。
萧逆放下了手,他很局促地想把弄脏的东西擦干净,可裕安去按住他的时候竟然没有看到眼泪。
裕安觉得自己有点想哭。
五皇子睁着一双很锐利,其实平时并无什么攻击性的眼睛看了他一会儿,拽起袖子擦了擦他的手,而后很乖觉地退回到床榻边。
裕安挪动嘴唇:不脏的。
萧逆不吭声,他避着那些干净整洁的被褥床帘,爬起来,手指有些粗糙,磨得自己浑身发红,几乎站不起来,却还是到处找匕首。
怀月离开的时候,禾励递给他一水囊,怀月闻到血腥气,脸色有些不好,面上还是温和的:这是?禾励犹豫一下,他其实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只是将军脸色很不好看地令他给这位怀月怀内侍,沉默片刻,还是道:五皇子殿下给你的。
怀月了然,接过,上马车的时候递给了仆从,语气稀松:倒了。
想起什么:水囊也扔了。
他拍了拍袖口,随口道:洗了手再回来罢。
他本来不觉得脏,可想起五皇子拼命擦手,便觉得脏了。
侍从寻了个角落,刚把里面的血倒出来一些,便吓了一跳。
收起水囊的时候看见有个少年扶着门框站着,面色有些发红,嘴唇是很奇怪的紫色,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
侍从看了几眼,没在意,把血倒干净后,又把水囊丢弃才洗手回去。
回到马车边的时候,看到那少年蹲在那棵树底下,伸手捡那个水囊之前,还犹豫地伸手擦下手。
有血滴下来,他下意识想接,顿了顿,又低头看了一会儿那血汇聚在一起,在日光下变成乌黑发紫的影子。
萧逆低头看着那影子。
他手上的血一滴一滴地滴下来,镇北侯府的人都知道五殿下的血可以解毒,开口命人来接。
五殿下却只怔怔地站了一会儿,而后看着自己手腕上的伤,那是经年累月取血挨打才能造成的淤青疤痕,他抿了抿唇。
他觉得自己的血没用了。
他也没有什么可以给他们了。
侍从明明只是丢了一个水囊。
可他觉得自己好像把那个少年也给丢了。
作者有话说:改不完了,后面晚点发。
祝大家中秋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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