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梓行和方笠舟赶到沈良的牢房时, 便见沈良倚靠在身后的墙壁上,双手在身侧摊开,脸色铁青, 唇角流下了一缕血渍。
林梓行下意识上前试了试他的鼻息和脉搏, 回头看向方笠舟,缓缓摇了摇头道:已经没气了。
方笠舟看起来没什么表情,只道:是自尽还是他杀?林梓行又查探了一番,道:是中毒身亡无疑, 身上暂时没发现外伤,极大可能是服毒自尽。
林梓行猛然起身, 眼前一黑,急忙扶住了墙壁, 闭目稳住了心神,睁开双目便见方笠舟扶住了自己, 蹙着眉头望着自己,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林梓行摇摇头道:无事的,方才起身太快,有些头晕罢了。
方笠舟却并未觉得放心, 道:你今日莫要回家折腾了,留在大理寺歇一晚上吧。
林梓行回头望了一眼沈良冷透了的尸体,心里在纠结。
今天确实太累了,她好想躺下休息,可沈良的尸体摆在那里,她的责任心,实在不允许她咸鱼。
林梓行叹息了一声, 道:沈良的尸体交给我吧, 验完我便歇息。
方笠舟还想再劝, 可林梓行已经请狱卒将尸体搬走了,而且目光一直停留在尸体的身上。
方笠舟勾了勾唇角,轻叹了一声。
她总是说自己很累,喜欢坐着和躺着,但若是牵扯到案子,她比谁都还要认真负责……方正卿,最近你也很累,今晚也莫要熬夜了,早些歇息吧。
林梓行冲他笑了笑,道,明日一早去抓沈歧,也来得及。
林梓行一边说着,一边拍了拍方笠舟的肩膀,脸上笑容虽然略显疲惫,但也确实安抚到了方笠舟,林梓行已经消失在这座牢房许久了,方笠舟才反应过来,忍不住微微垂下头,唇角轻轻勾起。
手指还摸了摸林梓行方才碰过的肩膀…………如今已愈深夜,夏夜已经好久没有过这般瓢泼大雨了,交错的雷闪让一片寂静黑暗的长安城是不是被点亮,激越的雨声更是震撼着尚未入眠的人们。
就在雨最大时,一人纵马在长安城的街道上奔驰,溅起了一波波水花,也并未打伞,似是任由雨滴在他身上肆意地拍打,长公主府的大门终于在宵禁之前打开了。
高阳长公主沐浴过后,躺在柔软温暖的床榻上,听着外面的雷雨声,总觉得胸腔之中跳得厉害,手指拂过身侧空空的位置,难以入眠的同时,下意识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被外面的动静吵醒时,高阳仍未睡着,迷糊间听婢女说道:殿下,驸马爷回来了。
高阳立刻清醒了,和衣起身道:怎的这个时辰回来,可用晚膳了?婢女脸色有些为难,只道:您去瞧瞧就知道了,驸马爷在这个天气骑马回来的,看起来不大好……高阳脸色白了一瞬,脚步也放快了些,绕过屏风便见沈歧坐在幽暗的烛火旁,整个人跟落汤鸡一般,湿漉漉的衣角下雨滴缓缓滴落在华贵的纯白地毯上,一脸悲戚与不舍的模样,看向长公主,哽咽着唤了一声殿下。
高阳看到沈歧这副模样,惊得捂住了唇,道:秋红,快去备一套干衣裳,吩咐人给驸马烧水准备沐浴。
婢女秋红慌慌张张地去了,外面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显然偌大一个长公主府因为驸马爷夤夜突袭又忙乱起来。
高阳叹息了一声,上前拉起他的手臂,准备帮他把湿衣裳脱掉,一边无奈道:外面下怎么大雨,还回来作甚,在外面歇一夜就是了。
沈歧张开双臂,垂头望着高阳倾泻而下瀑布般的发丝,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缓缓道:我记得殿下雨夜会睡不好觉,心里惦记着殿下,自然会回来陪殿下安眠。
高阳嗔怪地望了他一眼,但唇角忍不住勾起,道:那派人回来叫一辆马车回来也好啊,这么大的雨,非要骑马作甚?自然是急着回来见殿下……沈歧鼻息之间扑满了高阳身上玫瑰熏香的味道,那样浓烈炽热,一闻到就会让他沉醉,与惠娘那种带着些烟火气息的味道不同,也与她不同。
她最不一样了,从他第一次见到她,她身上就是一股草药味道,却一点都不难闻,反而清新脱俗……沈歧瞳孔微颤,猛然握住了高阳的双手,眸光中亮晶晶的,声音中带了些哽咽之意,道:殿下,如果我说,我犯了一个错误,殿下能否原谅我?高阳笑了,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道:你说就是了,我什么时候不原谅你了啊。
沈歧紧张地吞咽了一下,道:与殿下生活这十余载,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美满的时光,我从未后悔过尚了殿下这件事,只是我身为男人,没能让殿下过上更好的日子,总觉得对殿下有所亏欠。
高阳急忙摇头,反握住他的手,道:你怎会这么想,我与你成婚,我的就是你的,我从未有过看轻你的念头……我知道,我知道……沈歧急切地安抚道,殿下是世上最好的女子,十余年待我如一日,我看在眼里,可疼在心里,旁的男子为了家中妻儿在外打拼,我却如此无用,我实在是心里难受……高阳的脸上难得显现出了怒意,道:是不是哪起子小人在你面前嚼舌根,说了些难听的话?不是的,殿下听我说……沈歧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我一心想在殿下面前展示自己的能力,让殿下过上更好的日子,成为全长安城女子最羡慕的女子,所以一时鬼迷心窍,参与了一些不合律法的生意。
高阳微微蹙眉,终于显现出了些长公主的威严,声音也严肃了许多,道:什么生意,你细细说来。
沈歧见高阳这副神情,知道关键时刻终于来了,便将华安县盗尸配阴婚的勾当说了出来,只是很巧妙地隐去了自己在其中的主要作用,反而将过错推到了祯王李徊和史令冬身上。
殿下也知道,祯王殿下与我交好,曾问过我有什么赚钱的好法子,正巧史令冬向我提过这桩生意,说这生意能赚钱,硬要请我帮忙,我一想,便成了这桩生意的中间人……沈歧越说声音越小,看起来又羞愧又悔恨,只恨自己不能穿越到当时,将自己一巴掌打醒,莫要在其中掺和才好。
盗尸配阴婚?高阳冷笑了一声,道,做这样阴狠的勾当,你是真的不怕遭报应啊?沈歧哽咽着道:此案由大理寺平远王亲审,史令冬与我身边的沈良尽数被抓,我已然是逃不过了,心中再多悔恨也无法重来,受多重的惩罚都是我自己罪有应得……只是……殿下待我这般好,我心中的爱极了殿下,实在是舍不得与殿下分离……沈歧只穿着里衣,奋不顾身地抱住了高阳,道:明日平远王可能就来抓我了,殿下,让我再多抱抱你好不好?高阳双臂抵着他,挣开了他的拥抱,叹息了一声,眼中还是不舍,道:你先去沐浴吧,等我想想该怎么办。
这就是答应帮他了!沈歧心中狂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向高阳谢了又谢,高阳摆了摆手,他才应了高阳,去湢室沐浴了。
待他走出房门,闪电划过照亮了他那张湿漉漉的脸,却见他脸上的愧疚之意全然消失,只是面无表情,一脸冷漠。
……林梓行很快便验尸完毕了,这沈良的尸体上确实没有外伤,确认是自尽无疑了。
林梓行听着外面的雷雨声,叹息了一声,精神突然松懈下来,只觉得身体沉重无比,根本迈不动步子。
眼皮更是有千斤重一般打架不停。
林梓行突然意识到,自己触碰了沈良的尸体,会不会……林梓行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多想,只觉得脚步虚浮,浑身无力,连什么时候失去意识的都不知道。
等她再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面前站着的,是年轻了约莫十几岁的沈歧。
沈歧年轻时比现在英俊更多,只是一身灰扑扑的粗布衣裳,眼中闪烁着光芒,盯着街道上那一架华丽的马车,道:阿良,你说我能中吗?一定没问题的。
阿良,你放心,以后只要有我一口吃的,必不会让你饿着。
沈歧说完便冲向那辆马车,缓缓倒地,看着马车上走下来一位衣着华贵如仙子一般的人物。
当时还是公主的高阳眼神一亮,吩咐下人将沈歧抬上马车,送回公主府救治。
沈良躲在街角看着这一幕,又叹又喜,终于被向来喜欢俊秀郎君的高阳公主发觉了。
他们能飞黄腾达了……眼前景象一转,沈良眼前的沈歧一身暗红锦衣,头上的红宝石冠闪闪发光,脸色却是说不出的惊慌,在屋中来回踱步,冲上来扶住了他的肩膀,道:阿良,她来了,她来找我了。
是谁?林越竹!林天昭的女儿来了!沈歧红了眼眶,压抑着自己的情绪,道,她千里迢迢从扬州来找我,说她……她给我生了一个女儿,问我为什么这么多年不回家……林梓行闻言震住了。
那是她母亲和祖父的名字!难……难道说?这事不能见人……沈歧抓了抓头发,道:我当然知道这事不能见人,我这个驸马才当了几年啊,我不能现在放弃……要不要我去把她杀了?沈良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林梓行在这个身体里,感知不到一丝情绪起伏,可她却感觉自己的眼眶发热,好像下一秒就要流泪了……沈歧迟疑了,捂着脸道:这……这怎么能行呢,我已经背叛她了,怎么能再要她的性命呢?所以我来做,驸马你不必管,此事与你无关。
眼前景象变幻,林梓行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双手扼住了自己母亲的咽喉,将她摁在了水中。
林梓行拼命挣扎,哭喊着阿娘,却无济于事,那种悲凉的情绪彻底将她淹没,她浑身都散了力气,闭了闭目,待再睁开时,便见自己身处在大理寺狱之中,手中紧握着的是一包药粉。
沈良的双手在颤抖着,眼眶中盈满了泪水,盯着那药粉看了许久,终是闭上双目,毅然决然地咽了下去。
那种窒息感又席卷而来,林梓行感觉到自己的胸腔在燃烧,却怎么也醒了过来,根本呼吸不了,浑身扭曲着,不知这种折磨过了多久,她才猛然睁开双目,便见自己正身处大理寺狱中的停尸房。
她正躺在冰冷的地上。
林梓行抹了抹脸上的冷汗,大口呼吸着爬了起来,沈良仍安静地躺在那里,现在林梓行的情绪大为不同了。
面前躺着的,是她的杀母仇人……林梓行双手攀上他的脖子,忍不住一掐,发现他冰冷沉默毫无反应,才意识到现在的沈良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林梓行闭了闭目,她得确认这件事的真假。
她难道真的是母亲和沈歧的女儿?林梓行慌乱地跑出了大理寺狱,顾不得身子虚弱,脚底发虚,谁知跑到大理寺门口时,正巧碰上了被飞鹰卫押进大理寺门的沈歧。
沈歧双手被镣铐缚住,目光落在了她的脸上,只惊讶了一瞬,便恢复了那副温润笑意,向她扯了扯唇角。
林梓行感觉时间在那一刻定格了,她的目光追随着沈歧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想追过去问清楚,足下却如生了根一般定在那里,怎么也动不了……林寺丞!林寺丞!身旁有人在唤她,林梓行慢吞吞地转头看去,只感觉身边的一切都变慢了,看到阿七指着她的脸,道:林寺丞,你流鼻血了。
林梓行后知后觉地伸手碰了碰自己的鼻下。
黏腻温热的触感,手指一片鲜红。
林梓行只觉得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脑中一片空白,腿脚一点力气也没有,就这样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