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萧瑟, 疏影横斜,月光时而隐入云中,时而洒落清白银辉。
院中早已没有半点人声, 忽然,舒泠的房门悄然打开了一个窄缝。
随后, 一个清瘦的黑色身影闪了出来。
四下望去, 空无一人,舒泠掩好门,悄无声息地摸到沈乾夕房间窗沿下。
屋内十分安静,反而是她的心脏正在胸腔里猛烈跳动,发出异常清晰的声响。
舒泠深吸了一口气, 将角落窗纸捅破一个小洞, 透过洞口看去,隐约能见屋内床上的人形。
她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竹管, 将竹管一端伸进洞口中, 轻轻将竹管内的烟粉吹了进去。
吹完毒烟, 舒泠将竹管重新放回袖中, 不再停留, 迅速回到房间, 重新关上了门。
一切不过发生在瞬息之间, 全无任何声响,就连窗上那个微小隐蔽的洞口,不仔细检查, 恐怕也难以被人发现。
回了屋, 舒泠妥善收好竹管。
如无意外, 明日一早, 就会有人告诉她沈乾夕已中毒身亡的消息吧。
冬日夜风冰冷, 应和着萧瑟月光,更显得荒凉凄清。
银月再次隐没入云,院落一角的树影里,却转出了一个人影。
沈乾夕站在树下,衣衫整齐,长发飘摇。
他寂寂望着舒泠的房间,神色亦如同月色苍白,唯有目光沉默而幽凉。
原来……真的是她。
原来,她此次目标,真的是他——不,不,他早就知道,从他在明州,第一次看见她,她说要去黎州,他就已经知道。
还有那时,江船狭窄的走廊中,身后的杀气,她放在腰间的手,他瞒得了容疏华,却无法骗过自己——然而,是啊,容疏华说的没有错,什么都没有错。
他或许已经疯了。
因为,就算他已经亲眼看见,他仍然无法下定决心,他仍然想再给她一次机会,毕竟——毕竟,她没有对他拔出刀,不是吗?所以,或许,那个下毒的人并不是她,刚才吹入他房中的,或许并不是毒气,对不对?仿佛被自己如此荒唐的想法震惊,沈乾夕眼皮一跳,身子也下意识地一顿。
然后他呼了口气,抬脚,向外厅走去,准备另找一间空房过夜。
一边走,他一边抬手揉了揉额头,心底不由得苦笑。
如果被疏华知道,他一定会大骂他一顿吧。
——————————————————陵州,王都皇宫——景宫。
容疏华一行人行至皇宫,他在宫门外下马,没有理会前来恭迎的内侍,直接向玉宁宫——赵瑜媛的寝宫狂奔而去。
参见太子殿下。
玉宁宫里,一众宫女内侍看见容疏华风风火火地直闯进来,却未听见通传声,忙扔掉手中物什,齐刷刷跪了一地。
公主如何?容疏华阴沉着脸扫视一圈,见所有人都跪在地上唯唯诺诺,竟无一人回话,不由得怒从心起,一脚踢翻离他最近的一个宫女,怒骂道,都是哑巴吗?滚!众人不敢应声,默默退下,容疏华也不去理会,几个大步走到门口,正要推门,却顿了顿脚,深深吸了口气,这才轻轻推开殿门,迈了进去。
屋子里弥漫着浓烈的中药味,熏炉烧得正旺,容疏华瞬间出了一身薄汗,忙回身关紧房门,这才向内室走去。
屋内候着几个宫女,还有几个太医正在忙碌,听见外间声响,众人回身去看,见是容疏华,都赶忙停下手中活计,下跪请安:参见太子殿下。
起来吧。
容疏华脚下不停,直接走到床边,正要掀开帘子,一个太医忙拦住他:殿下,您刚从室外进来,寒气未散,暂时不要太靠近公主为宜。
容疏华身子一顿,退开几步:好,那本王稍后再看公主。
你们说吧,公主病情如何。
他坐在椅子上,叫宫女退下,只留了几个太医。
殿下……太医院医正刘太医趋近几步,弓着腰,却犹豫未言,似乎不敢开口。
说,你不说,本王现在就能杀你。
容疏华拿起桌上茶杯,语气冰冷,眉间不由得沉了几分。
太医如此踟蹰,恐怕,他接下来听到的,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殿下恕罪。
几个太医都吓得一哆嗦,眨眼间跪了满地,已经过去数日,可,可主公还未转醒,恐怕,恐怕凶多吉少……话音未落,几个太医听见喀嚓一声,茶杯在容疏华手中被捏成了碎片。
父皇有没有说过,治不好公主,你们所有人都要陪葬?容疏华将破碎的茶杯放回桌上,仿佛看不见掌间鲜血,也全然感觉不到疼痛。
他不紧不慢地开口,却带着巨大的压迫和寒意,如果,你们没听见,那本王现在再说一遍,治不好公主,你们所有人,就去给公主陪葬吧。
殿下,殿下饶命!几个太医不住地磕头,地板咚咚直响,仿佛长在他们脖子上的根本不是脑袋,而是一块怎么砸都砸不坏的石头,臣等已竭尽所能,绝不敢有半分怠慢,实在是,实在是公主病情闻所未闻,臣等无能,求殿下恕罪,求殿下饶命!别敲了。
容疏华不耐烦地说,别吵到公主休息。
见几个太医都慌忙止住磕头,但仍伏在地上,身子不住地战栗,他心里更是涌起一股烦躁,你们都是越国数一数二的医者,朝廷养你们这么多年,如今你们却说公主之病闻所未闻,你们不会治——公主究竟得了什么病?回,回殿下,刘太医颤抖着禀报,公主始终昏迷不醒,高热不退,但偶尔会……手脚挣扎,神色痛苦,脉象,脉象时缓时急,时强时弱,凌乱异常。
恕老臣直言,公主恐怕,恐怕并非生病,更像是,像是中了毒……你说什么!容疏华噌地起身,绕过几个太医,走到床边,拉开帘子。
床榻上紧闭双眼,身形消瘦,脸色苍白的女子落入他眼中,仿佛一把重锤当头砸下,他从头到脚,一动也不能动。
他虽然不曾学习医术,但是他见过许许多多的人,活着的人,死去的人,将死的人。
现在,他只看一眼已彻底明白,她的面容,是——死相。
半晌,容疏华将床帘仔细卷起,轻轻坐在床边,捧起赵瑜媛的手,神色柔和而小心,与刚才那个狠戾残暴的太子判若两人。
然而,那些太医依然神色惶恐地跪伏在地上,没有一个人敢偷偷抬起头来。
瑜媛,等着我,我会救你,一定会救你……容疏华俯下身子,在赵瑜媛耳边低声喃喃,天下这么多人,一定有人能够救你,你一定要坚持住。
他微微侧头,在赵瑜媛烧得滚烫的脸颊上,轻轻印了一个冰凉的吻。
然后他直起身,又将帘子挂好,转头冷冷扫视一眼跪在地上的太医,声音仿佛结了冰:好好照顾公主。
说完,头也不回,大步迈出了屋子。
——————————————————翌日拂晓,晨光初起,舒泠就被院中的人声吵醒了。
小声一点,舒姑娘还在睡呢。
门外响起沈乾夕笑意清朗的声音,你们先去吃早饭,我等舒姑娘起来,咱们晚一些再出发。
是,楼主。
几个弟子笑应着,一起向外走去。
沈乾夕对舒姑娘的心思,明眼人都看得清楚,只不过那舒姑娘始终清清淡淡的,恐怕楼主还要再多花些功夫才行。
舒泠听着屋外人群笑声渐渐远去,彻底怔住了。
怎么可能——沈乾夕,怎么可能还活着?!她在床上愣怔许久,才终于回过神,将眼底的惊诧和困惑收敛起来。
她起身穿衣,简单挽起头发,当她打开门时,神色已重归平淡。
舒姑娘,你起来了?昨晚睡得如何?沈乾夕正坐在廊下晒太阳,听见身后动静,他转过头,浅笑着向舒泠问好。
舒泠踏出屋子,看向沈乾夕。
晨光里他的笑容清润而明朗,在寒冷冬日显得更加温暖——令她根本无从开口。
那,你饿不饿?咱们去吃东西吧。
见舒泠望着他沉默不言,沈乾夕笑了笑,起身邀请她,吃过早餐,就该继续赶路了。
嗯。
舒泠淡淡点头,跟在沈乾夕身后,向前厅走去。
沈乾夕脸上毫无中毒之相,神色间也毫无异常,似乎并未察觉她昨夜的举动。
为什么?难道,沈乾夕竟是百毒不侵之体?难道葛覃的毒药,恰巧对他不起作用?——————————————————这一路,舒泠比前些日子更加寡言,对沈乾夕的话已经完全不做理会。
沈乾夕知道,她下毒不成,今日见他毫发无伤,心里定然惊疑不已,但……他现在只希望,他们可以暂时不去考虑鲜血和刀剑,好好享受一下今日难得的明媚阳光。
至于其他的……他也不知道。
舒姑娘,再往前走两个镇子,就是长平郡了,织凤楼就在那里。
你原先说你要去黎州,但黎州地广,不知你具体要去何处,反正我没什么要紧事,不然我送你一程吧?沈乾夕问道,见舒泠仍在出神,毫无回应,便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舒姑娘?舒泠一惊,下意识地退开一步,眼中瞬间凝出冷光:什么?呃,那个,我就是问问你,你接下来去何处?沈乾夕一顿,忙解释道,再往前走两个镇子,就是织凤楼所在的长平郡了。
不知你是否要继续南下,我先送你过去可好?舒泠闻言,目光一滞,随即淡淡转开眼:我也去长平郡。
真的?那你是否想顺道去织凤楼转转?沈乾夕似乎十分惊喜地笑起来,织凤楼有几个好厨子,比皇宫御厨不遑多让,哦对了,凌恒也在,你想不想去和他打个招呼?不必了。
舒泠垂了眼,淡声拒绝道。
两日之后,就到织凤楼了,可沈乾夕依然活着,毫发无伤。
她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