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之后, 沈乾夕也接到了玉宁公主病重,太子悬赏五千两黄金求医的消息。
彼时,沈乾夕正埋首于卷册账目之中, 织凤楼刚经叛变,又要编入橘井坛弟子, 少了两个长老, 凌恒尚在昏迷,分摊到每个人头上的事情一下子翻了一番。
沈乾夕已经一连五日和衣而眠,食不知味,然而,当他听闻公主病重, 太子重金悬赏, 却立时停住了笔,直起身子:你说什么?是谁给你的消息?回楼主, 周边城镇早已贴满告示, 此事, 恐怕整个越国上下都已知晓。
那个弟子恭敬地回话。
……然而, 我却不知道。
沈乾夕喃喃, 放下笔, 缓缓靠上椅背, 挥了挥手,你先出去吧。
是,弟子告退。
那个弟子走了, 沈乾夕微微蹙起眉头, 望向空无一物的房梁。
片刻, 他轻叹一声, 起身:芸朱, 我出去一趟。
随手拿起炉架上的外衣,如果两位长老有事,让他们半个时辰后再来。
是,楼主。
——————————————————正值严冬,入骨寒风似要将这世界的所有温暖都抽去。
悬赏告示对于百姓来说,已经不是新闻,没有人再围堵在告示板前,只有沈乾夕一人,静静伫立了许久。
风吹得纸张哗啦啦地响,而他的目光凝重得如同化不开的霜。
片刻,他转身离开,回到织凤楼,却未再回书房,找出一件厚衣御寒,又匆匆向外走去,未走出正厅,就撞见了正要去找他的孙长老。
楼主?我正好……您和罗长老做主吧。
沈乾夕匆匆打断,脚下不停,正好与您说声,我要出一趟远门,几日后才能回来。
楼主,您才回楼中没多久,怎么又要出去?孙长老一愣,忙跟上沈乾夕,当下楼中事务众多,我冒昧问您一句,您要去何处?王都,我独自前去,你们照常做事即可。
沈乾夕头也不回地说,牵出快马,一跃跨上,织凤楼就交给两位长老了。
说完,也不等孙长老回答,喝了声驾,马蹄轻扬,携着尘泥,向远方疾驰而去。
咳,咳咳,楼……孙长老被马蹄扬起的尘土呛得一阵咳嗽,待他抬起头,沈乾夕早已连背影都看不见了。
他不由得无奈叹气,转身向楼里走去,唉,定是为了太子和公主之事吧……沈乾夕一路扬尘,沿江而上,直奔王都。
赵修偃不告诉他公主病重之事,或许是因为不知如何开口,或许是因为不愿打扰他——织凤楼正是最忙碌的时候,而他即使去了,也不知能做什么——但,他依然要去。
即使什么都做不了,也要陪在他身边。
——————————————————两日后,沈乾夕终于赶到皇宫。
这两日,他昼夜赶路,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
当他终于抵达皇宫,掏出玉牌递给看守皇宫角门的侍卫时,几乎无人能将眼前这个风尘仆仆,一身疲惫的人,与那个青衫玉冠,眉眼清俊的沈楼主联系在一起。
我真的是织凤楼沈乾夕,只因出发匆忙,未带随侍。
见几个侍卫脸上浮起迟疑,他赶忙解释,或者,你们去通传太子,就知我所言非虚。
几个侍卫互相对视一眼,将腰牌递还给沈乾夕:不必了,沈楼主,您拿好请进。
沈乾夕谢过,正要抬脚,侍卫又补充道,沈楼主,太子殿下此刻应正在玉宁宫,不在东华宫,您若有急事,还请直接去玉宁宫。
多谢。
沈乾夕脚步一顿,跨进宫门。
他一边沿人少小路向玉宁宫疾步走去,一边将仪容稍作整理。
一路狂奔,长衣长发都被吹乱,但好歹这是皇宫,总要大致像个样子。
不过……走了许久,为何皇宫里,似乎始终笼着一股压抑沉重的气氛?难道因为赵瑜媛生病,他又大发脾气,搞得整个皇宫都人心惶惶吗?前面不远,就是玉宁宫了。
然而离得越近,沈乾夕眉头蹙得愈紧,待他终于踏进玉宁宫宫门,他彻底怔在了原地。
殿门上,廊柱上,挂满了白色幡布,寒风一起,那些幡布摇摆晃动,仿佛忘川河中的水波。
院中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丝声响,只有白幡飘摇,冬日萧瑟——愈发显得此地寂寞而冰凉。
赵瑜媛……死了?沈乾夕慢慢将尚留在门外的左脚跨进院中,小心穿过石路,踏上石阶,推开紧闭的殿门。
迟缓的吱呀声响寂静而空旷地回荡着,如同前尘梦寐的喑语,堂中白幡飘然,灯火晦暗,一具玉棺,冷漠地横卧在残香冷烛下。
在香案前,背对殿门,立着一个孤孑的身影。
听见沈乾夕踏进门,容疏华慢慢转过身,脸上带着未消的泪痕。
他的眼睛因休息不足而布满血丝,容色因悲痛而憔悴不堪,他死死地盯着沈乾夕,竟宛如浴血而生的厉鬼。
修……沈乾夕欲上前一步,然而他只说了一个字,容疏华就刷地抽出腰侧佩剑,剑尖颤抖,笔直地指向沈乾夕。
沈乾夕怔了怔,自他们相遇那天以来,似乎这还是第一次,他对着他刀刃相向。
他不再上前,安静地站在门边,一言不发地望向容疏华,等他的解释。
乾夕……容疏华开口,声音嘶哑,双瞳幽暗,握剑的手不知是因为悲伤还是愤怒,抖个不停,我该恨你的。
他声音冰冷如霜,却带着难以压抑的颤抖,烛火映在他的眸光里,似乎瞬间失去了温度,如果不是你,如果——如果不是你非要带上舒泠,延误时间,如果不是你突然起兵,我不得不离开皇宫,如果,你一早答应娶她——他的语气愈加激动和悲痛,或许,瑜媛根本就不会死!是你——是你害死了她!——我唯一的妹妹!容疏华胸口起伏,双眸水汽翻滚,死死盯着沈乾夕,好像要立时冲上去杀了他。
然而,沈乾夕却依旧平静,清润的目光里烛火闪烁,似染了再难化解的悲伤。
好。
他温和地开口,竟然微笑起来,又仿佛叹息,如果恨我,能让你好受一些,那就恨我吧。
——————————————————容疏华却顿住了,握剑的手不可控制地愈抖愈烈,双眼逐渐朦胧。
终于,他松开手,长剑当啷一声掉落,他双膝重重跪在地上,将脸埋在手心,失声痛哭起来。
沈乾夕长长叹息,关上殿门,在屋角翻找出两个坐垫,塞给容疏华一个,他则在容疏华身边坐下来。
沈乾夕始终未言,安静地看着容疏华,等他哭完。
过了许久,似乎终于哭够了,容疏华抽着鼻子,抬起头,也坐了下来。
他瞪着通红的眼睛望向沈乾夕,哽咽着开口:对不起,我……没关系,我知道。
沈乾夕轻轻打断他,轻笑着叹了一声。
父皇……根本不爱母妃,我才三岁,他就借口让我学剑,把我远远送走。
其实我受几年苦没关系,只要母妃和瑜媛能平安生活。
然而,他却任由母妃,被其他人暗算而死。
容疏华却仿佛不闻,双眼转向幽幽烛火,自顾自地说起来,我要报仇,就——杀了那个女人和她的儿子。
父皇虽然怨我,但是,他却不是昏君。
他知道我有治国之才,胜于修齐和修远,他也知道我心狠手辣,如果把太子之位给修远,我一定不会让他活着。
顿了一顿,当然,依长幼之序,修齐死后,太子之位,就该是我的。
这些事情,我都知道。
沈乾夕平静地说。
父皇与我,只是君臣,而非父子。
容疏华又继续开口,仿佛沈乾夕如何想都与他无关,他只是要说出来,心里才会好受一些,我从未觉得自己有过父亲,母妃死后,我唯一的亲人,就只剩下瑜媛。
我在母妃灵前发过誓,一定会好好保护瑜媛,给她找一个最完美的驸马,让她一生快乐无忧。
说到这里,容疏华看向那具冰冷的玉棺,眸子渐渐暗了下去,然而……我却食言了。
沈乾夕伸出手,轻轻扶上容疏华的肩膀,听见容疏华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然后他转过头,定定望着沈乾夕,目光渐而凝起冷光。
沈乾夕一怔,未及细想,就听见容疏华沉冷地开口:我认为,这件事情,和修远有关。
为什么?沈乾夕不由得脱口反问,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你,可有发现证据?没有,但是,见沈乾夕脸上浮起无奈,容疏华不禁皱眉,心里有些不豫,但仍然解释道,父皇不会杀害女儿,这皇宫里,下人惧怕我,朝臣敬畏我,唯一对我只有恨,只想取我而代之的,还能是谁?沈乾夕沉默下来,他知道容疏华所言不假,四皇子年纪尚幼,并无实力和野心,皇帝仁厚宽和,不会杀害女儿。
所以,最有可能下毒之人,就是仅仅比容疏华年少两岁的三皇子——赵修远。
但是——沈乾夕皱起眉,疑惑道:话虽如此,可我记得,辽州正闹灾荒,不是……平成王亲往赈灾吗?是啊!出事时,修远根本不在王都!容疏华狠狠捶上地面,咬牙切齿道,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我根本找不到证据!我——修偃。
沈乾夕皱着眉头,打断容疏华,你是否想过,那个人——不管他是不是平成王——为何会对瑜媛下手?为什么——不是你?我自然想过。
容疏华的眉间仿佛染了浓墨,宫里谁人不知,瑜媛是我唯一在意之人,杀死瑜媛,是让我痛苦最有效的法子。
只有这样?父皇年事已高,近些年,身子更不如从前。
容疏华目色愈暗,我这次离宫之前,父皇似乎有意将瑜媛嫁给尚书令之子,修远定然不欲东宫与其联姻。
沈乾夕又沉默了片刻,最后轻轻叹气道:那,你有何打算?你要先下手为强吗?容疏华怔了一下,却苦笑着摇摇头:不……不,我要知道真相。
我已经派了人盯着修远,还有他那边的人。
他们和何人见面,去过何处,我都要知晓。
我不信他能做到如此干净,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顿了顿,他声线渐冷,他未免太小瞧我,他难道不知对瑜媛下手,定会引起我的警觉吗?一旦……等等,沈乾夕忽然出声,抬手止住容疏华后面的话,他目光沉凝,双眉紧蹙,修偃,你说,会不会,他是有意让你警觉?话音甫落,容疏华的身子便僵住了。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沈乾夕,眸光渐而燃起了熠熠火光:原来如此……乾夕,多亏你了。
没什么。
沈乾夕笑笑,神色渐渐平和,无论如何,你千万小心。
作者有话说:注18:赵修齐:出自《礼记·大学》: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织凤篇到此结束~大皇子赵修齐就是原太子,被赵修偃杀了,二皇子赵修偃,是现任太子,三皇子是赵修远,还有个不重要的四皇子。
故事还是以江湖为主,不打算写朝堂争斗。
根本没有戏份的小公主死了,明天更一篇她的番外吧。
◉ 43、番外&玉宁公主太烦了太烦了太烦了!赵瑜媛赤/裸双脚, 坐在莲花池边,一边用脚踢踏池水,一边抓起身侧石子扔进池中, 砸出一片凌乱水花,哥哥为何还不来, 这都快酉时了!公主, 身后一个宫女弓着腰,小心翼翼地劝慰,殿下事务繁多……又是事务繁多,你们就不能换句话说?赵瑜媛一听更加心烦气躁,猛地将手中石子向池水砸去, 哥哥当上太子已经三个月了, 可他陪我的日子,连十天都不到!这, 公主, 要不奴婢陪您去花园里转转?那个宫女不敢再劝, 只好小心地提议, 虽然是夏天, 可您这样玩水, 万一受了凉, 奴婢……不去不去!赵瑜媛烦躁地抬手打断她,扁了扁嘴,话音却带了委屈, 阿雪不在了以后, 你们这群人, 全都死气沉沉的。
为什么不让阿雪来陪我?我讨厌你们, 我讨厌哥哥, 呜……说着说着,赵瑜媛忍不住哭了起来。
赵瑜媛一哭,周围一众宫女就更加手足无措了。
玉宁公主是太子唯一的亲妹妹,今年才十二岁。
太子宠她,事事顺着她心意,要什么都给她,这宫里头,谁也不敢对她说一句重话。
原先,赵瑜媛身边有个叫做姜雪的贴身婢女,二人年纪相仿,脾气相投,名义上是主仆,实际更像是姐妹,赵瑜媛十分依赖她,也肯听她劝告。
但太子入主东宫不久,那个叫姜雪的宫女,就在一夜之间消失了。
没有人知道她犯了什么事,也没有人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
皇宫里少了一个宫女,本不是大事,然而这个宫女不见了,事情却不小。
多日搜寻无果,赵瑜媛一日比一日烦闷暴躁,太子又忙,皇上是历来不管后廷之事的,这宫里上下,只怕再无人能劝住这位玉宁公主了。
你们都闭嘴,别在这叽叽喳喳的,听得我更烦了。
赵瑜媛才哭了几声,就不得不打断那些跪在她身周,试图安慰她,劝说她,给她擦眼泪的宫女。
她从池边站起,身侧宫女赶忙拿过绣鞋要给她穿上,赵瑜媛看着那个宫女的头顶,心里不禁窜起一股无名火,一抬脚,将绣鞋踢进了池子里。
公主……那个宫女一惊,忙将身子伏在地上,公主息怒。
我要自己走一走,你们都别跟上来。
谁敢不听,我就打断他的腿。
赵瑜媛不耐烦地命令道,然后她不再看地上跪伏众人,光着脚,向远处跑走了。
——————————————————赵瑜媛气势汹汹地走了,但没走多远,脚底就被石路磨得生疼,她不得不坐下来休息。
回头往来时的路上看,居然真的没有一个人跟着她,赵瑜媛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不需要他们时,总有一群人围在身边,等到需要人帮忙,一个个全都没了影子。
她坐在树荫里,将双腿抱在身前,抬起头望向天空。
树上知了悠亮地长鸣,这一方树影,仿佛是燥热夏天之中的仙境,赵瑜媛就这样听着蝉声,出了神。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温和的声音带着疑惑响起,将她拉回烦热的现实里:你是宫女吗?你为何自己一个人,坐在这里?我——我才不是宫女!你居然不认识本公主?你这个不长眼的——赵瑜媛怒不可抑地从地上跳起来,回身正要训斥说话之人,然而,当她看见面前比她高出整整一个头的年轻男子,他眼中点点流光,仿佛白日里坠了漫天的星辰——她后面的话,就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你是谁?赵瑜媛咽了咽口水,问道。
这人穿着讲究,面容清俊,周身气质甚至比起哥哥也不遑多让。
但她从未见过他,他不是皇家的人吗?你是玉宁公主吗?我是你哥哥的朋友。
嗯,或者我应该这样介绍自己,我是织凤楼的少楼主,沈乾夕。
沈乾夕笑眯眯地回答。
我们以前见过?赵瑜媛狐疑地打量着沈乾夕。
应该没有吧。
那你,为何知道我是谁?赵瑜媛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你为何不带随从?你为何能在皇宫里随意走动?我以前听修偃说起你。
沈乾夕察觉到赵瑜媛的防备,他站在原处,依旧温和地笑笑,你没有听他提起我吗?他给了我令牌,所以我可以在皇宫里随意走动。
你刚刚说你叫……沈乾夕。
织凤楼的沈乾夕。
啊,我知道你。
赵瑜媛恍然,你是哥哥的朋友,可你——你为何会在这里?当然是来找你的。
沈乾夕笑着解释,修偃听说你独自跑走了,可他正事还未做完,就叫我过来找你了。
哼,我的事就不是正事吗。
赵瑜媛小声嘟囔了一句,看了看沈乾夕,命令道,那你蹲下来。
嗯?沈乾夕一怔。
本公主才不要自己走那么远的路,当然是让你背我回去了。
快蹲下来。
赵瑜媛往下挥了挥手。
好,我背你回去。
沈乾夕眼中露出几分无奈,但还是听话地背过身,蹲在赵瑜媛面前,上来吧。
——————————————————太阳已向西沉去,远处云层似染了胭脂,庭院里的树叶和百花,也抹上了浅浅的醉色。
赵瑜媛伏在沈乾夕背上,身子随着他的脚步一起一伏,一路安静的她忽然开口:对了,你和哥哥关系好,那你知不知道,阿雪去了哪里?阿雪?沈乾夕想了想,我没听过这个名字,是你的朋友吗?嗯,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是有一天我醒来,她就不在了。
赵瑜媛将头靠在沈乾夕肩上,觉得鼻子发酸,我去问哥哥,他说阿雪回家了。
可是我不信,阿雪她,不可能一句话都不告诉我就走了。
也许,是她家里出了急事,来不及向你道别呢?沈乾夕试探着开口。
乾夕哥哥,我虽然年纪小,可我都明白的。
赵瑜媛轻轻摇了摇头,我大概,再也见不到阿雪了。
沈乾夕不由得沉默下来。
他知道皇宫是什么,他知道那个叫阿雪的宫女,几乎不可能还活着。
一时间,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半晌,沈乾夕才再次开口:公主,想不想听江湖里的故事?我敢保证,我说的故事,就连你哥哥都不知道。
好啊!赵瑜媛的眼睛亮了亮,不过,今天有些晚了,你明天还在吗?顿了顿,她又轻声说,还有,我叫赵瑜媛,不要叫我公主。
好,瑜媛。
沈乾夕笑了笑,我要在宫里住五天,一定能找到机会,让你大饱耳福。
——————————————————接下来五天,赵瑜媛每天都要去找沈乾夕。
沈乾夕不像宫女太监那样拘谨,陪着赵瑜媛满院子跑,两个人踩进池塘里抓鱼,爬到树上摘花,赵瑜媛甚至让沈乾夕带着她,坐在东华宫房顶上赏风景、吃点心。
晚霞好漂亮啊!乾夕哥哥,你的轻功这么厉害,你是不是比哥哥还要厉害?坐在屋脊上,傍晚的风惬意又清爽,赵瑜媛兴奋地望向沈乾夕,满眼都是崇拜的小星星。
哈哈,那是自然。
他成天在皇宫里,就这一亩三分地,而我在江湖里,山河绵延无尽,我不仅武功更厉害,见识也比他多。
沈乾夕挑眉笑道,手却始终紧紧握着赵瑜媛的手腕,以防她坐得不稳,从屋顶上摔落。
果真如此。
赵瑜媛点点头道,你讲的那些故事,我以前……瑜媛,别听他胡说!赵瑜媛话未说完就被打断,低头看去,赵修偃正站在院子里,双手叉腰,仰头看向屋顶上的二人。
哥哥!赵瑜媛看见赵修偃,开心地向他挥手,沈乾夕连忙抓牢她:抓紧我,我带你下去。
刚落到地面,赵瑜媛就飞快地向赵修偃跑去,扑到他怀里撒娇:哥哥,你好久没来找我了!这几天你是玩疯了。
赵修偃拍了拍赵瑜媛,语气又是无奈又是宠爱,哥哥今日无事,所以过来陪你。
然后他抬起头,眯起眼睛看向沈乾夕,乾夕,你不要对我妹妹乱说,什么时候你武功比我厉害,见识比我多?你在宫里闷了三个月,此时与我一较高下,并非明智之举。
沈乾夕嘿然一笑道,当然,就算平时,你也打不赢我。
你——!唉,算了,看在你这些天代我陪瑜媛的份上,不跟你计较。
赵修偃妥协地挥了挥手,一边重重叹息,不过,这丫头被我惯坏了,任性顽劣,辛苦你了。
哥哥!赵瑜媛不满地捶了赵修偃一下,脸上飞起一抹羞赧。
没有,我觉得挺开心。
沈乾夕笑着摇了摇头,瑜媛既是你的亲妹妹,在我心里,就和我的亲妹妹一样。
总感觉皇家的便宜,都被你占尽了。
赵修偃嘟囔道,一手拉着赵瑜媛,一手招呼沈乾夕,明天你就走了,一起吃顿晚饭吧,我吩咐了御膳房,有你爱吃的莲花露。
哦?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沈乾夕走到赵修偃另一侧,三人一并向前走去,然而此时,赵瑜媛心底,却正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弥漫开来——他说,她像他的亲妹妹一样,可她心里,却不觉得开心。
她还不明白这份感情是什么,但他和哥哥是不同的——她不想成为他的妹妹。
作者有话说:虽然确实没花多少笔墨来写,但串一串背景也能发现,公主真的太惨了……◉ 44、番外&恩情番外&恩情俞州, 松亭郡。
织凤楼第二任楼主,沈东城,正坐在飞春阁雅间内饮酒, 同坐除孙长老之外,还有飞春阁的两个花娘。
那沈楼主, 就这样说定了, 定金稍后给您取来,待锦衣完工,我们会再付余下银两。
一个身着深红绢衣的花娘曼声开口。
好,和朱娘谈生意,一直都如此爽快!沈东城一口应道, 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飞春阁在朱娘治下,这些年是越发繁荣了。
谈妥生意, 沈东城心中放松不少。
这可要多谢沈楼主一直以来的照顾。
朱娘掩唇轻笑, 问道, 沈楼主今日, 也不打算在此留宿么?谢过朱娘美意, 但天色尚早, 喝完这壶酒, 就向朱娘告辞了。
沈东城摇摇头,玩笑道,在下并无他意, 只是如果身上脂粉味太重, 怕是拙妻要呷上一缸酸醋了。
您真是爱开玩笑。
朱娘笑着伸出手, 又为沈东城和孙长老各自斟了一杯酒, 既然如此, 您可千万尽兴而归。
不是朱娘自夸,飞春阁的忘君酒,虽然不比竹醉酒,但也是世间少有的美酒佳酿了。
那是自然,朱娘若不介意,在下其实打算带两坛回织凤楼,让楼中弟子也尝一尝这忘忧忘情之酒。
当然,有生意可做,哪有和银子过不去的道理?朱娘眉眼俱弯,巧笑嫣然,吩咐侍立在一旁的婢女,快去给沈楼主拿几坛忘君酒来。
——————————————————酒席结束,沈东城与朱娘道别,离开飞春阁。
弟子牵马跟在身后,沈东城随意向前走去。
上次来俞州,还是六年之前,也并非这样的深秋时节,仿佛到处都透着萧瑟的冷意。
一眨眼,乾夕也五岁了,时间过得真快啊,阿静……沈东城默默念着亡妻的名字,忽然听见旁边一条小巷里传来了咒骂声。
不是我偷的,就不是我偷的!说话的是一个只有五六岁大小的孩子,他衣衫褶皱肮脏,跌坐在冰凉的石砖上,却一脸倔强,仰起头,不服气地反驳。
不是你?那这东西为何在你房间里?一个小厮挥动右手,手里似乎握着一个钱袋,你倒是给老子解释解释?说完,他满脸轻蔑地往那个小男孩身上吐了口口水那,那柴房,大家都能去!小男孩极力争辩,但他毕竟年幼,心里又着急气愤,更是难以解释清楚,跟我没关系!我没见过,不是我偷的!你个小兔崽子,还想狡辩到什么时候?那小厮似乎渐渐失去耐心,不想再纠缠,直接抬起右腿,就去踢那个小男孩,看来今天不打断你一条腿,你是不肯承认了!小男孩早已吓得脸色发白,却无处可逃,只好本能地抬起双臂,护在身前。
不过,预想中的剧痛并没有传来,一个温和却不失威严的声音,在巷子一端响起:这位兄台,请脚下留情。
沈东城的声音并不大,也没有咄咄逼人的狠戾,然而那小厮听了,却下意识地一阵心悸,赶忙收住了脚。
这位大人,那小厮不知沈东城身份,但看衣着气度,也知道是他惹不起的人物,便躬下腰堆笑道,这小……孩子不懂事,手脚不干净,小的只想略施惩罚,惊扰大人了。
嗯。
沈东城应了一声,转头望向那个小男孩。
那个小男孩也正抬头向他看来,双眼不知是因为委屈还是恐惧,蓄满了泪水,然而他却紧紧咬着嘴唇,硬是没流下一滴眼泪。
沈东城不禁好奇心起,上前两步,蹲在小男孩面前,温声开口:你住在这里吗?你叫什么名字?我……小男孩怔了一下,继而却垂下眼,我住在飞春阁,我,我没有名字,他们……他们都叫我小子。
沈东城顿了顿,还未开口,那个小男孩突然探身,紧紧抓住了沈东城的衣袖。
沈东城的手略微一动,但他什么都没做,目光安静地听小男孩急切地说:我真的没有偷东西,我,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真的没有……我知道了。
沈东城柔声打断他,看着他眸子里的盈盈泪光,伸出手摸了摸他脏兮兮的头顶,我相信你。
小男孩十分震惊,他怔怔地看着沈东城,甚至忘了该说句感谢的话。
一旁的小厮也一脸惊讶:这……去和你们朱娘说声,这个孩子,被织凤楼带走了。
沈东城却直接拉着小男孩的手站了起来,不过,看他衣衫容貌,你们应该不会在乎这个孩子吧。
是……是,沈楼主。
那小厮这才知道面前之人的身份,他不敢多言,弯着腰,看着地上一大一小两双靴子,慢慢消失在了视线里。
——————————————————孙长老看见沈东城领着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回来,虽然有些惊讶,但并未多问。
沈东城也没有解释,带小男孩去洗了澡,换了新衣,最后带他去了酒楼。
饭桌上,沈东城问起他的身世。
我……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
小男孩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说,我从小只有娘亲,可是后来娘病了,每天咳嗽,我们也吃不饱,她带着我,走了很远才到飞春阁。
后来,后来,她就去世了。
原来是这样。
沈东城点点头,又问,那,你以后想做什么呢?我想……小男孩转转眼珠,目光渐而流露出期待的光亮,我想变得更厉害,这样,就不会再有人看不起我,说我偷他们的东西了。
哦?沈东城饶有兴趣地眯起眼,变得更强大,就只是为了不被人瞧不起吗?嗯……小男孩又想了想,语气染上兴奋,我还可以帮助那些受欺负的人,就像伯伯您帮助我一样!哈哈,你年纪虽小,想法却不简单。
沈东城笑了几声,竟开口发出邀请,想不想随我去织凤楼?男孩子在飞春阁,既不能做管事,更学不到武艺,织凤楼虽然不比南青剑派,但保护自己,保护他人的力量,织凤楼都能给你。
对了,我有一个儿子,和你差不多年纪,说不定,你们能成为朋友。
我,我真的能去吗?小男孩满脸惊讶。
当然。
沈东城温厚地笑笑,既然你想变得强大,正好,有个十分贴切的名字,你以后,就叫凌恒吧。
凌恒,凌恒……小男孩喃喃念着这两个字,心中漫起从未体会过的温暖,谢谢您,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沈东城带凌恒回到织凤楼时,沈乾夕正在后院小亭里,和白长老一起下棋。
不过,与其说是一起下棋,不如说,白长老正在教他棋术。
乾夕。
沈东城远远唤道,带着凌恒,向小亭大步走来。
沈乾夕听见父亲的喊声,急忙放下手中棋子,匆匆迎着沈东城跑去。
白长老紧跟在沈乾夕身后,双手护在他身侧,似乎怕他跑得太急,会不小心跌倒。
爹爹。
沈乾夕稚嫩地叫着沈东城,张开双臂扑进他怀里。
沈东城蹲下身子,摸了摸他头顶,将他拉到凌恒面前,乾夕,这是你的新朋友,他叫凌恒,你们以后就一起读书习武了。
他第一次来织凤楼,你带他去楼里熟悉一下吧。
啊。
沈乾夕眼睛一亮,十分好奇地打量着凌恒。
他比凌恒略矮一些,因此凌恒不得不微微低头看向他。
两个小孩子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对视了一会儿,沈乾夕咧开嘴笑了,他向凌恒伸出手,凌恒,你的名字,我猜一定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意思。
织凤楼有很多好玩的地方,我带你去看吧?好。
凌恒听不懂那句诗的意思,只好先将它默默记在心里。
他伸手与沈乾夕相握,沈乾夕笑得很开心,拉着他走了。
一路上,沈乾夕兴致盎然地向凌恒介绍各处庭院和楼宇,不时有楼中弟子经过,向沈乾夕躬身问好,沈乾夕便停住话头,笑眯眯地回应。
两人逛了大半个院子,秋日西斜,云霞流丹,沈乾夕觉得有些累了,就带凌恒到一处廊下小坐。
很快有侍女端来茶水糕点,沈乾夕一手拿起桂花糕咬了一口,一手拿起另一块,递给凌恒:别客气,织凤楼有许多好吃的,不过,反正你以后一直都在,倒是不用着急。
那个……凌恒接过桂花糕,有些犹豫地开口,我能不能问一下,你的名字,是哪两个字啊?当然。
沈乾夕又咬了一口桂花糕,他个子矮,坐在廊下,双脚够不到地面,就在空中摇来摇去,我的名字,是‘朝乾夕惕’中间两个字,不过,我不太明白这个词的意思。
他蹙起了小小的眉头,爹爹说,等我长大,就会明白了。
唔,是这样。
凌恒点点头,但他也不明白,只好依然默默记在了心里。
你不用这么拘谨。
许是看出凌恒的不自然,沈乾夕又笑着说,这里大家都很好,你就当作是自己的家吧。
我们,以后就是朋友了。
凌恒怔了怔,看着沈乾夕清澈的双眼,反射着秋日温暖的夕光。
心中又有细密的温度蔓延开来,他郑重地点头,仿佛承诺:好,我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注19:沈东城:取自晏几道《玉楼春》 雕鞍好为莺花住。
占取东城南陌路。
……古来多被虚名误。
宁负虚名身莫负。
和之前出场沈南陌是兄弟。
---------朱娘得知一个小男孩被沈东成带走之后:一个男人而已,沈楼主既要,送他就是了。
不值钱的东西,不用事事都来汇报。
来禀报的侍女说:……是个小男孩,不是男人。
朱娘懒洋洋地一抬眼:早晚也要变成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