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噤声, 烛火如冥,十厢楼中,舒泠伏身跪在冰冷的地面上, 面容苍白而静默。
在她身前不远,萧麟趾端坐上首, 神色沉郁地望着地上的暗灰色身影, 目光毫无温度。
大殿两侧,还立着兔罝、卷耳,以及几日前才回来的葛覃。
但此时此刻,没有一个人敢为舒泠说情,甚至没有一个人, 敢发出半点响声。
你真是……终于, 萧麟趾冰冷的声音响起,打破一室的死寂, 太令我失望了。
请义父责罚。
舒泠只稍微顿了一顿, 便再次重复这一句话。
她的声音没有恐惧, 平静得不像是有血有肉的人类。
你……萧麟趾却有些犹豫, 他知道此次刺杀沈乾夕失败, 绝不是因为舒泠武功不够高, 而是她并未使出全力。
按赤月组织的规矩, 她不可能逃过一死,然而,他却不想就这样将她定下死罪——她毕竟是他手里, 最快的一把刀。
静了静, 萧麟趾再度开口, 做出最后的决定:将她押入死牢, 择日再行发落。
是。
两侧有人上前, 将舒泠带下。
舒泠没有说一句话,没有求饶,也没有谢过萧麟趾暂时留她一命,依旧沉默着,从侧门离开了。
舒泠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远处,萧麟趾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大殿。
葛覃、兔罝和卷耳仍然沉默地垂首站立,无人发出声响,萧麟趾冷冷扫视过三人,最后将目光落在葛覃身上。
但最后,他什么都没有说。
都下去吧。
他从椅子上起身,不再看任何人,径自转入了后堂。
大殿里再次寂无人声,葛覃、兔罝和卷耳这才各自直起身子退出。
踏出殿门,三个人都觉得眼中的世界一下子明亮起来,仿佛一瞬间离开地狱,回到了人间。
真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舒泠姐要血溅十厢楼了。
卷耳毕竟年少,阅历尚浅,一踏出殿门就长长呼了口气,似有种死而复生之感。
是啊,我正觉奇怪,为何义父竟没下令杀她?兔罝凝起修长的眉毛,疑惑道,我看舒泠那样子,是不会反抗的。
舒泠姐比咱们都厉害,义父当然舍不得杀她。
说起舒泠的武功,卷耳满眼钦佩和羡慕。
从橘井坛回来,他以舒泠为目标,苦练了大半年,却依然无法望其项背。
这可不见得。
兔罝挑了挑眉毛,轻哼一声,嘴角勾出一抹笑,她如此厉害,为何却杀不了沈乾夕?葛覃大哥,你说是不是?最后几个字,他是侧过头对葛覃说的。
我先回去了。
葛覃却面无表情道,迈开步子,越过兔罝和卷耳,很快走远了。
葛覃大哥这是……怎么了?卷耳和兔罝不由得面面相觑。
谁知道,算了,不说了。
兔罝耸耸肩膀,似乎也对舒泠失去了兴致。
他一手遮住阳光,抬头看着蓝天,轻声叹道,唉,仔细想想,我已经好久没下山了,只怕最近义父心情不好,我不如去找些任务来做吧。
啊,那我也要去,兔罝哥,你带我一起去吧……——————————————————地牢低矮阴暗,墙壁生满青苔,散发着潮湿的霉味。
地牢一共三层,死牢是最深一层,牢房长宽不足一丈,只有一方小窗和一扇铁门,四面皆是石墙。
房间里除了凌乱铺在地上的稻草,和一个用来盛放排泄物的木桶之外,再无其他。
舒泠坐在稻草堆上,盘起双腿,双目闭阖,静静调息。
门外响起脚步声,随即,铁门下方一扇小门被打开,一个冰冷的馒头和一盘色泽黯淡,看不出是什么的菜被送进来,这之后,小门便迅速地关上了。
吃饭的时辰到了。
舒泠睁开眼睛,走到门旁,端着今日饭食坐回稻草上,面无表情地咀嚼起来。
她已经不记得这是她在死牢中度过的第几天,但大概已过去很久,久到她的内伤已完全康复,久到她快要记不起沈乾夕那温和又伤感的目光,久到她有时会觉得,是不是义父已经忘了她。
终于吃完这些难以下咽的食物,舒泠将碟子放到墙角,继续坐在稻草上闭目调息。
青寂刀已被收走,没有任何人来探望她,牢房里无所事事,于是她只好每日静修内功,所幸,萧麟趾并未封住她的内力。
舒泠的四肢皆以铁链牢牢拴着,铁链另一端,死死固定在石墙里。
这些铁链让她可以在牢房内走动,却无法踏出牢房一步。
不过,她从未想过要逃。
她始终不解,为何她那时无法杀死沈乾夕,然而无论如何,任务失败,都是她的错。
她不敢奢求义父原谅,只希望义父能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一定不会再犹豫。
无论她要杀的人是谁,是沈乾夕,或是任何人。
——————————————————仿佛神明听见了她的祈求,几日后,门外再次响起脚步声,然而接下来却不是日复一日的残羹冷炙,而是沉重又嘈杂的铁链声响,随即,厚重的铁门被人推开。
舒泠一时没能回过神,她从地上站起,怔怔看向面前的人,只觉得她安静得近乎麻木的心脏,终于开始缓缓跳动。
葛……覃?她试探着开口,太久没有说话,她的喉咙有一种奇怪的不协调感。
义父叫我来,带你去见他。
葛覃平静地说,他身后有几人上前,为舒泠解开束缚的铁链。
舒泠下意识地点点头,身子却没有动,任凭那些人将铁链从她身上取下。
她始终瞬也不瞬地盯着葛覃,似乎生怕多眨了一下眼,就会发现眼前的一切,不过是场梦境。
葛覃也一直牢牢注视着舒泠。
他没有说话,唯有烛火散落在他眼底,燃起了水色的光。
她实在瘦了太多,也憔悴了太多。
可是,他什么都不能做。
他不能为她说情,不能来看望她。
什么都不做,才是对她最好的保护。
铁链叮铛落在地上,葛覃依旧平静地开口:走吧,先带你去更衣。
他转身离开牢房,舒泠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太久没有离开这个狭小晦暗的空间,她需要一些时间,来适应外面的世界。
沐浴更衣后,葛覃带着她,一路走到十厢楼大殿。
空阔的大殿里只有两个人,一人是端坐在正中高椅上的萧麟趾,还有一人,是一个胡须浓密,头发蓬松凌乱,身背一把宽刃大刀的中年大叔。
义父,我将舒泠带来了。
葛覃走上前,向萧麟趾行礼。
好。
萧麟趾低沉的声音响起,挥手让葛覃退至一侧,然后将目光集中在舒泠身上。
义父。
舒泠单膝跪下,低头看着地面。
刚才那一路,葛覃一句话都没说,她也一句话都没说,因此她的喉咙仍然有种不适感。
萧麟趾又端详了舒泠片刻,才缓缓开口:我给你一个机会,你如能将功补过,之前的事,我就不再计较,如何?……是。
不得不说,舒泠十分意外。
她在死牢住了几十天,已经不敢奢望还能离开,可是,如今她不仅安然跪在萧麟趾面前,甚至,她居然,真的得到了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萧麟趾微微皱眉,又将目光转向另外二人:螽斯,葛覃,要做的事情你们都已知道了,先下去吧。
哎?萧大哥,我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您就让我去干这个,这个声东击西?萧麟趾话音才落,螽斯就不满地抱怨起来,声东这部分,让葛覃他们去干就够了嘛,我好歹是十杀手武功排位第一,能不能参与到击西里头去?不能。
萧麟趾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语气却似有无奈,此次行动,由舒泠出刀。
哦……舒泠的话,那当我没说。
螽斯挠挠头,看了仍跪在地上的舒泠一眼,又问,可我看她,似乎需要休息,她跟我俩一起走吗?是,你们一起走,到陵州,再与樛木会合。
萧麟趾将目光重新转向舒泠,时间尚有余地,但不算宽裕,舒泠,我给你十天休养,够吗?够了。
舒泠平声应道。
好,你们就十日之后出发。
你们两人回去吧,舒泠留下。
是。
螽斯和葛覃一齐告退。
萧麟趾看着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殿外,继而从身后取出一个长形物事,一抬手,扔到舒泠身前:你的刀。
舒泠的身子僵了僵,伸出手去,轻轻将青寂刀拿起。
时间真的过了很久,就连它的纹路和质感,都变得如此陌生。
然而,未等她细细摩挲,萧麟趾肃重的声音,又再次响起:这一次,你们要去的地方是皇宫,螽斯、葛覃和樛木负责引开皇宫侍卫,制造混乱,而你——我要你,去杀一个人。
舒泠心里不由得一跳。
皇宫?义父要她杀的人,是谁?这个人,萧麟趾随即给出了答案,是当朝太子,赵修偃。
太子?舒泠更是一怔,这一瞬间,无数思绪掠进她脑中。
在她的印象里,赤月组织杀人无数,却一直是做江湖生意。
皇城,太子……赤月组织,要参与权位斗争吗?此次任务,恐怕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凶险——难怪,义父要叫回螽斯,难怪,她能够从死牢中离开——怎么,做不到吗?萧麟趾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舒泠的思绪。
没有。
舒泠连忙垂首,是,义父。
杀了太子,这是她唯一的选择。
作者有话说:这次接到任务,舒泠开始思考了,她变了(手动狗头)以后就不用容疏华,用他本名赵修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