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头树叶, 渐渐镶上金色轮廓,天空愈加清澈高邈,隐隐有桂花香气, 落在舒泠鼻尖。
她已在床上静静盘坐了两个时辰,内息在身体各处流转, 药力逐渐消除, 真气流动也顺畅了许多。
虽未完全恢复,但余下问题,不过是时间罢了。
一转眼,舒泠已在织凤楼住了三个月。
这三个月,依旧时常有杀手前来骚扰, 但每次都会被沈乾夕顺利解决。
这些杀手究竟来自何处, 她不是没有怀疑,她总觉得不像是义父所为, 因为按照赤月组织的规矩, 第一次暗杀失败, 继续执行任务之人, 就该是十杀手了。
义父绝不会让组织中的杀手接二连三地前来送死, 这样做, 实在劳民伤财, 毫无道理。
更况且,她好歹是天下最快的刀,义父难道不知她武功如何?即使她受了伤, 可义父又怎会叫那些, 连沈乾夕都伤不了的杀手前来?因此, 当第十八个杀手死在沈乾夕手上, 他带着半个长袍的血迹回到屋子时, 舒泠打算好好质问——那些杀手,究竟是谁?可未及开口,双脚刚刚落地的沈乾夕忽然一个踉跄,跌坐进椅子里。
你——你怎么了?舒泠心里突地一跳,难道这些血迹,都是他的?没事,没事……沈乾夕虚弱地笑了笑,芸朱和莘碧已经闻声赶来,见沈乾夕歪坐在椅子里,触目惊心的鲜血染透了半个身子,都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去拿首阳丹来。
沈乾夕转头吩咐道,没事,伤得不重。
莘碧应声跑去拿药,芸朱走上前,指尖颤抖,小心翼翼地揭开沈乾夕的外衣。
沈乾夕看着她,又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眉间轻蹙,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的舒泠,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我都说了没事,就肩上一点擦伤,这血大多不是我的,你们为何就是不信呢?沈乾夕的声线已不似刚才那般虚弱,似乎恢复了一些中气,倒是叫芸朱和舒泠都怔了一怔。
真的,我就是太累了。
芸朱,你先给我来壶水。
沈乾夕一连喝下五杯水,才长舒了一口气,无奈道,真是累死我了,两个时辰,你们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一直在追那个杀手,追到荒郊野外,才终于叫我追上。
舒泠怔怔地看着沈乾夕,芸朱揭开沈乾夕肩膀处的衣服,正用温水仔细擦拭,莘碧拿了药回来,沈乾夕就着水一口喝下,继续抱怨道:武功倒是不强,可他实在跑得太快,真是险些追断了气。
解决他以后,我担心楼里不安全,也不敢休息,又从荒郊野外跑了回来。
我明天要躺在床上——嘶——芸朱你轻一点啊!毕竟见了血,总是有些疼的,您稍微忍忍吧。
芸朱一边上药,一边责怪道,既然如此,何必非要追下去呢?欺负到织凤楼头上,怎能轻易放过?而且,我以为很快就能追上,实在没料到跑了半个时辰,他根本不累……沈乾夕不好意思地笑笑,从怀里掏出一面小玉牌,招呼舒泠上前,舒姑娘,你来看看,这是我从那人身上找到的东西,你是否见过?舒泠走上前,从沈乾夕手中接过玉牌。
那是一块墨玉,冰凉莹润,一面光滑如镜,另一面则雕刻着一些式样复杂的花纹。
她认得这块玉牌。
赤月组织里有一小群人,专门负责监视和探查,只听义父一人调遣。
他们的刀法并不出众,但是他们拥有比常人更灵敏的听觉和视觉,更有几人极善轻功。
今日之人,看来正是他们中的一员。
难道这些日子,死在沈乾夕手下的,是他们吗?舒泠握着那面玉牌,目光一点一点黯淡下来。
她没有回答沈乾夕,直到掌心,渐渐变成如玉一般的冰凉。
——————————————————几日后。
独自调息了一个时辰,舒泠缓缓睁开眼睛,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落叶如金,晚霞如画,夕阳在西天尽头洒下潋滟流光,滚烫灼人,她忍不住微微眯起了眼。
身后响起脚步声,停在她身旁。
在看什么?沈乾夕温和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
舒泠没有回答,视线仍落在远处。
在看夕阳吗?沈乾夕又问,话音带了温润的笑意,从这里看,楼阁挡住半个天空,大半意境都荡然无存了。
舒姑娘,明日我带你去郊外云岁山,一起去看看真正的夕阳美景,如何?舒泠转头看向他,眼角稍稍一顿。
她并非在看夕阳,她也没有在思考多复杂的事,调息之后,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不过如此而已。
然而那灼目夕光竟仿佛流连的火,碎落在他瞳孔里,又静静坠在了她心底。
她想,那就去看一看,也无妨。
于是她垂下眼睫,淡声答应了他的邀请:好。
啊,好,那,那……一直以来,舒泠都拒绝出门,沈乾夕一时有些接不上话,那,那我先去安排,很快就回来,再……一起吃饭。
舒泠淡淡点头,似乎不甚理解沈乾夕眼中闪烁的光彩。
沈乾夕也不再说,笑了笑,就转身离去。
他连扇子都忘了拿,脚底似乎有东西烫着他,让他走得飞快。
他绕着织凤楼内院走了整整一大圈,才终于镇定下来,深深呼吸几口,这才笑容满面,如沐春风地去叫人准备晚饭了。
舒泠答应和他一起去看夕阳了。
若非织凤楼弟子实在太多,他早就对着院子大喊几声了。
于是,舒泠疑惑了整整一晚,沈乾夕他究竟在高兴什么?吃饭时,他一反常态,几乎不说话,却一直笑吟吟地给她夹菜。
吃完饭,她去床上静坐运息,沈乾夕坐在桌前,手里握着一卷书,却一个时辰也没翻动一页。
他的目光似乎落在遥远的地方,咧着嘴角傻笑,不知究竟在笑什么。
虽然平日,他也时常在笑,但绝非今晚这样,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直到街上远远传来打更声,沈乾夕终于从遥远的地方找回了神志,放下书卷,对舒泠笑道:舒姑娘,时候不早,该睡了。
舒泠一怔,这才意识到她竟一动不动地看着沈乾夕,忘了时辰。
亥时已过,明日还要出门,早些睡吧。
见舒泠不答,沈乾夕又笑着开口道,如果你还想去其他地方,也尽管告诉我,我带你去。
好。
舒泠淡淡应声。
今日这一切,似乎自从她答应去云岁山看夕阳,沈乾夕随即离开一段时间之后,就变得越来越不对劲了。
织凤楼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好事吗?织凤楼的事,那就与她无关了。
无论如何,她的内伤已经康复,真气流转自如,明日以后,她就能继续练刀了。
——————————————————夜深,屋内两人已入睡梦,发出舒缓均匀的呼吸声。
耳房值班的侍女也趴着桌子昏昏睡去,只有几星幽亮的烛光,仍在安静地燃烧。
忽然烛火颤了一颤,似有不知何处而来的风,那烛火不堪忍受,挣扎稍许,终于还是熄灭了。
织凤楼依旧一片寂静,侍女仍趴在桌上做着美梦,然而正房木窗,却发出了一瞬几不可闻的声响。
但就是这轻微一声,令本在睡梦中的沈乾夕和舒泠倏地睁开了眼。
舒泠的手已摸上身侧青寂刀,人却一动不动,侧耳静听相隔一层床帏,屋内的响动。
因拉上床帏,她看不见屋内情况,所以不好轻举妄动,只仍然安静躺在床上。
然而睡在榻上的沈乾夕,却没有那么轻松了。
他额头已冒出一层冷汗,手中握紧玉骨扇,呼吸紧绷而近乎停滞。
屋内立着一个高大颀长的黑影,周身散发出弥漫着死气的杀意。
这个杀手,绝非先前那些可比,他绝对是当世第一流的杀手,就算自己,竟也直到这个杀手侵入内室,才发觉他的气息。
沈乾夕毫无把握,他这次能赢。
上述种种念头,只在转瞬之间掠过沈乾夕脑中。
黑影只停顿了一刹那,袖中一把极薄而锋利的弯刀滑出,没有任何停顿和迟疑,刺向榻上之人的咽喉!当当当三声响起,那个杀手向后跃出一步,沉眉望向已翻身跃起,半跪在榻上,用玉扇拦住了他的沈乾夕,眼中似有一丝意外。
沈乾夕的眉头却又蹙紧几分,那刀刃虽薄,仿佛光线亦能穿透,令它看起来如蝉翼般脆弱易折,然而刀锋之力却犹如千钧,连击三下,已令他内息翻腾。
蝉鸣刀。
眼前之人,居然是蝉鸣刀——螽斯。
作者有话说:(舒泠的心理活动不一定是全部真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