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沈乾夕一睁开眼,就看见了仍握着他的手,正趴在床边熟睡的舒泠。
远处鸟雀的欢闹声清脆悦耳, 晨光毫不吝惜地倾泻而入,洒落在她单薄的肩膀, 又为她清瘦的侧脸染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他觉得眼前此情此景, 简直是这世上,最最动人心弦的一幕——就是,如果能让他再多看片刻,而不是只有一瞬间,就好了。
舒泠睡觉极轻, 这是她作为杀手, 十几年来养成的习惯。
因此,沈乾夕醒来时, 稍微侧了下头, 她就被床榻轻微的晃动叫醒了。
于是她抬起头, 将上身直起, 顺便将手从沈乾夕手掌中抽出。
她静静看向沈乾夕, 目光清亮, 丝毫没有初醒时的惺忪朦胧:你醒了。
声音也是如常的清淡平静, 全无半分刚刚睡醒之人应有的慵懒和绵软。
唉……一想到眼前这女人,不解风情就罢了,简直一丁点人情味都没有, 可他还偏偏割舍不下, 还偏偏觉得好, 沈乾夕就觉得无奈得快要头疼了。
怎么了?见沈乾夕忽然唉声叹气, 舒泠又问。
唉, 没事,没事。
沈乾夕摇摇头,一副认命状,帮我叫芸朱她们进来,给我换药吧。
好。
虽然不解,但舒泠没有多问,起身略微舒展了一下筋骨,这才走向外屋。
在床边趴了半夜,她的双腿和腰,都不免有些酸痛。
沈乾夕伤口血液都已凝固,因有舒泠真气相护,一觉之后,他的内伤也稳定下来。
芸朱和莘碧为沈乾夕换了药,将他的身子重新缠上一层层棉布,然后芸朱拿着换下的衣物,向沈乾夕请示:楼主,我现在去叫大夫吗?或者,您要先用早饭?当然是先吃饭。
沈乾夕仍躺在床上,毕竟伤口尚未愈合,他不敢有太大动作,芸朱,今晚入夜前,记得给舒姑娘备一张床。
是,楼主,我这就去准备。
目送芸朱离开,沈乾夕又转眼看向舒泠,笑着嘱咐她:再有昨晚的情况,就去和芸朱她们说,她们会给你准备出一间屋子的。
你坐着睡觉,多不舒服。
好。
舒泠点头。
还有,真的很抱歉。
沈乾夕顿了顿,说好今天要一起去看夕阳,结果……我这样,恐怕不得不另选他日了。
无妨。
舒泠淡淡摇头道。
这不能无妨,我一定不会忘记这件事,有机会,我一定带你去,你也要记得啊。
沈乾夕却急忙保证,仿佛这件事情极为重要,又仿佛害怕舒泠会反悔一样。
……好。
舒泠淡淡点头,看不看夕阳,她倒是无所谓,现在她更想做的,是找一个地方,继续练刀。
于是她静了静,问道,织凤楼中,是否有练刀之处?再不练刀,她的刀,就该锈了。
既然格杀令已下,赏银千金,此后每日,都会有无数双眼睛觊觎她脖子上这颗人头。
她必须变得更强,必须让刀更快,才能够保护自己的性命——保护,其他人的性命。
一念至此,她心底突地一顿。
一向以杀人为生的她,居然,有了保护他人的念头?织凤楼中倒是有练武场,但……沈乾夕的声音响起,打断舒泠的思绪,你若练刀,恐怕楼中难以施展。
他皱眉思索片刻,织凤楼后有一小片树林,或者,你喜欢人少,东城门外不远,有一大片林子,我原来常去练刀,你可以去那里。
好。
舒泠点点头,织凤楼离城东不远,在城内练刀,怕会引起太多人注意,还是去城外寻个无人之处吧。
你今天就要去吗?沈乾夕忽然问。
是。
早饭后,我就走。
那你……会回来吧?舒泠闻言一怔,看向沈乾夕,他正殷殷地望着自己。
舒泠不禁微微蹙眉,淡声答应道:天黑之前,我就会回来。
白天,应该不会有杀手。
会回来就好。
沈乾夕笑了笑,虽知舒泠没有正确理解他的意思,但他也不打算再去解释,你吃过早饭才走,晚饭可以回来再吃,那午饭如何解决?带些干粮就行。
舒泠平淡道。
这不行,吃饭可是一件大事。
沈乾夕拧着眉头,开始擅自出谋划策,我叫芸朱准备个食盒,你一同带去吧?不过放到中午,饭菜恐怕都凉了……想了想,忽然双眼一亮,这样吧,我叫人和你一起去,你选好练刀的地方,就让他们回来禀报,等到吃午饭的时辰,我再让他们做好饭菜,给你送去。
这样就没问题了,如何?不用。
舒泠面无表情地看着眉飞色舞的沈乾夕,毫不犹豫地给他浇了一盆凉水,我只要一张饼,和一个水囊。
——————————————————于是吃过早饭,舒泠真的带着一张饼和一个水囊,上路了。
沈乾夕躺在榻上,无能为力地看着舒泠走出房门,然后他赶紧转头吩咐芸朱:快去叫几个人跟着她,看她最终去了哪里。
楼主?芸朱正在收拾桌上残盏,闻言不禁一怔,您想让谁去?织凤楼里,哪有人追得上舒姑娘啊。
呃,是啊,追不上。
沈乾夕想了想,改口道,那就叫几个人,看她是不是去了城东的树林吧。
是,楼主。
——————————————————云野凄凄,树影萧瑟,清冷刀风,竟为这日光微暖的初秋,添了无尽寒色。
第四百七十四刀挥落,舒泠的身形终于在一地落叶之中停下。
满地树叶,竟没有一片完整,每一片树叶都被从中斩作两截。
半晌,舒泠将青寂刀还入刀鞘,在树荫下盘膝而坐。
幸好,时隔数月,她没有忘记握刀的手感,体内气息流转,充盈在四肢百骸,她的心绪也渐渐沉定下来。
她就这样安静地坐在树下,阖起双眼,仔细感受经脉中血液和真气的流走,听着遥远的地方,秋蝶展开翅膀,从花间簌簌飞起,蚯蚓费力地钻进泥土,无名小虫从一株草,跳跃到另一株草上的响动。
万籁俱寂,她亦仿佛和这片树林融为一体。
直到她听见,脚步声和马蹄声远远响起,又逐渐清晰,正是向此处而来。
她不得不睁开眼,起身,侧目望去。
不多时,一人策马跑来,在舒泠近前停住,下了马,向她恭敬地一揖:冒昧打扰,舒姑娘,我是织凤楼弟子,楼主叫我来接您回去。
舒泠疑惑地看了看来人,又抬眼望了望天空,阳光仍向尘世散发出灼目的明亮,红霞似锦,夕色正艳,虽然已是傍晚,但离天黑,还有将近一个时辰,沈乾夕为何这就遣人来叫她回去?于是她淡声问道:天色尚明,何事要我返回?楼主说,他体内气息不稳,所以,希望舒姑娘能早些回去,助楼主疗伤。
那人恭敬应道。
舒泠默了默,这才抬脚走向不远处那人牵来的马,一边淡淡点头:好。
——————————————————回到织凤楼时,夕阳尚未落尽,大片红云挂满天幕,仿佛开了漫天的花。
舒泠容色平淡,脚底却走得飞快,回到沈乾夕的房间。
她推开屋门,就见到沈乾夕正斜倚床榻,自手中书册里抬起头,见到是她,他放下书,弯起了嘴角。
你回来了。
红霞映进他眼底,他的笑容像是明媚的春花绽放。
——但,哪里有一点气息不稳的样子?舒泠顿了顿脚,走上前,探手去按沈乾夕手腕,沈乾夕却及时抬起手,握住了她伸过来的手。
舒泠侧目看去,沈乾夕脸上笑意好似阴谋得逞,她不由得蹙眉:你内息究竟如何?本来的确有些心慌,但一见你,我就觉得呼吸都顺畅了。
沈乾夕笑眯眯地说。
听见沈乾夕这话,舒泠便明白他伤势无碍,只是想找个借口,叫她回来。
她没说什么,将手抽出,默然坐到一旁。
你……你生气啦?沈乾夕小心翼翼地看向舒泠。
没有。
舒泠淡淡道。
别生气了,我没有骗你,你不在,我总觉得不踏实,你一回来,我就放心了嘛。
沈乾夕偷眼打量舒泠,见她目光平静,却不理他,只好撇了撇嘴,认输道,好吧,那这次是我错了,我以后不再叫人去打扰你了。
舒泠侧过头,看了看沈乾夕,平淡道:吃饭吧。
嗯?啊,好好,吃饭,芸朱!去准备晚饭吧!沈乾夕的嘴角又弯了起来,那你不再生气了,对吧?我没有生气。
舒泠淡声解释。
她确实没有生气,昨日他伤势严重,她也难免没有把握。
不过现在看来,沈乾夕似乎恢复得很好,呼吸平稳,脸上也有了血色。
明日起,她就能沉心练刀,不用再计较其他事了。
——————————————————吃过晚饭,舒泠正打算继续练习心法,沈乾夕那头,却又不安分了。
芸朱端来调理内伤的汤药,放下药碗,沈乾夕却弯着眉眼招呼舒泠:舒姑娘,你过来。
什么事?刚刚坐下的舒泠又站了起来,走到沈乾夕身边。
沈乾夕嘿嘿一笑,抓住她手腕:喂我喝药。
什么?舒泠忍不住怀疑她耳朵出了毛病。
喂我喝药。
沈乾夕抬头望着她,笑眯眯地重复。
……喂我喝药嘛,我受了伤,没有力气。
他居然开始撒娇。
舒泠直皱眉头,试图抽出手腕,谁知沈乾夕却死死抓着,不肯放手。
她抬眼看向沈乾夕,目光微沉,略带质问,这,是没有力气之人能做的事吗?沈乾夕却一点都不怕,他眨眨眼睛,开始耍赖:我一闻到汤药,那么苦,就没有力气了。
……如果你不答应,我就不喝了。
……你……嗯,如果不喝药,我这内伤,肯定会落下病根的。
……说不定治不好,越来越严重,我就死啦。
……我好歹是因为你才会受伤,就这点要求,还不能满足一下嘛……沈乾夕拧着眉头嘟囔,然而听到最后这句话,舒泠的眼角不禁一顿。
继而她垂下目光,坐到床边,一手端起药碗。
是啊,他会受伤,是因为她。
不只这一次,还有以前的许多次。
因为她而受伤,因为她没能出手,因为她是舒泠。
沈乾夕这才放开舒泠手腕,支起上身,浅笑着注视她。
这样就好,就算她是因为愧疚,才会答应他的请求,但只要她能留在他身边,就够了。
舒泠将汤药一勺勺喂沈乾夕喝下,她依旧面色平淡,手中动作却细致小心。
沈乾夕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舒泠的脸,虽然舒泠根本没有平淡之外的任何表情,也从未抬起头看他一眼,但他仍觉得心底某处,正变得越来越温暖。
药碗很快见底,沈乾夕拿起绢帕擦净嘴角,笑道:果真还是由你喂我更好一些,我看着你,心里觉得高兴,都尝不出这药的苦涩了。
舒泠心中一动,但她仍未抬眼,只面无表情地将药碗放回小桌上,起身:那我走了。
等一等。
沈乾夕却再次抓住她手腕,还有一件事。
舒泠顿了顿,又坐回榻上,淡声问:什么事?舒泠,沈乾夕静静地凝望着她,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不要走了,就算到一年之期,也不要离开了。
他语气缓慢轻柔,却极为认真而郑重,再次向她发出曾经的邀请,永远留在我身边吧。
舒泠不禁微微错愕,然而她抬眼,对上沈乾夕的目光,又不由得怔然。
他的双眸明亮而温暖,映着安静盛放的烛火,仿佛载了永世永年的流光。
这一瞬间,她不由得想起了许多许多的往事,江船走廊,寒冬月夜,他的眼睛里似乎总是有光,令她迟疑,令她无措。
令她,不舍。
她终于垂下眼睫,语意平淡,却又肯定:好。
作者有话说:东华篇结束啦,后面还有最后一个小节。
明天还是一章番外~◉ 54、番外&螽斯和葛覃长街繁华, 行人络绎,酒楼内推杯换盏,人声鼎沸, 然而一楼大门外,却响起一阵喧哗。
没有银子, 竟敢吃霸王餐?一个伙计怒声道, 他声音浑厚,脚步沉稳,中气十足,显然有几分功夫。
哎,哎, 这位兄弟, 这账不能先赊着吗?一个身背大刀,衣着简朴, 约莫三十岁左右的男子, 正一边后退, 一边赔着笑, 等我赚了钱, 我一定立刻……你这种无赖, 我见得多了!那伙计厉声打断他, 今天拿不出银子,就吃顿拳头再走!别啊,别别别, 大哥, 有话好好……那刀客话未说完, 就被伙计一把拎起衣服, 像扔沙包一样地扔了出去。
哎呀——诶?那刀客大呼小叫地被丢到街上, 然而,他的身子却没有像预想中那样砸上地面,而是被一个人接住了。
他忙惊讶地侧头去看,脸上顿时笑成一朵花:葛……兄弟!真是人生无处不相逢啊!多日未见,别来无恙?老哥我正有难在身,你能不能……葛覃已松开手,将螽斯放在地上,他面色冷淡地看了螽斯一眼,抬脚,走到酒楼伙计面前,平静地开口:他欠你多少?我替他付。
你是……伙计皱了下眉头,刚才将那刀客摔出去,虽未用上全力,但那人百余斤的身子,竟被眼前这人随随便便地接了下来。
而且听他呼吸声,似乎丝毫未受影响,此人功夫,恐怕远在自己之上。
伙计咽了咽口水,这人说要还钱,看来不打算动武,那他还是不要徒惹事端。
他没再问,略揖一礼,道:酒水加上菜钱,一共二十六两。
这是三十两,多出银钱,算作赔礼。
葛覃将银子放在伙计手中,神色仍旧漠然,转身走了。
嘿嘿,这次多亏遇见你。
螽斯笑着迎上来,让我算算,这是你第几次救我?十五?不对,十六……十八次。
葛覃走出酒楼阴影,和螽斯并排走在街上,你为何又没钱了?是,是这酒实在太贵,都花光了。
即使如此,总不至让人扔到街上。
葛覃微微皱眉,凭你的功夫,难道跑不了?这不是,不是不能暴露身份嘛。
螽斯挠挠头。
罢了。
葛覃轻声叹气,从身上掏出一个荷包,扔进螽斯怀里,少喝点酒,我走了。
哎——见葛覃话音刚落,就加快了步子,他赶忙快走两步跟了上去,好久没见你,怎么没说两句就要走?葛覃侧头看了螽斯一眼,淡声道:我还有事。
这个方向——你去找关雎?是。
螽斯张了张口,没有再问。
关雎主管情报,葛覃此去,估计又是询问客人和目标的信息。
然而再具体的事,就是他不该过问的了。
想了想,螽斯便转口说道:我正好无聊,陪你走到江边吧?好。
葛覃没有反对,你有事想问我?也不算有事……螽斯笑笑,只是很久没回去了,之前那个女娃,姓舒的,还在你手底下吗?舒泠?怎么?葛覃蹙眉。
对对,舒泠。
螽斯忙点点头,没什么,我就是问问她现在的情况,不是说,她是百年难见的武术奇才吗?是。
葛覃默了默,点头道,只论刀法,她已能与樛木打成平手。
什么——?!螽斯不由得惊呼,察觉声音太大,周围已有行人侧目,他赶忙压低了声音,我记得,她才十二岁,我记错了吗?没有。
葛覃淡淡摇头,再过几年,恐怕我也不会是她的对手。
螽斯长长呼了口气,目光愈深,右手下意识地抚上左手袖口:还真是后生可畏,看来,我也该去练刀了。
——————————————————风清云和,长空澄澈,葛覃正独自坐在客栈一角,低头吃饭,忽然面前一暗,一个人影坐在了对面。
他沉眉抬起头,螽斯一张大大的笑脸便映进他眼中。
老板,来一壶酒!螽斯头也不回地招呼道,然后他笑嘻嘻地看着葛覃,你最近没事吧?你有什么事?葛覃问。
帮我个忙如何?嗯,那个,帮我给一个人看个病。
螽斯笑道。
病?葛覃皱眉,我不是大夫。
可你懂药,不比那些大夫差。
啊——谢谢。
螽斯接过小二拿来的酒,给他和葛覃各斟了一杯,离得不远,就在明安县,骑马过去,一天就到。
葛覃却没有答应,沉吟片刻,掏出银子递给螽斯,你去请当地大夫吧。
我不是缺这点钱。
谁知螽斯却摇摇头,将银子推还,当地大夫我早请了,都说需要另请高明。
我不信她真的没救了,一定要找个好大夫再看一看,但橘井坛……和咱们太熟了,有很多不便。
思来想去,还是找你帮忙好些。
为何?我也说不好。
螽斯仰头喝下一杯酒,我就是觉得,多欠你一些,总好过再欠其他人。
葛覃沉默半晌,终于端起酒杯,缓缓喝下:我不敢保证,只能尽力而为。
好,如果你也觉得……螽斯顿了顿,轻声叹息,那我便信你。
——————————————————次日夜中,螽斯带葛覃到达明安县,来到一座偏僻破旧的竹篱院前。
确定左右无人,螽斯和葛覃翻了进去,螽斯直接跑向唯一的一间房屋。
葛覃跟在他身后走进屋子,一眼看见躺在床上的病人——一个年约半百的老妇人。
大娘,是我。
床上老妇听见动静,就要起身,螽斯连忙上前扶住她。
葛覃环视屋内,竟未见到油灯,只好从怀里掏出火折子点亮。
大娘,我给您找了大夫,这次一定能治好您的病。
螽斯扶大娘躺回床上,声音温柔得像是变了个人。
大娘转眼看了看螽斯,又看了看葛覃,眼中竟泛起泪光:是你回来了,真是太劳累你了。
这病啊,大娘心里早就没指望了,只是放心不下大丫,唉……大娘,您别乱想,我这位兄弟医术高明,一定能治好您。
螽斯招呼葛覃上前,葛覃将火折子递给螽斯,坐在床边,伸手搭上大娘手腕。
你呀,不用再安慰大娘了。
看了十几个大夫,不都是一样?大娘虽让葛覃摸脉,却一直在叹气,大娘只想拜托你,万一我走了,能不能照看大丫几年……大娘,我早说过,我并非不想答应,实在是无能为力。
螽斯轻轻打断她,星火晦暗,令人看不清他眼中渐而熄灭的光,所以,您一定要好好活着。
唉,唉,罢了,不该为难你,都是命啊。
大娘仍连声叹气,螽斯沉默着,那一声声叹息仿佛石头砸进他心里,他不知该如何回应。
大娘,一直没说话的葛覃突然开口,大丫今年几岁?大丫啊,快八岁了,虽然家中活计,大丫能帮上不少,可她毕竟还是年小……您不用担心。
葛覃起身,虽然说着安慰的话,可他语气却凉得像冰,这话听着,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您的病,我虽然也无法治愈,但保您七年性命无虞,却并非难事,您自可亲眼看着大丫长大。
什,什么?大娘怔住了。
真的?螽斯眼睛一亮,忍不住兴奋地上前握紧葛覃的手,你真的有法子?此处太暗,明日我再写药方。
葛覃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出,我身上银两不多,你若需要钱,下次见面,我再给你。
这倒不用,银子我总能……找来的。
螽斯笑笑,又转身对大娘说,大娘,那我们就先走了,明天我再给您送来药材。
好,好。
大娘这才回过神,急忙从床上起身,不住地道谢,多谢恩人,多谢恩人!您休息吧,这点小事,就不用说谢谢了。
螽斯忙将大娘扶回,道了别,就和葛覃一起离开了。
离开小院,两人走在空无一人的郊外,月色清幽地照着花树浅草,映出清浊难辨的光亮。
葛覃一路沉默,走着走着,倒是螽斯先开了口。
你……你不问我她是谁?一个妇人,对我们亦无威胁,不知道也无妨。
葛覃淡淡道。
她曾经救过我,我欠她一命。
然而沉默半晌,螽斯却突然说道。
他笑了笑,又叹息着悠悠开口:你若不介意,就听我唠叨几句吧。
只当是我醉了,说几句胡话,别往心里去。
葛覃没有说话,也没有拒绝,螽斯于是继续道:是那次,清理上一位‘卷耳’时,我受了伤,流了很多血,到最后意识模糊,倒在大娘家门前。
大娘将我救回家,和大丫一起,细心照顾我。
明明穷得快要揭不开锅,却还是当掉仅有的几件首饰,给我买了药,买了肉做汤。
啊——当然,当掉的东西,我之后都赎回来了。
见葛覃侧目看他,他连忙澄清,我给她银子,她不肯收,可我除了银子,还能给她什么?他语气渐渐黯然,我甚至不能常去看她,我能做的,其实只有这样而已。
那段日子,没有打打杀杀,其实自在得很,大娘她……像我的母亲一样。
只是……螽斯最后叹了口气,我心底明白,那样的生活,早就与我无关。
你不该同我说这些。
葛覃漠然开口,这些,不是我们该有的感情。
是啊,不错。
螽斯笑了一声,像是自嘲,我们都欠萧大哥一条命,他让我做什么,我自然万死不辞。
然而,断情绝义,谈何容易?你说我不该有,可你想想,樛木对芣苡,还有,你对舒泠,说到底,和我对大娘的感情又有什么分别?听闻此言,葛覃身子一顿,不由得停住脚。
他抬眼冷冷扫向螽斯,然而后者却又笑了一笑,径自向前走去:都说是胡言乱语,当真可就没必要了。
葛覃不言,只抬脚跟上,前面螽斯叹了口气,看不见神色:这一转眼,当年的十个杀手,竟只剩下咱们四人。
樛木管事,你管人,关雎管消息,现在看来,倒都是不错的差事。
不像我……静了静,他又低低地重复,不像我啊,手里染的,都是相熟之人的血。
葛覃没有回应,只有目光又深了几分。
你也好,我也好,心里有个念想,总能让这日子好过一些。
螽斯的声音轻轻缓缓地飘来,仿佛用力一挥,就会破碎在无尽长夜里,不然,杀了太多人,怕是都快忘了,自己还有一颗人心了。
作者有话说:正文没有详写十杀手的事情,也不知道写在哪合适,就写了一个番外,并交代几个设定:1、舒泠一直在葛覃手下,性格非常像葛覃,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2、螽斯身背大刀,只是个装饰,实际用的蝉鸣刀在他左手袖中。
3、十杀手包括萧麟趾都只是代号,并非他们真正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