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白夏深吸一口气,定定地看向萧疏:你心里究竟还有没有她?如果没有,为什么当日一定要逼出‘试情草’,为什么……为什么在梦里会喊着她名字?梦里?萧疏一愣,略加思索后,轻轻笑了笑:那件事之后,我与她虽仍是双方统帅,然而我行动受限不能上阵冲杀,她一如既往坐镇军中,所以直到戎狄大败拔营撤兵,我们都再也未曾碰过面。
那天遭到刺杀,我之所以会受伤,是因为刺客突然摇响手铃让我分了神。
手铃?白夏一惊,有些不敢置信:那个刺客是阿鸢……司徒鸢?!一开始我也以为是,所以回去后撤掉了所有防护,就是为了等她。
等她……白夏没有注意到他话里蹊跷,只是低下头瘪瘪嘴:这么说,是我坏了你们好事喽!萧疏凝眸,唇角微微勾了一下,声音仍是平稳如常:戎狄近期频有异动,司徒鸢虽然战败,但其父在内势力反而愈加坐大,父女二人一文一武堪称权倾朝野。
如今忽然以这种不寻常方式出现,我必须弄清楚她有何目是否会对我大楚不利,这也是为什么我今天会和她一起出现原因。
那你现在已经弄明白了吗?没有。
萧疏回答得很快很坦然:我只确定了那个女子不是司徒鸢,是乔装易容。
白夏傻眼。
因为三年未见,所以才会在骤然面对那一刻失了心神;因为三年未见,所以才会一直无法判断心里还有没有残留对她感情。
萧疏自嘲地摇摇头:其实有时候,我是一个很优柔寡断,很懦弱无能人。
即便是那样背叛和欺骗,即便中间横亘着仇家恨血海深仇,即便对阵疆场时杀伐决断毫不留情,我也依然不敢确定对她是否已完全放下。
毕竟,曾经爱过,也曾经恨过……白夏轻轻‘嗯’了一声,未再多言。
有些事情就像深深扎入了肉中刺,外表看不出伤痕,但只要碰触却还是会疼。
于是因了怕疼便不敢去碰,于是时间久了便自己也不知道那根刺究竟还在不在。
故而,萧疏才不敢面对‘试情草’结果,因为他无法承受哪怕仅仅万分之一可能性……萧疏垂下眼帘,看着已经半空杯中漂浮茶叶:这三年来,我常常会梦到那个峭壁,耳边充斥着惨烈厮杀声,还有一下一下从来不会间断响铃。
然而眼睛看到却永远只是被冲天大火映红皑皑白雪,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
我知道,这是在逃避,是不敢面对,是懦夫表现,但我真没有办法……仰首将剩下茶水一口饮尽,仿若是在与过去种种做个彻底了断:那日遇刺后,我又梦见了同样场景。
不同是,这一回我看到了他们。
我看到在数倍于己敌军面前,将士们无惧无畏没有后退半步,与那一万铁骑同归于尽。
我看到叶大哥以一当百,浑身浴血踏敌尸骨大笑赴死,气息虽绝身却不倒……话语戛然断裂,萧疏薄唇紧抿,偏头望向车窗外沉沉夜幕,隐去眸中闪动粼光。
两军交战没有个人仇恨,战场上没有屈死亡灵,祭奠军魂最好方式,就是胜利。
叶大哥,你们以寡敌众折了戎狄最精锐一支骑兵,惨胜亦是胜!大楚三军随后祭上敌人献血,你们喝了么?因为我缘故而累你们战死,待到来日下了黄泉,再给众弟兄敬酒赔罪。
至于那司徒鸢,如今两边境初定战火刚熄,她在戎狄朝堂举足轻重,因而暂时轻易动她不得。
但我发誓,若她再胆敢犯我大楚,我必亲手将她斩于剑下,用其头颅,告慰将士们在天英灵!转过头时,情绪已然平复不少,面对白夏不掩担忧目光,萧疏雪色面容上现出一抹浅笑:我还看到了她,独自站在峰顶,衣裙与周围火光一色。
我走过去,发现她前面弥漫着层层叠叠血雾,无论如何都瞧不清她脸。
这时,我心口忽然剧痛,让我不得不在距离她咫尺之处停下。
低下头,我看见胸前露出了一小截短刺。
铃铛还在响,厮杀还在继续,我却什么都做不了……即便明知是梦境,白夏还是忍不住问了句:后来呢?后来……萧疏想了想:你就来了。
……啊?虽然没有看见你,但我知道,你就在我身边。
因为我不再被透骨严寒重重包裹几欲窒息,反而觉得很温暖,这种感觉属于你,也只有你才能给我。
萧疏看着瞠目结舌白夏,声音温润而和缓,再无波澜:于是剧痛消失,我将那兵刃拔*出向她刺去,血雾散开,露出了她面孔。
霎那间,所有声音停止,大火熄灭,混战将士也尽数消失,我终于看清了她模样,纤毫毕现。
再……再后来呢?没有了。
我想,今后大概再也不会做这个梦。
白夏像是有些失望叹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至少会狠狠戳她几下。
萧疏一笑,淡淡道:梦里面出气有什么用。
白夏表情忽然变得很认真:其实我想说是,即便日后有机会面对面,她又存心不良要对你或者你家不利,你最好也不要杀她。
想一想,又补充:我意思是,不要亲自动手,交给别人去做就好啦,反正你有那么多手下!为什么?因为她如果死在了你手上,你可能会记住她很久。
而且那样话,你或多或少都会感到难过。
毕竟,是你曾经真心喜欢过人。
萧疏眉心微微一漾:你不想看到我难过么?当然啦!我也是。
白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了愣。
因为梦里出现铃铛声还有司徒鸢样貌,让我最终肯定了那个刺客是假冒,便将计就计,想看看唱究竟是哪一出。
为防意外发生,我把曾经见过真人四妹和战风派去西京大营,后来又决定,将你也暂时支开。
白夏状似天真忽闪了一下睫毛:我没见过她,应该不会害你穿帮吧?萧疏看她一眼,并不回答,自顾自继续说道:原本按照计划,孟朗回来带你走是绝对不会碰到我,如果……说到这儿,又看过来一眼:你没有跟九殿下逛遍全城又喝茶赏景话。
白夏恍然不觉,继续忽闪着又长又密睫毛:就算碰到了也没关系啊,我完全不认识她,说不定,只会以为她是你们‘销金窟’里头牌姑娘呢!萧疏一噎:如果是这样话,你干嘛露出当时那种表情?什么表情?萧疏也不知她是真傻还是假傻,只好无力叹气,匆匆做了结束语:总之,在你和孟朗离开那一瞬,我便决定这出戏不再演下去了。
白夏恍然大悟一拍桌子:我知道了,你在吃醋!萧疏又是一噎:……弄反了吧……你在吃我和孟朗醋,其实你早就看出他对我有不轨之心了是不是?萧疏抚了抚额:好久没操练他了,明天让他去做做铁人十项。
寒风中,似乎又传来了中气十足嚎啕声,伤心欲绝悲痛万分……将白夏面前那杯早已冷透茶水泼掉,提壶重新斟满两个空杯,萧疏端起茶盏:现在水温刚刚好,可以喝了。
白夏神情一僵,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
我一刻未停连夜追来,就是要把一切告诉你,这些话这些事,从未曾向他人提及。
那为什么单单告诉我?萧疏轻轻吹了吹水面,看着浅浅涟漪:本就该告诉你,一直没有合适机会……或者说,之前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因为就连自己都云里雾里找不到出来路。
但是当我看到你故作坚强转身离开,忽然明白,过去我无论是快乐还是痛苦都只属于过去,沉迷或逃避皆是不负责弱者行为。
而现在我……顿了顿,抬眼将视线锁定在白夏脸上:只是不想看到你难过。
夏夏,我知道跟我在一起,令你承受了很大压力。
我也知道,放任这段感情发生其实很自私。
可是,我必须要让你明白所有真相,包括我曾经以及我对你心意。
我从不认为自以为是做出决定就是为了对方好,所以我不会制造出种种误解来致使我们最终分开。
我会把一切告诉你,并尊重你选择。
白夏用两只手把茶杯握在掌心,嗅了嗅浓郁茶香:那么,你对我心意是什么?一心一意。
如果我选择是走呢?以茶代酒为你践行。
白夏竖起眉毛:你就不留一下!你若当真决定要走,挽留有用吗?萧疏笑了笑:九殿下前车之鉴,不是在那儿摆着?人家好歹追了那么久那么远,表现出了很大诚意!你不是依然没有回头?白夏哽住,有些气急败坏:他还说会为我烽火戏诸侯呢!萧疏又是一笑,甚为纯良:我会为你烽火戏别家诸侯。
…………萧疏放下杯子,伸手掀开车子门帘,旋即撑住双膝,欠身,前倾,探出,双腿缓缓移动,踏在地上,立稳,一点一点站直。
广袖锦袍,长身玉立。
夜深风疾,衣衫猎猎作响。
他瘦削身子仿佛经不起这样大风,有些微微摇晃。
白夏目瞪口呆,手中茶杯掉落矮桌,茶水淋漓尤未觉。
我曾经说过,体内毒转移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因为那样话我就可以重新站起来。
萧疏声音不大,在寒风凛冽中却凝而不散,字字清晰:但这同时意味着什么,你比我更清楚。
夏夏,如果你选择留下来,我也许并不能真为你做什么,甚至给不了你一生一世。
但我至少可以为你做一件事……他慢慢向前迈了半步,动作有些生涩有些艰难,面上笑容却仿若能将这无边暗夜点亮:当初我为了家人和责任,活了下来。
今后我会为了你,活下去。
一天一时一刻,都不会放弃!白夏看着他,低声喃喃:我也是。
萧疏没有听清:什么?我说……白夏一弯腰出了车门,站在车辕上:你本来是腿不便还有腰,现在腿和腰都有了,就是不知道用起来方不方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