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夏又恢复了低头认罪姿势,与之前带着玩闹心态不同,这次是真觉得很惶恐。
因为苏子昭自从问了那句话之后便不再吭声,微阖着眼睛坐在那儿,入定了似不语不动。
他性子很淡,高兴或者不高兴情绪表现基本都不是那么明显,可一旦生起气来就会非常可怕。
倒也不是大吼大叫暴跳如雷,相反,就只是这么安安静静地待着,将周围一切当成空气。
而白夏最怕恰恰就是这招,她宁愿被臭骂一顿甚至干脆被海扁一通,也比在一座具有无比强大压迫力冰山面前像根木头桩似杵着不许动要舒服几百倍。
印象里,苏子昭发作最厉害一次也不过只有半个时辰没有理她,但这回,已经快一个时辰了。
昭爷很生气,后果很严重……白夏现如今那真叫一个到处蚂蚁爬浑身脑袋疼,熬啊熬啊终于熬无可熬忍啊忍啊终于忍无可忍,哆哆嗦嗦开了口:昭哥哥……苏子昭非常不给面子连根睫毛都没动。
白夏想想反正横也是死竖也是死不如主动求死,便鼓足勇气在地上挪了挪鞋尖,见对方仍没反应,又大着胆子蹭了小半步。
正在此时,耳边忽地响起低低一声嗯?,那冷冷音线冰冰语气堪比炸雷效果,吓得她立马猛然向后跳了一大步。
刚一落地惊魂未定,心思却是霎那百转,一种死就死吧豁出去了豪情油然而生,索性不管不顾整个人向前一扑。
被两只手臂稳稳接住同时,抬起头,对上一双虽有无奈却明显怒意未消幽深黑眸,于是涎着脸开始耍无赖:昭哥哥,你睁开眼看我了,就说明已经不生我气了,对不对对不对?苏子昭哼了一下又要闭眼,白夏连忙凑过去用手指撑住他眼皮,软语央求:我知错了还不行吗我改还不行吗?求求你消消气,明明知道,你一生气我就没辙了……拍开她手,苏子昭终是长长一叹:小六儿,应该是我们所有人拿你没辙才对吧?白夏僵了僵,敛了嬉笑之色,默默站好。
苏子昭既然已经确定了她是在得知自己病情后,才性情大变,才不告而别,那么这其中前因后果种种曲折便不用再一一详述,凭着对她了解,一切尽在不言。
你为什么不来问我们?你们不也什么都没告诉我?我们是为了你好。
我也是为了你们好。
小六儿……苏子昭神色略沉,身子微微前倾,拉着白夏手,看着她眼睛:你这么说,是要把自己跟大家分开,成为两个独立不相干部分吗?白夏低了头,没回答。
你如此见外,是认定了,大家对你好,只是因为你病,是在可怜你,只是一种同情,一种施舍,对不对?白夏头垂得更低,仍是未作答,却有两滴泪水砸在地面,发出极轻又极重声响。
你到现在还弄不清楚,我究竟为什么而生你气!苏子昭抿了抿唇,猛地站起,疾走两步,转过身背对着她,原本清澈如冰河之水声音,带了几分凝窒,仿如累了江河,疲惫着不愿再奔流:小六儿,你真太让我失望了。
那么多年,那么重情分,原来在你眼里,竟是如此轻飘飘,不值一提。
白夏一颤,连忙抬起头,奔过去紧紧自后面抱住他:昭哥哥,我错了,我真错了。
其实,从你一出现,我就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不……其实我一开始就知道,只不过……只不过,你不敢这么想。
后背衣服渗入泪水将残留怒火浇熄,苏子昭轻轻抚着环在腰间柔胰,眼前浮现,却是当初握在掌心那只小手,肉肉,软软,像个小包子……那些当初啊,弹指一挥,恍如隔世。
你是白家最小女儿,你是我们几个最小妹妹,所有人恨不能倾尽一切去疼你护你心,岂容你肆意歪曲任意轻贱?白夏不说话,只是哭。
苏子昭于是不由自主便放缓了语气:这两年来,我爹和你大哥赴京城动用官府力量全张贴告示,你爹跟你二哥四哥便满江湖托朋友到处寻找,我则与你三哥五哥去了南海。
至于我娘和你娘,就留在梅岭做伴,一刻也不敢离开,生怕你回去后见不到家人会着急……你觉得,这些难道只是因为基于同情和可怜?你又是凭什么认定,过个三五七年,大家便会将你给忘了?!白夏哭得越发厉害。
苏子昭终是不忍,转过身,捧起她糊得花猫一样脸:记住,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你都是我们最疼爱小六儿,无论到了什么时候我们都绝不会放弃你。
所以,你最好给我彻底打消那些自以为是愚蠢念头,听明白了没?白夏早已抽噎得上气不接下气,只能拼命点头。
苏子昭眉目漾起温软,把她轻拥入怀:哭吧,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委屈很多苦楚需要发泄,在我面前你不用忍着。
昭哥哥,我好想梅岭,好想你们每一个人。
嗯。
昭哥哥,我让大家为我担心难过,对不起。
嗯。
昭哥哥,我很怕……嗯。
你知道我怕什么?小六儿怕东西可多了,怕黑怕冷怕疼怕冬天冷风怕夏天太阳……还怕死。
白夏又是哭又是笑,脸埋在苏子昭衣襟里,闷了声音:其实什么看淡什么不在乎,都是假都是装。
我最怕死了,因为我还没活够呢……我知道,我都知道……苏子昭揉着她发心,眼睛里是满满疼惜:千古艰难唯一死,何况你才这么大点儿年纪。
所以当初你一个小孩子,要用多大力气要有多坚强,才能接受这一切,才能若无其事笑得那样开心瞒过所有人,真是个又笨又倔傻丫头……不过幸好,这些都已经过去了。
白夏身子有些止不住发抖,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仰起脸:你们,真找到了‘琅琊岛’?就在八个月前。
可是,传言那里机关重重,从没有人能活着离开。
苏子昭扬眉一笑,不掩傲然:我不是正好端端站在你面前?那三哥五哥呢?他们暂时留在那儿,等‘紫绛草’开花。
这世上,真有‘紫绛草’?有‘琅琊岛’,自然便有‘紫绛草’,传说也不全是虚构神话,总有蛛丝马迹可循。
苏子昭拉着白夏重新坐下,徐徐道来:你知道这些,都是从我书上看到,我又怎会不知?所以,大家其实早在很多年前便开始着手准备了。
比如搜集资料,比如勘探地形,比如出海用具。
另外,还有如何用火药炸开进岛路,以及如何破除各种机关暗器。
白夏愣了愣:这也是为什么,你会那样热衷于研习……瘪瘪嘴,搂住他脖子,湿润睫毛轻拂着他颈项:昭哥哥,那样危险地方,那样困难事情,我以为,这世上绝不可能有人做得到。
苏子昭什么都没说,只是拍拍她脑袋。
那些刀光剑影九死一生,轻描淡写徒显矫情刻意,她也必不会信,彼此心知肚明,便够了。
小六儿……苏子昭呼吸很慢,给白夏擦泪手指很凉,声音依然很稳:‘紫绛草’还有两个月就会开花,再加上制药时间,应该赶得及,做你大婚贺礼。
白夏忽然不敢看他,垂着眼帘吞吞吐吐嗫嚅着:我之前是想,如果能够成亲话,你们一定很为我高兴,即便……即便我活不长了,但你们看到我终身有了托付生活得很幸福,也总算是种圆满,会少些遗憾少些难过。
而且,我也实在太想念你们了。
所以……所以才同意萧家去提亲……我没有事先征得同意便擅作主张……只要是你喜欢,我们就喜欢。
苏子昭淡淡将她打断,放下手,握拳置于身侧,指尖被已然冷透泪灼得犹如火炙:虽说对那小子我目前为止还非常不满意,不过没办法,谁让他偏偏是你看中人呢?白夏抽抽鼻子,咧咧嘴,干笑。
苏子昭却长眉一皱,忽地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神情陡然一凛,寒意顿现:小六儿,他知不知道你病?不……不知道……所以你自觉对他不起,才这样事事委曲求全?不……不是……终于反应过来白夏连忙扑过去拉住已然暴怒苏子昭衣袖,防止萧宅下一刻被彻底夷为平地惨剧发生,语速极快说着谎话:昭哥哥,他……他只是不知道我得具体是什么病而已,但是他知道我天生体弱难享常人之寿,还知道我不能给他生孩子……真?真真比真还真!煞气好歹缓解了些许苏子昭又冷哼着:如此说来,总算这小子还有些可取之处。
白夏心虚连连点头,又观察着他神色小心翼翼问了句:那现在,不如也暂且别提这件事儿,等我彻底好了以后再说?苏子昭沉吟片刻:也好,恰能趁着这段时间给他做个考验。
若敢因此而慢待你半分,甚至在外头拈花惹草,我立马就阉了他!…………而且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如果你病真没得治,那我只待你一死便去阉了他。
……为什么……省得他按捺不住!你男人,这辈子就只能有你一个女人。
白夏默默地为萧疏注定公公结局,默哀。
对了,你刚刚好像说有事要我帮忙?啊……忘了。
那就等明天想起来再说吧!苏子昭起身至床边,边整理被褥边道:现在睡觉。
白夏站在一旁呆呆地看着:我们……你睡你,我在椅子上对付一宿就行。
昭哥哥……之前跟那小子说得不过是气话,别当真。
你也睡到床上来。
苏子昭动作一僵:又说傻话,你是大姑娘了,而且就要嫁人……我要你躺在我身边,就像小时候那样。
我要你哄我入睡,就像小时候那样。
白夏慢慢走过去,仰起脸儿看着他: 昭哥哥,只一晚,你陪陪我好不好?这儿没有布偶,我害怕……苏子昭顿了顿,方缓缓转过身,掌心按着她发心,比量着:这么高,都超过我心口了,却还跟个孩子似撒娇,羞不羞?旋即笑着指了指床内侧:还不快过去,布偶是要睡在外面。
和衣躺下,同盖一条薄被。
熄了灯屋内,有着极淡一缕月光。
苏子昭平躺,右臂展开,白夏侧身枕着,依偎在怀。
就如儿时,就如十年间无数个夜晚。
那个粉雕玉琢女娃娃便这样一点一点长大了,他见证了她成长路上每个阶段,却独独漏了最美好豆蔻年华。
十五岁了,及笄了,能嫁人了,那个许愿要做他媳妇女孩儿,却成了别人新娘。
倘若她没有发现自己病,倘若她没有选择隐瞒,倘若她没有一走了之,倘若她能够早点儿被找到,甚至倘若她蠢笨一些脆弱一些自私一些……倘若……那么,她是不是已经与他拜了天地,互许终生。
他明白,她当时离开,是不想成为负累。
然而何曾想,当生死阻隔消失后,却又多了另一个无底深渊,再也迈不过。
她愿意抛开所有障碍和顾忌,跟那个人共度原本以为必将不会长久余生,坦诚相告共同面对生离死别到来,是因为,太爱那个人了吧?也只能是因为这个,才会如此不顾一切。
一走一留,差别立现。
既如此,便放手便退开,便只做她第六个兄长。
这一场阴差阳错,是一辈子擦肩而过。
只是有句话,却永远也不会问出口——‘小六儿,如果你早些知道病已可医,会否,与我执手偕老……’会吗?此时此刻白夏,想竟是同一个问题。
答案是,没有答案。
因为如果这样话,她根本就不可能离开苏子昭,那么随后一切都不会发生。
因为如果这样话,她或许便不会对同样命不久矣萧疏倾入自己全部感情。
因为如果这样话,她也不会面临眼下抉择——‘紫绛草’,仅仅在野史传说中出现过奇药。
可起死回生,无论何病,何毒。
她本想先跟苏子昭坦白萧疏情况,然后让他帮忙回去告诉父兄,来日相见时切不可当着萧家人面儿提及萧疏中毒一事,并且,暂时对谁都不要说她病。
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做后走那个,就没有必要讲出来徒增烦扰。
反正送走了萧疏,她很快便可去找他没有太多相思之苦。
与白头偕老相比,倒也算得上是另一种圆满。
可是现在,又要如何才能有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