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城春天来得早,刚入三月就已寒意尽退处处生机勃勃暖意融融,城内繁花似锦城外满目葱绿,正是一年里最美时节。
自苏子昭来了后,白夏便拉着他四处闲逛,城内玩遍就往城外跑,附近玩遍就往远了跑,半个月来日日早出晚归偶尔甚至一两天不回,将周遭有名无名景致几乎一网打尽。
而这些,本是萧疏计划带着白夏游玩……下午天色忽然由晴转阴,傍晚开始下起雨来。
萧疏记得白夏和苏子昭出门时空着手,便拿了两把竹骨伞想要给他们送去。
雨渐渐大了,青石板铺就道路很快便已半湿,街边有人在遮着头奔跑有人在檐下躲避有人撑着伞急行。
萧疏走得很慢,闲庭信步仿似赏景,然而像是被春雨晕染了水汽眸子却隐了重重茫然。
他没有方向,因为不知道要找人究竟在哪儿,只知道他们一大早就高高兴兴出去了,只知道他们一定又玩得很开心。
或者说,只要和苏子昭在一起,白夏就总是开心。
他所认识白夏也常常展颜欢笑,但与现在相比,却多了几分顾忌几分沉重。
在苏子昭面前,她会笑也会哭还会发脾气耍性子,会因了没买到想吃小点心而阴着脸闷闷不乐,会因了半夜不能出去看热闹而大叫大嚷胡搅蛮缠……所有喜怒哀乐,她完全不掩饰半点不收敛,而且还变本加厉故意将情绪扩大好几倍。
这样有点娇纵有点刁蛮有点任性她,才是真正她吧?就像是个无法无天小孩子,当着宠爱自己人面儿,有恃无恐无法无天肆意妄为,虽然有时候无理取闹得让人头疼不已,却又率真可爱得让人不忍苛责。
而跟他在一起时,她却只能故作坚强。
雨又大了些,路上行人越来越少,天色也慢慢暗了。
萧疏停下脚步,看着远远街转角出现身影。
苏子昭背着白夏,一路小跑,没有打伞,任浑身湿透。
白夏不知说了一句什么,两人一起大笑起来,湿漉漉脸上是一模一样洒脱快意。
先看到萧疏是白夏,稍一愣,旋即一手搂着苏子昭脖子一手使劲挥了两下,大声招呼:诤言,好巧!苏子昭看向他时,则立时换上一副冷冰冰表情,从无例外也毫不意外。
萧疏暗暗握紧伞柄,迈步迎上前去,微微笑了笑:是啊,好巧。
我们本来打算走另一条路,如果那样话就碰不到了。
白夏待到近了些,方看见他手里拿着另外两把伞,眨眨眼:你不会是专门给我们送伞吧?萧疏仍是笑着:看来我运气还不错。
可是……白夏抹了一把脸上水珠,显得有些为难:昭哥哥说,这儿雨水干净,跟梅岭很像。
以前每逢下雨,昭哥哥就常常背着我满山遍野跑,从来都不打伞。
有时候,我们还能追到闪电呢……苏子昭不耐烦长眉一皱:小六儿,你东拉西扯说这么多做什么?萧疏垂了垂眼帘,侧身让了半步:你们先走吧,我正好还有点事。
白夏看着他,默了默,方轻轻‘哦’了一声,苏子昭于是足下一点,背着她上了房顶,潇洒纵跃间,仿佛是在崇山峻岭无拘无束肆意奔跑。
无根之水自天而降,洒在世间,急促而紧密,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让其间所夹杂清脆笑声,带了十分悦耳。
萧疏似是被感染,唇角挑起纹路愈深,然则眉宇间寂寥自嘲亦随之加重。
俯身将那两把伞靠在街边墙上,一声轻笑一句低语:多余。
伞是多余,他又何尝不是?白夏与苏子昭有着共同喜好,爱吃东西爱看景色爱去地方爱读书……他们还有着共同话题共同回忆共同怀念,而这些,统统都与他无关。
他只能旁听,只能旁观,就如一个局外人,路人。
他知道这样情况很正常,也知道自己想法很可笑。
他知道就算苏子昭对白夏并非单纯兄妹之情,甚至哪怕就算白夏心意当真有了动摇,自己都不该坐视更不该放弃而是要去争取。
但,凭什么?对于林南,他尚可以说,此人身世复杂妻妾成群心机深沉,且对白夏动机不纯多少有利用之举,最重要是,白夏拒绝之心很坚定。
而对跟白夏青梅竹马自幼呵护待其不仅一心一意堪称全心全意苏子昭而言,这些问题根本就不存在。
若论托付终身,又有谁比苏子昭更合适?终身……单单这两个字,便让他没了争资格。
仰首望着灰蒙蒙天际,雨水打湿发鬓,将淡紫衣袍染深。
眼前仿佛又出现了数天前无意间看到一幕,从药园子回来白夏,低着头走得很慢很慢。
旁边高墙遮住了西落阳光,将她瘦瘦小小身子笼罩在无边无际阴影中。
快到门口时,忽然停下,抬起头四下打量,素来灵动双眸竟没了魂似徒留空洞。
过了好一会儿,方一步一挪蹭到一处隐蔽墙角蹲下。
抱着膝,把自己缩成可怜一团,将手里紧攒着东西放到面前地上,就这么盯着瞧,一动不动,很久很久,直到日沉月升。
那东西是株寻常草药,一直在旁边悄悄看着她默默陪着她萧疏恰巧认得,名字叫——‘独活’。
要她爱上他做他妻,然后再让她独自活下去,他自私得无以复加残忍得理所当然。
————————————————萧疏回去得很晚,服侍人听说他还没吃饭,本打算叫厨房现做,不过他想了想后,只让送了碟点心过来。
现在萧宅一天三顿都有榛子酥,不管白夏在不在家。
除了四妹还有白夏,这里没人知道萧疏不能吃榛子酥,所以虽然觉得他单单点了平日里不碰东西有些奇怪,但仆从还是很快便端了来。
拈起一块,置于掌心,放在灯下细瞧。
想起当初白夏亲手做了让他品尝,那副乐颠颠渴盼表扬模样,萧疏不由一笑。
不知道和大厨比起来,谁手艺更好。
又或者,再也没有人能做出她味道。
想来亦是颇为讽刺,她最喜欢吃,却恰恰是他不能吃……心口忽觉犹如利刃翻搅,萧疏白着脸抓着胸前衣襟伏在桌上,咬牙强忍。
几个月前被刺后,这样剧痛便会偶尔出现,骤然来袭又骤然消失。
前两次并未在意,后来则是刻意不提。
‘易魂’之毒目前应该只到腰腹,绝对不可能这么快转移到心脉。
然而,这种痛楚又与此毒初期发作之时极为相似。
为何会这样?那日刺杀,司徒鸢身边人,林南……还有……诤言你回来啦?这是我给你新配药……白夏边说边推门而入,见了室内情境顿时一惊,忙跑过来:你怎么了?虽剧痛只有一瞬,萧疏衣衫却几乎被冷汗浸透,勉强坐起笑了笑,刚想开口,白夏却已看清桌上摆着榛子酥,呆了一下,旋即大怒:干嘛吃这个?好端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你什么时候竟变得如此不爱惜自己,学谁不好学什么林南!萧疏眉心微微一蹙,转而扬起:你是说,我故意这么做想要吸引你注意,博得你同情?微微摇头不屑轻笑,目光却冷冷满是疏离:怎么你觉得,我会如此幼稚吗?白夏于是更怒:是啊,他幼稚,不惜自伤也要给我培育雪莲可不是幼稚到极点吗?只可惜,你却还偏偏承了这份幼稚情!真是委屈了啊,萧侯爷!说完,将手中药盒重重一放,摔门离开。
萧疏眸色沉沉望着她离开方向,片刻后,慢慢靠着椅背,阖上挂着冷汗长睫,疲累至极。
在他一直摊开着掌心,放了一块完完整整榛子酥。
当初只一眼便能看明白是胃痛还是毒发,如今,却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