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萧疏所料,尹洛确实被吓得不轻。
事实上,但凡一个稍微正常点儿的普通人,猛然有一个张着血盆大口露着尖利獠牙瞪着绿色眼睛的庞然大物冲着自己直扑过来,最胆大的反应也至少该是冷汗狂飙双腿发软连滚带爬……而作为一个见着毛毛虫都要花容失色的深闺小姐,尹洛的表现要略微更严重些,直挺挺的晕了过去。
待到好容易悠悠醒来,先是看到一张笑得很是和善极为友好的脸,弯弯的眉圆圆的眼颊边两个小酒窝唇内两颗小虎牙,一见便让人忍不住的心生好感。
刚想下意识的回报以微笑,目光一转,却险些又两眼一黑再度不省人事。
亏得鼻中及时传来一股沁爽的味道,这才总算一口气缓了过来。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没管束好战风才会让它乱冲乱撞的,吓到你了吧?随着一叠声的抱歉,那蹲在一边虎视眈眈的白色怪物被一只纤纤玉手一把推开,同时喝道:还待在这里做什么?自己找诤言去领罚!怪物立即‘嗷呜’一声,像道闪电般从院墙跃了出去。
惊魂未定的尹洛捂着狂跳不止的心,好一会儿才终于慢慢平静下来,方得以辨识出一直笑眯眯坐在自己身边的人是个年纪很轻的女子,约莫十五六岁模样,浅绿衣裙麻花辫,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的小玉瓶,想必就是之前那股助人醒神定气之味的来源,于是忙欠身行礼:多谢姑娘相救,适才胆小失态,让姑娘见笑了。
女子连忙摆手:都是因为我的疏忽才让尹小姐受了惊吓,该是我请求尹小姐的原谅才是。
说着,又甚是懊悔自责的叹了口气:只要有陌生人来战风总是要亲自瞧瞧,诤言提醒过我的,我却没有往心里去……尹洛终于捕捉到她话语里接连两次出现的两个名字:战风是?就是刚刚的那头雪狼啊,是诤言养的宠物。
雪狼……宠物……尹洛愣了一下,又轻声喃喃道:诤……言……噢,我一向是喊他表字的……女子偏头想了想:你们平日里好像应该都叫他公子或者侯爷。
尹洛如何不知萧疏的表字是什么,但能这样称呼一个名满天下的朝中显贵者,无不是关系极为亲近之人,她甚至从来未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可唤他一声,‘诤言’。
而眼前的这个女子……敢问,姑娘的芳名?我姓白,单名一个夏,夏天的夏。
尹洛迟疑了半晌,方颤声道:冒昧问一句,白姑娘是否也和我一样,在这府里做客?白夏托着下巴眨眨眼,一片的天真烂漫:我倒是想一直做客人呢,只可惜他不许。
尹洛此刻的声音已抖得语不成调:他……不许……白夏认真地点点头,看似有些愤愤然实则却又有些飘飘然:是啊,他其实是一个特别霸道特别不讲理的人,总是这不许那不许的,你只要看他养什么做宠物就知道啦!别瞧他表面上一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模样,实际上,就跟那头雪狼没什么区别。
尹洛虽是连番受到震撼打击,却还是忍不住为心上人辩解:人和狼,怎么能一样呢?同吃同睡了那么些年,早就已经人狼不分了。
同吃……同睡?战风是诤言从狼崽仔时候养起的,一直形影不离。
而且我听四妹说,他们在行军打仗的时候如果碰到粮草断了,还一起吃生肉呢,就是刚刚从动物身上撕下来血淋淋的那种。
白夏像是完全没注意到尹洛已经惨白着一张脸摇摇欲坠,自顾自地又补充了一句:哦对了,听说还有几次,冰天雪地的连动物都没有,就索性直接拖了敌人的尸体来吃……她的话还没说完,尹洛便忍无可忍的捂着嘴跑了出去。
白夏瘪瘪嘴站起来,颇为惆怅似的负手仰天长叹:原来,让一个人心里的偶像幻灭是件这么容易的事,真没劲!正想离开,又像是闻到什么似的抽了抽鼻子。
循味而往,至卧室床前小塌,见其上整整齐齐放着一套崭新的衣裙,还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小香囊。
————————————————————午饭,尹洛托辞不舒服,未用。
白夏却吃得甚是欢快。
被她强行赶进尹洛的院子,利用完毕后又被粗暴轰走的战风则一直企图用愤懑的眼神来指责,奈何被其彻底无视,于是万分郁结,只好一头扎进萧疏的怀里诉委屈。
萧疏笑着抱住它毛茸茸的大脑袋:怎么了战风,是谁欺负你了吗?战风‘呜呜’着看向吃饱喝足饮茶消食的白夏。
我可没欺负它,是它欺负尹小姐来着,我还费了半天的力气去安慰人家。
白夏放下茶盏走过来拧了拧雪狼的耳朵:我没冤枉你吧?是你把尹小姐吓晕倒了吧?你个小没良心的居然还恩将仇报,果然不愧是狼心狗肺!萧疏揉着悲愤交加几乎要把他连人带轮椅一起蹭翻的雪狼的头顶:好啦乖啦,我知道战风一定不是故意的,一定是有原因的。
又忍笑对白夏叹道:你呀你呀,就欺负我们战风口不能言吧!此情此景,就像是两个孩子在打闹,一个长者在调停。
白夏忽然冒出来一句:有没有人说,你有的时候像个小老头?萧疏愣了一下,旋即笑意更深:有,我的胞妹就一直这么说。
你比你妹妹大很多吗?母亲说至少有一柱香,不过父亲说她那会儿早就疼晕了做不得数,所以应该只有八九个呼吸的时间。
……原来你们是龙凤双生子……白夏呆了一下,旋即露出艳羡之色:听说生双胞胎是会遗传的,将来你的媳妇临盆时,一定要通知我去观摩,我还从来没见过呢……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因为萧疏原本愉悦的笑容正在一点点变得勉强,然而开口时却仍是语调如常:又胡说了,产房岂是一个未曾婚配的女孩儿家能进去的?白夏看着终于安抚了战风,正垂着眼帘用纤长的手指为其一下一下细心梳理毛发的萧疏,默然片刻,轻轻问道:你究竟是因为不愿人家姑娘日后守寡而不成婚,还是因为……后半句没能问出口,因为四妹满面疑惑的走了进来:公子,我刚刚去尹小姐的住处瞧过了,她的脸色虽然不大好,不过应该只是舟车劳顿的缘故,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但……萧疏抬头,语带关切:有何不妥么?四妹抓抓胡子,回答得不大确定:也没……就是觉得,尹小姐好像……好像忽然变得有些怕我似的……白夏一听,顿时憋不住,笑出了声来。
萧疏看着她,既无奈又了然:想必,是有人跟她说了些什么吧?白夏很是无辜的双手一摊:我只不过是为了让她尽快认清你的真面目,好从自己为自己编织的梦境中醒来而已。
真面目?我想,你应该不是只懂得吹笛抚琴吟诗作对的公子哥儿,也应该不像看上去这样温温吞吞和和气气的老好人一个。
否则,凭什么年纪轻轻便立于庙堂之巅,未及弱冠便指挥千军万马呢?所以,我就随便说了一两个略微有些夸张的场景,以便帮助尹小姐能够更快更好的理解。
白夏的这番话,说得四妹险些就要冲上前去含泪握住她的手,摇上几摇。
而萧疏则依然淡淡地问道:如何夸张?就比如和战风一样吃些血淋淋的动物肉啊人肉啊什么的……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这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有何夸张之处?萧疏略微俯下身,掩去眸中难以抑制的笑意,拍拍已经舒舒服服眯起眼睛的雪狼,带着浓浓的怀念叹息着:战风,还记得那个戎狄元帅的味道吗?真是怀念得很呢!战风伸出舌头咂了咂嘴。
四妹立即非常配合地眯起眼睛像是在回味。
白夏忽然觉得自己中午饭好像吃得太多了……————————————————晚饭,尹洛依然未现身,萧疏便吩咐下人端了些清淡的饭点送到她的房里。
月上中天之时,尹洛终于出现,独自进入了萧疏的书房。
对于她的到来,萧疏像是并不觉得意外,亲手斟了清茶奉上:这是专产于此地,享誉全国的‘清凉山毛尖’,尹小姐试试看,合不合口味。
尹洛换了一身新装,越发衬得肤色如雪眉目如画,举手投足间亦带了几分世家女子方有的雍容贵气:久闻此茶之名,奈何一直无缘得尝。
今日有幸,当多谢侯爷。
说罢,执盏浅抿,凝神回味,秀眉微蹙。
萧疏一笑:是否名过其实?尹洛见状,亦不再虚言:也许只是不惯。
这世上本就有很多东西很多人,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当然,也有很多东西很多人,确是极好,只不过,就像尹小姐刚刚所言,因了‘不惯’二字,而终是无缘。
萧疏自一旁案上取来另一壶早已泡好的热茶,重新斟了一杯:这是自京中带来的,想必是尹小姐惯饮的那种。
对了,还未恭喜尹小姐。
尹洛原本只是怔怔的听着他的话看着他的举动,听了最后这句却是猛然一惊:侯爷,何出此言?萧疏仍是笑意淡淡,却是真心相贺:刘兄出身清贵,才华横溢品性高洁,定能与尹小姐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你……你怎么……此事虽尚未公布,然而皇上却已自荐做媒,只等尹小姐这趟游玩回京,便正式指婚。
萧疏端起茶杯,朗朗笑言:介时我应当无法亲赴喜宴,便在此以茶代酒,祝尹小姐和刘公子百年好合!尹洛阖上长睫,清泪坠落。
事已至此,这耗尽了她毕生所有勇气的离经叛道之举,终该了结。
然而略觉意外的是,本以为的撕心裂肺之感并未到来,有的,只是一波波的钝痛,还有某种无力的自嘲。
三载痴恋,不过是,镜花水月。
他于她,只是楼台上那影影绰绰的一眼,柳堤边那清清浅浅的一笑,还有,世人口中的只言片语。
而她于他,什么都不是……这一身特地为他准备的靓丽新装,还有腰畔那个散发着他最喜欢香味的香囊,亦只是徒劳一场,辜负了萧夫人的一番美意。
饮尽杯中茶,尹洛忽然觉得有些头疼脸烫,眼睛也有些发花。
想来是心情太过波动导致身体有恙,为免失态,忙起身施礼:多谢侯爷的两杯茶,一席话。
明日,我便告辞了。
萧疏含笑抬手,却不是谨守礼数的虚扶,而是隔衣撑住她的小臂,同时手指轻轻一拂,又慢慢助其坐下。
看着失去知觉软软趴伏在桌面上的女子,萧疏很是头痛的揉了揉额角,旋即对紧闭的窗口道了句:这出戏好看么?窗户应声自外推开,露出一张让人无法对其生气的甜甜笑脸:一般般。
你早就知道尹小姐要来找我?略知。
你也早就知道她这次随身所佩的香囊有问题?略知。
那你为何不提醒她,也不提醒我?因为我要看好戏嘛!白夏扒着窗台笑得很是卖乖:再说了,你是何等样人?怎么可能看不破这点小伎俩,怎么可能轻易就着了道儿?萧疏唯有叹气。
母亲行事越来越肆意随性,居然在尹洛的香囊里放了催*情的药物,幸亏她一进门自己便已有所察觉,点了其穴道令其安眠。
否则,即便他能把持得住,尹洛一个毫无防备的姑娘家又该如何应对。
他自幼便在‘销金窟’的诸位长辈教导下对此类物件了如指掌,这样想想,还真是应该感谢那群……按照皇上的说法就是——‘为了青楼事业死而后已鞠躬尽瘁的奇葩’……照我看,那香囊应该不是尹小姐这样的大家闺秀所能弄得到的吧?萧疏沉默。
如果我推测的没错,十之八九该是开设了贵国最大青楼的令堂给她的吧?萧疏继续沉默。
令堂真是用心良苦啊!只可惜,她不了解自己的儿子。
萧疏仍然沉默,不过眼睛里露出询问之色。
白夏便非常耐心地为他解惑:否则,又怎么会用这种一眼就能被识穿的招数呢?萧疏愣住。
是啊,母亲若果真想要……那个……生米煮成熟饭的话,又如何会选择这种寻常不过的药物?难道,其实是另有目的?‘试情草’,生于苦寒之地,极其罕见。
无色无味无害,其功效只有一种,心无牵挂之人一旦碰到,便会在第二天浑身起满淡红色的小疹子,不痛不痒隔日便退。
白夏摇头晃脑状似背书的一番话,却让萧疏的指尖忍不住有些发凉:不过倘若心有所属,则全无异样。
就比如,尹小姐的心里有你,所以这套衣服上就算有‘试情草’的粉末,也没有半点关系。
而你刚刚拂了她的穴道,又扶她坐下,自然沾上了。
就是不知道,明儿个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你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见萧疏不语,白夏于是叹了一声,语气幽幽语意森森:能逼得自己的母亲用这种方法才能弄明白你的心意,萧诤言啊萧诤言,你也当真算得上世间少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