吩咐下人将尹洛送回房并好生照料后,萧疏便邀白夏在院中的玉桌边对月品茗。
不知是否因为萧疏执盏轻啜的模样太过风雅迷人,竟惹得白夏并不饮茶而只管目不转睛的直盯着他瞧。
在如此毫不遮掩的目光注视下,饶是再沉稳的人也不免有些发毛,萧疏亦只好无奈放下茶杯: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么?白夏嘻嘻一笑:现在还看不出。
那么,你是想这样一直盯着我,直到太阳升起?或者不用这么麻烦,你直接告诉我结果也行。
萧疏摇头轻叹:可否告知,你为何会对此事如此有兴趣?因为我想知道,你的症结究竟在哪儿。
症结?萧疏略一愣怔:你不是应该早已知晓了么?我指的不是你的身体,而是你的心。
萧疏面露惊讶:怎么,难道我患有心疾?你不用跟我装糊涂!白夏的神情一肃,竟是罕有的认真:一个好大夫,善于医治的不仅是人身体方面的伤病,还有心理。
你所中的毒,我的确是没能耐治了。
但你的心结,我总还要尽力而为的去试上一试,否则,岂不是砸了我梅岭白家的招牌?萧疏闻言眉心一漾,不语,只是再度端起茶,垂了眼帘一点一点饮尽。
白夏则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不放过任何细微之处,稍微停顿片刻,又沉声道:起初,我以为是由于腿疾所带来的痛苦绝望。
后来,我以为是由于再不能驰骋沙场所导致的意志消沉。
但很快我就发现,你心志坚韧,且看淡生死,所以就算身子残了,就算命不久矣,也不过是洒然一笑而已。
那么,你又为什么不快乐呢?是不是因为,情之所钟却无法天长地久?说到最后一句时,萧疏的杯中已只剩茶叶,原本想要再斟满,伸出的手指却在触到壶柄的一瞬停住,随即,慢慢收回。
相识一日,寥寥数言,你便能够对我做出如此详尽的判断,莫非,这相面之学,也是神医世家的不传之秘?他的语气虽仍是谦和,却已带了些许的嘲讽,黑亮的眸子在月光下少了几分温润多了几分清冷,只淡淡一眼,便让人不由得心下发寒。
然而,白夏竟像是浑然不觉,一边起身为萧疏的空杯斟水一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你博学多才,难道不知大夫诊断时讲究的是‘望闻问切’?这其中,‘望’排首位最是重要,一个人的身体是否有恙,心思有否郁结,全都摆在脸上。
就比如,你常常在笑的时候也皱着眉头,这就表明,你心有负累,且不欲对人言,长此以往,方才终现了这郁郁之色。
萧疏抿了抿唇角:既知我不欲言说,又何必咄咄追问?刚刚不是说过了吗?我是一个大夫,而且是一个好大夫!白夏重新落座,说得极是理直气壮字正腔圆:正所谓对症下药,我既然要给你治病,当然要知道病根在哪里,这样才好连根拔掉。
萧疏端起已满的茶杯,却只握在掌心把玩,带着些许漫不经心:那你为何不索性暗自观察,却偏要来对我说出实情呢?毕竟此前,我对那‘试情草’一无所知,你只要等到明日不是自然就知道结果了么?但是你如果能亲口说出来,效果会更好啊!白夏以手托腮,摆出一个很好的倾听者的姿势:现在我是大夫你是病人,有什么话可以尽管说,虽然说出来,也并不会对事情起到任何的帮助和影响,但是你心里一定会舒服很多。
放心吧,我以白家的职业操守发誓,保证绝不会泄漏出去半个字!她全无杂质的眼神是那样清澈,一望而见底,仿佛带着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让人不由得便想要相信,便想要靠近。
萧疏强迫自己收回目光,垂眸时,却看到手中那原本平滑如镜的茶水,竟不知何时因了她的这句话而起了丝丝涟漪,将倒映着的星月碎成点点磷光。
真的可以,找个人倾诉么……阖上眼帘,遮去纷繁,再睁开时,茶面已如止水无波。
一直注意着他全部表情变化的白夏,见状顿觉有些失望,挥了挥手泄气道:罢了罢了,就知道不会这么简单。
其实但凡你稍微坦诚一些,也不至于逼得自己的亲娘出此下策。
非得弄成这般局面,真是何苦来哉?想起母亲的苦心,萧疏不免亦感愧疚,默然良久,方轻轻道:我并非是故意对家人有所隐瞒,只不过有些事,就算他们知道了也不过是徒增烦扰,既如此,又何必多说呢?反正这次,你说不说都没关系了。
白夏抱了臂看着他,显得颇为幸灾乐祸:我想,你在这儿的衣食住行一举一动,必定都有人如实呈报给远在江南的萧家二老知晓。
明儿个你倘若起了红疹,就说明心里还没有中意的姑娘,这样令堂就可以放心大胆的给你物色,然后成批成批的给你送来,就不信没一个能与你看对了眼的。
若是全无反应,那就更简单了,以你们家的势力再加上皇家的,就算你喜欢的是九天玄女,怕是也要被找出来与你送入洞房!既然如此……萧疏将茶杯放于桌上,以手指捻着杯沿慢慢转了两圈,似是在沉思,少顷,唇角轻勾:两害相权取其轻,一个尹小姐便已经让我手忙脚乱,我可受不了接下来隔三岔五的就要应付一次。
白夏愣了愣:这么说,你的确是有……萧疏偏首看过来,面上的笑容很是温和纯良,可是不知怎的,却让白夏心里打了个哆嗦:尹小姐回去后,必会将在此处所发生的一切都据实告诉母亲。
其中肯定也包括,你上午在她住处是以何种身份出现的。
何种……身份?既然能够三言两语便让她看清我的‘真面目’,想来总不至于和我只是萍水相逢泛泛之交吧?况且,看适才尹小姐的反应,当不只是被我茹毛饮血的事迹所吓倒。
……我……我那样做,只不过是想让她误会你的身边已经……已经有了一个……你做得很成功,我相信,她的确是误会了,而且这个误会还将被传达到母亲那里,并且……萧疏摆摆手,阻止了白夏企图的辩解,面上的笑意越显既无辜又无害:我打算让这个误会继续下去,如此一来,自得清净。
……可是,我过几天就要离开啦!没关系啊,我可以先以你有秘事要办为借口,拖个一年半载,然后再说你跟我发脾气闹翻,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那时候,我想你应该已经回到白家了吧?隔着北齐,隔着草原,隔着梅岭的千重山万重岭,相信就算有我大楚的皇家力量参与搜寻,恐怕也很难把你给找出来。
这样一番闹腾,至少也需个三五载。
话至此,稍一顿,萧疏淡淡的笑了笑,又道一句:对我来说,足够了。
温柔的白月光洒向世间,将那着水天一色长衫的男子映得仿如不食人间烟火的飘然嫡仙一般。
可是此时此刻的白夏却只想抓一把香灰,将他那俊秀清雅的容颜抹黑……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便是了。
你利用起我来还真是不客气啊……白夏咬牙切齿哼哼了两声,又转转眼珠:反正我也没有损失什么,就当日行一善好了。
不过作为回报,你是不是好歹应该跟我说些关于你心上人的事情?萧疏无奈:你就如此好奇?白夏摊摊手:没办法,爱打听这些东西本来就是女子的本性嘛!萧疏将已经冷了的水泼掉,重又斟了一杯,端起吹去飘浮在上的茶叶:很抱歉,恐怕满足不了你的好奇心了。
白夏一听这话,先是要发怒,不过转念一想,又决定改为软磨硬泡,于是伸长胳膊隔着玉桌扯住他的袖口,轻轻摇了摇,软了声音央求着:你就告诉我一点点好不好,比如你们俩是怎么认识的?萧疏看着她讨好撒娇的模样,笑容里不禁便带了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宠溺,而那习惯蹙起的眉心也已然打开:你为何如此笃定,我心有所属呢?……因为你对‘试情草’没有反应啊……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白夏被他这种明摆着有答案的问题弄得呆了呆。
萧疏则凝了眸色,放下茶杯,又不动声色收回握在她手里的袖管,像是被水呛到,别过脸去掩口压抑着咳了两下。
再转过来时,唇角竟分明沁出了一丝触目的殷红。
白夏见状,吓得顿时跳起,本能便探手想要为他诊治,却被他轻轻按住:我不防事,只是在逼出体内的‘试情草’而已。
此草并无毒性,入体无迹可寻,你如何逼得出?面对质问,萧疏微微一笑:大内秘术。
不可能,世间不可能有这样的法子!皇宫乃是集阴诡之术的大成之地。
萧疏笑了笑,满不在乎的随手拭去血渍:相应的,便也有了各种防范应对之策。
而为了皇族们的安全起见,这些自然全都被列为了最高机密。
你们白家虽是神医,却也毕竟无法掌握天下所有害人救人的招数,不是么?白夏定定地看着他惨白的面色,额济的冷汗,雪色的双唇,只觉胸口似有一个火团在左冲右突,却偏偏无途可去。
半晌方道:就为了不让我知道你的心里所想?萧疏略作调息,压下不适,未语。
早知道,就不该告诉你实情!不是为了探知你究竟有没有喜欢的人这么点破事儿,只为了不让你自残体肤!你不是号称家人对你来说是最重要的吗?可身体发肤受诸父母,又岂容你这般肆意作践?!白夏的这通怒气倒是有些出乎萧疏的所料,待到她发作完负气离开之后,方略有所悟,不禁歉然苦笑。
这丫头是医者,定是觉得此番因为自己的缘故,而致使他受了些损伤,才会这般恼怒,如此说来,倒的确是他所虑不周了。
只不过这样做,却并非是为了不让她知晓些什么。
而是他自己,不想面对……————————————白夏气冲冲的刚出院子,便险些跟端着汤药的四妹撞成一团。
白姑娘你小心点儿,这可是老爷夫人刚送来的灵丹妙药,很金贵的!反正再金贵的东西你们萧家也买得起!白夏没好气的回了一句,拔腿想走,却终是停下。
四妹看她恶狠狠地瞪着自己手里的药碗,不禁有些毛骨悚然,忙护着后退两步,小心翼翼地问了句:白姑娘,是不是谁惹你不高兴了?怒火于胸的白夏憋了一会儿,方恨恨骂道:你们家那个公子,真不是什么好鸟!四妹一听,顿时又惊又喜乃至于热泪盈眶:你也看出来啦?……白夏再度窜回院内时,萧疏依然留在原地没有动过。
静静地坐在轮椅上,微微扬起脸,望着沉沉夜幕中的那轮弯月,凝成了一个仿若没有生命的剪影。
听到脚步声,一阵恍惚后,方敛了心神看过来,于是一怔:你……白夏的语气和动作都硬邦邦的:我来给你送药!这……怎敢有劳。
别废话,趁热喝!萧疏只得接过显然怒气未消的白夏递来的汤药,依了惯例一饮而尽。
味道如何?还好。
淡淡的应了声,用清茶漱了漱口,还未来得及吐出,萧疏便被白夏接下来的一句话给惊得差点儿一口水全部呛进了鼻子里——我之前说过,只要帮你挡了这朵桃花,你便要对我以身相许。
如今,按照你的计划,我给你挡去了何止几大车的烂桃花?所以,自此时此刻起,你的身子就是我的了,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每根头发丝每寸肌肤全部都是!……————————————————第二日送尹洛离开时,面对她所言的感谢款待之词,萧疏的回话是:我和夏夏来年若回京城,定当去府上叨扰一二,到时,还望尹小姐莫嫌唐突才好。
夏夏……白夏的眉毛跳了几跳。
四妹的胡子抖了几抖。
战风的耳朵动了几动。
唯有萧疏,仍是一派气定神闲温润尔雅童叟无欺人畜无害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