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早和胡掌柜又交代了些事情,自己对完了账目,见锱铢不差,已是申时末了,便叫了蕙心容彩一道回去。
方氏送她到门口,突地似是想起了什么,话未说,自己先是笑了起来。
顾早见她笑得奇怪,不明所以,正待问下,方氏已是压低了声音道:前几日我刚听说那李寡妇给你家的那个大伯生出个儿子,他喜得什么似的,那婆娘只怕现在心里就跟猫抓似的吧。
说着自己便已是咯咯笑出了声。
顾早见方氏那幸灾乐祸的样子,想起胡氏从前的跋扈,心中也是暗叹了口气。
胡氏自顾早嫁入太尉府后,便不再拦着秀娘过来找三姐。
前几次顾早见到秀娘时,闲谈之中也是听了个她家的大概。
原来那李寡妇自打被带进了门,竟是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主。
胡氏叫她往东,她必定不会往西,在家中事事顺着胡氏来,叫她有气也没由头撒。
人虽看起来怯怯的,那身子却是猛实得很,有日也不知怎的跌了一跤,那肚子竟是服服帖帖没出半点岔子,只害得胡氏隔了壁板白白听了一夜的动静。
如今一下生出个儿子,这家的人有喜有忧,冰火两重天的自是不用说了。
顾早叫方氏下次在秀娘面前收敛着些,免得秀娘见了难过。
方氏自是唯唯诺诺地应了。
顾早这才和蕙心容彩两个上了马车。
顾早回了太尉府,照例先是去老夫人那里问安,平日里这时候姜氏大多也是在的,只现在却是不见人影,又见老夫人神色瞧着虽仍是淡淡的样子,只眼里竟似是有隐约的愁绪暗藏。
心中有些纳罕,只也不好多问,站了下便回了自己的屋子。
顾早见杨昊不在,以为外出仍未归,问了今日留在院里的珍心,才知道他原来早回来了,只和杨太尉一道在大书房中,应是有事商议。
杨昊回屋时已是掌灯时分,顾早陪他一道用了饭,留心看他,似是与往日并无什么两样,也是与自己说说笑笑的,只神色间偶尔却似有丝沉重闪过。
本想开口询问,想想又是忍住了。
晚间杨昊去了书房,顾早寻去之时,见他正坐在桌案之后写着什么。
瞧是她进来,停下了手上的笔,朝她招了下手。
顾早到了他身边,杨昊伸手捞她坐到了自己大腿之上,顾早瞄了眼面前摊开的那信,笑道:写给谁的呢?杨昊没答,只伸出双手圈住了她腰身,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
顾早回转了头,见他眉头正微微锁起,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便轻声问道:今日我一回来,就觉着有些不对,是出了什么事吗?杨昊看了她半晌,终是道:我朝先帝在澶州与辽国订立盟约,每年向其助军旅之费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今岁交割时辰又已是近了。
顾早一怔,随即反应了过来,他口中所提的这个盟约想来便是史上的那澶渊之盟了。
据她那忘得只剩下一鳞半爪了的高中历史记忆,北宋与契丹所定的这个盟约,宋方应还是赢面要大些的。
因此时一场中等规模的战事所耗的军费就达几千万以上。
以这三十万岁贡换来两国交好,阻止了南下的契丹铁骑和迁都,代价并不算大。
她只是有些不明,这岁贡交割和太尉府里众人今日的反常又有何关联?杨昊见她仍是有些不明,轻轻揉了下她头发,道出了原委,顾早这才明了,只那心却也是沉重了起来。
原来自真宗年间与契丹订立了这盟约之后,两国息戈止兵,边境榷场互市贸易昌盛,河湟百姓,至今已是三十数年不识干戈了。
只几年前辽国圣宗耶律隆绪归天,长子宗真继位,其时不过十五岁的年纪。
其母顺圣元妃萧耨斤不但自立为皇太后摄政,又重用了一干自己的亲信和母家的人,遭宗真不满,母子关系日益紧张。
本来这只是辽国的内部纷争,与宋朝关系不大。
只如今朝内据探子回报,萧耨斤意欲改立自己幼子为帝,而她的胞弟萧先也是蠢蠢欲动,暗中图谋不轨,矛头便是直指今岁的雄州岁贡交割。
萧先可能会在两国使者谈判交割之时暗中生起事端,图谋挑起纷争,他好浑水摸鱼从中起事。
澶州盟约虽是换得了几十年的安稳,只如今朝野上下武备皆废,歌舞升平,不知居安思危。
几年前自大夫曹玮去后,更是再难寻到个有担当的武将了。
前些日子仁宗与臣下每日里商议的便都是这雄州岁贡的事宜。
朝野上下,竟无一人愿意出头担当使者之职,怕殃及自己前程,更甚是性命。
仁宗没奈何,最后只得强行令杨太尉出使雄州。
杨瑞本也是不愿的,只是放眼过去,满朝再没比他品阶更高的武职,皇帝又是亲自叫了他到御书房,谆谆勉励,寄以厚望,哪里还敢再推脱,只得硬了头皮接了。
怕老夫人知道了担心,一直挨到了今日,见瞒不过去了,这才提了下。
顾早听罢,叹道:怪不得今日回来见娘有些愁烦之色。
这确实事关重大,顺利交割了不过是太尉的职责所在,若万一不顺真惹起了两国纷争,那不是……她顿了下,没再说下去。
杨昊将她抱着面向自己坐在了他腿上,这才看着她眼睛道:兄长明日便要启程动身……他说了一句,便停了下来。
顾早见他有些犹豫,想起下午他兄弟二人在书房密谈了许久,猛然惊觉了过来,有些迟疑地道:你难道……竟也是要一道过去?杨昊叹了口气,看着顾早柔声道:雄州一带的榷场互市十分繁盛,此去虽有当地官兵护卫,只鱼龙混杂的也难保万一。
我有几个熟识的皮毛商在那一带常年游走,江湖人面不错,地头也都十分熟悉,万一有些动静,消息传递也只会比官府更快。
这次事关重大,不只是为保我兄长无虞,更是为免两国因了意外而交恶……顾早呆了半晌,转头看了下仍摊在桌案之上墨迹已干的信,这才勉强笑道:我方才进来,见你在写书信。
便是叫快马投给你提的那些人吗?杨昊双手抚过顾早的发,落到了她肩上,低声道:不过是防个万一罢了。
什么都不会发生的。
便是当真有个什么,我和兄长也能应对的。
我去了很快便会回。
你莫要为我担心。
顾早双手紧紧抱住他肩背,将脸伏到他胸口,闷头埋了一会,这才慢慢道:我会在家等你回的。
你一定要早些回。
应了我……杨昊不语,只将她抱起,猛地站了起来,哗啦一声带翻了椅子,快步朝着卧房而去,迎面正碰到容彩手上端了个茶盘要进来,羞得满面通红,低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两人这一晚情意绵绵,自是有那说不完道不尽的私语,直到将近三更了,这才静悄了下来。
顾早虽是有些疲累,只想到他天明便要随了杨太尉一行北上雄州,心中便是离绪不断,不过只浅浅眯了下眼便醒了过来,竟再也睡不着了。
又怕自己翻身扰了他,黑暗里只静静伏在他身边,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初冬细雨之声。
顾早正睡不着,突听身边的杨昊轻声道:二姐,你在睡吗?我睡不着,又怕扰了你……顾早低低笑了声,伸手搭在了他胸口,杨昊握住了她手,突地翻了个身道:我肚子饿了。
顾早急忙要坐起来,却被他给按压了下去,笑道:深更半夜的,哪里还要你起来给我做吃食……我记得郑门过去一点的早市边上有个卖鸭什件汤的铺子,从前里偶尔吃过一次,味道很是不错,我带你过去吃看?顾早见他说得来劲,奇道:此刻么?杨昊笑道:便是此刻。
夜市到三更,那早市四五更就开始,这什件汤的铺子都是通宵不打烊的。
说着已是掀了被子下床,自己去亮了灯,三两下便是穿戴妥当,见顾早还裹着被子不愿起身的样子,上前抓住了便是一阵挠痒,顾早没奈何,只得顺了他也起了身。
杨昊打量了一眼,又从箱柜里翻出件嵌了银鼠毛的厚缎披风,罩在了她身上,这才拉了她手往外走去。
他两个都是不喜外面有人睡着值夜的,拿了个伞,提了个风灯一路出去,倒也没惊醒什么人。
此时自是从边门走,那门房正瞌睡着,突见自家二爷手上撑了个大油纸伞冒了出来,边上那提灯的隐约便是夫人模样,还以为四更出去是有了什么急事,心中嘀咕了下,急忙给开了门。
杨昊对着顾早笑了下,一手撑了伞,一手揽住她肩,带着朝那早市方向而去。
夜色沉沉,四下里除了细雨落在屋檐瓦片之上的沙沙声,便是远处偶尔传来的敲梆木鱼和几声狗吠之音了。
雨丝被风一吹,细细地斜着朝二人脸面扑了过来,杨昊急忙将伞遮挡到了顾早面前。
顾早虽是感到了丝初冬的寒意,只那心里却是暖成一片。
两人走了不过一刻多钟,便见有点了灯烛在沽卖早食的店铺了,身边间或走过担了猪羊入市宰杀的,又有用太平车或驴马驼了布袋从城外守门入城贩卖的人,俱都是形色匆匆地。
便是那里。
杨昊指了下前面,顾早抬眼瞧去,见是个巷子里的小门面,门口正透出昏黄的烛火,映出了一片斜斜的雨丝。
两人抬脚进了铺子。
因了时辰还早,里面并没什么客人。
那守店的是个老婆子,突见外面进来了一对画上跳下来的人似的,只顾着看,连招呼都忘了打。
杨昊说了两声,方才回过了神,笑眯眯地去炉膛前忙活开来了。
顾早与杨昊对坐在那矮桌之前,环顾了下四周,突生出了自己从前那州桥夜市面店的感觉,东西还未入口,心中便已是亲切了几分。
再一看,这才恍然,原来杨昊口中所说的鸭什件汤便是鸭血汤。
顾早仔细看那老婆婆的动作,见她将剪成寸断的鸭肠和盐腌煮熟后切成薄片的胗,并小块的心和肝放入汤中煮,又加了条五花腌肉,待汤水变浓沸腾,将早切成小块的血放入,俟汤水再沸,便倒入了一边已放好葱盐五香粉的大碗中,鸭血汤便被端送了到了自己面前。
顾早闻了下味道,便觉香气扑鼻,待舀了一勺入口,只觉浓浓的汤,伴着少许的韧鸭胗、脆鸭肠、香鸭肝,和着许多豆丁大小的嫩鸭血块,竟似顺着调羹一直滑下喉咙,嫩香鲜烫,顿时通体舒畅,全身每一个毛孔都要舒展开来。
那一大碗汤,竟被她都喝了个光。
抬头看去,见杨昊正在看着自己,两人相视一笑,又各自再叫了碗,顾早喝了一半,实在是撑不下去了,那剩下的半碗也被杨昊喝光了。
两人起身出了这铺子,仍是相依着共撑把伞。
杨昊笑道:许是你在的缘故,觉着比我上次吃时味道更好。
等我回来,下次就要你做给我吃,想必更是好吃。
顾早抬头看了下他,微微笑道:那老婆婆手艺很好,我做的也未必赛得过她。
你若是喜欢,我自当日日做给你吃,只万一要比不过她,你可别唠叨我。
杨昊呵呵一笑,不再说话,只那手把她肩膀搂得更紧了些。
两人回了府中,五更仍未到,天仍是暗沉一片。
一直在等门的那门房见这两人神情,依稀猜到是出去闲逛了回来。
虽是万分不解,只得了杨昊的赏钱,喜不自禁,瞧着他俩一道进去的背影,心中只巴不得自家这二爷夜夜里带着夫人夜游的好。
大结局:《宋朝乡下人的进城生活》作者:清歌一片宋朝的下堂妾,带着她乡下的弟妹和极品老妈进城讨生活的故事,有郎有妾,有男有女,有滋有味,有情有意,有狗血也有天雷。
宋朝乡下人的进城生活作者:清歌一片被赶回家的妾北宋。
扬州府乡下,东山村。
村头的一家农户里,此刻正响着一阵呼天抢地之声,引得四邻之人纷纷围了过来,却又不敢进去,只在半掩的院子门前探头探脑,各自低声议论。
二姐你个命短的,早知你这样死去,我倒不如生了你便捺在尿盆里的去!白白了这十八年的心血啊……哎呦,我的二姐,你个苦命的女儿啊……顾早模模糊糊转醒的时候,耳边听到的便是这样的尖锐之声,又仿佛有人在使劲摇晃她的头,让她很是不适。
她挣扎着微微睁开了眼,赫然便见到一粗壮的中年女子正趴在自己的头上,鼻涕眼泪糊满了一张脸,模样看起来甚是可笑。
她刚想动下身子,却觉得自己脖颈间火辣辣地烧着痛,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便又听见边上有一脆生生的女孩声音响起,似是带了责备之意:娘,二姐落到今日田地,还不是你所害!要不是你两年前贪财将她卖了与人作妾,她今日会如此下场?你休要再哭哭啼啼,还是快请了村里的胡郎中来看下有没有的救。
顾早偷眼看去,见说话的是个小姑娘,约莫十四五岁的样子,模样甚是清丽,只是身上的那件粉绿夹袄,应是经年洗穿的缘故,看起来颜色已是褪尽了。
那小姑娘说着,便用手推着她身边站立的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口中只是催促道:阿武,快去请了胡郎中来!那被称为阿武的男孩眼里含泪,似是有些惊惧,看了一眼那犹在嚎啕的妇人,抬脚欲走。
刚刚还在大哭的那妇人此刻却早已是一蹦三尺高,拉着那小姑娘劈头便是一阵骂:那卖来的二十贯钱,早就被你那个杀千刀的死鬼爹拿去扬州城里快活掉了,我就连个油末星子也没见到,今日怎又怪到了我的头上?二娘给了城里李官人做妾,那也是穿金戴银,村里谁能比得上她吃香喝辣?要怪也是怪她命硬,克死了官人,还猪油蒙了心竟去勾引那正头娘子的公子,到头来被扒了衣服赶了出来!没被那正头娘子倒提了脚卖到城里窑子里去,就已是她命好了,你个蹄子,撺掇你弟弟请郎中来,你道你老子娘整日在田地里牛耕,手里还有银钱啊?二姐都死透了,还是趁早寻思着怎么发丧的好……哎呦,二姐,我白白给你生了一副好皮囊,好处半分你没提携着你老子娘,反倒是翘在了家中,哎呦,我的二姐,我的肉啊……妇人骂着,也不管泥地腌臜,已是一屁股坐了下去,拍着自己的大腿,高一声低一声地继续叫唤个不停。
那小姑娘被她这样一番责骂,眼里也已是泪光莹然,却是强忍住紧紧咬了牙齿,不吭一声。
顾早终于渐渐有些明白了,感情自己也是赶上了穿越的大潮到了这里。
她斜眼看见了地上的一堆粗麻绳,感觉喉咙间的疼痛,想必这个正主,刚刚是上吊死的。
正在犹豫着要不要爬起来,阿武已是指着她,惊喜地大叫了起来:娘,三姐,二姐没死,我刚才看见她眼皮子在动!那孩子话音刚落,小姑娘便立刻扑了过来,探手到了顾早的鼻端,那妇人也不哭了,一骨碌从地上爬起,一把搡了小姑娘,便使劲拍打着顾早的脸。
顾早吃痛,又觉得那妇人手上还沾有刚刚擤鼻涕时的残留,急急忙忙睁开了眼,坐了起来。
那妇人呆立半晌,这才破涕为笑,很快却又指着顾早的鼻子大骂了起来:你个蹄子,丢了名声回到家中,也不仔细想着怎么营生,却是每日里哭着个脸,挑担不行,提水不动,今日里还闹了抹脖子上吊,害得你老子娘连锄头都没拾掇就从田头赶了回来,那锄头要是被人偷去,看我回来不揭了你的皮!一边骂着,一边已是急匆匆要往外赶了。
顾早只是低着头由她骂,见她终于转身出了门,到了院子里,气哄哄驱赶散了正围过来看热闹的人,这才抬头,对着边上正欢喜地看着自己的三姐和阿武笑了一下。
她环顾了下四周,这是个青砖黄泥的农舍,前面一个院子,种了几畦菘菜和葱韭,边上搭了个猪圈,里面正哼着两头白皮黑斑猪,一间堂屋,转过去是厨房,然后就是三间卧房了,估计自己和这个小姑娘一间,阿武一间,然后那泼辣妇人,也就是自己的娘单独一间了。
看屋里的摆设,应该是个破落的农户。
没过一会,顾早就从小姑娘嘴里把情况摸了个七七八八,原来这家男主人顾二,也就是自己的爹,去年得了急病死了,家中母亲方氏,生了三女一儿,顾大姐早就嫁了人,前几年就随了夫家迁到了东京,好几年没消息往来了,二姐,就是自己,两年前十六岁的时候被卖给城里的一个富户李官人做妾,不想年前那官人死了,便被李家正头娘子借口她勾引自己儿子,一顿乱棒给赶了出来,谁想回家几天便上吊了。
二姐,娘一人耕了五亩田地,也是辛苦,见你如此被赶了出来,一时性起骂你几句,你忍忍便是,何苦要想不开呢?三姐望着顾早,苦口婆心地劝她。
顾早笑了下,又看了眼边上自己的弟弟顾青武,还想再问什么,却见院子门外又进来了一个年约四十的女人,两边脸颊擦得粉红,黄布包髻,身穿坎肩,手拿一把清凉伞儿。
媒婆!顾早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个。
难道是知道了自己被赶回了家,消息灵通的媒婆就立刻赶来要给自己做媒?那媒婆却是个自来熟,在院子门口张望了几下,见没人出来,便自顾进了堂屋,和顾早三姐弟打了个照面。
那媒婆一进来,一双眼睛便盯着顾早上上下下瞧个不停,又不由分说窜了过来,一把便掀开了她的裙,看了一眼,却是啧啧地嘬起了尖尖的嘴巴,摇头不已:哎呀,可惜了白白这般好的容貌,怎的生了这双大脚,若是从小裹了,可不就是个金贵人了!顾早看了一眼那媒婆,正思量着该怎么搭理,边上的三姐已是搬了一张凳子过来,请那媒婆入座:李妈妈今日有空上门,不知所为何事?那媒婆拿眼斜睨了三姐一眼,嘴里却是嘀咕了起来:好热的天,也没见个茶果子招待,白白地走了这许多路。
三姐脸一红,看了下厨房的方向,却是不作声了。
顾早知道家中应是没有那媒婆李妈妈提到的茶果子,见她言行甚是可憎,忍不住开声说道:阿武,妈妈口渴,快去看看缸里还有没有水,舀一瓢子来。
李妈妈忙不迭摇头,叫住了顾青武:哎哎,谁要喝你家那凉汪汪的水啊,快去叫你娘回来,万桥村的万家遣了我来的。
顾早还没明白过来,却见三姐已是微微低下了头,眼中竟是有些羞涩之意。
顾青武看了眼顾早,见她点头,便一溜烟地出了院子,去追方氏了。
等候的时候,那李妈妈翘起了脚板,斜着眼溜了一遍顾家的家当,眼中鄙夷之色,却是十分明显了。
三姐已是坐在了一边,手上拿了一件绣活,正在低头刺绣,只是看得出来,她有些心神不定,不时抬眼看着门外。
没一会,顾早便听到院子门外响起了一阵踢踏的脚步声,原来是方氏回来了,看样子她是未到田头,便被顾青武给追了回来。
看见媒婆,方氏顾不得擦汗,立刻就堆出了一脸的笑,几步蹿了进来。
哎呀,李妈妈来啦,大热的天,真是辛苦啊!又看了一眼顾早,眉头一竖,就骂了起来,二姐,怎么只顾坐着挺尸?也不给李妈妈看茶!顾早嘴巴应了一声,却是坐着没动。
方氏也没理她,只是转向了李妈妈,脸上露出了巴结的笑意:李妈妈,今天过来,是不是有哪家看中了我家二姐啊?我可跟你说啊李妈妈,我这女儿,样貌那是数一数二,赛过扬州城那娇滴滴的小姐,只是可怜她命苦又转回了家,如今也不指望大富大贵了,只要家中有几亩田地,手头几个银钱,随便嫁了做个填房什么的,也算终身有个依靠……李妈妈却是噗了一口浓痰在地上,格格笑了起来,露出了满口的黄牙。
顾婆子,你倒是好意思说出口,你家二姐,现在谁人不知是她克死了李官人,又勾引那李家公子,才被正头娘子一顿棍棒剥了衣服给赶出来的?还填房?你就白日里吹灯,闭上眼睛做梦去!有人看上,再老老实实做个妾熬几年,等生出个小子,这才是正理!方氏被她骂得哑口无言,脸一阵红一阵白,半晌才讪讪陪了笑脸问道:既然不是为了二姐,不知李妈妈过来,又是为了什么事?李妈妈哼了一声,才说道:万桥村的万戴家,托了我过来,要为他家大小子和你家三姐的婚事解聘,呶,这是你家的通婚书,还了你,还请你也将万家的婚书还了。
顾早一怔,看向了顾三姐,却见她脸色发白,手上拿了绣花针,竟是一动不动了。
方氏先是没反应过来,等过了一会,她脸上的笑冻住了,突然间跳了起来,睁圆了眼睛,指着李妈妈的鼻子高声大骂:你个老虔婆!吃饱饭撑了来生事!我还道你是为我家二姐来的,却原来是不怀好意要拆了我家三姐的姻缘!三姐和万家大小子的婚事,打小就是定下了的,我还寻思着这两日托媒上门催婚呢,你倒好,竟是红口白牙地来咒我家三姐,你当我家顾二没了,我便是好欺侮的吗?李妈妈抹了下鼻子上被方氏喷溅到的唾沫星子,也是大骂了起来:我呸你个顾婆子,你还当自己是个货啊,你家男人死了,从前的田地早就典的典,卖的卖,如今还剩几个家当了?偏偏又摊上了二姐这样的丑事,谁会愿意与你做亲家?万家说了,当年他家送上的聘礼,两匹布帛,五千钱,一只鹅,两坛酒、一担点心,就当送了人,如今也不要你还,你只要快快把万家的通婚书拿了,我好回去复命,得我那几个辛苦钱!方氏眼一瞪,顺手抄了门后的一根竹扁担,便要敲打李妈妈,李妈妈却是挺了胸,一手叉在腰间,一手抖着自己手上的那张红底贴金的帖子。
你家这婚书,可是写明了要陪嫁首饰、金银、动用、帐幔,还有二十亩田土的,看看现在……她一边围着方氏绕圈,一边啧啧有声,只怕是肚皮也难混饱了,你拿什么当嫁妆?我看你家三姐样貌也还不错,倒不如托了我,仔细给她访个人家,与你家二姐一起做得个妾,也算是我功德一件呢!三姐已是哇地哭出了声,推开了门口看热闹的一群人,跑了出去。
那些刚刚被方氏驱散,听到动静又回来了的邻人,对着三姐的背影指指点点。
方氏气得全身颤抖,手中的扁担已是雨点般落到了李妈妈身上,李妈妈鬼叫了几声,扔下了手上的那张婚书,忙不迭地夺路而逃,一边逃,一边骂骂咧咧。
方氏怒目看着门口聚拢而来的人,手上的扁担已是飞了过去,吓得众人四散逃了。
她愣在原地,呆了半晌,突然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抢天大呼了起来:顾二你个短命死鬼,自己去了好快活,倒剩了我一人,这孤儿寡母的,可叫我怎么活啊……顾早怕三姐会出意外,示意早已呆了的顾青武看好方氏,自己关了院门,急匆匆追着三姐而去了。
一把锄头引发的惨剧顾早追出了门,这才发现早已不见了三姐的身影,自己初来乍到,也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寻找的好,走了几步,见到路边一个正弯腰拾掇猪草的妇人,正待上前问下她有没见到三姐,却见那妇人抬头看了自己一眼,便是面露鄙夷之色,头也不回地走了。
顾早心里暗叹了口气,沿着田头的路又碰到几个村民,竟也是和刚才那拔猪草的妇人差不多神色,没等自己开口就送她个后脑勺。
她心中记挂三姐,面上便是有些焦急了起来,好不容易总算是碰到了一个年约五十的婆子,看她生得有几分慈眉善目,便开口问了。
那婆子应是认得她的,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指指田头河边的方向。
顾早朝那婆子道了谢,急忙赶向河边,沿着田埂走了段路,却是没有见到三姐,她不由有些心慌起来。
三姐这小姑娘,虽然认识才短短不到一个下午,只是看她言谈,便知道是个性烈的,不会是遭了退亲的羞辱,一时想不开,仿效了她那个本尊的姐姐,投河寻了短见了吧?心中一急,她便扯了嗓子喊着三姐,叫了几声,面前的草丛堆里,突然钻出了人,头发上还沾了几点草屑,倒是把她吓了一跳,可不是三姐嘛。
顾早一把抓住了三姐的手,想说点什么,却是讲不出话来。
这时的女子,被夫家退了亲,只怕这一世的名节就要有了污点了。
三姐倒是看起来若无其事的样子了,只是眼角看起来还有几点未来得及风干的泪痕,对着顾早笑了下:二姐想什么呢,怕我也寻了短见么?我可不是二姐那样软和的人,你自放心吧,天色不早了,也该回家煮饭了,要不然娘等下回来又要骂了。
说着便低下了头,匆匆朝着顾早来时的方向去了。
顾早摇了摇头,也跟着回去了。
到家的时候,却是已近黄昏了,家中只剩顾青武一人呆呆坐着,方氏却是不见了,一问才知道又是去田地里了。
顾早心中不禁对那方氏起了怜悯之意,自己这个娘,虽是泼辣刻薄了些,只是她一妇人家,此时却要如此担负起全家这四张嘴巴的嚼用,确实也是不易。
三姐进了厨房,很是熟稔地从米斗里抓了几把已经舂好的米,加了水,切了一棵本就放在灶台边的白菘,撒进锅里,从盐罐里抓了一小搓盐,又架上了一个蒸屉,从靠墙的一个破旧不堪的橱柜里端出一碟黑乎乎的团饼模样的东西,放在了蒸屉上,盖上锅盖,便去烧火了。
顾早站在一边,看着三姐忙活,听方才方氏的话,自己应该已是十八岁了,不过看这一双嫩生生的手,便也知道从前是不怎么干活的。
但看三姐的样子,她倒似乎是早已做惯了这些,并不在意。
三姐煮好了糜饭,便怏怏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天色慢慢黑了下来,方氏却仍是没有回来,顾早又有些担心起方氏,正要叫顾青武去田头看看,突然听见屋后似是传来说话的声音,仔细一听,那女子便是三姐,那男子声音,有些粗噶,听起来倒像是变声期的少年。
顾早禁不住好奇之心,绕过了院子,果然见到三姐正背对着自己站在院子矮墙之内,那和他说话的男子,却是站在了墙外。
光线有点暗,顾早看不清那男子的面容,不过看他身形,应该也只是个十五六的少年。
三姐,我娘今日遣了媒婆来退亲,被我知道了,大闹一场,我又赶到了这里,你……那少年似乎有些惶急。
顾早恍然,原来这孩子便是下午那场退亲大战里没有出现的男方,万桥村万家的大小子。
三姐却是丝毫不领情的样子,没等那万家小子把话说完,便冷冷顶了回去:我家早已破落,自是配不上你家了,如今你娘都把通婚书丢回了,正好这样一拍两散的干净,省得日后烦心!万家小子低声哀求道:三姐,你是明白的我的心的,我爹娘只是听说了你家二姐的事情,被邻人耻笑,一时气愤才遣了李妈妈过来,等她过几日气消了,我定会劝回她的。
三姐气极,反倒是笑了起来:万成,你当我不知道吗,你那个爹娘早就有退亲之意了,现在不过是借了我二姐的由头而已。
我顾三姐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你万家今日既然如此没给我脸子了,我便把话放在这里,我日后便是自贱做了人的妾,也绝不会再看你一眼!你家的那些彩礼,我日后定当全数奉还,绝不会少了你一件!你还是快些走吧,以后再也不要来这里了,免得被人瞧见又要多些闲话!说完便转身,朝着屋子跑去,只剩下那万家小子一人怅怅站在那里,望着三姐的背影恋恋不舍。
顾早怕被三姐瞧见,急忙退回了屋子里,作出刚刚出来的样子。
方氏却是在这时候回来了,一回来,便是黑着脸,西里呼噜几下喝了两碗粥,咽下了一个团饼。
等她吃完了,顾早才去了里屋,叫了有些恹恹的三姐和顾青武出来吃饭,姐弟三个闷着头正吃着,一边的方氏突然猛地一拍大腿,叫了起来:啊,我想起来了,必定是那毛团子家的婆娘趁我不在田头,把我的锄头给偷去了!顾早吓了一跳。
下午方氏见她无碍了,匆匆去向地里的时候,口里念叨的便是她丢在地里的锄头,没想到还真被人给偷了?看了一眼方氏,却见她已是自言自语,越发肯定了:我匆匆赶回的时候,边上的地里只有毛团子家的婆娘在挖菘菜,从前她就在我地里偷过芦菔,现在不是她还有谁?不行,去找了她问个清楚!说着便是站起了身,要往外走了。
顾早急忙一把拉住了方氏,劝道:娘,俗话说捉贼拿赃,你又没亲眼见到,这样冒冒失失找上门去,岂不是没理了在先?方氏怒道:明明是那婆娘顺手溜走了我的锄头,难道我便眼睁睁看着吃亏?说起来都是你这蹄子惹的事,好好的吊什么脖子,把我一把新的锄头都给吊没了,那可是我花了五百钱在铁匠铺里新打的,你当老娘我自己会吐钱啊?顾早被她劈头一阵痛骂,缩了缩脖子,还是没有松开手,又道:娘,你看天都这么黑了,那毛团子家的便是偷了你的锄头,也必定是藏了起来,你去了也是看不到,反倒是白闹一场,不如你且忍忍气,到了明日再去理论,若是翻出了锄头,那时也就由了你闹。
方氏抬头看看外面乌漆墨黑,终是沉了脸,不再作声。
顾早稍稍地松了口气,正想把手上的那块粗糙至极的团饼咽下脖子,却又听见方氏粗声粗气地催起了正埋头吃饭的三姐和顾青武。
吃快点,早点歇了,也少费些灯油钱。
顾早摇了摇头,暗地里叹了口气。
晚上和三姐共睡一张床,顾早自是迟迟无法入眠,身边的三姐,也是和她一样,两个人便像翻烙饼似地,翻来翻去。
三姐想来是为了白日里万家的退婚一事,顾早却是想着今后的出路。
无论是哪个朝代,身边要是没一两个钱傍身,总不是一件妙事,只是以自己现在的这个身份,又能想出什么挣钱的营生?黑暗里,顾早睁大了眼睛,却是没有半点头绪。
渐渐地,身边的三姐响起了轻微的鼻鼾声,顾早也是朦朦胧胧睡去了。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顾早就听见了隔壁传来的悉悉索索声,应该是方氏起来了,不一会,身边的三姐便也醒了,顾早也就跟着起了床。
胡乱洗漱了下,顾早跟着三姐去煮早饭,不过是把昨晚吃剩的菜粥糜热下,煮好了饭,却不见方氏的人了。
顾早感觉有些不妙,方氏不会是昨晚憋了一夜的火气,现在按捺不住,大早的跑去那毛团子家闹去了吧?正忐忑间,院子门口闯进了一个婆子,正是昨天下午给顾早指路的那个。
二姐,三姐,你娘跑到毛团子家闹去了,撒泼得厉害,你们快去瞧瞧!顾早和三姐对视了一眼,三姐已是飞快地跑了出去,顾早急忙跟了,就连顾青武也是放下了自己手上刚吃了一半的早饭,急急忙忙地跟了上去。
毛团子家并不远,不过半刻钟便到了,顾早赶到的时候,只听见方氏那噼里啪啦炒豆子般的叫骂声,却看不到人,原来对方门前的空地里,早已经挤满了看热闹的村民,竟是寻不到进去的缝隙。
顾早心中焦急,和三姐一起死命推开了前面的人墙,才总算挤了进去,却是目瞪口呆了。
只见方氏正伸手死命拎住了一个高瘦女人的衣襟,嘴里不停地骂着贼骨头偷了我家锄头不得好死,那女人却也不是吃素的,仗着自己人高,揪住了方氏的头发,大声呼着冤枉,身后站了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想来便是毛团子了,呆呆看着这两个干架,却是不吱一声。
顾早冲了上去,便想拉开方氏和毛团子的婆娘,却哪里架得开这两个平日里下地的人,只得冲着毛团子吼了起来: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分开她们!毛团子这才如梦初醒,想要上来劝架,却已是迟了,方氏一把撕烂了毛团子婆娘的衣襟,嗤的一声,那女人心疼衣服,手上便已经扯下了方氏的一把头发,方氏怪叫一声,一脚踢了出去,那女人站立不住,直直往后倒了,后脑勺重重磕到了地上的一块石头,一动不动,血却是很快流了一片。
看热闹的人都呆了。
不好啦,顾婆子打杀了人命!终于有人叫了起来,场面一下子乱成了一团。
方氏呆呆站在原地,两眼发直地看着地上一动不动仍在流血的毛团子婆娘。
行贿顾早反应了过来,探手到了那婆娘的鼻端,感觉还有微微的热气透出,心中一喜,朝着又呆了的毛团子大叫了一声:快拿个布巾过来!毛团子抖了一下,飞快地跑进了屋,片刻便拿了一条看不出本色的布巾出来,顾早也顾不得干净不干净了,折了起来,将那婆娘翻了身,紧紧捂住了后脑勺的伤口。
只是血却还是不停渗了出来,不一会便染透了顾早手上的布巾,滴滴答答从她指缝里滴了出来,看着那婆娘变成金纸一般的脸色,顾早一时也是慌了,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止血,再这样下去,这毛团子婆娘只怕真的要流血而死了。
恰在这时,刚刚那上门来报信的婆子手上已是抓了一大把的香炉灰,推开了人群,到了近前,拿开布巾,便一把香灰扑在了后脑的伤处,又重新用布巾紧紧捂了,片刻,血终于被止住了。
顾早松了口气,看着众人和毛团子架了他婆娘,七手八脚送进了里屋,转回身想再看方氏,她已经不见人影了,想来是回过了神,偷偷溜走了。
顾早吩咐早已惊呆的三姐和顾青武回家,自己想了下,便进了毛团子的屋。
毛团子的婆娘躺在床上被人围住,几个孩子正扯了她的衣袖在哀哀痛哭,众人都在七嘴八舌地议论,却仍不见她醒来,见顾早进来,都愤愤拿眼斜睨着她。
顾早苦笑了下,对着众人略略点了下头,才看着毛团子问道:家里可有糖,泡些浓浓的给她灌了,可能会醒来。
毛团子苦了脸道:糖这样的金贵物,家里哪会有?边上众人,也是面面相觑,想来也是没有。
不一会,却仍是那给毛团子婆娘抹香灰的婆子手上颤巍巍端了个粗瓷碗过来,说是正好前两天孙子嘴馋,闹着要吃糖,她便去镇上集市里买了还没吃完,见顾早提起,便急急回家泡了端过来。
顾早连连道谢,让毛团子搀起了他婆娘的身子,掐开了嘴巴,终是半洒半喝地把那一碗糖水给灌了下去。
也不知是不是那碗糖水的功效,一会,毛团子婆娘终是呻吟了一声,睁开了眼睛。
众人都是面带喜色,看着顾早的眼色也终是稍微和气了些。
顾早对着毛团子再三赔礼,又顺了旁人的口风,答应过两天送一篮鸡蛋过来,这才出了毛团子的门。
她匆匆赶回了家,却见方氏突然从门后窜了出来,面色发白,一把拉住她的衣袖,急急问道:怎么样,那婆娘不会真的那么不经摔,这就磕死了吧?顾早摇了摇头:醒了。
方氏长长舒出了一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幸好。
幸好。
我却是白白吓了自己,不过是轻轻一脚,哪里就那么娇贵了。
顾早又道:不过要我们赔一篮子鸡蛋给她补身体,不然就报官告你行凶。
方氏跳脚,又大骂了起来:毛团子这是在讹诈,老娘哪里来的这么多鸡蛋赔她!要吃自己下去!顾早叹了口气,看着方氏,忍耐地说道:娘,毕竟是你不对在先,一来并未在她家翻到锄头,二来她被你踢了才倒地头破血流的,你赔她一篮子鸡蛋,就当破财消灾了。
我呸!方氏恶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声音却是轻了不少,老娘的头发也被她扯了不少下来,怎么不见她赔我木耳菜!顾早摇了摇头,不再理她,只顾自己进去了,那方氏犹是在身后低声咒骂个不停。
顾早自己家中没有养鸡,打听过来此时市价,一枚鸡蛋要五文钱,一篮三十个,就要一百五十文钱,她自己是一文不命,过了两日,见那方氏还是抵死不肯拿出钱去买鸡蛋,心中有些犯愁,正枯坐家中看着三姐的绣花样子,想着来钱门路,门外突然又乱哄哄涌进了一帮人,仔细一看,却正是毛团子一帮人。
她心中一沉,急忙站了迎接。
团子叔,欠你的鸡蛋,再过几日一定会送过去的。
顾早陪了笑脸,小心地说道。
鸡蛋?你家就是十篮鸡蛋也赔不过来了,叫你娘出来,见官去了!毛团子身后的一个男人,气势汹汹。
顾早一惊,看向毛团子问道:团子叔,婶子她……毛团子叹了口气,面上带了为难之色:二姐,实不相瞒,我家婆娘醒是醒了,可现在却是不认人了,整日里痴痴呆呆,这可叫我怎么是好!顾早大惊。
原来只以为毛团子婆娘醒了便是大吉,万万没有想到,她竟是得了这样的后遗症,这可是真的有些麻烦了。
正踌躇间,却见屋子里的方氏已是一路奔了出来,手指头生生是戳到了毛团子的鼻子:好你个毛团子,看我家死了男人,孤儿寡母的就上门来欺凌了,讹了鸡蛋竟还是不够,你还待怎样?你那婆娘什么痴痴呆呆,是故作痴呆吧!方氏话音刚落,毛团子身后的一个本家便是气不过跳了出来,一下把方氏的手指头打了下去:你这婆娘,平日里便是动不动闹得鸡飞狗跳,现在害得我家大侄女痴痴呆呆,你还不认,跟她多说也是无用,你几时见她讲过道理了,还是快些拉了去见官的好!说着捋起了袖子便拖了方氏要往外走,那方氏抵死用脚撑住,朝那本家脸上一口浓浓的痰便飞了过去。
那本家大怒,叫了一声,身后的六七个壮年便围了上来,七手八脚叉住方氏便拖出了门,方氏杀猪般地直着脖子叫唤个不停,声音三里外都能听见了。
顾早慌了,急忙上前伸手拦住了众人,陪了笑脸道:各位叔叔伯伯,大家都是一个村里的,我娘脾性是急了点,倒也没真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这次团子婶子的事,大家也都看到了,只是桩意外,并不是我娘故意害的,有事情可以商量,俗话说见官三分罪,只怕最后两边都没落个好。
毛团子的本家见顾早说话有条理,便停了脚步,上下打量了顾早几眼,才说道:不去见官也可以,只是叫里正来评评理是免不了的,你家那个老娘是说不清的,你兄弟又小,你去叫了本家,明日一早到村里祠堂来说话。
顾早忙不迭点头应了,那本家才朝着方氏呸了一口,叫人松了她,自顾领着人扬长去了。
方氏刚被松开,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半晌不吭声。
顾早走到方氏身边扶了她回到堂屋,接了三姐递过的面巾,给她抹了把脸。
方氏这才缓过了一口气,面色却是有些发白,呆呆坐着也不闹了,想来是有些后怕。
顾早叹了口气,扯了三姐到一边,细细问了村里的本家都有谁可以说得上话。
原来这个东山村就顾毛两个大姓,顾早家本还有个大伯名唤顾大,只是早几年也已举家迁了东京去做营生,如今村里只剩下一些堂叔伯了,自从顾二没了,也不怎么往来。
顾早心知这些本家的叔伯是顶不了用,只是还硬了头皮,让青武陪了,一家家地走,果然那些人早就听说了方氏惹的祸事,躲都来不及,哪里还会自寻晦气来帮着出面说话?好的只是带了笑随口敷衍,不好就是连门都不开了,走了一大圈,晚上才回家,却是除了一肚子气,甚么也没带回。
方氏见了顾早回来,一把便抓了问道:怎样,可有谁答应了?见顾早摇了摇头,便是冷笑了起来:我就说那些人是指望不了的,早些年你爹还在,家里红火的时候,今天借盐明日借醋的,你那死鬼老爹一走,谁还来瞧过咱这孤儿寡母的。
也罢,明日便是剐了我这一身老肉,也绝不能让人看了笑话去!一边骂,一边自去给院里的猪喂食去了。
顾早却是皱了眉头,自己寻思了一会,悄悄到了方氏里屋的柜子里,拿了昨日看见的一块绸子布,塞在了衣襟里,偷偷出了门,朝着村子东头的里正家走去,到了门前,犹豫了下,终是推门进去了。
那里正已经吃过了晚饭并不在家,里正的婆娘却正蹲在堂屋门口看家里的两只黑狗咬着玩,见顾早进来,站了起来,面上神色有些诧异。
顾早赔了个笑脸,亲亲热热地叫了声婶子,那里正婆娘却也只是淡淡应了,并不怎么搭理。
顾早也不在意,凑了过去,抹了下眼睛,便已是眼泪汪汪了。
片刻之后,顾早便出了里正家的大门,只是衣襟里的那块绸布已经没了,想着刚刚那里正婆娘拍着胸脯打包票的样子,顾早不得不感叹这行贿官员夫人果真是有事半功倍的用处,怪不得后世常常有某蛀虫被揪出后痛心疾首地将责任都推到了那向自己吹枕边风的另一半身上。
只是这宋朝的花椒,麻劲还真不小,抹了这么久了,顾早的眼睛回到了家中还是不舒服了许久。
第二日顾早起了床,却见方氏已是收拾齐整,一张脸绷得似要上断头台的样子,心中有些好笑,却也是微微地发酸,想了下,回身吩咐了三姐和青武几句,便挽了方氏朝着村尾的祠堂去了。
风波平息顾早与方氏到了祠堂之时,里面人倒不多,只是大多斜了眼睛看着方氏和顾早母女,私下里咬耳朵个不停。
方氏脸是一阵红一阵白,神色羞恼,顾早却是自顾站在那里如老僧入定。
慢慢地人便来得多了,几乎把个祠堂都挤满了,差不多巳时的时候,祠堂门外响了一声咳嗽,众多村民便纷纷自动让开了一条道,原来是里正和村里顾方两姓最年长德高的两个叔公进来了,后来还跟着苦主毛团子,手上牵了他那痴痴傻傻的婆娘。
见今日的主角都到齐了,祠堂里的嗡嗡声立时便响得越发高了。
顾早看了一眼毛团子婆娘,见她果然目光无神,跟在毛团子身后像是提线木偶,叫坐便坐,叫站便站,心中暗暗叹了口气,斜眼看了下身边的方氏,见她亦是偷眼看着那婆娘,神色间倒似是带了几分悔意。
里正和两位叔公分位置坐定了,又咳嗽了一声,才看着方氏开腔道:方氏,你将毛团子家的弄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可是有什么打算?方氏两个手绞得跟麻绳似的,斜斜睨了那痴痴傻傻的毛团子家的一眼,声音低得似是蚊呐般哼哼:还能如何打算?他家倒是说来听听。
里正和坐他左手边的那位毛氏叔公咬了下耳朵,又咳嗽了下,才正色说道:方氏,毛团子家的男人不中用,家里娃娃又多,过去里里外外可都是她一人在张罗着,也是出了名的能干,现在成了这样子,可不就是家里倒了个顶梁柱么,毛叔公说了,要你家中五亩地抵了,你看怎样?顾早倒吸了一口凉气,她刚来此地没几日,自是不清楚这地价几何,只是自己家中的田地,现在统共也只不过只剩下了现在的这五亩水田,这若是一下子全赔了,全家可真的要抽紧了裤袋喝西北风了。
果然,里正的话刚说完,方氏便已是飞奔到了祠堂门口,捡了块石头,又几步窜了回来到了毛团子面前,将石头顶到了他的手里,叫道:黑了心的毛家!我家统共也不过这五亩田了,如何让我全赔了出去?你倒不如也拿了这石头敲我的头,把我也敲呆了的好!况且我那锄头,必定是你婆娘顺了去的,不过藏的好,没落入人眼罢了,我去讨要自己的东西,难道也是错了吗?娘,咱家的锄头找到了!方氏正跳了脚叫得淋漓,不想祠堂门口门口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众人循声望去,却见是一男童倒拖了一把**的锄头,面有喜色地过来了,不是顾青武还是谁?娘,我早上去了地里,看见咱家的锄头就掉在排浅了水的沟渠里,泡了几天,锄头都生锈了,是你自己掉了进去忘了吧,不要怪毛家婶子了。
顾早暗叹了口气,青武这孩子,老实是老实了,只是也忒老实了。
祠堂里的众多乡民立刻交头接耳了起来,纷纷朝着方氏指指点点,对着毛团子一家露出了同情之色,座上的里正倒是看不出神色怎样,只是那毛家叔公一下子头翘得老高,而那个从进来到现在一直便不吭声的顾姓叔公,此刻更是把头垂得仿佛已经睡着了一样。
果然,刚才还跳得离地三尺高的方氏立刻就蔫了下来,呆呆站在那里,一咬牙,却是腾腾几步到了青武的面前,抓了胳膊便高高举起了巴掌:我把你个不知高低的小子……她的巴掌还未落下,便已经被顾早拦下了。
娘,青武又没做错什么,你如今却在这里打打骂骂,又有什么意思,何苦还要让人看了笑话去!顾早声音不高,却是字字句句撞进了方氏耳朵,她一呆,手已是慢慢垂了下来。
顾早低声抚慰了面色发白的青武几句,到了里正和那二位叔公面前,朝他们略略弯了下腰,再瞅着中间里正,正色说道:毛家婶子出了这样的意外,我娘自然是难辞其咎,她心中其实亦已经是后悔了,赔偿也是应该的。
只是座上大人们也都知道,我家爹早没了,弟弟又小,家中田产现今也就只剩了这五亩地,全家这几张嘴巴都指着它吃饭,若是全数赔给了毛家,只怕我家也就当真没活路了,还请里正大人、叔公和毛家大叔再思想下,看看能否赔少些,我这就代我全家谢过了。
说着已是朝着里正、叔公和毛团子的方向各深深鞠了个躬。
祠堂里又响起了嗡嗡声一片,方氏站在那里,脸色青白一片。
那毛家叔公叫了毛团子和几个本家,凑到一起叨咕了一会,回了位子,对着顾早说道:我家团子倒也没有想断了你家活路的意思,只是他家婆娘的样子,你也是看到了,既然你都如此说了,我们便退一步,你家的五亩地,将那傍河的三亩赔了,此事便算了了。
方氏眼睛一睁,又要跳了起来,早已被顾早压了下去。
顾早朝着毛家叔公笑道:如此多谢叔公的让步了,只是只剩那两亩垟深里的薄地,去了官府的课税,我家还是难以糊口,我倒是有个提议,不知各位觉得如何?里正朝着顾早点了下头,笑道:说来听听。
顾早看了一眼方氏,才说道:这傍河的三亩地,等收了秋,毛家大叔自可拿去自己种或租了给佃户,剩下的这两亩,他若是愿意,也可以拿去,只是全部所得除了课税,要与我家分成,他六我四……顾早话未说完,方氏已是一把掐住了她的胳膊,毛家人亦是面上露出了不满之色。
顾早不理,继续朝着里正说道:只是我还有个条件。
里正面有异色,奇了道:怎样的条件?顾早慢慢道:毛家大婶若是一直这样好不了,我家的这五亩田便一直让毛家这样种下去,但若是有一日好了,这田便还了我家,从此再无瓜葛,里正大人觉得可妥?里正还在那沉思,这边方氏与毛家便已经都吵嚷了起来,一个骂着顾早自断活路,一个嚷着这样不够赔,村民亦是议论纷纷,祠堂里煞是闹腾。
顾早却是站在那里,面上淡淡的看不出什么。
她方才说出这一番话,其实亦是经过昨晚一夜盘算的。
她到此时间虽是不长,却也早就知道家中靠了方氏种这五亩地,实在是看不出有什么前途。
家中生活清苦就不用说了,每日里不过就那几样果腹的粗食,厨房里除了一罐粗盐,就只剩一小块猪肥膘,每日里做菜的时候拿来放在烧热的锅底上擦抹几下,算是也有个油腥,方氏每日里辛辛苦苦劳作,三姐的婚事又被耽搁,便是青武,听他说起从前家中境况好时,也是念过学堂的,他自己亦是聪明好学,只可惜这两年家道败落,学业便这样被耽搁了下来,只剩他一人时常对着从前的一本已经翻烂了的书发呆。
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情,与其赔了只剩两亩薄地苦熬,倒不如索性把家中的地全都盘给毛家种,自己多少得些收成,再重新起个营生,日子也就未必比不过从前。
再说那毛团子的婆娘,现在的症状,倒极有可能是脑颅里淤血所致,说不定哪天就好了,到了那时,再送些东西表示下,又可以把地收回。
里正咳嗽了下,看着顾早的目光倒是与之前有些不同了,见祠堂里实在是吵得不成样子,便佯怒大声道:顾家二姐的意思,各位想必是都听明白了?我听来觉得倒是可以,不若就这样定了,这就签字画押,大家作个见证!祠堂里一阵鸦雀无声,很快响起了一个声音:六-四不成,最少二八,你二!顾早望去,见是昨日那替毛团子出头的本家。
方氏立刻便不干了,立刻也拍起了手:我二?五五我都不愿呢!我八,你二!你二我八!我八你二!眼看着祠堂里又吵得不可开交,里正这次是真正有些恼了,狠狠拍了桌子,站了起来。
我来做个公正,三七,毛家得七,顾家得三,待下月粮食收了便交割,待毛家婆娘好了,毛家再将田产悉数归还顾家。
你们若是还争吵不休,我便撒了手也不管,你们自去县里告去!里正话音落下,众人立刻便又悄了声息,面面相觑。
那里正的一个亲侄儿在县衙里是个县丞,虽只是个八品的,但连带了便是里正,素日里在乡民眼里也是高了旁人不少的,此时见他都发狠了落下话来,自然便是无人再敢争吵了。
顾早原先抛出四六分成之说,本就不是存了指望的,只是想着先报稍高些,对方总是要往下压的,此时见里正发话三七,正是中了下怀,见方氏犹是十分不愿的样子,抢了先便道:里正大人的法子,极是公正,我家是没意见的。
那毛家的见顾家已经表了态,虽是不十分满意,但也不愿明的得罪了里正,想想好歹也是占了多头,得了顾家这五亩地,就算毛团子自己种不过来,便是租赁给无地的人种了,一年也是白白可以得那许多收成,便推了下一直没吭声的毛团子,那毛团子这才醒悟过来,急忙也点头应了。
里正面上露出了笑意,叫人拿了纸笔,唰唰写了下来,便让两家签字画押,那毛团子不识字,只是按了个自己的指印上去,顾家的方氏虽是十分地不情愿,但事已至此,知道自己闹也无用,只得恨恨地亦是画了押。
顾早收了文书,朝着里正又行了个礼,这才左手扯了嘴巴嘟得可以挂油瓶的方氏,右手牵了青武,匆匆往家中赶去。
脚还未迈进家中的院子,那方氏便已是忍不住发作了起来,恨恨地甩了顾早的手,手指头戳了她的额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泪却是先流了下来。
顾早知她心痛那五亩地,也是为家中这几口人日后的生计担忧,自己便先扯出了笑脸,拉了方氏到了堂屋坐下,用衣袖给她擦了眼泪,再细细将自己的道理讲给她听,末了又道:娘,下个月等这茬稻子割了,我们便离了这乡下地方,搬到东京去。
站在一边的三姐和青武眼睛一亮,方氏却是呸了一声,恨声道:二姐你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便是扬州城里只怕也是不好立脚,你还想着搬到东京去,到了那里让三姐青武跟你去讨饭?你何时开始倒是自己这般多的主意了?顾早也不恼,只是笑道:娘,天无绝人之路,大姐姐夫和伯父一家不是都在东京吗?他们可以站得住脚,我们去了怎么就变叫花子了?我自有营生的法子,到了那里,绝不会教你少了一顿,便是青武和三姐,他们只怕也是想去的吧?三姐和青武没有说话,面上神情却是掩饰不住的雀跃,方氏自己低头寻思了半日,方才怏怏地叹了口气:如今一年只得那几斗粮食,守在这里也只有困死的份了,也只能照你说的,去了东京碰碰运气吧。
你是自我肚里爬出来的,几斤几两我还不知晓?倒是大话不羞说自己有营生的门路……罢了,实在不行,咱娘几个去了大户人家做工,想来糊口应是不成问题……,我听说东京城里大户人家的女下人就分三六九等,我去做个打杂的,你和三姐绣活不错,做个针线,青武……顾早见她絮絮叨叨扯远了,想来却应该是同意了,这才松了口气,却又觉得肚子有些饿了,这才惊觉已是日中了。
三姐早就看出了,一溜烟下了厨房去烧饭了,顾早笑了下,正想去帮个忙,却见自己院子里进来了一个妇人,正是那里正家中的夫人。
顾早急忙迎了过去,今早里正也算是对自己有所偏帮了,想来她昨晚是没少吹枕边风,心中对她也是有些感激。
那里正夫人见了顾早,笑眯眯扯了她道:二姐,你昨晚刚跟我提了那事,这不,早上我就得了消息,有个人家逢了喜事要雇一日厨娘。
顾早喜出望外,急忙要将她往屋里让,里正夫人探头瞧了下方氏,却是摇了摇头:你那个娘……我就不进去了,我不过是喜你说话办事都还伶俐,能帮则帮罢了,你还是将那托你问事的厨娘叫了,快跟我去那家瞧瞧吧,万一迟了已经雇了人,下次可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顾早笑道:哪里有人托我,不过就是我自己罢了。
里正夫人很是吃惊,盯着她瞧了半日。
顾早拉了她,也顾不得对身后的方氏交待一二,匆匆便出了门。
那办喜事的人家便是邻村的范先生,他家的娘子与里正夫人正是表姐妹。
原来范先生开了个私塾,家中本是清贫,但自己不但饱读诗书,出了个儿子去年到扬州府里参加秋试,竟也及第中了个举人,风风光光地回来。
这下家中媒人来来往往,门槛都差点被踩断,最后终是与本村的一户首富结了亲,过两日便是婚期了。
这举人娶亲,娶得还是本村的首富女儿,酒席自然是要好看了。
那范娘子知道自己家底没对方厚,却也不愿被女家看低了去,拒了女家送来的婚礼当日的厨子,暗地里却是托了里正夫人给她打听寻个能干的厨娘,务必要在婚宴之时挣个脸面。
不过半个时辰,顾早便和里正夫人到了范先生的家中。
范娘子是个四十上下的精瘦妇人,里正夫人还未把顾早介绍完,她便已经上上下下将顾早打量了个不下三四次,眼里尽是不信的光。
等里正夫人说完,范娘子便将她扯到了一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等回来时,里正夫人面上便已是有了为难之色。
二姐,你当真是个会做菜的?我家表姐后日的喜宴,可是经不起玩笑的……顾早笑了下,看着范娘子,不慌不忙道:一桌酒席,须有茶酒、点心、果品、小菜、杂素、羽族、江鲜、海鲜,其中按照食材原料的高低贵贱,又可分为上席、中席和下席,不知范娘子想要何等席面?那范娘子一呆,里正夫人却是面有得色地看了一眼范娘子,笑道:乡里乡下的,还学那扬州城里的排场做什么,不过是图个热闹好看就够了。
顾早点头道:二位夫人所言极是,所以便是一道肉,我亦可以做出红煨肉、白煨肉、油灼肉、干锅蒸肉、脱沙肉、粉蒸肉、熏煨肉、芙蓉肉、八宝肉、锅烧肉等等不下十来种,也有那白片鸡、生炮鸡、焦鸡、捶鸡、炒鸡片、整小鸡、酱鸡、蘑菇煨鸡、梨炒鸡、假野鸡卷、黄芽菜炒鸡、栗子鸡、珍珠团等等,不一而足,范娘子若信了我,只需将大致的酒席银钱告诉了我,待我回家列了席面菜单,让二位过目了再定?顾早说着,那里正夫人已是咕咚咽了下口水,推搡了下范娘子,范娘子脸上这才稍稍露出了些笑意,只是仍有一丝犹疑之色。
顾早知她心中仍是信不过自己,当下笑道:范娘子若是方便,可否引我到厨下烧个菜,让二位尝尝如何?范娘子这才点了下头,转身带着顾早朝了厨间而去。
二姐做菜顾早进了厨间,见灶里已经起了火,有个丫头正在烧火。
灶台上放了两条黄鱼、一块精肥各半的猪肉,还有几只紫油油的茄子,想来便是范娘子午间所备的菜了,只是还未烧。
大抵是快办喜事的缘故,故而厨间各种配料倒是一应俱全,顾早想了下,便净了手,到了灶台前,手脚麻利地忙活开了。
她先将猪肉斩成细细的酱,再将香菇,笋尖,姜亦是斩成细酱,加了纤粉和捏成团,放入盘中,加老酒,油,架到了锅里,添了水,让那丫头大火蒸了起来,蒸肉的空当,又将两条黄鱼剖洗了,取肉去骨,加了四个盐蛋,调碎,茄子亦是整个削去了皮切块,各自放在一边备用。
不一会,灶台里便闻到了一丝浓重的肉香,原来那肉已经蒸熟了,顾早掀开了锅盖,起了盘,见果然酥嫩嫩,油汪汪地看起来甚是入眼,一边等得性急的里正夫人已是拿了筷子夹了一块,放入了口中,细细嚼了两口,却是眉开眼笑,又夹了一块,那范娘子见她吃得高兴,自己忍不住也是尝了块。
她细细嚼了,并不说话,只是看着顾早的眼神却是和之前大不相同了,顾早微微一笑,径自在已经干了的锅里起油锅炮了那鱼碎,又下了汤水滚,将咸蛋搅匀后起了锅,加了香菇、葱、姜汁和酒,最后才道:今日没有鸡汤,若是下鸡汤滚了,味道会更胜一筹,吃时可以酌用些醋。
那里正夫人忙不迭倒了醋,将手中的筷子又已是伸了进去,方吃了一口,便笑道:这平日有些荤腥之气的鱼,今日经了你的手,竟然吃出了螃蟹的味道,果然好吃!顾早笑道:夫人好刁的嘴,竟是什么也瞒你不过,这道菜名便正是假蟹肉。
里正夫人连连点头,看向那范娘子的眼中神色便是已经带了十二分的得意。
顾早又净了锅,起了滚水,将那茄块过了一遍去苦汁,再下油中炙了,待泡水干后,加了甜酱水,慢慢煨干,一遍等着起锅,一边说道:这茄子若是家常吃用,蒸烂了划开,用麻油、米醋拌了,夏日正可食用,也可以不去皮,煨干了作脯,味道也是不错。
待那茄子也起了锅,三样菜整整齐齐上了桌,范娘子这才执了筷子,一一慢慢重又尝过一遍,点了点头,当下一番讨价还价便说定了工钱,又将自己的酒席数和大致要用的菜品报了,顾早细细听了,一一记下,因后日便是婚宴之日,时间甚是紧迫,故而应了回去之后便列出酒席菜品明细,今日稍晚再送来让范娘子过目,务必今日便要将菜品定了,明日方可采购齐全。
那范娘子十分满意,当场便付了三百钱的定金,顾早千恩万谢了,方和里正夫人一道走了。
那里正夫人此时早就对顾早另眼相看了,回来的途中便是扯了她问那做菜的手艺,又好奇是哪里学来,顾早含混了几句,只说是前两年在扬州城里闲来无事时看那夫家厨子做菜学会的。
见里正夫人似是不信,也就随她了,快到东山村口临分手时,顾早拉了她到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后,从范娘子给她的定金中数了一百钱出来,塞到了里正夫人的手里。
里正夫人似是被火烙了似地后退几步,再三推脱,顾早却是正色道:嬷嬷就不要推脱了,今日一早毛家的事情,全都仰仗了你家里正,若是没有里正出言,我家只怕这五亩地都要尽数赔了出去,今日你又给我揽了这个活,刚才讲工钱的时候,又全是你给我争了才得七百钱,这便是你当得的,你若不收,我下次却是再也没有脸皮开口叫嬷嬷帮忙了。
里正夫人这才收了那一百钱,笑眯眯点头道:只怪这是乡下地方,工钱高不到哪里去,我听说那扬州城中顶好的厨子厨娘,每逢喜事操办,那工钱每日里也是要三贯的,乖乖,可抵得上乡里人家一两个月的嚼用了。
顾早摇头笑道:那想必是城里顶好的有名的厨子,我哪里能跟他们相比,有这等进项,便已经是十分满意了。
两人又说定了等顾早排好酒宴单子再一道去了范娘子家,里正夫人这才心满意足地朝了自己家的方向而去。
顾早望着她渐行的背影,脸上却是露出了微微的笑。
她刚才给了里正夫人那一百钱,除了嘴里的名目,其实倒也是另有铺排的,不过是想着现在拉好了关系,日后等自家人离了东山村,路途遥远也不可能时时回来,那五亩地日后的每年收益让她帮着照看下而已,若有了她的照看,想来毛家也至于会瞒报或者减报收成。
等顾早转回了家,这才发现肚子饿得厉害,三姐在锅灶里给她剩了饭菜,她匆匆就着剩菜扒了几口饭,便扯了青武到了他房中,两人嘀嘀咕咕了一会,青武虽是不解,却也是照着做了。
顾早便帮了青武磨那几年之前剩下的砚台里的残墨,青武猫着腰找着旧纸笔,两人正忙着,却见方氏一把推开了门,面上带了怒气。
二姐,我房里的那块绸子,是不是你藏了去?顾早这才想起自己昨晚卷了那块绸子出去,想是刚刚被方氏发现了,刚想张口,却见方氏已是先骂了起来:二姐你个败家的,我知你从小就扭扭捏捏喜好打扮得油头粉面,只是现在这块绸子却是我留了给三姐做嫁衣的,你怎地又私了起来要给自己好看?顾早赶忙放下了手中的砚,过去搀了她进来,摸出早就数好的五十个钱,递给了她,见方氏呆呆接了,顾早方笑道:那绸子昨晚就被我送了里正夫人。
方氏一个心痛,正要再骂,眼瞅了手里的钱,却是张了张嘴巴,没有发出声来,顾早急忙掐了她的话苗道:却不是白送的,她今日便给我揽了个置办酒席的活,我正叫青武给我写下酒水单子,等着送去给家主看呢,这钱便是那家主给的工钱定金。
方氏这才反应了过来,盯着顾早看了半天,方吃吃道:二姐,你何时会置办酒席了?从前你在家中可是连饭都会烧糊了,这可不是随便能糊弄的活计,万一有个不好,那就是大事情了。
顾早笑道:娘就放心,我方才出去,已经煮菜给那主家尝吃过了,主家很是满意呢。
方氏又呆呆自己想了半天,这才突然顿了下脚,大骂了起来,倒是把顾早吓了一跳,仔细听来,却原来是在骂那已经被二姐克死的扬州城里的李官人:好你个杀千刀的!我还道我女儿去了你家是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却原来被作践到了厨间当使唤的,可怜我一个娇滴滴的女儿,你个杀千刀不得好死的……方氏手上紧紧搂了钱,嘴里不停骂骂咧咧,顾早也不去管他,拉了青武坐了下来。
里正夫人方才一路回来之时便说过,这乡里办酒席,自然不用像城里那样将就花样子却是吃不饱肚子,重要的便是量足味美,但看那范娘子的意思,却是隐隐还要出个风头,务必要在乡里高人一等,顾早按了这两个思路,自己细细想了,便慢慢将整道酒宴所用的全部菜品从头至尾报了出来,让青武蘸了墨,一一写了下来。
青武从前不过只上了几年学堂,中间又停了两年,这字却是写得很是挺拔,比顾早自己写不知要好看了多少,只是有碰到不会的,顾早若是知道,便用手指头划了教他,不知道的,就教他写了拼音放在那里,自己认得便可,那青武虽然不懂这扭扭圈圈的东西是什么意思,但都按了顾早的意思,一一写了下来。
顾早接了过来仔细看了一遍,又增减了几项,自己看看倒是差不多满意了,待墨迹干了折了放在怀中,便也不顾外面的日头,又去了里正家,叫了里正夫人,两人撑了把清凉伞,再朝范娘子家去了。
到了范娘子家,顾早将那菜品单子拿了出来摊在桌上,里正夫人和范娘子却是视而不见,原来两人都是不识字的,顾早便自己拿了,一一念了下来。
那里正夫人是连连点头,范娘子默默听了,最后也不过是增减了一两项,基本就算是定了下来,顾早这才松了口气。
因这乡里也没个集市,很多东西都是不齐备的,需明日到县城里去购置了过来后日备用。
顾早自然是要去的,里正夫人因是表姐妹亲戚,加上热心,也自告奋勇一道去了,只是范娘子却是因娶亲日子近了,家中还有诸多事体要忙,思量了下,便说明日让自己的妹子一道和她二人去县里采买。
顾早知道她是担心自己从中低买高报克扣了去,也不说破,只是微笑着点头应了,里正夫人虽是不满,倒也无话可说,想来大家行事都是如此,三人说定了,约好明日一早到了东山村头汇合,便散了去。
县城采买顾早回了家时,却已是夕阳在地上拉出长长人影的时辰了,方氏又去了地里,青武听了顾早的话,正在房里重拾了从前的功课在温习,只是三姐倚在门边,有些发怔的样子,见顾早回来,面上才带了笑,将她迎了进来,手脚麻利地从院里的井中汲了一盆子水。
顾早笑了下,凑了过去洗了把脸,正眯了眼睛抹去面上的水,边上的三姐却又已是递了条洗得干干净净的面巾过来。
顾早接了,擦干了脸,这才觉得稍稍松快了些。
二姐,你自从那日醒来,便和从前大不一样了……一边的三姐冷不丁冒出了这样一句,顾早吓了一跳。
那你觉得是从前的好,还是现在的好?顾早定了定心神,看着她笑眯眯问道。
自然是现在的好,现在我见了二姐,便觉得有了主心骨似地,心里也安定了许多,要是从前,家里发生了这样的事,真不知道已经闹腾成什么样了……三姐慢慢道。
顾早拍了下她的手,点头道:你觉得好就可以了,从前你和青武过得都太苦了,二姐今后一定要让你们都过上称心的日子!三姐笑了下,面上有了些期待,却又现出了些担心:可是二姐,我听说便是在扬州城里,那每日吃穿用度便是没有上限,我们去了东京,只怕是更……她不再说下去了。
顾早握了自己的拳,在她面前晃了下。
三姐不解地看着她,顾早笑道:三姐,咱们有手有脚,有脑子有脸面,自己努力,你还怕吃不饱肚子吗?三姐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刚才面上的忧虑之色全都飞了。
顾早顺口问道:三姐,明日我和里正夫人要去县城采买一些菜品,你跟娘说下,明日一起跟去?三姐的眼睛一亮,忙不迭点了头,顾早笑了下,与她一道入了屋去烧晚饭。
第二日一早,顾早带了三姐早早便到了村口等候。
昨日晚间急急地下了场雨,一早已是放晴,只在村口那歪脖子老槐树上青黝黝亮闪闪的枝叶和地上湿润的泥土中可以看出些雨过的痕迹,一阵风吹来,十分地凉爽。
三姐从出门起嘴角便抿了笑,说起来原来是几年已经没去过县城了,自然是十分兴奋,青武也是眼巴巴地想去,只是顾早想着今日是替主家采买而去的,并非自家去游玩,三姐去了倒可以帮着提拿些东西,青武再去,只怕那范娘子的妹子会嘀咕,所以狠心绝了他的心思,青武没奈何,这才怏怏地垂头应了,一早便瞅着她姐俩出门,眼巴巴地说不出话。
方氏心疼儿子,又骂了顾早几句,说她没事撺掇了三姐出门,今日下地回来还要累她自己煮饭。
等了没一会,便见到里正夫人手里跨了个竹篮,也是急匆匆赶来了,三人站在老槐树下说了没多久的话,便见邻村的路上赶来了一辆青花骡子车,板车上坐了一妇人,两只大脚晃晃荡荡,却原来就是那范娘子的亲妹子吕氏。
里正夫人与那吕氏也是相熟,打了照面,三人便爬上了板车,盘了腿坐在后面,吕氏一甩手中的鞭子,那骡子便拉了车朝着县城方向而去。
晃晃荡荡地行了约莫一个时辰,路上行人车马便渐渐多了起来,也偶尔能瞧见一两个衣着光鲜的抬了头趾高气扬地骑了高头大马从她们身边跑过,这样又行了小半个时辰,日头已经高高升在了头顶,这才进了城。
这县城果然不是东山村那样的乡下地方可比,一进城,只见到处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道路两边开了各式各样的店铺,香药、茶水、绸缎、酒楼,鳞次栉比,更有那沿街叫卖的绣作、领抹、花朵、珠翠、头面、帽子、绦线等等不一而足,别说是三姐,便是顾早也是觉得新鲜至极,看身边的里正夫人和吕氏,也是一双眼睛东看西看,竟是舍不得走了。
顾早记挂着明日宴席的采买,怕去晚了没好货剩下,扯了下里正夫人,她这才醒了过来,四人朝着那县城东的集市匆匆而去。
到了集市,顾早取出了昨晚叫青武写好的采买单子,上面所列的都是些乡里不大买得到的菜品,至于鸡鸭猪羊鱼鲜等,范娘子自己在那乡里人家中已经定好了。
顾早按着单子上的次序报了出来,那里正夫人和吕氏二人摆开了架势与那小贩讨价还价,一阵忙乱之后,单子上所列的菜蔬,诸如波棱、莴苣、茭首、松蕈等便一一买了过来,堆放在了那板车之上足有满满半车。
顾早跟在后面不大开腔,只是每买一样东西,她便用个自制的外面裹了青武用过的旧纸壳的碳棒将所费银钱一一记下。
买好了菜蔬,几人又转到了那果子的摊子前,东挑西捡,买了一堆的胭脂桃、粉红石榴、蜜林擒,看起来新鲜喜人,闻起来也是果香扑鼻;再是荔枝甘露饼、珑缠桃条、酥胡桃、缠梨肉之类的用作拼盘,又补了些油、盐、酱、豉、姜、椒、茶并一些甜糖蜂蜜,看看单子上的东西也是采买得差不多了,又见日头已是过了晌午,四人肚子也是有些饿了,便进了路边一家烧面店。
这饭食的钱,吕氏虽是说了从公中扣帐,只是顾早看了下挂在墙上的一个个菜牌,还是只为自己和三姐叫了碗最便宜的臊子面,那里正夫人却是要了个猪羊庵生面,吕氏叫了个笋泼肉面,又让店家烫了壶酒,她与里正夫人二人对酌,吃了个满面春风两颊酡红,才打了嗝相互扶了出来。
四人又去补齐了单子上所剩的东西,看看时辰还不算太晚,便又相携一路慢慢逛了出来,里正夫人买了不少头油脂粉香帕的东西,那吕氏也是零七碎八地买了不少玩意,顾早想起方氏床上的那把蒲扇已是破得只剩几根茎了,夏日夜里还是有些闷热,便也买了把崭新的青蒲团扇。
顾早给了三姐二十个钱,她看了半天,看中副丁香耳坠,那贩子叫价却要三十文,三姐怏怏地放了回去,顾早闭了眼睛落地还价,一番口沫横飞下来,不过八钱便得了手,三姐将自己耳垂上的棒塞拔了,戴上了耳坠,剩下十多文,却是要还给顾早,顾早笑着让她自己收了,三姐这才喜孜孜放入了自己的荷包之中。
顾早想起青武身上所穿的衣裳,肘子袖口都已经磨损得发白,见路边有家卖布的,便进去扯了几尺青布,回头看下三姐盯着块花布恋恋不舍的样子,盘算了下银钱,便让三姐也扯块去,一并做件新衣裳,三姐却是连连摇头。
顾早知她体谅自己,心中感动,算算自己昨日所得的三百个钱,里正夫人去了一百,方氏五十,刚刚三姐二十,现在扯了青武的布匹,确实也没剩几个了,想了下,便笑道:如此也好,今日便不给你扯了,等姐姐手头宽裕了,日日让你穿新衣。
出了布店,见到路边有卖零嘴杂食的,顾早自己自是不爱吃的,只是想起三姐与青武那日日要油没油要酱没酱的伙食,便又买了酥蜜食、香糖果子,糍糕、麻团几包,让三姐拎了,自己又去买了荷叶包起来的煎鹌子和一些鹅鸭排烧,这才与三姐两人四只手提满了东西地回了。
那骡子板车来时很空,现在要回去了,却是满登登地装满了东西,吕氏坐在前面赶车,里正夫人身子肥些,一人又占了块地,剩下便没多少空间了,好在三姐身量尚小,顾早自己也是苗条得很,挤挤便也一路往东山村去了。
骡子车赶到东山村口时,西边山头已是有些火烧云了,顾早和三姐拎了自己的东西,与那里正夫人下了车,目送那吕氏一个人挥了鞭继续朝着范娘子家赶去。
顾早与三姐回了家,还未到家门口,便看到青武远远地跑来,接了顾早手上的东西,三个人欢欢喜喜地进了门,刚把白日里所买的东西放下,方氏便已是过来翻翻捡捡了,嘴里嘀嘀咕咕:哪里那么多闲钱的去买这许多的玩意,不过是哄个嘴巴一时痛快……顾早笑了下,只是拿了布在青武身上比划了下,便让三姐拿去,有空给青武做了添件新的夏衣。
方氏看了眼顾早,奇道:二姐,你的针线从前那在村里也是拔尖的,好好的一块新布,你自己得空做了便是,三姐哪里比得过你?顾早支支吾吾道:娘,你不知道,我这手自从摸了那厨间的锅碗瓢盆,便是粗了不少,现在竟是摸不得针头线脑了……方氏白了她一眼,拍了下正在拣食鹌鹑腿的青武,捧了吃食,自顾到了灶间,说是晚上下饭用。
吃饭时,青武竟是吃了两大碗的饭,便是三姐,也比平日多添了半碗,那荷叶包里的炸鹌鹑和鹅鸭排烧已是见了底,方氏边是心痛,边是心酸,顾早笑了下,将那最后一块鹅腿子的肉夹到了她的饭头上。
次日便是邻村范娘子家的喜事了,顾早三更便起了身,叫了三姐一道去打个下手,她头上包了块青底蓝花布,穿了灰扑扑一身粗布衣裳,两人收拾好,便出了门,此时天色还是黑透透的,那淡淡的一轮娥眉月还刚刚出来,挂在当空,两人趁了这月色,朝着范娘子家去了,到了她家的院子门口时,四更还未到,远远便见到大门口烛火通红,隐隐可见贴了两个红红的喜字,里面已经是有人走动了。
那范娘子早就在院子里指挥着人忙开了,见顾早做事上心,这么早便来了,心中先便已经是有了三分欢喜,当下将她带到了后院,那里已经搭了个棚子,里面早按着顾早的吩咐架好了两口大锅,一个小锅,边上两只大水缸,地上堆满了柴火并堆得跟小山似的食材。
顾早叫了三姐,两人先去摘洗些菜蔬,没多久,那帮忙打下手的本村的几个婶子婆娘便也陆续过来了,范娘子在乡里屠户那里定好的猪羊肉也一扇扇地送到,又有人提了两笼鸡鸭,几篓鱼鲜,天还未亮,东西便都已经到齐了。
小试牛刀顾早见备菜整理得也差不多了,便默默又在脑中过了一遍今日的宴席菜单名目,这整套宴席也是有个名目的,叫做比翼双飞席,却是四围碟,八热菜,四果点,外加两个压桌。
那四围碟是蔬菜水果切雕、干果蜜脯造型、荤料什锦和素料什锦;八热菜是烩海八鲜、酥炸鹌鹑、奶汤鱼圆、琵琶大虾、贝心春卷、花仁枣羹、麻油鸡翅、清炖金蹄;四果点是香合欢饼、夹心糖酥、糖炒瓜子、豆沙汤圆;最后两个压桌的却是罗汉豆腐和烧烤羊肉。
顾早招呼了那几个婶子婆娘烧起了火,未料那几人却是坐在板凳上纹丝不动,只是拿个眼盯着她,见她催得厉害,其中一个便是嘀咕了起来:我道今日的厨娘是谁,原来竟是那东山村方大嘴家那个作妾的二姐,不是说她被夫家赶了回来吗,何时倒成了厨娘?她话音落了,顾早便已是心知肚明了,原来这几个婆娘是知道了自己的底细,心存轻视之意。
三姐听了,腾地便站了起来,面上涨得通红,顾早拉住了她,也不言语,右手操了一把刀锋磨得铮亮的刀,左手伸进鱼篓,抓了一条正活蹦乱跳的大黑鱼,拍敲了,几下便开膛洗了,切下了两片肥厚的脊梁肉,持平放在了左手掌心,也不看,右手上的刀便已是斜斜削了过来,只见一片片白生生肥嫩嫩的鱼片便已经如雪花般飞了出来,一一落到了她面前的一个大盘子里,等手上的鱼肉没了,那盘子中竟已是叠了整整齐齐一圈的鱼片,用手捏了一片,薄得可以看见对面的人。
那几个婆娘被顾早露的这一手立刻给震得目瞪口呆,半晌也说不出一个字了。
正此时,只见从门里歪歪扭扭跑过来一个小妞妞,到了刚才那发话的婆娘身边,却是扯了她的围裙吵个不休。
那婆娘急忙拉了那小妞妞哄,却是哄不住,原来是要她娘抱。
顾早伸手捞了个筐子里的白萝卜,切了一半下来,换了把小刀,只见旋了几圈,手上便已是出来了一朵鲜灵灵的月季花,顾早拿到了那小妞妞的面前,小妞妞欢欢喜喜接了过来,也不吵闹了,自己跑去了前院。
三姐的眼里已是只剩下了欣羡和得意,也不去想自家二姐怎么会如此手艺,只是歪了头瞅向那几个婶子婆娘,见果然一个个地呆在那里微微张了嘴巴似条吐泡泡的鱼,禁不住笑了起来。
顾早弯下了腰,作势要去搬柴起火,那几个婆娘早已经拥了过来抢着做了,嘴里说着:二姐只管去休息,这些粗事情分派我们几个做便是了。
顾早微微一笑,也不客气,当下便将那几个婆娘一一分派了事情,自己也没闲着,等天微微亮的时候,那几口大锅子里已是咕嘟咕嘟地烧了起来,飘出了阵阵香气。
这范娘子家的举人儿子娶亲,四邻八乡凡是有人情往来的无不过来贺喜吃酒,便是那平日里没有往来的,也是巴巴地过来瞧热闹。
这一忙起来,时辰也是过的飞快,半日多竟是眨眼便过去了,到了下午申时末的光景,便听到前院里唢呐笛子响得震天了,想是吉时到了,新娘子已是迎进了门。
快了,快了,好上席了。
顾早听见了里正夫人的声音,抬头见她正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两边的脸蛋搽得红扑扑要赛过了今日的新娘子。
顾早放下了自己手中的汤勺,笑道:差不多都妥了,这便要上围碟。
里正夫人却是望了那已经摆在长桌子上的一溜花卉切雕盘,喜得叫了起来:二姐,你怎的想出了这样的新巧花样?又是怎的做了出来,我去年便是在县城我那侄子家的喜宴上也未见过这等玩意,今日倒真是开了眼了!边上那一个打下手的婆娘也是凑趣道:可不是吗,我活了几十年的人了,今日倒也是头一回见到这么精巧的玩意,看起来竟跟真的似的!顾早望了眼那个果蔬切雕盘,只是笑了下,她今日做的这个切雕,因了现在还没有西瓜、火龙果等水果,所以只是用频婆果、烫过的红白萝卜、水梨等刻了各种花形,各自摆了一圈,中间是条果子雕的红鲤鱼,边上撒了一圈石榴子,意喻着范家儿子金鲤跃龙门和多子多孙,她自己看来是没什么,不过在旁人眼里,却是个十分新奇精巧的。
吉时到了,一阵闹腾后,等新娘也坐了虚帐,前来贺喜的众多宾客便按了风俗到宴席就座,先饮三杯,却见范家那喜棚里的十来张八仙桌上已是整整齐齐摆上了四样大围碟,早有那送菜的一个婆娘站在边上,按着顾早的吩咐高声唱了菜名,干果蜜脯盘便是月老献果,荤料什锦有那蛋松、鱼片、鸡脯,名为三星高照,素料什锦是那香菇、核桃、甘露子、茭白,却是四喜临门,尤其是那盘送子金鲤,唱出了名,更是叫众人啧啧称叹不已,竟是只顾看了,没人舍得伸出手中的箸筷。
那范娘子见主座之上的县城里请来的儿子的宗师和县丞也是捻须点头,心道二姐果然是个能干的,不但摆出了如此精巧的头盘,夺了众人的眼球,便是那名目也是立得吉祥,心中便已是乐开了花,满面春风地招呼众人慢慢饮了三杯,这才唤了众人再去观礼拜堂。
等大吉之后新娘入了洞房,此时也已经是酉时了,宾客们按了座次再次纷纷入席了,这酒宴才算真正开始了,热菜也是一道道地如流水般地送了上来,那唱菜名的婆娘不但声音洪亮,记性也是不错,八热菜按了次序唱出了阖家欢乐、比翼双飞、鱼水相依、琴瑟和鸣、金屋藏娇、早生贵子、大鹏展翅、万里奔腾,又有那四道果点,甜甜蜜蜜、欢欢喜喜、热热闹闹、圆圆满满。
那婆娘每唱一个菜名,众宾客便是赞叹一番,直道今日这场宴席,别说是在本乡,便是拿到那扬州城里,也算顶尖的了。
范娘子脸上的笑是一直没有断过,到了后来,嘴巴竟已是咧到了耳朵跟后了,酒过三巡,菜过九味,等最后那一道顾早仿照了后世的烤羊肉串也被送了出去,她终是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一下坐在那烧火的小凳子上,竟是直不起腰了。
三姐心疼,过来给她揉了肩膀,没揉几下,却见那送菜的婆子喜孜孜地进了后院,笑道:二姐恁巧的心思,怎的把这羊肉烤得这等喷香,我见了却都要流口水,听县城里来的一个客人讲,便是东京城里的当今皇上,晚间也是拿这铁叉火上烧好的羊肉做点心的,他们倒是有口福了,竟和那皇上吃了同等的吃食。
三姐只是一笑,也不多说。
这当今的赵姓皇室喜好羊肉,故而引得天下人纷纷视羊肉为上品菜,价钱自然不低,那范娘子为了挣个面子,却是特意嘱咐了顾早要将这羊肉做为最后一道大菜压轴上的,此时听那送菜婆子讲来,众人应是追捧的,顾早有些悬着的心这才彻底地松了下来。
前院还在热热闹闹地吃酒起哄,后院却已经开始在收拾摊子的,顾早实是疲倦得紧,便坐在那小凳子前洗刷着锅碗,心中喟叹着自己如今这个身子骨,虽则是比从前苗条好看了许多,却也是弱了不少。
正感叹着,却见范娘子喜孜孜地进了后院朝着自己而来,便将沾湿的手放在身前的抹围上擦了下,站了起来。
那范娘子心中满意,便早早来给顾早结算工钱,除了应得的剩下四百文,另又给了个五百文的红包,又打包了些剩下的干净的菜,说是让顾早带了家去。
三姐也是得了一百文,便是那几个打下手的,也是比之前说好的多出了些,个个心里都明白是托了顾早的福,于是等那范娘子刚转身离了,便纷纷扯了顾早让她在一旁歇了。
顾早也实是感到累,当下也不客气,便与三姐一起坐了下来,慢慢吃了些东西,看看收拾得差不离了,前院的人也三三两两开始散了,这才找了范娘子谢过,提了东西与三姐一道出了门。
等回了自己家,天色已是黑透了,方氏与青武却都还没有睡觉,顾早来这有段日子了,见那方氏还是破天荒地第一遭点了油灯在那嗡嗡地纺线,原来是在等她姐两个回家。
等见到她俩手上拎回的那油纸包里的东西,先已是有三分欢喜,等又听说了顾早今日的做工统共竟得了一贯多的钱,连那三姐也有一百文进账,更是喜得不行,一双眼溜溜地盯着顾早腰间的荷包。
顾早笑了下,从中又数了一百钱交了她,见她尤是不舍的样子,这才笑道:娘,等秋收了咱们进京,无论做何等营生,总是需要些本钱的,我这钱就是存了这个用的,以后若是不够,只怕还要开口从你这滕借些呢。
方氏一惊,忙不迭地摆了下手:二姐你如今能干了,自己挣便是了,我日日在地里牛爬的,有什么钱?三姐嗤嗤地笑出了声,方氏眼一瞪,三姐便急忙捂了自己的荷包,缩脖子回了房间。
顾早笑了下,也自去院里打了水,从头到脚淋洗了个遍,躺在床上却还觉得自己有股油水味,只是这与从前相似的味道却让她很是心安,很快便入睡了。
种田是个辛苦活自那范娘子家的喜宴过后,方大嘴家的二姐会做菜的名声便传了出来,只是快要农忙秋收了,乡里人家多半不会在这时候赶着做红喜事,只有那白喜事,说来便来容不得商量,顾早接下来倒是做了几次。
只是那白喜事不比红喜事,没那么多讲究,没些家底的便是自己胡乱烧了些只管饱的也有,只有那殷实些的想要挣脸面的人家,才会像红喜事那样特意请个厨子过来,所以工钱自也没红喜事那样高,顾早做了几单,加起来统共也不过得了一贯多的钱。
顾早却也不是个贪心的,比起刚来的时候,她现在自己手头上已经有了两贯多的钱了,虽只够买一分薄地的钱,但按照米的时价五十文一斗来算,也可保证有段时间可以日日吃米不至于饿死了。
她坐在床上,将钱一个个地数了投在瓦罐子中,正数着呢,耳边却是听到了方氏叫唤自己的声音,她应了句,将那瓦罐子小心地藏在了床底,又用脚推到了靠墙的角落,这才拍了拍手,站了起来出了房门。
那方氏头上压了个破斗笠,脖子上挂了布巾,肩上挑了一副筐子,边上站了青武,原来是要下地收庄稼了。
二姐,你从前便是个做不动活的,跟了我下地也是无用,还是我和青武去了,你跟三姐晌午到了给我送饭食过来便可。
方氏看着顾早说了几句,便急急地要往外走去。
顾早笑了下,凑了过去,见方氏前头的箩筐里已经放了两把割镰,一个装了水的罐子,便从门后也拿了一把镰刀,丢了进去。
娘,我这几日左右无事,怎好自己在家眼光光看着你们到地里收割,我虽则无用,只是去了多少总能帮着你些。
方氏看了她一眼,嘴里也不知咕哝了句什么,转了身便甩着箩筐出了门,顾早也急忙拿了顶斗笠,在头上披了条湿巾子,拉了青武的手,跟了出去。
扬州地处南边,大多是水田,种的是稻子,此时地里的水已经排了,露出湿汪汪的泥地,地里是大片的泛了金黄的成熟稻子。
此时太阳不过刚出了山头,顾早一路走过,不一会脚上的鞋子便叫路边草叶上的露珠子给打湿了,只是两边的田地里,却都已经是农人弯腰挥镰刀忙着收割的景象了。
今年好容易顺风顺水的,自己好好的田地,却偏要教人家白白得了去……到了自家的那三亩连着的傍河地了,方氏放下了箩筐,将鞋子脱了在田埂上,下了地,嘴巴里还低低地在不停埋怨。
顾早装作没听到,也只是脱了鞋子,挽起了裤管,露出了白生生的一双小脚,踩进了地里。
脚刚踩进去,那五个脚趾缝里便吱地冒出了泥,顾早脚掌心一阵痒,少时在农村老家的记忆一下子浮现了出来,忍不住发了下童心,两只脚轮流着在地里踏了几下,只听见噗嗤噗嗤声一片。
已经弯了腰从田边开始割稻子的方氏扭头看她一眼,骂道:二姐,叫你别来你非要来,来了却不好好做活,当这是在消遣呢,青武都没你调皮。
顾早偷偷笑了下,见青武也已经弯下了腰,急忙也拿了镰刀,到了他的一边。
此时的稻子远不比后世的改良品种,植株很高,稻秆又细,结穗稍多些,便是成片地伏倒在地。
顾早弯了腰,左手搂住一簇稻秆的底部,右手操了镰刀往手下一寸的茎上横了割去,割倒的稻秆整整齐齐依次码了放在边上。
初时还有些笨手笨脚不太灵便,慢慢上了手,竟也是挥镰如飞,虽比不上方氏,没多久身后却也是已经是割倒了一大片。
方氏有些不放心,回头看了下顾早,面上神情有些惊诧:二姐,我倒是小瞧了你。
顾早直起了腰,擦了下额头的汗,苦笑了下。
毕竟是不比从前了,不过这么一会儿,自己便已是感到了腰酸背痛,加上日头渐高,地里晒得慢慢便像是个蒸笼一样,汗水是不停地往外冒,黏了那稻芒在脸上,竟是奇痒无比。
她到了田埂,就那茶罐的尖嘴喝了几口水,歇了会,便又回了继续割下去,这样歇一会,割一会,等到中午三姐提了食篮来送饭菜的时候,那三亩地不过被她娘三个割倒了一小半还没有。
三姐带来的饭食比起平日的要丰盛了许多,素烙饼,汤馄饨,一锅子小米饭,另加一碟蚕豆酱。
顾早腹中早是饥饿了,到了河边洗了下手,从三姐手里接了筷子,卷了张烙饼便吃了,竟是香得很。
那方氏也真的是饿了,蹲在田头,西里呼噜的没一会一个人便吃了好几张的饼和大半锅的饭,又灌了几口水,这才打起了饱嗝。
顾早不过吃了一张饼,半碗米饭,又喝了几口汤,便觉得饱了,待青武也放下了手中的筷子,三姐收拾了东西,便转回了家去。
田埂边没有树荫,顾早心疼青武,便将自己的湿巾搭在了青武的头上,让他坐了再歇了一刻,自己也跟着方氏过去继续割了,又过了一个多时辰,见地里已是满满的一陇一陇的割下的稻秆,这才停了下来,方氏将稻秆抱了,放了满满两个箩筐,这才担了起来,飞快地朝着家去了。
顾早望着这满满一地的稻秆,倒是微微发起了愁,她现在这个力气,拼了也不过是帮着方氏割下稻子,实在是挑不动这两筐子的湿稻秆,家中又没有板车之类的东西,此时正逢农忙,便是有的人家自己也是要用的,租也没地方租去,也只能靠了方氏自己一人这样来回,所幸田里到家倒也不是很远的路。
又想着这里现在还没有那脱谷机,难道这如此多的稻子搬回去了便只能用脚踩、手揉,或者是棒槌捶打才能脱下稻粒吗?此时她倒是深深觉得了做个种田人的辛苦,又恨自己没那本事造出些脱谷机之类的东西,见方氏已是回来了,脸晒得汗油油一片也顾不得擦,顾早帮着装好的第二担,她又匆匆飞也似地去了。
顾早叹了口气,这才又弯下了腰和青武继续割着稻子,由那方氏一趟趟地搬运了回家。
如此到了晚间天擦黑了,那三亩地中已经割下的稻子才都被运回了家,叠在了院子里,匆匆吃了饭,却也顾不得休息,全家四人在那院子里就了月光又做起了脱稻穗的活。
方氏两个手皮厚也不怕刺痛,便如笊篱般在那稻穗上揉搓个不停,不一会身边的筐子里便已经积了厚厚的被脱下的谷子,顾早自叹没那本事,和三姐青武一人手里拿了一个棒槌在那敲打,全家人直做到月上中天,想着明日还要下地,这才收拾了歇了。
顾早早已经累得是如散了架,头刚沾了席子就沉沉入睡了,第二日一早醒来,这才觉得全身如被车子碾过般,没一个地方是好的,三姐心疼,却是一大早就做好了全家今日的干粮吃食,带到了地里,关了院门,说是自己也要下地去。
如此全家在地里不停忙了五六日,才将那全部五亩地的稻子全割了完,又脱了穗,在那风口扬干净了空壳和一些杂物,趁着大日头曝晒了三四日,如此一连半个多月,到最后才算是忙完了。
方氏本就黑,看不出什么,顾早的一张脸却早已是晒得黑了一层都不止。
今年年成却是不错,那三亩傍河的肥田每亩竟有差不多两石的收成,连那两亩瘦田,统共得了九石的稻谷,去了缴纳的官粮,最后入了谷仓的差不多有七石,一千多斤。
方氏看着这满屯的金灿灿的谷子,高兴得不行,只是想到过几日自己的那五亩地就要归了毛团子所有,又是一阵肉疼。
顾早盘算了下,对方氏道:娘,我们既是要去了东京,这粮食又带不走,放着也是喂了仓鼠,倒不如我去县城里看看,要是合适,都粜了出去。
方氏虽是心痛,想想却也是这个理,没奈何只好应了,只是千叮万嘱,一定不能便宜地出了手。
上次进县城,是坐了范娘子家的骡子车,这次却是没有这么好的便当,顾早一直走了差不多一半的路,这才拦了辆也要入县城的车,付了几个钱,才算是搭了便车,只是等到了地,却已经是晌午时分了。
顾早顾不得午饭,先到了那米市一家家地挨个问过价钱,却是有些失望。
原来今年田产多了,那价钱便自然便上不去了,米店粜出四十八钱一斗,买入低的竟有压到三十文一斗的,稍高些的,也不过只是多了一两个钱。
顾早不愿这样贱价地卖了自家辛辛苦苦得来的稻谷,只能怏怏地出了那米店的门,觉得腹中实是有些饥饿难忍了,瞧见路边有个卖煎果子的摊,便摸出两文钱,买了个煎果子,慢慢吃了起来。
要离东山村了那煎果子炸得有些老,入口粗粝,只是顾早心思重,也没注意那味道究竟如何,沿着街道慢慢走了几步,抬头瞧见路边的一个牙侩铺,心中一动,急忙将那剩下的煎果子几口吃了,便抬脚跨进了那铺子。
铺子门面不大,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者正坐在柜台之后,低了头,一只手在噼噼啪啪飞快地打着算盘,想来便是牙郎了。
那牙郎见有人上门,抬头瞧了顾早一眼,慢条斯理道:小娘子是要雇觅人力还是作匠?顾早上前几步,笑眯眯陪了笑脸道:却是来打听有没有要稻谷的。
牙郎笑道:你这小娘子却是奇了,要卖稻谷,自去那街后一排米店里问,怎的闯到了我这里?顾早见这牙郎面相和善,心中原本有的那三分忐忑也是定了下来,不慌不忙道:老丈既是开门做生意,只要有利钱便好,管它什么买卖?那牙郎呵呵一笑,手上的算盘也不拨了:你这小娘子说话倒是有几分风趣,你倒是说说,如何从你这买卖中得利钱?顾早道:看老丈的样子,应是做了多年的牙侩生意,与县城里的饭铺酒肆应是熟得很。
那饭铺酒肆用到稻米,若是到那米行采买,价钱几何?牙郎道:比那市价略低。
顾早道:那便是了,我家中有稻谷要出手,价钱自是比他从米行采买的要低,你若从中搭个线,不是三方都有利可图吗?那牙郎笑了起来,站起身道:小娘子是个精明的人,今日运道倒也不错,撞到了我这里。
前几日城东正有个酒酿作坊托了我买新粮要酿上等酒水,出的价钱虽是比不上那米铺的粜价,但也不会压得过低。
今岁这寻常百姓虽多得了几斗粮,只是纳了官税后也就剩不了多少,大多攒了起来让自家一年嚼用,哪里会舍得卖掉,我正有些犯愁,不想你却自己找上了门。
顾早大喜,从兜里摸出了自己包来的一把稻谷,给那牙郎瞧了,见他满意,当下说定了每斗四十文,约好明日一早将那稻谷送来,这才道了谢,出了那牙侩铺子。
等回了家中,已是下午时分了,顾早将价钱说给了方氏,方氏盘算了下,有些嫌低,自在一边叨咕个不停,顾早也不理会,喝了口凉水,便又匆匆出了门,朝着里正夫人家去了。
她家中有良田几十亩,是个上户,有架骡子车,想借下用了,明日一早好运送稻谷进县城。
那里正夫人听了顾早的来意,满口子的答应了,说是明早便叫家里的长工赶了骡车过来,顾早这才放心地回了家去。
到了第二日,那骡车果然已经早早地停在了院子的门外,五六个装满了稻谷的大袋子整整齐齐地被码在了骡子车上,顾早跳上了骡车,方氏本也想去,只是车上实是挤不下她了,没奈何才怏怏作罢。
到了县城昨日那牙侩铺,牙郎领了顾早,一路又依依呀呀地将骡子车赶到了城东那酒酿作坊,坊主验了稻谷,便照了之前说妥的价钱,一一地数着钱,正数着呢,作坊外进来一个戴了头巾的小子,到了坊主前,慌慌张张道:大爷,那新酿的几缸子酱油,方才掀开了看,缸子里却又是生了花,这可怎生是好?那坊主钱也不数了,顿了脚大骂道:你个不中用的,别人家一缸一缸地出油,怎么到你手里就都生了花?听了你的撺掇开了酱厂,不见进项,却日日教我赔钱,再不出油,你便卷了铺盖走路!那小子被他一顿臭骂,苦了脸说不出话。
顾早忍不住问道:大爷要酿的酱油,可是那种赤色入菜用的水油,吃起来有些鲜头?坊主看了眼顾早,叹气道:可不是就是那赤色水油,比大酱清冽鲜香了无数,我听说在那汴京城里,自去岁开始,大些有名的酒肆饭铺里烧菜便不用大酱,改用这个了,我便寻思着自己也酿些来卖,本想在县里起个头挣个早钱,未料酱了出来的汁,不是味淡就是长虫,今次发的又生花。
也只怪自己,当初想的是太过容易了。
顾早从前跟师傅学那私房菜的手艺之时,为了追求独特口味,自己也曾学发过各色不同的酱,想了下说道:做酱油豆多则味鲜,面多则味甜,浇少许麻油更香,长虫的话,你用草乌和百部六七个,每个切作四块,铺排在坛底,四边中心有虫便死,永不再生;至于生花,也是不难,加入一杯甘草汁,再则日色晒足了,勿入生水,自然便好了。
那坊主听了,喜形于色道:小娘子却原来是个酿造的行家,不知可愿意留我这酱厂作个师傅?工钱我必定是不会亏待了你的。
顾早笑道:师傅我却是不敢当,也不过是随口说几句罢了,管不管用,我却是不担保的,你不如再去发两缸子看看,若是当真有用,再多发些,免得白白浪费了东西。
那坊主早已是头点得是如小鸡啄米,手上飞快地将钱数了递给顾早,总共是三贯余六百三十钱。
顾早数了,正要再拿出那牙郎的牙钱,坊主却早已是大方的代着给了,顾早当下笑眯眯地谢了,这才收好了钱,回到了家中,将所得全部一五一十地交给了方氏。
秋收刚过,毛团子家的便过来催逼了,方氏无奈,只得与那毛团子一道到了里正家中交了田,回家却是不停骂了三日。
顾早在和方氏说妥了要迁入东京之时,便已让青武写了信,托里正夫人让她那县丞侄子借邮驿捎带给东京城里的顾大,提了自己一家要去京里定居的事情,让他帮着物色租个便宜的房子,免得到了那里再看房子时手忙脚乱,一时落不了脚。
这边的信是出去几个月了,那边的回信却是迟迟未来,方氏日日盼着,十分焦躁。
她原是不大愿意去的,只是现在这边田既没了,又不知从哪里听说了东京城里遍地是金,就差人伸手去捡拾了,心中竟也是生了几分盼头,此时见顾大仍无消息,日日嘀咕个不停。
农忙过后,乡里人家办喜事的多了起来,顾早又做了几单,床底下的那瓦罐子却早已是盛不下铁钱了,这日便趁着去替主家进城采买的空当,悄悄去了交子官铺。
此时的交子已是由当初的益州推广到了全国流通,上面有十个铜钱印章、官衙和商铺印记,面额从一贯到十贯不等,一贯相当于七百七十陌。
顾早换了一张五贯面额的交子,身边只剩几百个大钱以当急用。
她本也是想叫方氏将钱一并换成交子的,携带了入京也方便,那方氏却是不放心,搂了铜钱死活不愿,顾早也就不勉强她了。
这日晚间一家吃过了饭,方氏正又在念叨的时候,却见里正夫人笑嘻嘻地走了过来,手上扬了封信,原来是那京城顾大的信,终于捎带回来了。
信是按了顾家大嫂胡氏的口气写的,说是得知弟妹一家要进城,十分欣慰云云,最后说已经帮着找了个房子,让他们只管放心了过来。
别说方氏和三姐青武,便是顾早看了这信,也是有几分高兴,心中暗想虽是多年没有往来,只是光看这回信的口气,胡氏看起来倒是个不错的人。
既是决定要动身,全家便开始收拾行李家伙了。
方氏除了房子搬不走,简直恨不得把全部的家当都搬了去,最后收拾了出来,竟是叠得像小山般高,顾早翻看了下,举凡碗碟箸筷锅子也是没有落下,哭笑不得,方氏却是振振有理:虽说京城里遍地是金,那东西想必也是贵得很,左右是走水路,我们路上不过多辛苦些,到了那边能省几个钱下来也是好的。
顾早与她争了几句,方氏最后无奈让步了些,将那死沉的床架、橱柜都剔除了,到了最后,却还是打了大大小小七八个包,说什么也不肯再精简了,顾早无奈,也只得随了她去。
家中但凡带不去的东西,方氏都是一一仔细理了,就连那缺了条腿子的板凳,也给严严实实地给锁进了自己的房间,没一样外露,家中院里菜地的菜,也早就叫方氏拔了吃光,最后只剩下猪栏里的那两头花皮猪,却是个难题。
依顾早的意思,那两头猪便卖了给屠户,方氏却是不舍,说自己养了本是要到年底的,听她话里露出的意思,竟是想上船赶到了东京。
顾早大惊,这日大早,趁她出去了不在,叫了三姐青武,一起将猪赶到了村西头的屠户家中卖了,自己留了两抬后腿。
她将一抬送去了给里正夫人,正式托她往后照看下田地收成,又将另一抬送去了给顾婆子。
那顾婆子便是顾早刚来之时给她指路,后来又帮着将毛团子婆娘止血端了碗糖水过来的那老婆子,顾早也是个记情的,想着既是要离了乡,所谓滴水恩涌泉报,便送了抬后腿过去表示谢意。
那顾婆子千恩万谢了,扯了她的手直念老天要开眼,须得让她早日再寻个如意郎君嫁了才不负这一番好相貌,说得顾早笑个不停。
她到了这里,虽是个下过堂的,却不过十八岁,旁人怎么看她管不了,自己却是有了一下子返老还童大赚特赚的感觉,哪里会想着这么早再嫁人,当下又和那婆婆说了几句,才告辞了回家。
刚回了家门口,就已经听见方氏在那里骂二姐和青武的声音:你这两个小白眼狼,才得了二姐几个好处就这么听她使唤了,她要杀猪,你们怎不叫唤了我一声,反倒不声不响帮了她!顾早急忙上了前去,嬉皮笑脸扯了她的手,又将那卖猪的钱一五一十数到了她手中,自己又补了两百文,这才将方氏的火气稍稍压了些下去。
娘,那猪赶了上船,腌臜就不用说了,万一撒起野来松脱了缰绳,指不定连船也会翻了,再说那城里也不许人在檐下养猪的,你便是赶了去,也是白白的,所以我才将它们卖了得个清静。
方氏这才没奈何,怏怏地叹了口气。
家中万事都已是妥当了,这日趁了黄道吉日,顾早一家便要离了东山村了。
里正夫人和那顾婆子都来了相送,七手八脚帮着将那大包小包送到了埠头,帮着摆进了雇来的船,顾早话别了,船家这才启了船,朝着汴京方向去了。
二姐出手了船没两日便入了运河,白日里扯帆,晚间泊靠了歇息,一路都是顺风顺水。
三姐和青武是初次离了东山村出远门的,看什么都是新鲜,两人一路之上叽叽喳喳个不停,顾早虽没他二人兴奋,心里也是有些期盼的。
只有那方氏,从上船的当日开始便犯晕恶心,吃了东西便吐个干净,几日里下来,竟是连坐也不愿了,整日里只是躺在那舱里哼哼唧唧,看起来竟似瘦了一圈。
足足过了半个多月,才算渐渐有些习惯了,有时候也从舱里爬了出来和三姐青武一道看那岸边景色,顾早见她气色渐好,悬了多日的心才渐渐平了下去。
如此在船上行了一个多月,已是转入了汴河了。
这汴河却是直通汴京的,听那船家讲,每年光是通过此处运往京畿的江淮米就不下六百万石,俱是以连船纲运过去的,漕船少则十只,多则三五十只,连成一纲,浩浩荡荡,据说汴河里每日仅纲船就有几千艘之多,加上公私客货船只,不下万艘。
那船家一番话,别说方氏三姐和青武,便是顾早听了,心中也是暗暗有些纳罕。
果然入了汴河之后,越靠近京畿之地,从他家身边驶过的来往船只便密织如梭,稍不留意甚至时有碰撞发生。
这日终是到了离那京畿不远的十里镇,再行个两三日便是汴京码头了,船却是驶不动,慢慢竟停下了。
顾早到了船头望去,见前面宽大的河面之上已经密密停满了大小船只。
船家放了锚稳住船,大声问了稍早些停下的人,才知道原来前面有个龙口,河道本就不宽,恰巧两艘南北相向的大船碰了起来,双方都是个有背景的,咽不下一口气,竟是在那里争了起来,堵住了通道,这才引得后面一片阻塞。
船家大呼倒霉,顾早倒不焦急,既是吵架,便会有歇的时候,等双方都偃旗息鼓了,河道自然也就通了。
看看日头正中了,想着在船上已是连着多日没有碰过新鲜菜蔬了,又见这河两边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便扭头叫那船家寻个码头将船泊了,好让她上岸去采买些接下来几日的菜蔬。
那船夫跟着也连吃了多日的腌瓜酱菜,嘴里早淡得要出毛了,听说顾早要去买菜,自是高兴,忙不迭地起了锚,瞅见个埠头,便要撑了过去靠岸,身边却是游过了一只轻轻巧巧的小舢板,到那停着的大小船只中间来回穿梭。
舢板上只一个穿了旧衣的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在那里叫着烧饼油果子清水冽……,嗓子甜津津的,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原来她竟是趁了这空当,过来兜售烧饼油果子清水的。
河面上的人,本就等得不耐,又已是日中,大多腹中饥饿了,那些自己懒怠起火烧饭,便纷纷掏出了角子买那烧饼油果子充饥,小姑娘生意竟也是好得很。
顾早笑了下,感叹了句这小姑娘小小年纪,却是颇会做生意,见船已经靠了埠头,便欲和三姐上岸去。
恰在此时,耳朵里却是听到了一阵惊叫声,似是刚才那小姑娘所发。
顾早转过头去,见不远处停了一艘大画舫,那小姑娘的舢板正停在那画舫边上,却不是做生意,正被一个年轻男人拉住了手在轻薄。
那男人不过十**的样子,衣饰丽都,全身上下挂满了玉坠香包,面目倒也清秀,只是一双眼睛却是会泛桃花,身后站了两个家奴模样的人。
他此刻正攥了那小姑娘的手,笑嘻嘻道:小娘子声音倒是甜蜜,此刻船又不走,你倒不如上了我的船给我唱个曲儿,听得好了,你那烧饼油果子我全买了,再送你些胭脂香粉。
顾早皱起了眉,停住了脚。
那小姑娘面色苍白,见手被那轻浮男子抓牢了一时甩不脱,情急之下,附身过去朝那男子的的手便狠狠咬了一口,那男子痛叫一声,用力甩开,那小姑娘站不住脚,竟是扑通一声载进了河里,连那舢板也翻了过来,烧饼果子漂了在水面上,一个个沉沉浮浮。
那小姑娘掉在河里,两只手伸出了水面,口里只是叫着救命,看样子是不识水性的。
刚才那被咬了一口的年轻男子却也不叫疼了,龇牙咧嘴从身后一个家奴的手里操了根船桨过来,顾早以为他是要伸下去救人的,万没想到他竟只是将那桨伸到了水里,等小姑娘抓牢了,却偏偏不拎上她,反而扯了她在水里按上按下,竟是耍猴那样的玩,身后的那两个家奴也是笑得前仰后合,眼睛朝着周围船只上有些已经按捺不住的人瞧了过去,大声嚷道:东京皇城里的杨贵妃可是我家小公爷的嫡亲姐姐,小公爷想对这娘们发善心,她却是不识好歹咬伤了小公爷,便是拉了去乱棍打死也是应该的!那些本看不过眼的船上众人听那家仆报出了杨贵妃的名号,一个个便又有些缩了回去,只是偷眼瞧着,再也不敢出来一步了。
那年轻男子竟似玩出了兴味,蹲在了画舫边上,将手上的桨连着那小姑娘的头按下了水足有七八秒,这才又提溜了上来,那小姑娘已是不知道喝了几口水,手竟有些松脱,便似要抓不住了。
见那男子竟是又要将她按下水去,顾早再也忍不住了,从那船家的的手里抢过了竹篙,一把推开了还想阻拦自己的方氏,点着便朝那画舫行去,只是未行到一半,眼见那小姑娘便已是松脱了手,一下子沉下了水去。
顾早大惊,也未多想,连鞋子也来不及脱便已是一头跃了下去,凫到了水下,水有些浊,顾早隐隐瞧见前面水下有一团正不断下沉的黑影,想来便是那小姑娘了,几下凫了过去,抓住了她的腰身,一个蹬脚,头已是冒出了水面。
顾早托了那小姑娘,朝着自己的船游了过去,到了船边,三姐和青武早帮着将那小姑娘拉上了船,看她样子,应是晕了过去。
顾早正要自己也上了船,却听见身后那画舫里的男子竟还指着自己这边骂个不停,蹲在画舫边,手上的浆不断拍着水面,溅起一片水花。
她心中大怒,冷笑了下,便又一个猛子扎到了水中。
边上的众人和那男子连他身后的家奴眼见顾早突然没了,都是一阵发愣,却未料到一会突然哗啦一声,她竟已是从那画舫的边上钻出了头,伸手猛地一扯仍攥在那男子手里的木桨,那男子猝不及防,惊叫一声已是一个倒栽葱地被拉进了河里。
众人大惊,很快却都指着那正在水中狼狈挣扎的男子哈哈大笑了起来。
顾早也不理他口里嚷着救命,径自便游回了自己的船,双手撑住了船舷,正要上去,却又听见身后的画舫上传来了一个有些低沉的声音:这都怎么回事,闹成了这个样子!顾早半个身子已是上了船,回头望去,却恰对上了一双乌沉沉的眼睛。
她稍稍一愣,打量了一眼,见此人穿了一身青色绸衫,身材高大,只是半张脸都被大胡子遮住了,看不出年龄,但听声音,年纪应该不是很大。
那几个家奴似是有些畏惧于他,面上片刻之前的嚣张之色早就飞了,缩头站在那里,竟也忘了去拉那仍在水里浮浮沉沉嚷着救命的小公爷。
那男子和顾早对了一眼,远远地便瞧见了她面上正不断滚落的水珠,眼睫毛也是湿的,更是衬出了一双乌溜溜的眼,一时竟是有些失神,刚一眨眼,却又见那女子已是转过了脸,自顾撑着上了船。
她身上的衣衫单薄,被水打湿了尽数贴在身上,裹出了细细的一截腰肢,脚上鞋也掉了,露出了雪白的脚和一段小腿,正看着,突然瞧见边上大小船只上无数双眼睛也正和他一样在盯着,心中突地生起了一丝奇怪的不悦。
顾早上了船,也顾不得自己还全身湿嗒嗒滴着水,更是不理边上那早已吓得直咬手指头的方氏,先蹲了下去瞧那小姑娘。
那小姑娘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双目紧闭,顾早摸了下她的心口,见还在动,知道她只是一时闭了气,心便先松了一大半,当下撬开了她的嘴,自己俯了上去吹气按压,不一会,那小姑娘嘴里流出了些水,喉间咕哝了几声,眼睛便已是睁开了。
此时已是十月了,虽仍是着单衣的时令,只是刚从水里出来,被风一吹,还是透着些凉,顾早怕那小姑娘受了寒,便让三姐扶了她进去换件衣裳,自己还未喘口气,便已是迎头碰上了方氏的一阵狗血喷头。
原来方氏刚念了声阿弥陀佛,转头就看见那高头画舫已是朝着自己的船行来了,那小公爷早已被捞了起来,正湿漉漉四平八叉躺在甲板上喘着粗气,身边围了一大圈的家奴和不知哪里冒出的娇滴滴的丫鬟仆妇,都在那里哭天抹泪的,又见那立在一旁的大胡子形貌严峻,早已经吓得腿都似那抖糠筛般抖了起来,心中暗暗叫了声苦,一把扯了顾早,手指头便已是朝着她面门上戳了过去。
二姐你个惹祸精,边上那么多男人都不敢出头,你一个娘们去逞什么能?捞起了那小姑娘也就好了,你又将那杨家小公爷扯下水来做什么?那样的皇亲,是你惹得起的吗?只怕东京还没到,眼见全家就要被你害了,可叫我怎么去见那地下的顾二哟……顾早由了方氏不停地骂,自己裹了件三姐递来的外衫,看向了对面正靠来的画舫上的人。
到东京了两个船渐渐近了。
画舫的船舱甲板要高了许多,大胡子男人只是静静立在船舷边,居高地看着下面的顾早。
顾早头发还往下不住滴水,却是紧紧裹了衣服,扬起了头冷冷瞧着那大胡子。
那男人见顾早竟是丝毫不避讳自己的目光,心道这女子好不知礼数,微微地皱起了眉头,目光又沿着她新披上的半干的外衣一路向下,却是瞧见了一双白生生的天足竟还裸-露在外,眉头皱得更是紧了。
顾早顺着他目光,早就想起了自己还是光着脚。
她倒是完全不在乎,从前便是大腿胳膊也露过,哪里还在乎这一双脚?不过心中亦是明白此时非彼时,此时女人的一双脚,只怕比那三点还要私密了些,当下皱了下眉头,将外衣稍稍往下扯了些,堪堪盖住了脚板,这才又抬起了头。
这两人对视,边上的人却也都是没有闲着。
周遭的船只虽是慑于那杨贵妃的名头不敢过份地靠近了,却都为顾早暗地里喝彩,怕她此时吃了亏,早就围了过来成了一个大圈在不停起哄;三姐和青武虽亦是有些惊惧,但怕二姐遭了欺侮,也是齐刷刷站到了她的身后,对那大胡子男人怒目而视;只有方氏,骂完了顾早,这才转过了身,挡到了她身前,一边回头对着她拼命打眼色,一边自己低头弓腰,对着画舫上的大胡子男子挤出了一脸的谄笑。
这位公爷,还有那位小公爷,刚才都是我家二姐不好,她自小就犯有冲病,病发就猪油蒙了心的到处冲撞人,那位小公爷瞧着是无碍了,我给你们磕头赔罪了,你们大人有大量,就饶了我家二姐这次吧。
顾早听那方氏之言,虽是滴滴答答的有些让人牙疼,却也明白她的苦心,又看了眼对面那飞梁画栋的大画舫,再想想自己身后的弟妹,心中一酸,暗叹了口气,只是垂了头,就当认了。
谁知那刚才一直都仰倒在甲板上叫唤个不停的小公爷却是一骨碌坐了起来,也不顾身上湿嗒嗒的,指了方氏便大骂了起来:你个老虔婆,你还当有下次啊?小爷我这次要是不把你家那个撒泼的婆娘好好整治一番,我就枉称了小霸王!方氏一怔,见边上那大胡子男人也是负手而立,竟似要由了那小混混胡闹的意思,心道今日左右是善不了了,心中一横,当下便已是一屁股坐在了船板上,一边拍着身边的板子,一边哭天抢地了起来:哎哟顾二你个短命的啊,你自己走了倒好,怎的也不把你全家都一道收了去啊,眼见着今日到了那官家(宋代人称皇帝为官家)脚下了,青天白日的竟也是被人这样的欺侮到了头上,这可叫人怎么活啊,哎哟我的老娘诶……,我今日便一头撞死在这大花船上好了,也算是来过了一趟皇城……一边嚎着,一边那眼泪鼻涕便已是滚了出来,擤了一把,便已经甩到了对面的画舫上去。
那小霸王平日虽也是个骄横的,却哪里见过像方氏这样的货色,眼见着她手上的一把鼻涕眼泪便要往自己脸上甩了过来,吓得后退了几步,身边的丫鬟仆妇也一片尖叫,周围围观的人更是起哄得不行,一时之间好不热闹。
顾早见方氏又使出了这老一套的看家本事,居然也似吓住了那小霸王,又见她行为实在是粗鲁,忍不住便噗嗤笑了出来。
她本就生得美,此时发梢上还滴着水珠子,这一笑却是似那春日绽开的花,还是带了露珠子的花,别说那大胡子,便是这小霸王,竟也是呆呆地盯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原来他平日在外面鬼混所见的,尽数都是些涂脂抹粉的莺莺燕燕,便是家中的大小妾室通房,又有哪个不是娇娇滴滴的,刚才是气狠了没注意,现在见了这等爽脆的笑,早就把怨气都不知道抛到了哪里,反倒是一下子心猿意马了起来,只顾盯着顾早不放。
方氏却是不知,见这小霸王望着二姐出神,还只道他还在寻思怎么整治二姐,心中更是慌了,嚎得更是欢,一双手把身边的木板拍得震天响,那声音把岸上的无数人都给吸引了过来,挑担的撂下担子,骑马的下马,做生意也不做了,纷纷都围在了两边埠头,对着这大小两只船指指点点。
那大胡子见方氏闹得实在是不像话,皱了下眉头,终是发了声:这位妈妈,刚才却是我家侄儿不对,他自小就被我娘有些娇惯,所以一时不知轻重,还请妈妈歇了,我让我侄儿给你赔个不是。
方氏有些发呆,一时竟忘了哭闹。
顾早见这大胡子总算是讲了句勉强还可入耳的话,虽是对他只用不知轻重轻轻一句便遮过了那小霸王刚才的行为有些不满,却也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当下只是哼了一声,也不答话。
那大胡子转头,喝了小霸王一声,这小霸王便笑嘻嘻靠了过来,对着顾早深深唱了个诺,嘴里说着:方才多有得罪,还请小娘子多多饶恕。
顾早有些惊奇,却又见他一双桃花眼在自己脸上飘来飘去,心中一阵厌烦,侧了脸不去睬他,那小霸王却是涎了个脸,竟似要跳到顾早船上的样子,被那大胡子拦住了。
顾早看了一眼自己身侧船舱里此刻坐在那里仍是面无人色的那小姑娘,这才转向那小霸王,冷冷道:你又何尝得罪过我,倒是这卖果子的女孩,你轻薄在先,致人落水后不去救她,反倒将她按入水里耍弄,这又是何道理?那大胡子听了,转头冷冷瞧了他侄儿一眼,那小霸王打了个战,急忙陪了笑脸道:二叔,我看那卖炸果子的可怜,不过是想多替她买几个果子而已,她却是咬了我的手,我一时吃痛甩脱,她自己立不稳脚才掉下水的,真的与我无关啊。
听他如此说,周围船上的人又都是哄声一片,顾早也不辩,只是侧了脸冷冷瞧着这一对叔侄。
大胡子低声喝道:你今日还嫌这丑出得不够大么?还不快向那卖果子的赔个礼好收场。
赔礼倒是不用了,只是她方才那一兜子的油饼子都翻入了河里,叫你侄儿尽数赔了便是。
顾早立刻接道,神色淡淡的。
那大胡子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眼他边上的小霸王,那小霸王这才哭着脸从身上摸出了一锭银子,递了过来。
顾早接了,掂了下,约莫有一两,折合一贯的钱,这才冷笑道:这钱赔这油果子是绰绰有余了,剩下的便当是这女孩的压惊钱了,多谢小公爷的大方。
说完竟是再也不看一眼,自己已是扭头钻进了舱。
此时龙口应该已是通了,远远的河面上的船只瞧着已是开始挪动了,众人见已是没有热闹可瞧了,便也都慢慢散了去。
方氏眼见着一场祸事居然就这样消弭了,还道是自己的撒泼起了果效,早已经不知道念了多少声阿弥陀佛,怕对方那叔侄俩反悔,急忙从船板上爬了起来,呼喝着船家撑了船快走。
那大胡子男人眼看着这船渐渐荡远了,竟是再也没见刚才那女子露出脸来,心中微微有些怅然,转头瞧见边上自己侄子的那一副邋遢样,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低声喝道:还不快去换了衣服,你前个月刚闹出的那人命官司还没歇,害你祖母气了半个月,现在又想得风寒再让她闹心吗?那小霸王似是有些怕他,缩了缩脖子,又朝顾早那已经远去的船瞧了一眼,这才低了头,在那些丫鬟的簇拥下,进了画舫。
却说顾早换了衣服,擦干了头发,将方才那一两银子递给了那卖油果子的女孩,那女孩死里逃生,又白白多得了这许多钱,对着顾早便要磕头,顾早急忙将她拦了,又送了她上岸,自己一家这才继续朝了汴京而去。
不过两日,便是到了码头,却不是汴京城里,只是城外汴河的一个停靠埠头。
船刚靠码头,便已是涌上了几个脚夫,争着要替他们搬运东西上岸,方氏未见过此等阵仗,怕东西被顺了去,牢牢按住了大声喝止。
那几个脚夫停了手上的动作,面面相觑,却是都笑了起来,心知是碰到了乡下的婆娘,其中一个便笑道:妈妈却是休慌,我们都是那太平车的脚夫,你家这许多东西,也没个人来接,不雇个车,难道竟是要用手提溜了进城?说着便指着码头上停靠的一溜车。
顾早望去,见那车有个四方车厢,没有顶的,板壁前方突出了两根直木,长约二三尺,车前套了六七头骡子,想来便是东京城里那专门做运送生意的车了。
方氏这才松开了手,回身瞧了眼自己的七八托家当,想是无论如何也不能靠手拎进去的,又怪顾大一家不来接,这才无奈地问起了价钱。
顾早报出了前次胡氏信中所提的那租来的房子的地址,那些脚夫听了,便笑道:这却有些远了,在那五丈河的染院桥一带,从这里去,却是要一百个钱。
方氏大惊,人已是跳了起来:你当我是乡下来,诈我呢!我打扬州来,什么没有见过?这怎就要一百钱了?那脚夫急忙叫起了屈:妈妈你这话说的,这里是东水门,到那染院桥,却是要绕大半个城,今日生意不好,不过收你一百钱,就当是利市。
方氏连连摇头,嘴里只是嚷着:这许多钱,我却是可以买两斗米,太贵了,太贵了。
那脚夫嘲笑了起来:妈妈,你这一百钱到了东京,可就只能买一斗半了,哪里来的两斗好买。
顾早懒怠听方氏和他纠缠,插嘴说道:四十钱,你去便去了,不去我再叫别人。
那脚夫把头晃得像个拨浪鼓,拔腿就要走,顾早见他神情不像是装的,心知东京城里什么都是贵的,想了下,便叫住了道:加你十个钱,五十,去也是不去?那脚夫寻思了会,终是肉疼似的点了下头,回身叫了人,七手八脚便将船上的东西都搬运到了那太平车上。
顾早付了船家的钱,道了谢,这才扯了仍是嫌贵的方氏,跟了上去。
那太平车的车厢很是宽大,放了顾家的大包小包,仍是有些空的,当下顾早一家便也上了车厢,那脚夫在车的中间挂了个铁铃,一甩手中的鞭子,七八个骡子便拖了车,一路响着往城门去了。
关于租房的猫腻靠近城门,汴河沿岸便都栽种了杨柳树,墙刷得粉白,看着很是齐整,过那东水门时,抬头便瞧见跨河有一道铁裹的窗门,脚夫说是每逢夜间便像闸一样垂下来接着水面,方氏听了啧啧称叹不已。
等入了城,方氏一双眼睛便更是不够瞧了,只见那唐家金银铺、温州漆器什物铺、果子行、梁家珠子铺、百种圆药铺、车家炭、李家香铺、王楼山洞梅花包子……一个个招牌是密密相连。
大街上人来人往,车马不绝。
又过了那南门大街,入了旧城,更是一片繁华之相。
那脚夫有心在乡下人面前卖弄,赶了车俱是经过那热闹之处,一张嘴更是说的天花乱坠,方氏三姐和青武都是听得一愣一愣。
方氏扭头,见靠右手边一条笔直的大路直通过去,尽头处隐隐像是瞧见了两座巍峨的门楼,下面连着五座金钉朱漆的门,不禁好奇了盯着看,那脚夫瞥了一眼道:这便是御街了,直通那官家大内的正门宣德楼。
方氏咋舌,呆呆盯了瞧,直到过去了,那头还是拼命扭着,顾早见了好笑,被方氏看见了,白了她一眼,才叹了口气道:今日竟是真的眼见了这官家住的楼,可算是开了眼。
车子又过了浚仪桥往西,那脚夫却是指了一道高墙大院道:这便是开封府了。
方氏朝着围墙拜了两拜,嘴里念叨着今世莫要再见。
平头百姓想来是犯事倒霉了才会被送到此处,她不愿再见,倒也是个理。
顾早对此间倒是很有兴趣,多看了两眼,忍不住便接了口问道:开封府里可有个姓包的府尹?那脚夫转过头,瞧了她一眼,心道这小娘子倒是有些怪,方才那么多的新鲜她都没搭腔,见了这开封府总算是开了口,问的话却又是这般稀奇古怪,当下摇了摇头道:我只知道从前那府尹姓王,现在的是赵大人,哪里有什么姓包姓面的?顾早有些失望,本还差点要问御猫的呢,所幸管住了舌头,转念一想,便又暗笑了起来,此时的官家虽也是那个仁宗,但现在的年号还只是明道,包拯此时应是还蹲在庐州老家啃书的吧。
又出了里城,一路叮叮当当地最后总算是到了那染院桥。
按了信上的地址,一路寻了过去,路却是越来越窄,最后变成了只能容两三个人通过的小窄巷,车子却是无论如何也赶不进去了。
两边都是密密的门户,一家挨着一家,房子大多破烂老旧,想来便是东京城里的贫民区了。
方氏见这一片屋子老旧,心中本就生了几分不快,又见那脚夫催着自己下车,竟似要将自己甩下了,哪里肯干,揪住了便不放,那脚夫无奈,只得自己也爬了下来,帮着一件件将行李拿了进去。
这房子却在小巷子尽头的一个窄院里,七扭八拐地才到,只一间门脸,看着前后两个房间,门却是铁将军把着,方氏无奈,只得将大小包都堆放在了门口,这才打发了脚夫。
边上住的人听到了动静出来,却是个三十来岁的少妇,自称沈娘子,听说了他们一家便是租下了这里的新住户,倒也热心,张嘴便说:你们便是那在潘楼东街开了绸缎铺的顾大家的亲戚吧,顾家大嫂前几日倒是来张望下过,说是瞧见你们过来了,便让我代为转告声,让你们上她那去拿钥匙开了门好进去。
方氏嫌麻烦,嘴里便嘀嘀咕咕了起来,顾早知道她是个不识字的,初来乍到的怕她出去了回不来,便让方氏和三姐青武在门口等了,由她去拿那钥匙。
方氏正有些累,也懒怠走动,叮嘱了几句便一屁股坐在了门槛的台阶上。
顾早出了小巷子,到了那街面上,问了不下五六次的的路,最后才总算是找到了潘楼东街,与那染院桥,竟是一个在城北,一个在城南,好不远的路,又沿着那招牌一个个地找过去,最后终于在一个门口停下了脚步。
铺子的门正大开着,里面两三个正在看布的顾客,边上一个伙计忙得是飞来飞去,突然瞧见门口站着的顾早,上下打量了几眼,却是不说话。
原来这伙计的一双眼,早已经是历练得贼精,瞧见顾早的穿衣打扮,便不像是个送生意上门的,哪里还肯搭理。
顾早进了大门,笑着问道:这位小哥,请问这里的掌柜可是姓顾?那伙计从鼻孔里应了声,眼睛也是没有瞧过来。
顾早也不恼,只是说道:我是掌柜家的侄女,还请小哥通告下,就说我来取钥匙。
那伙计这才扭过了头仔细看了下她,掀了帘子进了里间,想来这里应是前后两进的,前面是铺面,后面的便是住宅了。
不一会,顾早便听到了一阵脚步声,帘子噗地被掀开了,先是那伙计出来,接着便是个有些矮胖的中年女子,涂脂抹粉,裹了一身的绫罗,看见顾早,先是一愣,接着便堆起了满脸的笑。
顾早自是没见过她,但想来便是自己的伯母胡氏了,正要恭恭敬敬称呼她,胡氏已是几步上前,扯住了她的手,咯咯地笑了起来:哟,这不是老二家的二姐吗,几年不见,长得是越发水灵了……顾早笑了下,正要开口,却又是已经被她抢去了话头,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问道:二姐,前几年不是说你做了人的妾么,怎么如今也到了东京?顾早嗯了一声,很是简短地答了句:夫家没了,我便又回来了。
胡氏抬了眉头,做出一脸的惊奇之相,面上的白粉随着她嘴巴的一张一合扑簌簌地往下掉:哎呦,怎的会如此命苦……顾早怕她接下来会长篇大论没完没了地关心下去,急忙截住了她下面的感叹:伯娘,我全家如今都是已经到了染院桥的那房子,却是没有钥匙被锁在了外面,隔壁那大嫂说叫到你这取,我便来了,还请伯娘将钥匙给了,我好早些回去安顿了他们。
胡氏瞅了顾早一眼,却是没有说话,顾早突然想了起来,立刻说道:那房子不知道伯娘为我们租来多少租金,我现在过来身边倒是没有带几个钱,等明日安顿好了便会将租金送来。
胡氏这才摆了手,一边从衣袖里摸出一把钥匙,一边笑嘻嘻地说道:大家都是亲戚,说什么钱不钱的,便是晚个两三日又有什么关系,那房子租价不过每月两贯,我却是问了好多人才打听过来的,没比这更便宜的了,两间房,离街面又近,要不是我跟那房主认识,哪里还会轮到你们租用,早就被人抢去了。
顾早暗地里倒抽了口冷气。
东京物价贵,房价更贵,她是早有心理准备的,只是万万没想到这么个七弯八拐的小巷子尽头的破房子也是这个租价,虽是有些怀疑,面上却也不好露出来,只是从胡氏手里接过了钥匙,道过了谢,便要告辞离去。
胡氏也不挽留,只是笑眯眯地拍了她的手,让她有空带弟妹方氏过来玩耍,顾早嘴里恭恭敬敬应了,这才出了那绸缎铺,却是连顾大的脸面都没见着。
顾早怕方氏等急了,又舍不得雇车坐,只是急匆匆地赶了回去,饶是这样回去了,还是被方氏好一阵埋怨,顾早便略略提了下路远。
方氏听说胡氏竟是给自己租了个离她家足有一城之距的房子,她也不是个笨的,心里便已似是被牢牢梗住,那气就不顺了,等听说这个房子居然一个月也要两贯钱,差点就骂了出来,被顾早打了岔子,这才强忍了憋住,那脸色却是已经成了猪肝样了。
顾早开了锁,刚打开门,迎面却是扑来了一阵酸沤味,再一看却是傻了眼,前面的屋子里居然还摆了几口已经有些裂口的瓦缸子,大小不一,过去一瞧,缸底还残了些腌渍的汤水,却是已经沤出了泡,刚才那酸臭味,应该便是这里散出的,后屋也是一样。
方氏更是不痛快了。
顾早无奈,只得叫了三姐青武一起,将那些缸子一个个地搬了出来叠放到了门口,又从隔壁借了扫帚,将两间屋子打扫了通气,这才将自家的东西一一搬了进去安顿。
统共只有两间房,前面的便做了做饭的地,方氏晚间也打地铺在这里,后间收拾了,顾早三姐青武都挤在了一起,因了没有床具,将那带来的箱笼拼了做个小床给青武睡,顾早和三姐便也打了地铺。
屋子里也没个灶,晚间时候,顾早又从隔壁借了煤炉烧了些船上剩下的饭菜,全家胡乱吃了。
见天还未黑,她跟方氏说了声出去认下路,便带了三姐青武一道出了门,方氏也不管,只嚷了声早些回来,自己便又去整理那些带来的物什了。
顾早和三姐青武出了巷弄,沿着街面往南走了几步,四周渐渐地便热闹了起来,此时华灯初上,夜市却是刚刚开始了,当街叫卖的吃食各式各样,水饭、熬肉、干脯、肚肺鳝鱼、包子鸡皮、鸡鸭杂碎,每份要价十五文,顾早见青武有些眼馋的样子,便买了些过来。
又逛了会,过了座桥,见卖的东西又不一样了,有旋煎羊白肠、炸鱼头、姜豉、抹脏、红丝、批切羊头,还有些辣脚子姜、辣萝卜、腌菜,生意倒是出奇的好。
她从前便是最爱吃这种东西的,忍不住也凑过去买了几文钱,放进嘴里细细嚼了下,感觉味道却是一般,远比不上从前自己做的,将手上的东西递给了三姐,见她却是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心中突然一动,看看时间也是不早了,便拉了还有些意犹未尽的三姐和青武回了家。
刚进了家门,却已经是听见了方氏的声音,仔细听去,却是在骂人,骂的不是别人,居然就是那今日还没有和她碰过面的胡氏。
这屋子板障薄,又都是连着的,顾早怕被隔壁的人听了,急忙上前,扯住了她的衣袖。
方氏却是甩脱了她的手,自己坐到了那刚打好的地铺上,气哼哼地说道:二姐,你那个伯娘,素来就是个不拔毛的公鸡,这次居然这么痛快地答应给我们租房子,我还道她一时发了善心的呢,却原来是被她给耍了!我刚刚去了隔壁问过了那沈娘子,她与我家这是同样的格局,租来却不过一贯五,那胡氏怎的要了我们两贯?最最叫人牙疼的是这房子便是她自己的,过去先是租给了个挑夫,不想几个月便当街被马踏了。
又租了个卖菜的,没多久也暴病死了。
最前一个,就是个发酱的,租了半年,发的酱却是吃死了人,这才丢了这些坛坛罐罐跑路走了,那婆娘好黑的心,竟是诓骗了我们过来,想让我们一家也遭了霉运哪,不行,明天就另外去找个房子,快些搬了出去,免得也惹上了这丧门星。
顾早想了下,便笑道:娘,你也莫要着急,这房子租金的事情,我会去和伯娘说的,人家租来一贯五,我们也断不会有那明吃亏的道理,至于搬家,我看就不必了,城里房子也确实不好找,搬来搬去也麻烦,我方才瞧见街那头有个黄大仙的庙,香火很旺,想来也是灵的,你若是不放心,便去求张灵符过来避避邪气。
方氏听了,沉默了下,顾早便知道她是被自己说动了,关了门正要和三姐青武进去,却听见方氏又在那自言自语道:明日一早便都丢了这些烂缸子,摆在门口让人瞧着闹心。
顾早急忙阻拦了道:娘,那些缸子留着我正还有用呢,可不能扔。
方氏不解地看了她一眼,顾早也不解释,只是笑笑便进去了。
晚上洗了睡下无话。
第二日一早,顾早便叫了三姐青武一起,打听了附近的早市,一溜烟地去了。
到了那早市,买了一袋子的萝卜盐并一些其他调料回来,统共不过花了一百文不到。
回到了家,指挥着三姐和青武一起挑了几个缸子洗干净了,自己便动手做了起来。
先是挑了小个白净的整用线穿,晾下装入坛中,入了些盐酒;又取了细茎的萝卜,每个竖着切成了四条,也是用线穿了晾过了水,按着每斤萝卜二两盐的比例腌了下去,按捺得严严实实,上面浇了一层烧酒,再封了口;再取了剩下的萝卜切成片状晾晒了,将姜、桔皮丝、花椒、茴香末滚了醋浇拌,再入了盐,也是封入了坛子。
三姐和青武已是有些知道顾早的意思了,方氏却是真的一大早就去了那黄大仙的庙,居然求了个上上签,说是今年诸事大顺,又得了张灵符,正喜孜孜地回来,见顾早闷头已经做了这么多的腌萝卜,也不生气,只是有些奇怪道:二姐,你做这么多腌萝卜,却是东京菜价贵想省个菜蔬钱吗?如此倒也好,能省几个总是好的。
顾早笑眯眯道:腌了是拿去卖的。
方氏撇了下嘴,却是不信的样子:二姐,你既是会做菜了,还是去那牙侩铺子寻个厨娘的活计是正经,这腌萝卜头的不过是乡下人图个省钱佐饭的,城里人谁会买这个吃,我看你是白白糟践了这许多萝卜和调料。
顾早笑了下,也不和她争辩,只是将手上的最后一只坛子封好了口,这才轻轻吁了口气。
腌脆萝卜片腌萝卜要两三日后才好启封,顾早却也没有闲着,一直都是忙得似个陀螺。
先是方氏碎碎念地逼着她去问厨娘的活,顾早躲不过,腌完萝卜的第二日被她挟了,一道去了街面上的牙侩铺打听,却得知近来都没甚好的饭馆人家要厨下的,便是有,也是那种不入流的,工钱开得很低。
一连问了几家都是这样,方氏有些气馁,却也不忘让那牙侩记下顾早的名,说是过几日再来打听。
顾早早看出那些牙侩压根就不信方氏把自己的手艺夸得是天上少有地下无,便是最后登下了她的名,也不过是抵不住方氏的死气白赖应个景而已,只怕等她们人一出去便丢在了后脑勺。
她自己倒是无所谓,过来问活也不过是被方氏所逼而已。
她一早就自有想法,只是知道和方氏也说不通,现在没有合适的地,反倒是偷偷松了口气。
方氏一路唉声叹气地回去了,顾早却是在想着青武的学业,这早就是她心里的一个疙瘩。
虽说科举制度到了一千年后已经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鼠,可此时却正是处于朝阳期,宋朝皇帝又出了名的重文轻武,让青武这样就荒废了学业,她第一个就饶不了自己,所以让方氏回去了,她自己便接着打听起这京畿之地的学堂。
原来东京城里有个太学的,名为锡庆院,里面的教授王拱辰、田况都是从前的判国子监,那三年一次会试的题目便是这批人出的,招收的学生俱是八品以下的文武子弟和庶人当中的俊秀者,名额却统共不过两百名。
进了这太学,可想而知也就意味着半只脚已经踏入了官场,因此这每年一次的招生考试那可真的可谓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比之后世的高考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顾早心气高,眼睛便只盯着着太学了,想着务必要给青武找个好的学堂从个大儒的先生,考进那太学,日后科举的时候也就事半功倍了。
又接着打听了两日,才得知城西西水门外的金明池畔办个了私塾,授课的是个名为石介的先生。
据说真宗年间他便是国子监里的教授,只是这文人向来便是喜好相互倾轧,更何况是穿了官袍子的,他性格古怪,受不了这里面的弯弯道道,一气之下便辞官跑到城外办了个私学,从此当起了教书先生。
这几年教出的学生里,光是进士就有五六个,更别提那些举人贡士了,更是多得数不过来,名气因此大涨,隐隐便有了东京第一私学的名号。
顾早暗自点了下头,已是决意要将青武送去石介那里了。
回去和青武一说,他自是喜不自禁,却又隐隐有些担忧,怕那石介看不上自己,不予接纳。
顾早拍了拍青武的肩,笑道:我家青武聪明好学,这样的学生他若是不收,那还收怎样的人?再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即便是不肯收你,那也必定有他的道理,管他出什么难题,我们打听了来一一化解,还愁进不去?青武虽长得人高马大,乍一看便似个十四五的少年,其实不过是才十三的孩子,此时听了顾早的话,心中便似吃了个定心丸,高兴得咧了嘴笑。
那小萝卜条和烧酒萝卜时候未到,生腌萝卜片却是已经到了起坛的时候了,这日午后,顾早便叫了三姐一道开了坛子,立时便闻到了一股酸酸香香的味道。
顾早捻了一片放进嘴里尝了下,果然是爽脆酸甜,又有那一股说不出来的香味,三姐也是尝了片,便不住口地赞着好吃。
顾早笑了下。
这萝卜是人人会腌,但要腌得好吃,腌得够味,却是个功夫活。
抹盐、下料、还有那腌制的时间,都是十分有讲究的,时间未到入口还有生辣,时间过了却是走了味道,为了这不早不晚,她从前可是没少糟蹋过东西。
顾早接过了三姐手里的大盆子,将坛子里的萝卜片全都起了出来,这汤汁一阵搅动,空气里的酸香味便更浓了,不一会竟是引了周边在家的媳妇娘子纷纷过来,那沈娘子却也在的。
沈娘子家的男人是个做杂役的,便是那东京城里的闹市街头每日里都站着的一大帮子人,等着主家雇佣了去做些零碎活,工钱都是当日开的。
她自己则是在晚间趁那些酒肆铺子生意最好的时候过去做焌糟。
所谓焌糟就是一些街坊妇人,腰上系了青花布手巾,将头发高高绾了个发髻在头顶,为酒客换汤斟酒,赚些散钱的。
方氏一家刚来,有些东西却是未齐备的,这两日不免都向那沈娘子借用过,她也是个热心的,见顾家少东西,有时不用他家开口自己就会送了过来。
顾早感激,此时见她也凑来了,便舀了一大碗的萝卜片递了过去,笑道:东西是个贱价的,不过是个心意,沈娘子尝尝看可是合口,若觉得好,以后只管过来舀。
沈娘子接了,不过只尝了一片便是眉开眼笑夸赞个不停,惹得边上的其他媳妇娘子嘴里都泛出了津液。
顾早笑了下,自取了一大碗放在坛子边上,让她们都去尝下滋味,一时之间只听见赞声一片,那一大碗子萝卜片顷刻间便见了底。
方氏听到了动静,早也是跑了出来,见顾早大方地请人吃自家的东西,那沈娘子倒罢了,其他的人却是有些不甘愿的,只是面上也不好现出来,只是笑了道:这些腌萝卜片却是我家二姐要拿去夜市卖的,做得也不好,只怕是没人会买的。
说着便从顾早的手上端过了那大盆子,一路径自往里走去了。
那些媳妇娘子也是些爱凑趣的,其中一个胖大嫂便笑嘻嘻道:顾家婶子,好不好吃我却是要再来一片才能尝出味道,若是好吃了,我便也去夜市买你家的腌萝卜。
方氏装作没有听见,搂了那盆子走得更是快了,惹得后面一阵大笑。
三姐见自己老娘在新的街坊面前如此小气,觉得有些失脸,那两颊便已是飞了红。
顾早却是忍俊不禁。
这街坊的人虽也是过穷苦日子的人家,免不了有些小打小算,只是大多却都是和善的,整日里见面笑呵呵的,连带着她也觉得心情不错。
此时见方氏没来三日便在众人面前露了底儿,自己也觉好笑,当下和众人又玩笑了几句,这才收拾了和三姐进去。
到了晚间天刚擦黑,顾早便和三姐青武一道,将白日里起出的腌萝卜又连汁水装了,来到了前次逛过的那夜市。
夜市里好些的位置早就被些老的小贩给占了,找了半天,最后才在棵老榆树旁边寻了个空位,三姐弟支起了简单的摊子。
老榆树下有些暗,边上铺面里的灯火不大照得到,等了一会仍是无人问津。
三姐和青武见边上生意都是做的红火,不禁有些焦急起来。
顾早想了下,便取了个小碟子,夹了一些萝卜片出来,用带来的刀划成小片了,再在边上摆了一筒小牙签,端端正正放在了小摊子上,这才扯开了嗓子叫唤起来:萝卜片哟,新鲜爽口的腌萝卜,又酸又脆的腌萝卜,过来尝尝哟,好吃再买,三文一份!她声音甜脆,这样一叫,路人又听说可以免费品尝,当下呼啦啦便围了过来不少人,从那小碟子里纷纷用牙签取了品尝,吃了过后却是纷纷点头。
腌萝卜片好吃,价钱又不贵,买的人一下子络绎不绝了起来。
顾早递东西,三姐和青武忙着收钱,只一会儿功夫,带来的一大盆子腌萝卜片便都卖光了,只剩下了盆底的一滩汁水,却是还有没有买到的人纷纷叫着可惜。
顾早笑着让人明日早些过来,这才和三姐青武收拾了摊子回了家去。
到家一数,却是整整一百三十五文,算上了调料椒盐,另外那两缸子还没启封,那本钱便已经是回来了。
方氏见腌萝卜竟也卖得这么好,一下子便活络了起来,这两日因为顾早找不到活计而生的郁闷之气也一下子扫荡了个光,张嘴便兴冲冲道:二姐,明日我再去多多的买些萝卜菜头过来,你再腌了,若是一晚上卖出十倍的数,那就是一贯多的钱,一个月就是四五十贯,哎呀老娘,那扬州府里知府只怕一个月的俸禄也不过这个数啊……顾早忍住了笑道:娘,你道这东京城里的所有萝卜生意都要落入你家吗?我们初来乍到,慢慢的来,你又急什么?方氏被她一说,这才住了口,讪讪地笑了自去,晚上躺在那地铺上却是翻烙饼似的久久睡不着觉,盘算了许久,好不容易睡着了,却是连梦里也是那铜钱在飞来飞去。
第二日一早,顾早便和三姐又去了早市,除了萝卜,这次却又买了些白菘,也就是白菜了,又添了些调味料,这才和三姐转了回去。
只是还未到门口,远远地便瞧见了胡氏正站在自家的门口,用香帕掩住了口鼻,斜了眼瞧着那几缸子前几日腌好的萝卜,一脸嫌恶之色,旁边是一脸阴云的方氏。
果然还是熬不住,不过三四天,今日便自己上门来了。
顾早暗地里笑了下,面上却是装作惊喜的样子,几步便迎了上去。
房租大降价胡氏看见了顾早,忙不迭地甩着手里的香帕迎了上来,只是笑眯眯看着顾早,却不说话。
顾早心知肚明,却是只对着胡氏叫了声伯娘,又让三姐也叫了,这才转向了胡氏身后的方氏,笑道:娘,伯娘大老远地从城南过来,你怎的让她站在门口说话,叫人瞧见,不是说我们怠慢了伯娘。
方氏咂了咂嘴,却是没有应声。
顾早这才将手中刚买的萝卜菘菜都递给了三姐,牵了胡氏的手,让到了屋里。
伯娘,这地方窄小,也没个像样的坐的地,全家又刚来没几天,茶水也未曾备下,委屈你了。
顾早拖了张吃饭坐的小圆杌,让给了胡氏。
胡氏哪里肯坐,只是扭着前前后后将屋里瞅了一遍,这才咳嗽了声,瞅着顾早,笑道:二姐,刚才本是要和你娘说的,只是她听不进去,我便等了你来。
前几日你来我铺子拿这门钥匙时,不是说妥了租金的吗?你一走呢,我就把消息递给了那房主,他是个不急用的,只是他家那娘子昨日却是找上了门,说是家中短了银钱要急用,这不才想到了这房租的嘛,虽是个零碎的,顶不了多少用,但好歹也能救个急,我是受人之托,实在是无法,这才一早就出了门到你这里,你看那房租钱……伯娘,你不说倒好,这一说倒真是提醒我了。
顾早突然打断了她的话,作出了一脸苦恼的样子,我这两日不是正忙着去找合适的房子,所以才一直没有去你铺子的。
你现在来了,倒真是赶巧了,也省得我又要走半个城到你那里去。
找房子?胡氏睁大了眼睛,有些不解。
是啊伯娘,顾早显得很是为难,期期艾艾地吭哧了半天,却是说不出个什么东西,偷眼见那胡氏急得眼睛都瞪大了,这才仿佛憋急了似地脱口而出:伯娘,这个房子我家是不租了。
今日与有个牙郎说定了明日一道去看房子的,若是妥当,三两日便要搬走的,到时再按了天数将租钱奉上,烦请伯娘回去与那房主说道说道。
胡氏吃惊,又见一边的方氏那脸抽得似是羊角风的模样,也没心情细究,急急问道:这却是为何,好好的怎的又不租了?顾早叹了口气,这才瞅着胡氏说道:伯娘,这个房子却是不干净的,住不得人。
胡氏跳了起来,眼睛圆睁,口里已是大声嚷了起来:莫不是有那长舌的妇人在你面前搬弄过什么?这却是不能听的,这房子是个吉屋,哪里来的不干净?顾早到了门口朝外看了一圈,这才回来扯住了胡氏,凑过去压低了声音道:伯娘,哪里有什么人在我面前搬弄过什么,不过是我自己察觉的。
胡氏狐疑地盯了她,却是不说话,顾早这才又叹了口气,抹了下眼睛道:伯娘,我家住进来的当晚,我这身上的汗毛便都一根根竖了起来,耳朵边也是有声音在沙沙的,第二日起来却是浑身不爽利了。
这不过睡了一夜便是如此了,我不放心,便去了街上那黄大仙庙,求了个签,谁知大仙道是宅邸不净,阴气冲煞,久居必定不利,可不正是与我自己相合么,故此也就忘去了你家,这两日都忙着寻房子了。
胡氏脸色一下子煞白,眼珠子转了半日,这才呸了一声,对着顾早陪了笑脸道:那大仙也是有不灵的时候,哪里就那么相信了。
不若我回去跟那房主商量下,将房租降为一贯五,你看如何?顾早摇了摇头,正色道:伯娘,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大仙的话,总是要听的,总不能拿自己的性命玩笑,这屋子若真的不干净,等我家也搬了出去,只怕就真的没人敢租了。
一贯四!胡氏咬了牙,从齿缝里挤出了声音。
顾早想了下,还是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伯娘,那大仙却又是说了,若要消灾也是有法子的,只要今后时时去它那供个香火油钱的,心诚则灵。
我家本就没几个钱,若是房租可以压到一贯,我倒是会和我娘再商量下。
这省下的钱其实也不过是从那房主口袋转到大仙的香火里罢了,我家自己却是分毫没得便宜的。
胡氏低了头寻思了半晌,心道老二家这个二姐说得是天花乱坠,也不知是真是假。
只是这房子已是传了凶名,自上次那做酱的逃了之后便空置了半年再也无人敢租却是真的。
自己好容易眼见着可以得个额外钱,现在若是真放跑了这一家,岂不是真的两手空空?一贯虽是有些少,但总比空置了好。
这样想着,那胡氏便已是抬起了头,顿了脚道:一贯便一贯,只是一季一付,现在便要给了那前三个月的钱。
顾早看着胡氏,笑吟吟道:伯娘自己可以替人做主?要不要回去再与那房主先通个气的,免得她又不依了来吵闹。
胡氏脸一红,所幸抹了胭脂,倒也看不出异状,干笑道:不用,不用,我与她却是个连襟的姐妹,这小事哪里还会吵闹。
顾早点了点头:如此便好。
说着便看向了方氏。
方氏早被顾早的一番话给糊弄得迷迷糊糊,只是后面隐隐听见只用一贯便能租下了,比隔壁沈娘子还要便宜了整整半吊的钱,早就喜得脚底发痒了,不待顾早开口,便已是飞也似地跑进了里屋,从角落里扒拉出自己的钱箱,摸出了三贯钱,叮叮当当地拎了出来。
那胡氏正要接过,却被顾早拦了,早叫青武磨了墨,写了个字据让胡氏画押。
胡氏有些不满,心道我还会与你们这穷酸乡下人纠缠不清?只是看在那钱的份上,终是不情不愿地按了指印,这才接了钱收好,哼了一声,扭头朝外走去。
顾早以为她是要走了,正笑眯眯地送到门口,却不料她突然停在了那腌萝卜坛子的面前,回头对着顾早笑道:是腌萝卜吧?自从进了城,倒是好几年没吃过这土玩意了,怪道想念的。
顾早哑然失笑,心想今日也算是在她身上啃了块肉下来,换她几个萝卜吃吃,倒也不亏。
当下便叫了三姐拿了个小盆子过来,自己开了封,给她装了满满一盆。
胡氏接了过来,扯了一个丢进嘴里嚼了几下,却是眼中一亮,顾早忙学了方氏上次的话道:这却是晚上要拿去卖的,一家的嘴巴,如今都指望着它了。
胡氏撇了撇嘴巴,这才一手端了萝卜串,一手提溜着那装了三贯钱的袋子,扭出了小巷子。
方氏这才朝她的后背悄悄呸了口,低声骂道:嘴尖手长的婆娘,回去吃了噎住你。
顾早笑了下,摇了摇头,招呼了三姐一起又腌起了新的萝卜和菘菜,一直忙到了晚间,匆匆扒拉了两口饭,这才又和三姐青武到了昨夜那老榆树的边上。
昨日不过一样腌萝卜卷,这次却是那小萝卜串和烧酒萝卜,摊子支开了没一会,来买的人便是络绎不绝,大多是昨夜买过的回头客,说是带了回去家中的婆娘老子都赞好吃,只觉不过念瘾,这才又过来买。
三姐昨夜还是有些放不开手脚,今次却是不用顾早多说,便已是熟门熟路地做起了生意,连那吆喝声也响亮了许多,两大盆子的萝卜,也是不过半个时辰便卖了个精光,三人早早地便回了家去。
如此过了几日,方氏见顾早那腌货生意已是做上了道,收入虽是不多,但供全家糊口却是没问题了,便也歇了催逼她去寻活的念头。
她自己却也是个做惯了的,从前在东山村里便日日在地里牛爬,现在进了东京,前面几日的新鲜劲头过去了,也就寻思着找个活计做,多少得些钱贴补家用。
这日午后便颠颠地又去了最近的一家牙侩问,这次却是有个活。
原来正巧有一大户人家正要招几个粗使仆妇,做的不过是些扫地洗衣的粗活,包一日两餐,月钱也有六百,那牙侩见方氏一把力气,想来主家应会满意,说好明日带去先见过那管事的。
方氏千恩万谢地回了家,见了顾早,便把自己寻活计的事情提了下。
顾早劝道:娘,你从前也是个辛苦的,如今进了城,有我养你便是了,何必又巴巴地跑去做人家的老妈子,又不缺这几百文的钱。
方氏摇头不听,只道东京物价贵,每日里可以省下自己两顿口粮,又能得六百钱,做的又不过是洗衣扫地的活,自己便是空着也是白空了。
顾早见她不听,知道一时也难劝服她,想想也就由她去了,等过段日子自己把那计划的事情做起来了,再让她辞工,想来她也是会愿意的,当下随口问道:那牙侩可提过是什么人家?方氏想了下道:只略略提了下,说是住在郑门汴河边的,想来应是个大户人家。
顾早笑道:那郑门的地皮可是寸土寸金呢,如今便是有钱也买不到的,住那里的大户,想来也不是一般人家,只怕扫地洗衣也是有规矩的。
方氏呸了一声:你老子娘扫地洗衣都半辈子了,如今到了城里怎地就不会了?顾早笑了下,只是叮嘱了她几句明日去了务必要缩手缩脚一些,方氏不耐烦地应了,三姐却是已经炒好了两个菜,一家人这才围了过来吃晚饭。
第二日一早,方氏穿了自己最体面的一身衣裳,早早地便去了那牙侩处。
顾早却是取出了自己昨日买来的食材,动手做起了粉糕。
她今日做的,却是从前向她那私房菜师傅学来的马蹄卷。
将上白糯米粉四分,粳米粉二分,加了蒸熟去皮核的红枣、栗子肉末,用开水和成,擀薄了,铺一层削了皮切碎的马蹄,卷成春卷的样子蒸熟了,再在外面撒一层细细的糖霜和松仁,最后用细线从中勒成几段,马蹄卷却是做成了,松软喷香。
青武知道这是二姐特意做了要拎去给打探自己入学堂用的,所以立在一边只是看,顾早取了三段出来留给三姐青武和方氏,又叮嘱了几句安生在家,这才拎了食盒,朝那西水门而去。
又见那人顾早怕走路耽误了时间,雇了个城里专供那女眷坐的车子,沿了西大街笔直下去,过了万胜门,再顺着汴河往西一直下去,便出了城,又行了约摸不到两里的路,才到了那金明池。
金明池据说是太宗兴国元年费了三万五千的劳力凿了出来为训练水军用的,后随太平盛世,渐渐就成了城里人游玩的场所,湖面波光粼粼,沿岸山色秀丽,柳枝条条,顾早差点以为自己看到了后世的西湖。
那赶车的知道石介学堂的所在,沿了湖边的小路,拐过了一个弯,停在了山边,指着前面一片浓密树荫口称到了。
顾早远远便瞧见了一座房子,门前匾额之上,守道堂三字,龙飞凤舞,笔翰如流,于是下车付了钱,朝着那地走去。
走得近了,便看见篱门之内靠外的一间房子宽敞透亮,格局看着便是供授课用的学堂了,只是此时里面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只稍后面还有个门半开着,想来应是那石介一家的日常居所了。
顾早站在篱笆门口喊了几声,却是没人应。
犹豫了下,这才推开了虚掩的篱门,朝着里面的屋子而去,没走几步,便瞧见一个衣着甚是端庄的娘子正兴冲冲出来,嘴里说道:范家嫂子,今日却是又要给你添……她猛抬头瞧见这来人并不是自己以为的那个范家嫂子,后面的麻烦两字便也硬生生地吞了回去,只是站在那里,狐疑地望着顾早。
顾早猜想这便应当是石家的娘子了,急忙朝她行了个礼,笑道:我是顾二姐,却是从城里来的,打听到你家先生是个当世大儒,想将家中的弟弟送来进学。
这世人都是爱听好话的,石家娘子听顾早开口便赞自己丈夫的学识,心中便已经有三分欢喜了,又见她衣着虽是朴实,头上也不过绾了一只梅花簪,目光却是清清亮亮,神情也是落落大方,那欢喜便更添了一分,当下有些歉意地道:小娘子你有所不知,我家学堂生员确是早已满了的,实是不再另收了。
顾早有些失望,转念一想,这守道堂并不图多收束脩而胡乱招学生,想来那教学果真是严格的,又哪里肯被这样一句话便轻轻巧巧地打发走了,便笑道:石娘子,我家弟弟却真的是个忠厚的,人又聪敏好学,先生何不亲自试他一下?若是当真不合意,我便再也不来啰嗦。
石娘子摇头道:今日却是不巧,我家官人陪了一个旧友出去了。
顾早笑道:石娘子若是不嫌我叨扰,可否容我等到先生回来问过?那石娘子正沉吟间,顾早听到身后又有响动,转头望去,却是个十来岁丫头模样的,一阵风地旋了进来,看见石娘子便哭了个脸道:那范家的大嫂却是摔了腿,正绷了夹板躺在那哼哼呢,哪里还能过来做菜?石娘子面上现出了焦虑之色,自言自语道:这可怎生是好,偏偏我又不会做蟹。
顾早心念一动,陪了笑问道:敢问石娘子可是要做蟹?石娘子看她一眼,叹了气道:我家官人的友人却是捎了两篓子的兴化毛蟹,说叫烧了待午间他二人回来对饮。
我却是个北地吃不惯江鲜的,又哪里会做好这东西,本想叫那范娘子过来帮我烧了,她是个扬淮嫁过来的,自懂这烧法,却偏生又说是摔了腿,这可真是不巧了。
顾早笑道:谁说不巧,这可真的是巧了。
石娘子不解,只是呆呆地望了顾早,顾早笑眯眯上前道:石娘子有所不知,我却就是从扬州刚迁来的,这毛蟹的烧法虽比不上那大厨,但也略通皮毛,你若信得过,便让我代你烧了可好?石娘子大喜,也不多说,扯了顾早便往里屋的厨间让去。
石家的厨间很大,东西一应俱全,想是开了学堂有学生也搭伙吃饭的缘故。
顾早将自己带来的粉糕放在了桌上,便看向了石娘子拎来的蟹。
眼下深秋,正是吃蟹的好时候,顾早拎出了篓子里的蟹,只见只只个大脐肥,爪上的毛泛了金色,一看便知道这是兴化一等的湖蟹了。
也不用想,先取了四五只洗刷干净,将脐揭开,稍稍抹了些盐,又用甜酒浸泡了起来,再取了几只,带壳横切成了两段,将螯亦用刀背劈开,入葱、姜、椒、盐、酒,见灶上已有鸡汤,便又加了一勺,放到了砂锅之中用重汤炖了起来。
此时那原先浸泡在甜酒之中的蟹想是已经喝进了酒汁,有些举螯无力了,顾早拎了起来放到了蒸笼之中,架上了火便蒸了起来。
顾早叫那石娘子看住了火,自己又取了生蟹,将股肉和膏尽数剔了出来,加蛋清、豆粉、姜汁、盐、酒、醋,打成了绒作圆,待那蒸蟹流出了黄膏油,起了锅,这才将蟹圆下水,又入了鸡汤、笋片、蘑菇、胡荽一起烩了起来,不到半个时辰,那蒸蟹、烩蟹、二色蟹肉圆便都清清爽爽地上了盆。
那石娘子尝了一勺蟹肉圆汤,入口竟是鲜美异常,大喜过望,知道顾早是个会烧菜的,干脆央了她连别的配盘也一道烧了。
顾早有心要让那石家娘子在丈夫面前为自己递话,当下也不推脱,使出了浑身解数,等晌午时刻门外响起了马蹄的动静之时,炒莴苣、芙蓉豆腐、酒酿拌鸡脯便也好了,摆了自己带来的粉糕,调了蒜蓉醋,又到了篱笆墙外,摘了几朵方才进来时瞧见的开得正茂的野菊花和一把叶,拿了进来,放沸水里滚了下,将那淡黄的汤水连了花叶剩在了一个浅口盆里。
石娘子却是有些不解了,只道是用来喝的什么汤,顾早笑道:食蟹手腥,用这菊花水洗了可解。
那石娘子早已经欢喜得什么似的,叫了那丫头一道上了盘,摆上了自家三月用松花酿的松花酒,由了男人们饮酒作乐,自己才拉了顾早坐在厨间,就着刚才装出的小盘菜,与她亦是对酌了起来。
每样菜夹着吃了一口,却是赞了叹道:二姐这样的人才,竟也是个如此会做菜的人,若不是亲眼看了,便是打死我也不信。
那蟹就不用说,这几个家常菜,比我自己平日做来,也不知要好吃了多少,还有这糕,松松软软,入了口却是又脆又香,哪日有空教了我做。
大菜固然是手艺活,那家常的小菜却才是真的能考量手艺。
顾早笑眯眯喝了一口松花酒,入口清香甘美,心中也已是有些笃定了起来,青武入学的事情,十之**是逃不离了。
石娘子转头又瞧见剩下的一篓子蟹,却是有些发愁,怕挤压了时间长会蔫,顾早笑道:存这蟹,也是有个讲究的。
你取个缸子,缸底铺上一层田泥,上面搭个竹架,悬些浸湿的糯谷稻草,谷头垂下到那蟹可以仰食,上面再盖个笊篱,覆了稻草,如此再久也不会瘦了。
石娘子认真听了,赶忙记下,这才又劝起了酒。
那松花酒虽是甜的,只是也有些后劲,顾早怕醉了误事,也不敢多喝,只几杯便止住了。
石娘子也不勉强,陪了她一直等到了前面那两人尽兴了,才扯了自己丈夫到了后边,将顾早的来意说了。
石先生却是个五十左右儒士模样的人,平日里应是个不苟言笑的,只是此时刚喝了酒,那脸上便是有些红通通一片了。
听了自家娘子的说道,看了站在一边微笑不语的顾早一眼,想了下,终是开口道:也难为你烧的这一桌子好菜,也罢,我便破个例,让你那弟弟明日过来罢。
只是话先说了,试读一个月,若是月试考了下等,便也只好走路了。
顾早大喜,再三谢过了,又向石娘子问了束脩,这才提了自己的食盒要告辞。
石娘子却是抢了她的食盒,硬是装了满满登登一盒子的干菇木耳才放了她去。
出来时大半日已是过去了,此时夕阳也已是西斜了,金色的光投在湖面,灿灿了半个湖面。
湖边也没看见有可以坐回去的车子,只稀稀落落尚有几个游人。
顾早便挽了食盒,沿着湖光山色一路慢慢朝着城门而去,倒也惬意。
走了一段路,那酒的后劲却是上来了,一颗心扑扑乱跳,面上一阵滚烫,急忙拣了路边一块看起来稍显平整的石头,坐在了上面用手撑着额头,等着那酒劲过去。
正此时,却听见身后来时方向响起了一阵得得的马蹄声,顾早也不理会,只是稍稍扭了身子朝里,用手将自己的脸遮住,等着那马过去。
那马从她身边疾驰而过,掀起了一阵风。
顾早吐了口气。
只是这气还没散尽,边上又是一阵风,那马却已经跑回了她的面前,恢恢叫了两声停了下来。
顾早有些奇怪,这才把脸扭了回来看去,却是一阵错愕。
一匹通体油亮的大黑马,上面的人……竟是那日汴河大画舫之上的那个大胡子男人!那男人只是那样高高地往下瞧着顾早,目光冷清清的,看不出别的表情。
顾早收回了眼,便似没看见似地整个扭过了身子,背朝着他,心道这回总该走了吧?谁料半晌过去了,那身后却仍是没动静。
顾早后脊梁森森地竖起了汗毛,腾地站了起来,低着头便匆匆往城门方向而去。
没多久,身后那人便已是催了马赶了上来,却是始终跟在她后面几步远,不紧不慢。
顾早心头的火一下子冒了出来,正借了酒意,猛地站定了脚,转过身去,冷冷瞅向了那男人。
萝卜西施那男人看着顾早此刻酡红的两颊之上那隐隐显出了几分敌意的眼睛,突地又想起了那日她湿漉漉从水里爬上木船对自己回首时的一瞥,眼眸清亮得像是星,回去了之后,他居然还时时想着这双眼了,这样想着,他眼里的凉意一下子消了去,渐渐泛上了温暖。
只是顾早却没心情也去研究他的眼睛,见他居然仍那样似是没事地与自己对视,火星子终是忍不住从眼里冒了出来。
这位大爷,我挡了你的道吗?她冷冷问道。
他摇了摇头。
这路是贵府修的?他又摇了摇头。
顾早冷哼了一声:我既没挡你的道,这路也不是你家的,你却为何总跟着我?看你也不像那浮薄的人,为何行事却如此荒唐?好利的一张嘴,就像那日湿了身赤了脚却仍面不改色一样,眼前这个小妇人浑身总是透着股和别的人不一样的劲。
上次没注意,这才却是看到了她绾的妇人发髻,上面斜斜插了一支梅花钗,已是有主的人了吗?他突觉得自己心绪一下子低落了去,方才喝的那许多松花酒竟似是咕嘟咕嘟在心里冒起了酸泡。
这里荒郊野地的,离城门还有一里多地,此刻天又将晚,你家男人便放心让你一人在此间行走?他淡淡说道。
顾早扭头西望,这才注意到那太阳确实只在西山边只剩小半个脸了,此时白日已是渐短,只怕没一刻钟,天便会黑了下来。
她踌躇了下,终是不再理他,低了头匆匆朝前走去。
那男人却也不再说话,只是仍那样提了马缰,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远远地隔了有十来步的距离。
顾早一口气憋了一直走了将近半个时辰,才渐渐看到了些路人,想是已经快近城门了。
忍不住偷偷回了眼看去,见到那大胡子居然也跟到了这里,心中不禁微微一动。
她虽是觉他可厌,但方才所为,毕竟是为自己考虑的多,等进了那还未关上的城门,犹豫了下,终是停下了步子,等那大胡子上前勒了马,她叹了口气,仰脸说道:多谢了,这里已是热闹了,你不必再跟我。
他一怔,本以为又是一场冷讽热嘲的,未料虽没看见个笑脸,却也是得了一句道谢。
顾早说完了,也不待他回答,绕过了那高头大马,便又匆匆朝前去了。
大胡子男人骑在马上,望着那很快便消失在夜色和不断涌动的人潮中的背影,微微地有些出神,终是摇了摇头,一扯马缰,朝着郑门方向疾驰而去了。
待到了那靠近汴河的府邸,早有门口的小厮看见了,急忙上前接他手中的缰绳。
他下了马,抬头瞧了眼门口高高悬挂的映了太尉府三字的红红灯笼,进了大门,绕过影壁,穿过了正堂和二堂,又过了一道砌筑斗拱的垂花门,这才入了内院的园子。
沿途遇见的家人奴婢见了俱是矮膝口称二爷,他也不大搭理,只是匆匆过了北房东花厅的游廊,这才到了一间屋子前,早有那立在门口的丫鬟掀开了帘子。
此时天气并未很冷,只是那屋子里已是燃起了上等的银炭,他刚跨了进去,便觉得一股子挟了脂粉香气的暖意迎面熏了过来,定睛瞧去,那屋里此刻正乌压压地已经堆了七八个人,都是府里的女眷,正在谈笑晏晏,屋里一片春光。
他朝坐在正中铺了黑色绣金弹裘云椅上的一个老夫人疾走了几步,到了跟前,俯身行了礼,口里说道:娘,儿子这几日俱是一早出门,回来之时娘又已是安歇,总赶不上问安。
今日总算是碰上了,还请娘勿要责怪。
他话音刚落,站在那老妇人身边的一个中年妇人便已是笑道:二弟这话说的,刚刚娘还在和我念叨着你的终身大事呢。
你侄儿眼见着都是个要成亲的人,你却总是在外游荡,一年也难露几个面,若不是娘下月逢了花甲大寿再三催逼,只怕你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逍遥呢!这说话的妇人却是他的大嫂姜氏,太尉府的大房夫人,头戴一只攒金凤头钗,身穿黑色洒金祥云对襟夹衣,面皮白皙,脸容端庄,只是颧骨之上稍稍有几颗雀斑,虽是用了粉,却也遮盖不住。
那姜氏刚说完,站在里侧些的一个二十来许的妇人便吃吃地掩口笑了起来道:老夫人,要我说二爷这样的人材,每日里打指缝里过的银钱又像是那流水,只怕在外面早就有了香窝的,若是真有了,也就早早就带了回来,指不定从此就能收了心留下呢。
说这话的却是杨家大房的侧室罗三娘,缃绮上襦,碧霞罗裙,打扮得和姜氏又有些不同,又柳眉凤目,琼鼻樱唇,自有一股俏丽风流,素来便是杨家老大的心头肉,年前又刚添了个儿子,虽是庶子,却也颇得他的疼爱,故此说话也渐渐地有些多了起来。
姜氏也不理睬,只是那眉间却是隐隐聚了些不快之色。
老夫人淡淡横了她一眼,罗三娘自知失言,讪讪地笑了下,悄悄后退了半步,老夫人这才看向自己的儿子,笑道:昊儿,你大嫂说得是,你早些定下心来成了家,生个一儿半女的,就比日日给我来问十个安也要来得让我高兴。
我已经跟你大嫂说了,这回趁了这趟热闹,叫她好好留意下京里的待嫁闺秀们,也不是定要那门第高的,只要家里过得去,又合了眼缘,总是要趁早给你定下来的,你再不许又推脱了去。
老夫人鬓发已是掺杂了银丝,头上只插了一只碧玉簪子,耳边戴了副金丝小丁香,说话的当,便微微地晃了起来。
姜氏扭头瞥了自己身后的那罗三娘一眼,这才接了口道:娘是个和善的,只看人品,不挑拣那门第,若要我说,须得是那大家里出来的闺秀,才是个知情知理的,这小家里出来的,别管她怎么伶俐,总是脱不了小家子气,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闹笑话。
罗三娘只气得胸口一阵闷,她是个庶出的,父亲虽是正五品的中侍大夫,却至今也和大多数小京官一样,只能在京里稍微体面些的弄道里租房子住,明知那姜氏挤兑的是自己,却也只能暗地里咬紧了银牙,见此刻这屋里的**双眼睛都在自己身上,面上还只能露出笑。
杨昊也懒怠看那妻妾暗斗的一幕,只是听自己娘说的这话,眼前突地闪现出了方才的那个身影,面上微微笑了下,又陪着他母亲说了一会的话,这才拜辞了出来,转回了自己的院子。
却说顾早快到家时已是亥时多了,只是那街面上的夜市却正热闹,她心想三姐和青武此时生意也应该快收摊了,未料远远便在那小巷子口里见到了他二人,正翘首等待的样子。
待见了顾早,三姐是喜得一下子搂住了她,青武虽没甚表示,却也是咧开了嘴露出了笑。
今日萝卜卖得比往日快啊?顾早笑问道。
娘现在自己一个人支摊呢。
三姐应道。
顾早心中有些感动。
想是三姐和青武不放心自己这么晚还未回来,便巴巴地到了这巷口守着。
又怕那方氏一个人忙不过来,三人这才结伴匆匆往那夜市赶去,远远地却是见到那老榆树底下围了里外三层人,方氏的声音远远地便传了过来,似是与人起了争执。
顾早急忙几步赶了过去,分开了人群进去一看,果然是那方氏在和人吵架,边上的人虽是多,却是都来看热闹的。
却原来是有个买腌萝卜的算好了钱又顺了一个,方氏却是不依,那人也是较真的,这才争了起来。
看见顾早来了,那买萝卜的便扯了顾早道:二姐,我往日里在你这做生意,你自己都是多送我几个的,今日换了你娘,怎地我多拿一个也不依的?顾早急忙将嘴里仍念念叨叨的方氏扯到了自己身后,往他那碗子里多夹了四五个,这才陪了笑脸道:我娘是个铁打的,钉是钉铆是铆,你休要和她计较,等明日里我上了新货,多送你一份尝尝。
那人见顾早做的大方,这才嘴里嘀咕着走了,边上看热闹的一人笑道:却原来萝卜也是要西施卖才能顺当。
众人都大笑了起来,你一碗我一碟的,三两下便卖光了剩下的萝卜,只是从这晚后,顾早这萝卜西施的雅号却也是不胫而走,人人见了她都要叫一声,慢慢地竟是有了些名气。
见萝卜卖光了,人也渐渐散了,一家子这才收拾了一道往回走。
方氏却是对顾早多送人萝卜仍是耿耿在怀,一路不停念叨着败家。
顾早知道跟她是个说不通的,便问了她今日上工的事体,果然,方氏一下子便将方才的事情丢在了脑后,一路走一路啧啧称羡起来,道这家却原来是太尉府,那宅院是里三进外三进,跟着那管事的转得她迷迷瞪瞪才到了厨间,以后是要在厨间做个打杂的。
二姐,这太尉却是个什么官?青武不解,问了一声。
方氏撇了撇嘴:还能是什么,自然是大官了,和那太师总是个连襟的。
顾早失笑,只是她自己也不太清楚这太尉究竟是个什么级别,只知道是当下最高的军事长官,相当于她从前的那个国防部长,这一点还是拜了水浒传里的那个高俅高太尉才知道的,想了下才道:这太尉应是三公一级的,想来比那太师的品级要略微低些。
三姐和青武都笑了起来,方氏也不以为意,只是嘴里仍道:太师、太尉不都有个太吗,说他连襟又哪里错了。
顾早也终是忍不住,三人齐声笑了起来,却是家门口也已经到了。
顾早雇人进了家点了那黄漆漆的油灯,方氏听说了青武入学的事情,起先是高兴,待听到光先生的束脩一年就要两贯钱,还不包括书本纸张笔墨砚台,另外因了路程远,还需住在先生那里另交搭伙费,那嘴巴的弧度就拐了下来,半晌里不吱一声。
顾早怕青武见了难过,一下挡到了他面前,笑道:娘,那先生可是个当世的大儒,学问不但第一印成了书,那教出的学生里,考中了举人进士的更是无数,光耀门楣,我听说有个做了官的,他老娘也被官家封了诰命,回了老家那是八抬大轿,就连县太爷都亲自出城迎接……顾早不过是信口胡扯了后面的一段,却偏偏是戳中了方氏的心思,想着自己若是有朝一日也如此了回去,第一件事就是将那毛团子一家的田也给尽数弄过来自己种,立时便是又翘起了嘴角,也不肉痛了,笑眯眯从自己的私房里摸了两吊子的钱递了过来。
二姐,这个束脩我做娘的自当要出,只是那书本笔墨什么的……她巴巴地望了顾早,却是不讲。
顾早见她居然也出了钱,有些意外,当下接了笑道:娘又不是个有私房的,这般出了束脩,已是很好了,剩下的我这个做姐姐的自当包了。
方氏喜出望外,笑眯眯地拍了青武的肩,嘴里说着要勤奋向学,将来务必要考个功名回来的话,顾早朝青武挤了个眼,青武应了,方氏这才叹了口气道:哎,你那命短的老子旧日里想的就是这个,才送了你去读了两年学的,现在既是得了个这么能耐的先生,想来你也是知道该怎样的。
青武这才端正了脸色,对着方氏郑重重新应了,方氏这才满意了去。
第二日,方氏又起了个大早去上工不提,顾早也早帮着青武收拾了换洗衣物,并一双三姐新做的鞋子,裹了一个包袱,又拎了铺盖,叮嘱了三姐在家,这才陪了青武一道,先是到了那街面的书肆。
昨日石先生便已是开了个书单,让照着去买。
原来此时的科举还不像后世那样单单就一个八股,考的是经义、策问和诗赋,经义便是儒家里的一些典章,大体便是后来南宋朱熹编印的四书五经那几本,因了石先生现今也只是存了考较一个月的心思,所以并未叫买齐,只是单单列了一本论语。
青武从前进学的那先生,教的不过是些百家姓和千字文,两年里断断续续的功夫颠来倒去也就这么个启蒙水平,论语却是没有学过,所以书也需重买。
顾早兴冲冲进了书铺,问了那店主价钱,却是被吓了一跳。
她从前便是嫌书贵,此时方知什么叫贵,书本居然是论页算价钱的,一页纸四文,这论语二十篇一本下来,价钱却也是要一贯多了,抵得上一个月的房租钱。
顾早只是惊讶了下,好在今日身边的包袱里带够了钱,当下又挑了些纸笔砚墨,一并数了钱付了,这才拿了东西出了书肆,叫了辆车,朝那金明池去了,到了守道堂,先是让青武拜见了石先生。
那石先生见青武样貌忠实,眼睛却是灵透,便心生了些好感,又让写了几个字,见墨迹挺拔,颇见风骨,暗自点了下头,受了他三拜,算是暂且入了学堂了。
顾早已在石娘子的引领下到了后屋将青武的床铺打理妥当了,这才转了出来。
本想再叮嘱他几句,却从门里见到他已是坐在了学堂里听那石先生授课,神情专注。
虽是年纪在那些学生里瞧着是有些小的,却也是有模有样,心中欢喜,又生了几分感概,远远地立着看了一会,这才谢过了石娘子,自己回去了。
那腌萝卜的生意已是渐渐地起稳了,门口的小院子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缸子坛子,品色也从刚开始的腌萝卜卷、小萝卜串、烧酒萝卜发展成了现在的腌菘菜、腌香椿、糖醋蒜头、酱瓜酱茄……竟似要开了个齐备的腌菜铺一般。
顾早自己也去买了好些个坛坛罐罐过来,想是此时烧瓷发达的缘故,发现原来这瓦釉的粗缸罐是目前为止她发现的最便宜的东西,老大的一个也不过十文钱,怪道那做酱的跑路了,剩下的这些个裂嘴的都没被胡氏给收了去,只是那好的却一只也不见,想来虽是便宜,也是必定给她顺去了。
这生意做顺了,顾早那萝卜西施的名号却是越叫越响,没半个月,居然这整条夜市街的人便都认识了她,喜她为人爽利,那一口一口的萝卜西施叫得好不欢快。
这人怕出名猪怕壮,果然是颠扑不破的千古真理。
名头响了,这街上有些不入流的见她人长得美貌,又只是两姐妹,且渐渐也不知被谁传开了她是个没了夫家的妾,这动起了歪脑筋的人便络绎不绝了起来,言语调戏那是家常小菜,便是趁了边上人少之时拉拉扯扯也是常有的。
顾早却也不是个吃素的,几次了下来,便也多了个心眼,和三姐出来支摊子时便都将下工了的老娘也提了出来,不用她买卖,只是支了个板凳让她靠在树上坐,见到了那不怀好意的人,方氏便是如猛虎出山,捉住了一顿又撕又骂,没几次,这整条街的人便又都知道了那萝卜西施虽是个水灵的,她家那老子娘却是只惹不得的母大虫,便也只好渐渐息了那心思。
青武每十天逢了休沐日便回来一次,三次下来,便是那月考了,居然说是得了中上的评定,虽不是上好,但他年岁偏幼,又是个断过两年学的,有这样的成绩,却已是不错了,那石先生也是个知情的,当下便正式收了他做学生。
顾早知道了这消息,很是欢喜,当晚特意也不去支摊了,和三姐买了食材,自己亲自动手,做了豆豉煨肉、油丝蛋、烧肠、面筋、青菜烧米果,又将柿饼去核,与那熟糯米粉和了加蜜汁水,调润蒸熟了,做成了那冰糖琥珀糕,虽都只是贱价的东西,只是也摆了满满一桌,每人又吃了几杯外面沈娘子那饭铺里买来的百果酒,倒也乐乐呵呵地过了一宿。
顾早让青武捎带了特意多做的冰糖琥珀糕给石娘子,送他又去了学堂,才回来算了下这到了东京一个多月来的进项,刨去了萝卜菜蔬调料的成本,每晚均进两百五十文左右,统共竟也得了将近八千文,合差不多十贯的钱。
按了此时东京城里家庭收入的类别来说,三千钱以下的属于贫困户,她虽算不上贫困户了,只是和那中等家庭的一万五千钱以上的标准相比,还是差了一半。
顾早却也不气馁,这刚第一个月,有了这样的进项,已是出乎她的意料了。
且按着现在的模样来看,已是越来越大了,以后想必会更好,近来甚至隔壁沈娘子做焌糟的那家酒肆已是托了她来打听进货的事项了。
只是她家院子小,放不了许多坛子,每日里腌的东西差不多又只够自己卖,所以还未答应了下来。
此时光她和三姐两个,又要买,又要腌,又要卖的,每日里只见是忙得似那陀螺在不停地转,方氏每日上工,便似刘姥姥掉进了大观园,哪里还肯辞工了不做,每日里回来只是不住口地卖弄自己新得来的关于主家的小道消息。
顾早又想了自己以后的打算,心中便慢慢寻思着去找个帮手了,这却只能又找那牙侩了。
不过只一说,第二日,临街那牙侩铺的便早早地领了五六个人过来站到了顾早的院子里,都是姑娘小媳妇的模样。
顾早正用手抹着那菜上的盐,洗了下擦干,这才转身瞧了过去,却是早已经瞧见那几个人面上的不快之色,心中一想便是明白了,应是都存了方氏那样的心思想要入大观园的,这腌萝卜和菜的地却是瞧不上眼,当下也不多说,只是对那牙侩笑道:我这里味道确是冲了些,想是她们有些闻不惯,有没有别的人?那牙侩想了下道:倒是有个,只是年纪小了些,我怕她不顶用所以没带了来。
顾早道:年纪小却是不怕的,我这里又不用她挑箩扛担子的,你带来我瞧瞧。
原来顾早想着自己这里地方破旧,那大些的人都是有了眼色的,便是雇了也不会好好做活,不如用个小些的。
一则是那小小年纪便出来做工的,必定是家里穷苦,她有心照拂下,二则也是看中了好弹压。
那牙侩是知道顾早那萝卜西施名号的,存心想做成了生意,当下带了这几个姑娘小媳妇走了,第二日便又领了个过来,这次却是个只有十来岁的小姑娘,衣衫破破旧旧,顾早刚觉得有些眼熟,边上那三姐便已是叫了出来,原来竟是她们那日入京过十里镇时救过的那卖油果子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也是早已认出了顾早和三姐,立时便已是跪了下来要磕头,早被顾早扯了起来,问了缘由,才知道这小姑娘名为柳枣,是十里镇上的,家中也不过是种菜的,境况不大好,亲娘早没了,那后的又一连生了几个姑娘,巴巴地盼着小子,自然对柳枣横竖不满意,早早地便打发了出去蹭钱,原先是让卖那油果子,后来嫌没得几个钱,便托了牙侩,说是有看中的卖身了还是做工都不计较,便想趁机推了出去,省得整日在眼前晃荡。
顾早怜惜柳枣,立时便是与那牙侩说定了工钱,又给了中人费,那牙侩却是喜孜孜地走了,柳枣却是又要下跪了,这次是被三姐给拎了道:你来是没问题,只是我家屋子小,只能委屈你和我们姐俩挤一屋,你莫嫌弃便好。
那柳枣早已是眼泪汪汪道:二姐三姐,我能又遇见你两个,还得了个睡的地,便已经是前世修来的福了,只盼你家能买了我再不用回去,便是做牛做马也是心甘情愿地。
顾早早看出了不对,掀开了她衣袖一看,竟真的是瘦瘦的胳膊上都是扭掐过的青痕,心中暗骂那心狠的婆娘,当下柔声劝慰了几句,又听说一早过来饭还没吃,想起家里还有几个鸡子,便掐了点小葱,自己炒了个蛋炒饭给她吃了,却是刮得连一粒饭都没剩下。
顾大姐和羊头签晚间那方氏回了家中,顾早几个还没去支摊,正忙着收拾东西,她猛不丁见家中竟是多了口人,屋里有些暗也没瞧清楚,待听说是顾早新雇了来帮忙的,心中便是有些不痛快了,噼噼啪啪地说道:我这张嘴巴好容易挪出了家,你倒好,又接进了一张,雇便雇了,怎的也不找个力大能干些活的,这么个瘦丁丁的,能做得了什么?那柳枣和顾早三姐不过处了半日,便知道她们是个和善的,心中早已是欢喜不已。
她在外蹭了这几年的钱,也学会了看人眼色,见方氏有些不喜自己,早已经从里面走了几步到了她跟前,先是一声响亮亮的老夫人,然后便是笑了脸道:老夫人,我便是那日你们救上船的那卖油果子的,我虽是个子小了些,但力气却是有的,老夫人有什么事情,只要吩咐我一声,我便总会给您处置得妥妥当当。
那方氏自娘胎里爬出,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叫自己为老夫人,一下子便和自己这个把月来日日耳朵里听到,却是从未见过的那太尉府二品诰命老夫人重合了起来,整个人一下子便轻了二十斤,借了外面的天光,又瞧见果然是那日的那个小姑娘,心中的那丝怨念也就消了去。
当下咳了声,摆出了从前她暗地里模仿过的东山村里正夫人的模样稍稍点了下头,不再言语。
顾早和三姐暗中早已是笑破肚皮,都是强忍了,看看时辰也差不多了,这才招呼了柳枣一道去那夜市摆摊,那柳枣的嘴巴果然是个响亮的,大爷奶奶的甜腻腻叫个不停,硬是让三姐摇头自叹不如,却原来她才是那个做买卖的料。
第二日,顾早叫三姐和柳枣一道去那早市买些菜品过来,自己在小院里正忙着,突地瞧见门口站了一位二十出头的妇人,手上用稻草提了一块猪肉,两只猪耳朵,身后躲藏了两个女孩儿,一个七八岁的模样,另一个小一两岁,俱是只在那妇人身后伸出个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那妇人样貌周正,头上扎了一块蓝底花布,身穿半新不旧的夹衣,只是袖口似乎隐隐还能看见有些油渍。
顾早没见过这妇人,只以为她是路过的,便不留意,正要回转了头,却见那妇人仍呆呆望着自己,面上似是有了悲苦之色,连嘴唇也微微抖动,心中便暗暗有些生疑,再仔细一瞧,却是觉得有几分面熟。
那妇人此时已是几步走了进来,也不顾她手上盐卤腌臜,一把拉住便掉了下泪。
二姐……,你怎的如此命苦……顾早一惊,脑中已是飞速地转了一圈,再瞧向她那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面盘,心里便已是明镜似的了,于是朝她笑了下,叫道:大姐。
那女子果然便是顾家的大姐。
她原本嫁了县里的一个屠户,没几年公爹婆俱没了,便举家迁到了东京,如今住在那城南的坊巷桥,边上有个肉市,她夫妇在那里得了个铺子,便日日里操刀卖猪肉。
前几日偶然碰到了自家的伯娘胡氏,被扯住告诉了一番,说是她娘家二姐刁钻泼辣,怪道命硬连官人也克死,才知道自己娘家俱已是搬到了东京,心中放心不下,这日觑了个空,便扯了自己的一对姑娘找来探望。
顾早见她拉了自己抹起了眼泪,急急忙忙地露出了个笑脸道:大姐,我和娘他们到了京里也不过一个多月,日日里都瞎忙,心中总想着哪日有空了去瞧下你,却总是没得空,今日你自己来了可是正巧,快进屋坐下。
说着又笑问她身后那两个丫头的名字,原来大的那个叫珠儿,小的叫钏儿,知道自己娘今日要来姥家,都吵了要跟过来,顾大姐拗不过,这才带了来。
顾早洗了手,牵了珠儿钏儿进去,端出了自己昨日做的糖酥饼,那两个丫头起先还有些怯怯的,待咬了一口,见滋味竟是从未吃过的好,又见顾早笑眯眯的眼睛成了两道好看的月牙儿,很快便姨妈姨妈地叫了起来,很是亲热。
顾大姐见顾早脸容开朗,言语爽利,并无自己开始以为的那样抑郁不乐,倒也是忘了抹眼泪,只呆呆站在那里瞧着她,心中觉得眼前这个妹妹似是和从前不大一样了,只是哪里不一样,一时却又讲不出来。
恰此时,三姐和柳枣也已经买了东西回来,见了顾大姐和珠儿钏儿,自是免不了又一番感叹。
那顾大姐这才知道自己娘家现在做起了这腌货的买卖,尝了一根萝卜,竟是吃出了滋味,尽数嚼了下去才叹道:你们如今过得顺当,我这心里也终是安生了些,从前路远,自己又是个没用的,也没照拂过你们……说着那眼圈竟又是隐隐有些红了。
顾早笑道:大姐尽可放心,娘和三姐青武有我照看呢,你还愁饿了肚子不成?倒是你自己,还是要……三姐没那个心眼,只是顾早眼睛尖,早看出了顾大姐是个性子软和的人,见她进来的这一刻钟功夫,那眉头便是没舒展过,心中便已是隐隐觉得她日子应该不是很舒心。
果然,顾早只不过这样略略一提,那顾大姐的脸色便已是暗了下来,低了头只怔怔瞧着正在吃糕饼的两个女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顾早暗叹了口气,有心问下,只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她若是个好面子的,自己问了反倒是给她没脸,便只轻轻揭过了不提,只拣了方氏的一些糗事来讲,逗得顾大姐也笑了起来道:娘本就是个这样的性子。
姐几个说着话,那时辰转眼便是临近午间了,顾早起身说要烧几个菜留大姐母女一道吃饭,顾大姐这才慌忙起了身,说要赶着回去顾铺子的,说话间竟是已经过了时辰。
顾早见她确实急着要走的样子,也不勉强挽留,只是见珠儿钏儿却是正和三姐柳枣说得高兴,嘴巴边糊满了糕饼的屑,抵住了脚不愿离去。
那顾大姐便挂下了脸,举起手要打的样子,珠儿钏儿扁了嘴似是要哭起来,顾早急忙拦住了。
她本是想留下这两个小侄女住几天,只是看自己这地实在是已经挤得连人都转不过弯了,好说歹说,又将剩下的糖酥饼都包了塞到了那小手里,总算是劝住了。
她又拣了几盆腌菜萝卜捆好了让给那顾大姐,她这才讪讪地牵了自己的女儿,让她姐俩有空到她那处去玩,顾早应了,她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了。
晚间方氏回来,瞧见了那肉和猪耳朵,才知道是大姐来过了。
家里这四个娃,大姐是第一个的,自然是她的心头肉,说了起来也已经是几年未见着了,唏嘘不已。
顾早也不提大姐眉间眼角的虑色,只是拣好的说,夸珠儿和钏儿长得像娘,是个美人胚子,把方氏美得不行,喜滋滋道:那是自然,你别瞧你娘现在长成了歪瓜裂枣,那都是嫁了你那个死鬼爹才这样的,你娘我从前可也是娇滴滴的,那腰身只一掐,二姐你倒是最从了我。
方氏此言一出,便是嘴巴最甜的刘枣也是愣在了那里,歪着脑袋横竖看个不停,惹得方氏一阵笑骂:你个小蹄子,瞅什么瞅,我若是个丑的,怎地会生出这三个如花似玉的姑娘。
此话倒是有道理。
顾早借了昏黄的灯光仔细瞧去,果然在她那横肉道道的脸上还是依稀可以瞧出些自己脸容的影子,不禁暗叹了口气,这可真的是叫做岁月如刀,刀刀杀猫,只是她现在无论如何也是想象不出方氏自己口中当年那一掐小蛮腰时的模样了。
却说方氏第二日一早又去了郑门的太尉府上工。
远远地便瞅见那建在东南的大门,虽是气派,却是不能进的,沿着那高高的青砖院墙一直走到了东北角的耳门,那守门的小厮自是认得她的,便放了进去,她这才熟门熟路地七拐八弯了几下,到了那建在一片耳房里的大厨间中。
这太尉府虽说是有两房,但二房的那个老爷,便是被称作二爷的,听说至今仍是孤身,脾性有些古怪,常年也不大在家的,所以基本就是住在东厢房的大房杨太尉一家和北边正房里的老夫人要伺候,两边虽是各有小厨房,但除了一些小点,日常的吃食还是统归了在大厨房里做。
又因了快是老夫人的六十大寿,怕人手到时候不足,这才又添了方氏和另几个婆子过来的。
方氏在那里,每日里不过和婆子们一道洗菜扫地刷锅的,比起从前的地里活,自是轻了不少,太尉府待下人也不十分刻薄,日日里吃得嘴上流油打饱嗝,又时常有那闲话唠嗑,所以心中倒也颇为得意,自觉出去了都有些高过她那些街坊一头的感觉,只唯一不顺心的,便是她的顶头上司,那被唤做六嫂的厨娘了。
这六嫂不过三十来岁,据说和那宣德门里御厨房的人也是同一个师傅教出来的,手艺自是不错。
府中的老夫人喜食她做的甜糕,特意命了多加一份工钱,所以在厨房里向来便是有些颐气指使的,翘起了头走路。
偏偏在方氏眼里,这做菜也没甚花头,想她家那个从前连饭也会烧糊的二姐去了扬州李官人家两年,只不过在厨间里多看了几眼那大厨烧菜,现在不也做得东山村第一了吗?所以见这六嫂比自己还小几岁,却不过仗着会做几个菜,时常给自己甩脸子,那心里早就窝了火,只是强忍着没有蹦起来。
快近晌午时分了,厨间里却是挪进了一个穿红戴绿的俏丫头,也不进来,只站在门口嚷道:六嫂,小奶奶有些嘴淡,吃不下去饭,叫你做了那羊头签过来喝两口。
方氏正埋头在摘菜,她在此已经待了将近一个月,早知道了这小奶奶便是大房里的那位侧室罗三娘了。
只见那六嫂急急忙忙搬下了自己的二郎腿,放下了才咬了一半的一块糕,从凳子上站了起来,面上带了笑应道:小翠,这就做,好了便会送去。
那小翠见她应得伶俐,这才点点头,满意而去。
原来这罗三娘虽不过是个侧室,但年轻漂亮,素来在房里是个会耍弄的,年前让那杨太尉又人过中年犹得佳儿,喜得跟什么似的,加上她素来出手大方会打点下人,所以这府里会看风向的无不想尽力讨好巴结了她去,已是隐隐和那姜氏有了平分天下的态势。
这六嫂自然也不是个愚笨的,此时听那小翠说小奶奶想吃自己做的羊头签,立时便动手做了起来。
羊头签便是羊头羹汤,时人将羹惯称为签。
只见她拿了一大把葱,只取了条里的那像韭黄的心,用淡酒、香醋浸泡了,其余的都随手扔到了地上。
方氏瞪大了眼睛,又见她拿了两个采买过来已经刮洗干净的羊头,只剔留了正脸两侧的嫩肉,余下的也都丢到了地上,嘴里说道:这些不是府上那贵人可以吃的。
方氏肉痛,忍不住过去了捡起那地上的羊头,嘴里嘀咕着作践,被那六嫂听到了,讥笑了起来:你这婆子,捡叼我丢地上的,不正是那狗子吗?方氏大怒,将那两个少了脸颊肉的羊头一放,眼睛一睁,一撒子口水便已是朝那六嫂噗了过来。
那六嫂岂肯吃亏,也不顾手上的活,叉了腰与方氏对骂了起来,两人越骂越凶,到最后拉拉扯扯地竟然动起了手,边上的人见劝不住架,早已经一溜烟跑去叫了那管事的。
方氏的春风得意等那管事的匆匆赶到,一声大喝,方氏和六嫂这才停了手,只是两人的眼珠子仍都似那斗鸡睁得滚圆,气咻咻地喘着不停。
那管事的姓卢,不过二十来岁,是府上大管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刚到了太尉府没多久。
见好好的一个厨间被这两个弄得一团糟,豆苗菘菜撒了一地踩得不成样,气得骂道:你们这些个婆娘,平日里闹得乌烟瘴气我也懒怠理,今日竟是动起了手,你们道这是那市井街头,由得你们一个个撒泼的吗?再不紧着,一顿棒子赶将了出去!方氏见那卢管事真的恼了,心里有些后怕,缩了缩脖子,微微往后退了一步。
那六嫂却道他不过是个厨灶管事的,也未将他放在眼里,反是哼了一声,冷笑道:小奶奶嘴淡,我给她好好的做着羊头签,这婆子却是无缘无由过来啐了我一脸,今日她若不给我磕三个响头赔罪,我是决计不干的。
方氏见她如此说道,刚刚那缩了回去的头便又已是探了回来,朝那管事的诉苦了起来:她做羊头签,却是把个好好的羊头都丢了在地上,我看不过眼去捡了,她倒骂我狗子,我气不过才和她干了起来,为何要我磕头赔罪?不等那卢管事开口,六嫂已是嗤鼻道:果然是乡下来的婆娘,眼界却只有那铜钱眼大,莫说是两个羊头,便是十个,百个,太尉府这样的人家也是丢得起,况且那羊头剩下的肉粗粝粝的,贵人们怎生咽得下去?那卢管事心里已是明镜似的,见平日里这六嫂便是有些不服自己的管教,心中早有不满,顿了脚看向她骂道:你这婆娘也是个不知道深浅的,方婆子拣便拣了,你又骂她狗子做甚么?还是趁早快各自歇了好好做了分内的差使的好!方氏见卢管事竟是有些偏帮自己的样子,喜出望外地便是有些得意了起来。
那六嫂一怔,已是冷笑了起来:卢家的,我可不是卖身过来的,不过是府上看中我手艺请了我来的,你今日若是不秉公处置了,只怕老夫人的寿诞,我也做不动菜了。
那卢管事见六嫂竟是仗着府中老夫人好吃她一口糕点这样要挟,想着这婆娘若是万一真到时候梗了脖子走路,别说自己这小小的厨灶管事,便是那管家亲戚,只怕也担待不了,不禁又有些犹豫了起来。
他在那里犹豫,这边六嫂和方氏两个却又已经开始吵了。
那卢管事见这两边都不听自己劝,一咬牙,飞身便出了厨间要去找大管家。
刚到了那门廊,却是迎面碰到了姜氏身边的大丫头碧儿,两人差点撞了起来,那卢管事急忙退到了一边赔罪个不停,碧儿笑骂道:你这人,平日里看着倒也稳重,今日怎的如此毛毛躁躁。
卢管事见碧儿虽是在骂自己,那脸上却是带了笑的,当下便直起了身,将方才的事情略略提了下。
你道是小奶奶要吃那羊头签的?碧儿问道。
卢管事点头道:听那六嫂是这么提了下。
碧儿目光微微一闪,已是笑道:你自回去了,叫那两个婆娘都好好歇了,夫人自会过来瞧瞧。
说着也不多说,转头便朝着那东屋的正房去了。
那卢管事见这样的一个小事竟也要惊动姜氏,虽是天气有些寒意了,那后背也已经是有了些汗湿,又怕万一等那姜氏过来时那两人还在闹,自己更没脸面,当下便匆匆也赶了回去。
碧儿掀了门帘进去,那姜氏刚用过午膳,正坐在那喝着茶水,当下靠了过去笑道:夫人,方才碰到了大厨间那管事的,说是六嫂和一个新来的粗使婆子干起了架。
姜氏笑骂道:不过是这样的小事,你也巴巴地跑来告诉我?闹事不服管的,打了几板子赶了出去便是。
碧儿却是凑到了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那姜氏面色一沉,想了下,点了点头叹道:还是你这丫头伶俐,这便跟了我去瞧下。
那碧儿一笑,伸手扶了姜氏,两人便朝那厨间方向过去了,刚跨进门,迎面便飞来了一条嫩秧秧的小丝瓜,差点劈中姜氏面门,幸而碧儿眼快,扯了一把,才斜斜飞了过去,饶是这样,那姜氏也已是吓了一跳。
飞出这丝瓜的正是那六嫂。
原来方才那卢管事去了之后,这两人便又夹缠不清了起来,六嫂虽也是个泼的,但论起干架,却还不是方氏的对手,眼见着自己落了下风,便随手操起了物件丢过去,却不想偏偏差点砸中了姜氏,饶是她是个胆大的,也是撒了手呆呆地立着,有些慌乱。
那边上劝架的卢管事额头的汗早已是如浆水般往外冒了,见姜氏过来,这两人终于消停了下来,也顾不得擦汗,急忙飞奔了过去迎接,点头哈腰。
姜氏并不开口,只是瞧着,碧儿横扫了六嫂一眼,冷冷道:夫人仁慈,几日不敲打,这里就闹得跟要翻天了似的,如今竟连东西也敢迎头砸了过来。
那六嫂见自己惹了祸,忙不迭奔到了姜氏面前,弯下了腰:夫人息怒,都是我不好,本是要丢那个婆娘的,谁想……她话未说完,便已是被碧儿狠狠啐了一口:你个下作的,平日里便不是安生的东西,竟拿了那好好的丝瓜乱丢,你当都是凭空变出来的?六嫂自知理亏,也不敢回嘴,只是站着把头低了下去,面上却仍是带了一丝不忿,早被那姜氏瞧见了,这才咳了一声,慢慢道:我听说你拿了两个羊头,只挖了颊肉便都丢了?还说这府上的贵人吃不得那粗肉,却不知那贵人是哪位?却是小奶奶说嘴淡叫做的……六嫂应了声。
她话音未落,门口便已是响起了刚才那小翠的声音:六嫂,叫你做个羊头签,怎的半日都没见送去?再不送去,奶奶……她跨了进来,才瞧见面前正铁了一张脸的姜氏,吓得连后面的话也吞了回去,只呆呆站在那里。
姜氏笑道:奶奶,哪个奶奶?这府上的二爷还没娶亲,却又哪里凭空冒出来个奶奶?小翠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急忙跪了下来,自己打了个耳光,陪笑道:夫人息怒,都怪我一时大意,以后万万不会的了。
姜氏冷冷盯她一眼,这才道:那位奶奶却是个好贵的人,竟长了张这样的刁嘴,不是羊颊肉便要梗住了脖子。
你去叫了她来,我却是要好好听她讲下这个理。
小翠无奈,这才站了起来狠狠剜了六嫂一眼,慢慢退了出去,待出了厨间,便是撒了腿地奔向那东厢的西屋通报消息了。
却说那方氏来此一个多月,这才是第一次见到了姜氏,刚开始怕她责骂自己,到后来却见她似是把自己给忘了,半字也没提到,心中早已经是大呼侥幸,偷偷地缩到了人后。
正庆幸着,耳边却是听那姜氏问道:方才和六嫂干架的是哪个?方氏大惊,又见厨间里其他人的目光都盯向了自己,知道也躲不过去,这才缩了肩从别的婆子身后慢慢挪了出来,讪讪地低头站在那里。
姜氏看了她一眼,却是淡淡道:你倒是个知理的,知道物力当惜,只是今后也须守住我太尉府里的规矩,别把那外面的习气带了进来。
方氏本以为要吃顿爆栗子的,没想到竟是这样轻描淡写地一句抹过,听那话里意思,竟还有些褒扬,一下子便似油老鼠掉进了米缸,弯下了腰不住点头称是,面上已是带出了笑,又横了那六嫂一眼。
六嫂见方氏竟是占了上风,自己反倒被她耻笑了去,一个忍不住,便低声咕哝了道:我却是两面不是人了,若不是老夫人喜好我的手艺,不如早早离去的好。
姜氏见她竟抬出了老夫人来压自己,心中恼恨,一时也未言语。
那方氏却是个顺杆往上爬的人,见姜氏并无责怪自己的意思,那底气便足了,忍不住卖弄了道:论起做吃食的手艺,我家的二姐也未必就比不上你,只是见不惯你拿个鸡毛当令箭的弹压人。
六嫂撇了嘴冷笑,姜氏却似是颇感兴趣,看向了方氏道:你说的当真?方氏见姜氏接口,更是得意,手舞足蹈了吹嘘道:可不是,我家二姐当初在扬州城里做菜,可算得上一把交椅了,吃过的人都没说不好的。
碧儿见姜氏感兴趣,略想一想,便已是知道了她心思,当下笑问道:你家二姐现在何处?方氏道:做了腌萝卜在卖呢。
她话音刚落,整个厨间的人便已是都笑了起来。
姜氏不过是用手帕抹了下嘴,碧儿露出了牙,那六嫂却是笑得前仰后合。
见众人笑自己,方氏急道:夫人,我却不是瞎说的,我家二姐那手艺确是好,便是腌的萝卜也比别人的要好吃一大截,我看便是六嫂也未必就胜得过。
六嫂听她如此说,已是解了身上的围兜,冷笑道:夫人,这却不是我拿样了,这方婆子既然这样说我,我在这里也是没脸面做下去了,不如离了去,让她家那二姐过来了。
姜氏看她一眼,淡淡道:我知你是个本事的,不过是乡下妇人的随口之言,听了也就过去了,你又猴急什么?那六嫂讪讪地有些说不出话来,抬头却是瞧见了罗三娘已经赶了过来。
却说那罗三娘正在屋里等的不耐烦,瞧见自己身边的小翠急匆匆赶来,手上却仍是空的,正要骂,小翠已是摇晃着手,凑了过来嘀咕了几句,罗三娘立时便变了脸色,骂道:我只教她做羊头签,没叫她挖脸颊肉的,这不是白白坑了我吗?嘴里骂着,脚下也不敢停顿,急急忙忙地扭着小脚朝着北向的大厨间走了过去。
罗三娘进了厨间,见了姜氏,见过了礼,便急忙剖白道:我今日身子有些不爽利,饭吃不下去,小翠心疼我,才叫六嫂给我做碗汤的,这挖脸颊肉丢羊头的事情,我确是不知情的,还望夫人明鉴。
姜氏也不瞧她,只是淡淡说道:我前日里进宫探望娘娘,却是听了个趣事,圣上深夜了还在处理国事,腹中饥饿,想吃碗这羊头签,却是忍着没叫做,说是宫中一时随便索取,会让外面的看成惯例,所以宁愿忍了一时饥饿。
当今圣上都如此了,我们府里如今倒是有人这样不知轻重的,若是传了出去叫人奏上一本,只怕就不是小事了。
她话音刚落,那罗三娘已是面色大变,顺势便跪了下去道:夫人教训的是,往后再也不敢叫吃羊头签了。
六嫂也未想到自己这随手一丢竟是扯上了当今的官家,哪里还站得住脚,也是跪了下去。
姜氏这才看了罗三娘一眼,面上带了笑扶了起来,温言道:又哪里是叫不让吃呢,我也知道你是个好的,只是我们府里老夫人仁慈,下面那些人却是被宠得没了规矩,这才闹得家无宁日的。
明日起将那从前的规矩都重新立了一遍,自然就相安无事了。
罗三娘点头连连称是,那姜氏这才看了一眼大厨间里的人,冷声说道:都给我听好了,从前的事就算过去,明日起若是再有人不知轻重,就休要怪我不讲情面了。
众人俱是一凛,姜氏却是又看向了方氏,笑道:你好生做下去,下月便涨了你工钱。
方氏大喜过望,早是也跪了下去不停磕头称谢。
姜氏见众下人眼里露出的艳羡之色,又看一眼面如土色站着的罗三娘,觉得这段时日来自己心里的那郁闷之气消了不少,这才扶了碧儿的手,满意地离去。
待她身影消失了,罗三娘这才在心里暗暗啐了一口,扭头狠狠瞪了一眼那仍跪在地上的六嫂,哼了一声也自去了。
方氏今日这一仗却是打得大获全胜,心情自是好,回了家中便忍不住提了炫耀起来,又不住口地夸赞那姜氏有风范,简直就和天上的王母娘娘没两样了。
顾早却是有些担心,劝道:娘,你明日去了还是将这工辞了去吧,这样的人家里弯弯道道多的很,你再这样夹缠不清的,只怕迟早会惹出祸事。
方氏正春风得意,哪里还听得进去,摇头道:今日那夫人还亲口夸赞我,又许了涨我工钱。
我行得正坐得端,又会有什么祸事?顾早苦口婆心劝了一大堆话,见她竟是个油盐不进的,没奈何也只好叹了口气,暂且由了她去,只是算着自己的钱,想着早日把那事情做起来了,再叫方氏辞工了来帮忙,应是好说一点。
方氏这里得意,那六嫂却是越想越气,竟是一夜都没睡着,第二日带了个青眼眶来上工,瞧着方氏那春风的脸,心里便是一阵窝火,眉头一皱,却是想出了个法子。
六嫂的报复却说那六嫂想出了个法子,一头钻进了厨房便忙活了起来,等时辰到了,那名叫蕙心的老夫人身边的一名大丫头来厨间取膳食的当,挨了过去陪着笑脸道:姐姐今日怎的自己来取?派个小丫头说声,我自当会送去的。
那蕙心睨她一眼,似笑非笑道:昨日听说你这里闹得很是欢腾,你如今也是个有名的,哪里敢劳你大驾。
六嫂那脸腾地飞红了起来,自己刮了个耳光子道:都是我这嘴巴,三日不抽就泛了臭气,老夫人菩萨一样的人,肯吃我做的两口饭,那就是我天大的脸面了。
蕙心似是没听见,提了食盒转身便要走了,那六嫂赶忙扯了衣袖笑道:姐姐可否领我也一道过去拜下老夫人?有段日子没拜过了,怪道想念的。
蕙心盯她一眼,只淡淡一笑,也不多说,自往那北边正房去了。
那六嫂赶忙小步踮着跟在后面,到了那门帘前,却不敢进去,只缩着手站在外面,良久,那门帘才被霍地掀开,却是另一个丫头兰心露出了头,叫了她进去。
六嫂精神一振,赶忙捋齐了头发,低了头进去,也不看,便朝着正中间跪了下去,口里说着老夫人金体万安,说完了才微微抬起了眼瞧了过去。
原来老夫人已是吃毕了饭,正坐在矮炕边,手里端了个茶盏正看着自己。
六嫂哪里还敢细看,头又是低了下去,连气都不敢大声喘,耳边这才听到老夫人笑了声道:六嫂,也难为你知道我口味,今日这烧瓤虾绒和玉糁羹倒是软和鲜香,香露饭也是不错,倒多吃了两口。
六嫂听是赞了自己,心头便是像开了花,这才抬起了眼笑道:老夫人吃得下我做的饭,那便是我三世修来的福分。
昨日都怪我一时猪油蒙了心,也不知道这张臭嘴巴都往外泼了什么,回去一宿都是没有睡觉,怕老夫人责怪,这不现在跟了蕙心姐姐过来,来向老夫人赔罪来了。
老夫人见她面皮发黄,眼眶乌青,果然是有些憔悴的样子,还道她真的是担心所致,笑道:也就豆丁大的事,你知道了便好,哪里用得了这么怕。
那六嫂一个头磕了下去,抬起来眼里已是冒出了泪花,几步膝行了过去靠近老夫人,这才用衣角抹了下眼睛,笑道:老夫人仁慈,真当是我的福分,我有个话,却不知当不当讲。
那边上的蕙心早就看她不顺眼了去,哼了声道:六嫂你巴巴地来,只怕要对老夫人说的就是这个话吧,老夫人既然许了你进来,你讲了便是。
六嫂又觑了眼老夫人,见她面上带了笑意,这才委屈了脸道:老夫人,这眼见着您的寿诞也就要到了,我整日都在思量着怎样做出些个好的新菜色来,故此在厨间里便是有些恍惚,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那新来打杂的方婆子,她却是瞧我不顺眼,日日里拿话挤兑我,又说我做菜不过花把势,她家那二姐便是腌个萝卜也比我做的好吃一大截,听着似是要撵了我走让她家那二姐来的意思,我气不过昨日才和她干了起来,胸口都被捶了不知道多少下,今早过来那两个手还抖的。
老夫人将手中的茶盏一放,哼了一声道:这样的刁奴,还留下来做什么,快赶了出去。
六嫂见老夫人入彀,心中暗喜,面上却道:老夫人仁慈,这眼见着您的寿诞也就要到了,我也思量着,是不是府上要再请个大厨过来,一则是到时人手够了做事才方便,二则呢,我是想着那新的大厨总是能带些新巧的菜色过来,到时也能为您的寿筵增辉,只我一人的话,总免不了来来去去那几个菜色,老夫人便是不说,我自个心下也是羞愧得紧。
老夫人点头笑了起来道:难为你一心为主,听着倒也是个不错的想法,只是这好的大厨如今东京城里很是走俏,一时只怕也难找。
六嫂这才陪了笑道:那方婆子不是说她家二姐在扬州城里做菜也是一把交椅,手艺更是胜我一筹?我却是想着,何不让那方婆子家的二姐也过来,与我比试做个菜,请老夫人吃了再下评判。
若是果真比我强,就让她做了这大厨间的主厨,我甘愿做她二手,两人齐心把老夫人的寿筵做得金玉满堂。
老夫人叹道:你倒是个忠义的,又一心为主,只是听你方才讲来,那方婆子确是有些可恶。
那六嫂这才磕了个头又道:可不正是呢,所以我还有个私心,也就大着胆子说了出来,求老夫人成全。
若是我手艺当真不比那二姐,我便自当如她老娘所愿那样让出了位置,若是她不过是个吹嘘的,我却是要那方婆子朝我赔罪。
她昨日啐了我一脸,又捶打了我几十下,我也不动她,不过要她自己扇脸回去。
所谓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还请老夫人成全了我的这口气。
老夫人笑道:这确也不过份,又有什么为难的。
说着便转向了蕙心道,你去找下元娘,叫她安排了下去,左右也是无事闲着,就今日了。
蕙心应了一声自去找那姜氏了,六嫂这才站了起来,千恩万谢,欢欢喜喜地退下了。
却说顾早在家,早上又新下了几坛子的东西,一直忙到了现在,才空了下来和三姐柳枣扒拉着中午的饭,没吃几口,却是瞧见自己那院子的门口来了个青衣小帽的人,看着倒像是个哪家的小厮模样,也不在意,正要伸筷子夹那碗里的菜,却听见那小厮嚷道:这里便是那方婆子的家吗?顾早急忙放下了碗筷出来,应了声。
那小厮打量了她一眼,这才道:我却是太尉府夫人派来的,说让那方婆子家的二姐到府上走一趟。
顾早吃了一惊,道:我便是二姐,小哥可是知道什么事情?那小厮见顾早容貌秀色,心生好感,便压低了声音道:听说你娘是惹了什么事情,要被扇耳光了,你还是快随了我去瞧瞧。
顾早大惊,饭也不顾得吃了,吩咐了三姐和柳枣两句,便跟了那小厮出了弄道,见巷口已经停了个青布小车,说是夫人叫她坐的,也不多想,钻了进去,那小厮便赶了车朝太尉府去了,到了那东北角的耳门,顾早下了车,跟那小厮走了段路,到了个影壁前,那小厮却是停下了脚步,原来是到了内院口,他不能进了,早已有一个十七八岁和顾早相仿年龄的大丫头模样的人站在那里等了,穿一个菊纹夹衣,素绒绣花裙,模样很是俏丽。
顾早谢过了小厮,见那丫头望着自己,便朝她微微点头笑了下。
那丫头似是一怔,也不言语,转身便朝那垂花门进去了,顾早也跟了去。
她方才一路过来,想问那小厮关于方氏的详情,那小厮却是除了扇耳光,其他的也不清楚。
怕方氏真的已经惹了大祸,自己到时心里没底,见这丫头似是个有点资历的,便紧走了几步跟了上去,问道:这位姐姐,我娘本就是个粗人,我不知跟她提了多少次让安生待在家中,她却是不听,也不知今日到底惹了什么,府上竟是要我过来?那丫头便是老夫人身边的那个蕙心,她平日里本是个清冷的,只是方才瞧见顾早虽神色有些焦急,但竟是个出类拔萃的,远不是她原本想象中的似她娘的那惫赖样,心中便是对她有几分好感,加上平日里又有些不齿那六嫂的为人,当下便将午间那事稍稍提了下。
顾早这才明白原来又是自己老娘人前夸口惹出的祸事,虽是有几分恼意,也只能强压了跟着那蕙心匆匆到了厨间。
刚进去,却是见到里面竟黑压压的一群人,好不热闹,也未细看,那方氏早已一把抓住了顾早,脸便哭丧了下来道:二姐,你今日可要给我争个脸面,要不然你老子娘这脸皮就被人扒下踩地上了。
顾早狠狠盯她一眼,那方氏自知理亏,却是仍揪住了她不放,巴巴地瞅着。
顾早这才看向了厨间里面的一堆丫头仆妇,又瞧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大嫂,正叉了腰冷眼斜着自己,面上满是不屑之色,想来便是方才蕙心提到的那六嫂了。
再转回眼,见方氏神情慌张,全不似昨日回家的那得意相,心便是软了下来,叹了口气道:我总是会尽量的,又哪里会想让你打自己耳光子的,你没脸可不就是我没脸吗。
方氏这脸就红了起来,这才讪讪松开了手。
不一会,却见方才领了自己进来的那大丫头蕙心过来了,望了厨间里黑鸦鸦的人,眉头蹙了起来道:昨日夫人刚训的话,一个个地转眼就忘了,各自都没事体了,来看热闹呢?蕙心平日里是老夫人身边的贴心人,众人自是知道她的厉害,一个个地立刻溜了出去,只一会便剩下了顾早、方氏、六嫂并两个烧火的。
六嫂面上堆出了笑道:姐姐来了,却不知老夫人夫人怎生安排的?蕙心也不看她,只是淡淡道:老夫人说了,既然这事都是那羊头签惹出的,你们便各自做了碗出来,待好了,我自会放在两个盆子里送了去,也不记名,让夫人老夫人各自尝了,再评定出优劣。
六嫂听了,立马便奔到了自己平日惯用的那一个小灶旁,占了过来,那手上已是开始飞快地挑拣起了食材。
顾早见今日也只能与她分出个高低上下了,无奈叹了口气,也到了边上的另一只灶台前,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想着怎生做好。
红白两盆羹顾早到了东京的这段日子,早也知道了鸡头签、鹅头签、羊头签的叫法,不过就是取鸡、鹅和羊头上的精肉做主料,配以食盐和佐料做成的汤羹。
她从前为厨多年,自是知道羊肉汤求的便是个鲜美,更不能有那腥膻之气,只有慢火炖成白色奶汤状才是其味的最佳之时,只是眼下却是没有时间慢慢做成那个,略想了下,又瞧了一遍厨间里所列的菜蔬供应,便是有了主意。
那方氏见一边的六嫂面前已是堆起了满满登登东西,顾早却是半天没有动静,早急得什么似的,又不敢催,只是扯起了那烧火丫头,自己坐了过去烧起火来。
顾早想妥了,先便下了半锅子的水,等着烧开,再取了个羊头劈开,用尖刀取了精肉,细细切成了薄片,待水开了,先淋了些酒,再入了肉,待锅内变血色,上面浮出了沫,才倒去了全部水,如此焯了,才又抓了条一边缸子里养的活鲫鱼,去了磷腮脏洗净,烧热了锅入油将鲫鱼略煎,加了葱丝、姜丝炝锅,烹入酒,待闻到了酒香味时加入了了清水和羊肉片,捞出了葱丝和姜丝,再取了几根羊棒骨腿骨,洗干净了敲成几截,一并丢了下去,复又淋了清酒,这才让方氏大火烧开,又撇净浮沫,再小火炖了起来,如此半个时辰,那锅子里的汤便已是成了乳白色,还未掀开锅盖,便已是闻到了浓浓的鲜香之味,顾早这才加了盐,只取了羊肉和汤入盆,又撒了几段小葱在上面,那鲫鱼早已是煨得只剩一副骨架了。
边上那六嫂的却是配了羊脑,加酱油、酒酿、拌糖、花椒、南姜慢火熬成的,待顾早好了,她也是已经盛上了盆,自己闻着香气扑鼻,面有得色地望了顾早那边一眼。
顾早只是淡淡一笑,也不说话,那六嫂做的自然也是好的,只是她方才无意瞧见那她往锅子里加了香醋,这羊肉性温热,醋也是属温,与寒性食物相配效果才好,而与羊肉这类温热食品同烧,不但会削弱那羊肉的食疗作用,反倒会让肉收紧干巴,嚼起来口感粗粝。
蕙心见这两人都好了,这才从凳子上站了起来,瞧了两人的盆子一眼,一个是鲜香的奶白色,一个是馥郁的酱红色,当下也不说话,只是取了盖子,各自装入了一个食盒,这才叫了门口的两个小丫头,一人提了一个,朝着那老夫人的屋子去了,待进了屋子,这才瞧见里面竟是热闹得很,不但姜氏在,便是罗三娘并另外的小妾和那几个小妾出的姑娘也都在,原来老夫人也是个喜好热闹的,见难得有个和平日里不一样的事,便将这些人都一并叫了过来,说是凑个热闹。
见蕙心进来了,早等得有些不耐的姜氏这才笑道:不过是煮个汤,也要费这么久,别说羊肉,便是那老虎肉,也有一大锅好煮了。
老夫人撑不住一口笑了出来,众人见了,自然也是跟着笑了起来,这偌大的屋子里倒是其乐融融了起来。
蕙心净了手,亲自端了两盆子汤出来,放到了老夫人炕头边的矮几之上,再掀开了盖子,那屋里立时便是飘出了一股子香味。
老夫人瞅着面前这一红一白的两碗汤,笑道:闻着倒是个不错的,瞅着也是怪道好看的,只是不知道味道如何。
姜氏笑道:喝上一口不就知道了。
若要我说,日日里见惯了油腻腻的,我倒是更喜这奶白的,漂了几根绿绿的葱片,看着就爽口。
老夫人点了下头,接过了蕙心递来的一小碗红汤,喝了一口,微微点了下头,再喝一口那白色的,却是眼睛一亮,又喝了几口,没几下竟是将这一小碗奶汤都喝净了。
那姜氏见她面带满意之色,早忍不住自己动手也捞了一勺白汤,喝了两口,又嚼了几片羊肉,这才笑道:这汤馨香鲜美,肉却济楚细腻,难以尽其形容,我却是头一次喝到这样的羊头签,倒不知那红色的怎样。
说着便也喝了一口,嚼咽了下去,才摇了摇头:虽也是个好的,只是和这白汤想比,却是只剩了一股子酱料的味,吃不出羊肉的滋味了。
老夫人亦是点头,冷不丁见边上的个个有些垂涎的样子,哑然失笑,叫了蕙心和兰心分在小盏里,每人送去了一碗,吃了后无不叫好的,最后评定了下来,竟是个个都指着那白汤为妙。
姜氏这才看向了蕙心笑道:你倒是忍得住没说,那白汤可是顾家的二姐做的?蕙心道:这可奇了,这汤里又没个名号的,夫人竟如何能一猜便准?姜氏摇了摇头道:这又有何奇,那六嫂做菜,素日里十个有九个是红的,这白汤必定不是出自她手。
蕙心这才笑了起来道:什么都瞒不过夫人的眼,这白汤便确是那顾家的二姐做的。
老夫人叹道:却原来那方婆子也不是个净夸口的,她家女儿果然是会烧菜的。
罗三娘昨日吃瘪,不敢对姜氏表露,却是与那方氏结下了心病,见老夫人夸赞,忍不住笑道:便是会烧菜,想来也必定和那娘一样,是个粗货。
蕙心睨了她一眼,淡淡道:小奶奶这回却错了,那顾二姐不但是个伶俐的,站出来样貌竟也周正非常。
老夫人一听便来了兴趣,笑道:这却要看看了,你去将那顾二姐叫了过来。
蕙心脆生生应了一句,这才转身打了帘子出去。
却说那厨间里六嫂一边翘了腿坐着,一边听那边上婆子们的奉承,又冷眼瞅着方氏和顾早两个,想着那白汪汪的汤水看着就是个滋味寡淡的,哪里比得上自己的大料,心中笃定,又想着等下便要看方氏掌自己的嘴,那脸上便已是露出了笑意。
顾早懒怠理会那六嫂,见方氏在那里又坐立不安的样子,也不去睬她,心想今日若是赢了最好,立时便要让那方氏辞了工跟自己回去,便是真的输了,让她吃点苦头以后长个记性,也不是件坏事。
正想着,却是瞧见那蕙心已是重新出现在了厨间门口,六嫂动作快,旋风似的已经刮了过去,点头哈腰地问道:可是结果出来了?蕙心看她一眼,只是微微一笑,这才看向了顾早道:老夫人让你过去了。
方氏面色大变,扯了顾早悄悄道:二姐,那个人的汤,红红油油的瞧着便是不错,你那个却是白花花的看着就没滋味,莫不是判你输了要过去训话?你千万莫要再犯倔强,我面皮厚,便是照了约定刮脸也是无碍。
顾早苦笑了下,轻轻拍了下她手,也不说什么,跟了蕙心出去,一路过去,蕙心见她面色如常,竟是始终没有开口向自己探问什么,心中对她不禁更是起了丝佩服之色。
到了那老夫人在的暖阁前,蕙心亲自给她掀了帘子,这才带了进去。
顾早一眼却是看到了一堆的女人,除了正中歪着的那个老妇人和一边侍立的一个中年妇人,其余都是打扮的花花绿绿的莺莺燕燕,又瞧见那老妇人身侧的小几之上那两盆子羊头签,红色的那盆汤料尚在,奶白的却是差不多只剩了个底,心中便已是明了了,当下微微一笑,朝着那老妇人行了个礼。
你便是那方婆子家的二姐?姜氏看着她笑问道。
顾早应了声,那老夫人已是点头笑道:看着果然是个精神的,你老子娘倒也没有白白的夸,这羊头签味道确是不错,你倒讲讲怎生做的?顾早道:羊肉羹讲求的便是个味道鲜美,本是需要慢火熬制两个时辰的,只是今日有些急,所以我便入了鲫鱼和几根羊腿骨同烧,取鱼的鲜和骨里的髓味,除了清酒和盐,也不加别的调料,取的便是个本味,不过是个取巧的法,当不得真。
姜氏摇头叹道:你这心思倒是巧,自古鱼羊为鲜,只是我们府里竟是日日做那浓汤大料的,原来都是糟践了东西。
顾早看了下那六嫂的红汤,只略略一笑道:府里六嫂确是个大厨,那羊肉也是烧得顶好,今日不过是我取了个巧,老夫人夫人又是第一次尝了我的这个汤,所以才凑巧对了胃口,我不过只是会乡野的小菜,哪里比得了六嫂的手艺。
老夫人点头道:难得你菜做得好,还是个懂理的,那六嫂先前便是说了若是今日比不过你,她便自愿做了二厨,你可愿意到我府上做菜?工钱自是不会短了你的。
顾早急忙道:老夫人赏识,我是万分感谢的,只是自知手艺实在是入不了大堂之雅,哪里能担当得了贵府的大厨之责,六嫂也不过是一时发的话,她应是伺候了老夫人多年,想是早已对了老夫人的口味,此时换了人,只怕反倒是不利。
顾早刚说完,便见一个打扮得妖妖娆娆的年轻妇人望着自己冷笑着开了口道:老夫人赏识,便是抬举了你,你倒是扭扭捏捏做起了态,端的让人看不过眼去。
顾早只淡淡一笑,不等她开口,边上那姜氏便已是横了那人一眼,这才看向顾早道:你的手艺确也是不错的,既是不愿来我府上长做,也不好勉强,只是过些时日便是老夫人的寿诞,到时若是需要人手,只怕还是要你来帮下的。
顾早知那姜氏已是给了自己面子,这再推脱了去,只怕真会惹恼,心中虽是有些不愿,面上却也只得露出了笑,应了下来。
那老夫人这才露出了笑,看着顾早道:你今日既是赢了这个彩头,也不好叫你空手回了去,要什么奖赏的,只要我府里有,你尽管提了出来。
顾早本想辞了去,再一想,便又笑道:确实是要求个恩典,是我那老娘的。
老夫人笑道:你只管道来。
顾早这才说道:我那老娘从前在扬州乡下便是个挑唆惹事的,日日里吵得四邻鸡飞狗跳的,没奈何才背土离乡的迁到了京都,她本就是个不安生的,我怕她留在贵府会再生事,且我老娘从前在田里做得狠了,身子又有些弱,我便想着将她接了回去安置家中,一来少生些事体,二来让她也得个颐养天年。
既然老夫人这样说了,我便大了胆子,还请老夫人准许我领了她回家,府上另寻个稳妥的填了她的空。
老夫人听罢,对着姜氏叹了口气道:难为她一片孝心,只是也不好叫她老娘白做,你叫账上去支了她工钱,再加一份,从我帐上扣。
姜氏笑道:看娘说的,不过是些须小钱,我便出不起吗?哪里还要娘出。
转头便吩咐了蕙心一声,那蕙心笑应了声,自己出了去。
顾早暗地里吁了口气,这才朝着老夫人和夫人又行了个辞礼,得了准转身正要退下,却是听见门口帘子外响起了个丫鬟的声音:二爷、小公爷来给老夫人问安了。
托找食档那丫鬟声音刚落,门帘便已是被掀起,一前一后进来了两个人。
顾早一眼瞧见了当先的那个,青衣缎袍,居然正是那和自己两度见过面的大胡子男人。
她吃了一惊,只是转念间,已是让到了一边,低了头匆匆便朝门口行去。
那杨昊与顾早一个照面,便已是有些愣住,尚未回过神,顾早已是擦肩而过了。
后面跟进的那小公爷杨焕,便是那日的那小霸王了,本是未注意边上这蓝扑扑一身的人影,只是见前面的杨昊停了脚步挡了自己的道,便也无意往边上溜了一眼,一下子却是睁圆了眼,指着顾早失声叫了起来:咦,你不是那日的那个……顾早只作未听见,眼见着那手已经沾到了门帘,衣袖却是被那杨焕牢牢扯住了,这才无奈转过身来,对着他微微一福,面上淡淡道:小公爷只怕错认了人。
这一场却是早已落入了人眼,姜氏忍不住道:焕儿,你这样拉拉扯扯地像个什么样子,巴巴地送你去那太学念书,书没进心,都念到肠子里去了。
那老夫人却是对杨焕招招手,笑眯眯道:你果真认得她?老夫人如此发问,这杨焕却是犹豫了,又瞅了眼边上那面上似是罩了薄薄一层寒霜的自己的二叔,怕扯出了自己当日的丑事被责备,只得松了手,讪讪地笑,那眼睛却是仍骨碌碌地盯着顾早的脸转。
顾早心中厌烦,见他松脱了手,也顾不得多看一眼,打了帘子便出了这暖阁,迎面送来一阵带了寒意的风,却是觉得心中这才松快了些,朝着方才来时的路,往那大厨间匆匆去了。
这大胡子和那小霸王竟然是这太尉府上的!顾早一路走一路思量,东京城虽是大,未想竟也会这样绕到了一处。
那方氏顾早本就不想让她在这掺和,现在见到了这两个人,更是一刻钟也不愿多耽搁,恨不得立马扯了便要送回家中了。
顾早进了厨间,不见了六嫂,想是半日里得不到消息熬不住去哪里打探了,只那方氏还呆呆站在那里,见到顾早进来,上去一把拉住便是问道:二姐,可曾有为难你?顾早拉了方氏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道:娘,我素日里对你不知说过了多少回,到了人前,忍一忍,吃不尽,你却是都当耳边风。
如今这菜烧了出来,我又哪里比得过她,被叫去好一顿训斥。
本还是要刮你耳光子的,只是老夫人心善,说你年纪也大,这脸还是要给留的,耳光子可免,只是你也不能在此做了,立刻便要抬脚跟我走路。
那方氏听耳光子不用刮了,心中这才稍稍定了些,等又听说这饭碗被砸了,虽是有些不舍,却也没奈何,只得嘴里嘀嘀咕咕了地跟了走了几步,突地想了起来道:二姐,我走路便走路了,只是做了的那工钱却是要算的。
顾早站住了脚,叹了口气道:娘,你今日留了个脸回去就已是大好了,惦着这点工钱做什么,还是快些跟我走了,免得等下主家反悔,你要当众刮脸没脸皮了。
方氏抵住了脚,怒道:刮脸便刮脸,那工钱却是我辛辛苦苦做下来的,为何要白白丢了去?顾早怕那小霸王赶来生事,想着立刻拉了方氏走,方氏却是死活不愿,嘴里只念着自己的工钱,两人正扯着,顾早远远地便瞧见蕙心手上包了块帕子,正笑吟吟地走了过来,没奈何只得松了手,几步到了蕙心面前,压低了声音道:还请休要在我娘面前提我胜了的事。
蕙心一怔,虽是有些不解,但她也是个通透的,当下也不多问,只是站住了,将自己手上的帕子递给了方氏,笑道:方家婶子,这却是我们老夫人和夫人结给你的工钱,是你应得的整双份,我见大钱重,给你兑了两银子和几个散钱。
那方氏呆呆地接了,犹是梦中般地紧紧攥着钱,顾早笑道:娘,这是老夫人夫人仁慈,你既得了工钱,这便快跟我走了。
方氏掂了掂手中那沉沉的钱,醒过了味,这回却真的怕主家反悔,不用顾早说,当先自己便匆匆朝了那东北的耳门去了。
顾早苦笑了下,谢了蕙心,这才赶上了方氏,两人出了这太尉府,等回了家中,也已是天黑了,三姐和柳枣已经是去支摊子了。
顾早让方氏在家歇了,自己便也赶去了,等卖光了收摊回家,各自收拾了睡下,耳朵边便已是听到了远远传来的这东京城里夜间巡防走水的敲梆声了。
这屋里已是用两块板搭起了个大通铺,身边的三姐和柳枣很快便入睡了,躺在外侧的顾早听着外间里传来的方氏的鼾声,却是有些睡不着。
一会想着白日太尉府里再次遇见的那人当时望着她时的那个神色,一会又想着自己计划了有段时日的那事,翻来覆去了很久,心里烦躁了起来,忍不住便披衣坐了起来,点了油灯,伸手将藏在床底那堆砖里的小罐子扒拉了出来,清点着里面的换过来的银子。
最后数下来,统共却是已经有了将近五十两的数目了,也就是差不多五十贯的钱,虽不多,但在夜市上开个食档,想来应是够了。
心中打定了主意,便觉痛快了些,轻手轻脚将罐子放回,噗地一口吹灭了油灯,这才爬上了铺,睡了下去。
顾早这边迟迟没有睡着,那太尉府的南屋书房里,此刻却也是有个人仍是秉烛坐在案前,手上拿了卷书,却是半日里没有看进去一字,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良久,才随手丢下了手上的书,回了自己卧房,却瞧见一片烛色中有个丫头正坐在那桌边,正是他此次回来后老夫人派了过来伺候的绣心。
那绣心今晚却是打扮得花枝招展,领口微微地外掀,远远地便闻到了一股子香粉的味道,见杨昊站在了门口,急忙笑着迎了过来,到了跟前一步远的地,却又停了下来,微微垂了头,露出了耳后一段白嫩嫩的脖颈,怯生生道:二爷,知你平日在书房里不喜人进,所以也没敢过去打扰,特意给做了八宝羹,连老夫人尝了都说好的,我方才热过的,伺候二爷用了可好?杨昊微微地皱了下眉,却是淡淡道:羹留在桌上便可,你自下去歇了。
绣心用贝齿微微地咬住了红唇,抬起了眼,水汪汪一片地望了过来,柔声道:二爷,老夫人让我过来伺候的,若是二爷不满意,只怕老夫人知道了会责怪的。
口里说着,那身子便已似软得没有了骨,贴了过来。
杨昊侧身已是让过,头也未回,到了那南窗推开窗格,这才觉着满室那让人窒息的香粉味淡了些。
绣心呆呆站着,眼里已是闪出了泪光,突地一阵凉风涌了进来,她穿得薄,禁不住抖了一下,见杨昊竟是连眼角也没闪向自己,跺了下脚,这才怏怏地转身去了。
杨昊望了眼桌上那碗子花花绿绿的八宝羹,突的想起了那日在金明池边守道堂里吃过的那顿蟹酒和那一盆子净手用的绿汪汪的菊花汤。
原本以为是石家娘子做的,待过几日他想再去饕餮一番,却被告知原来是出自那学堂里新近进学的顾青武家的二姊。
顾二姐,那个那日他在马上,她在地上,一路送进了西水城门,今日却又在自己家中碰上的小妇人。
他在心里念了下这个名,眼里闪过了一丝淡淡笑意。
此时的顾早已是迷迷糊糊刚要入睡了,蓦地打了个寒噤,睁了下眼,抵不住困意袭来,又睡了过去。
顾早第二日起来,那方氏已是在吭哧吭哧地洗刷萝卜了,她到了隔壁沈娘子的门前,叫了几声,沈娘子早笑着迎了出来。
原来顾早是想托她帮着打听下那州桥一带一长溜用棚子搭出的夜间食档的摊位有没要出租或转让的。
嫂子日日在酒肆里,想必那消息也是灵通得紧,若是哪天听见有空了出来,还请告诉我一声。
顾早笑着说道。
沈娘子却是有些惊讶问道:二姐,那些个食档虽是白日里拆了棚子,夜间才出来做生意的,只是那租金却是不低,你卖腌货随便哪里都可,这租金就省了一大笔,为何要专门弄个棚子?这却叫人不懂了。
顾早笑道:嫂子有所不知,那腌货虽是走俏,只终究是个利微的。
我想着弄个稍微大些的,那街面的铺面是不敢想的,只是指望着那搭起来的棚子应是租价稍低些,若是有个,既卖那些个腌货,再则也卖些面食,想来进项会大些。
沈娘子听了这话,点头叹道:你想得倒是不错,只是未免辛苦了些。
顾早笑眯眯道:辛苦却是不怕,只是麻烦嫂子帮我留心下了。
沈娘子自是满口应承了下来,顾早谢过了,这才转回了家去,那方氏早支起耳朵听见了方才的对话,扯住了顾早又要刨根问个清楚,顾早无奈,这才解释了道:娘,那州桥一带南去密布酒肆食店,夜市里买卖日日做到三更,比这西街的更要热闹些,我想着在那租个摊子卖些饭食和腌货,进项应是比现在要好些。
只是租金应是贵得紧,若是我那里不够,只怕还要你帮下呢。
方氏低头寻思了半晌,才咬牙道:我如今是个没事体的,青武进学,日后那花销还不知要填进去多少,三姐又是个没半分嫁妆的,你若是真觉得妥,我便是出些也没打紧,只是就怕那钱都打了水漂,日后当真便要全家勒紧肚皮了。
顾早见她竟说出了这样一番话,很是惊讶,心中也是有些感动,当下笑道:娘,我的手艺,虽是入不了昨日那太尉府里贵人的口,只是这州桥夜市里去的,多是平头百姓,想来还是吃得中的。
方氏道:倒也是,想当初在东山村一带,哪个提起你的手艺不是夸赞的?也就偏偏那些个见不得面的贵人们嘴刁。
顾早笑了下,也不说破,自己转身又腌起了萝卜。
五香八珍面那沈娘子不过第二日便有了消息。
却也凑巧,说正有一个田寡妇,本是与东京毗邻的京东西路应天府人氏,原本租了摊子夜间在那里卖水饭熬肉已经数年了,因了儿子今岁的回乡秋试中了举人,乡里便有那四五等的下户带了薄田来投奔。
她儿子嫌老娘再卖水饭传回乡里落脸,便叫关了摊子回乡享福。
那田寡妇自是听举人儿子的,只是已经付了一年的租金给那摊主,如今虽是离年底只剩两个多月了,也指望着能将那剩下的租金收回,正托了人到处问询,沈娘子一打听,便是搭上了线。
顾早听了倒也欢喜,趁白日里那沈娘子也无事,两人便结伴去找了那田寡妇,等看到了地,才知道原来是这一长溜食档最里面的一个位置了,有些偏僻,地方也窄小,那租价却是和外面的相差无几,不过只稍微便宜了些,一月五贯,一年便要六十贯。
那田寡妇原本就急着脱手,知道自己这位置不好,且快赶上年底了,摊子也不好转租,托出了信儿已经七八日,好容易见到一个主顾上门,一心便想做成了。
见顾早有些犹豫的样子,也不咬着价格,只说十贯,外带那些桌椅碗碟什么的都一并送了。
那些东西顾早方才在那田寡妇家中便是已经看到了,都是些破旧的,抵不了几个钱,只有那个像板车那样底下装了两个轱辘可以推着走的炉灶还是中意的,又瞧见那田寡妇还有个小的太平车,虽是旧了些,但也当得用,当下便敲定了,另再多付一贯,连那太平车也一道要了,又让她去知照下摊主,次日再交易。
第二日,顾早叫了方氏一道,到了那田寡妇家中,给了十一贯钱,又将那器物家什的都搬上了那太平车里,一路回了家中。
待放妥了东西,她这才拿了自己昨晚列出的需要添置的东西的单子,叫了三姐一道去了那集市铺子一一采买了过来。
不外是些新的碟盏锅具面案小煤炉并一些食材和各色面粉,按了所需各自处置了,再自己去了些大大小小的酒肆食铺,留心看了里面的价钱货色,又趁了青武休沐回来,捉住让仿照了现时酒肆里挂出的一块块菜牌,在板子上书了诸多面名和价钱。
如此忙活了两三日,终是觉得万事妥当了,这才叫了全家,定了明晚便要去那州桥夜市开张。
萝卜西施要到州桥夜市摆面档,这消息经了沈娘子的口,这两日早就传遍了西街夜市。
便是卖腌货时也时有人过来探问。
顾早自是一一应了,笑着让人明日有空过去了捧个场,一律送份腌菜,面算半价。
众人自是满口子的应了,一时那老榆树前倒也热闹非凡。
只是猫在后面的方氏听了有些不喜,待人少些了,悄悄扯了顾早道:二姐,若这许多人都涌去了,你当真要如此,那岂不是亏空了?顾早笑道:娘,开了张的当日,就只怕冷冷清清没人上门,人家愿意过来也是给了面子愿意抬我,不过一晚,便是全都白白送了也吃不垮塌,何况那面还是照半价收的?方氏听了,这才闭了嘴不语。
却说第二日,除了进学去的青武,方氏、三姐和柳枣三个都是精神抖擞眼巴巴等着天黑,只顾早忙着一人和面并熬制那浇面的汤料。
好容易挨到了申时中,东西都早已是收拾到了太平车上放置妥当了,方氏这却才扯住了顾早,有些不放心地问道:二姐,这木牌子上的面,瞧着各色各样闪花了眼,你当真都会揉做?顾早笑而不答,只是和三姐柳枣一道推了那太平车,方氏独个推了炉灶并一些柴火,一起出了门。
等到了那州桥夜市,边上的各色食摊也是已经纷纷开始搭炉起灶了,见到顾早一家将东西都停在了最里面,便是已经知道了原来这便是接过了那田寡妇水饭摊的一家人。
京里民风豪侠,人大多热心,虽是陌生,却也都纷纷过来招呼,又见她一家没个男人,也有自己设好了摊子过来帮忙的,一阵手忙脚乱,桌椅在摊子前的空地上摆了两三张,炉里起了火,案板架了起来,那预先烧好的几锅子汤料也在一边新添的几个小煤炉上热了起来,那几斛子清水则是从专门给这些个食档送水的车上买的,一斛不过七八钱。
顾早环顾一圈,见终是都打点妥当了,她自己也是包了头发,围了裙兜,只等客人上门了。
等天色暗了下来,这夜市的街道上便是人来人往渐渐热闹了起来。
周遭各摊那卖鸭头、肚肺、鹑兔、鸠鸽野味、汤骨头、胡饼等各色茶饭的都燃起了明杖烛火,顾早家的摊子也点了明晃晃几根孩童手臂粗的油烛,却也是映得一片亮堂堂。
那些街坊和西街夜市的一些老客果然是个热心的,没多久,便是陆陆续续地寻过来了好几拨,却是都围在了顾早悬挂在摊子前面横杆上的一块块木牌子前看了起来,其中一人便笑问道:萝卜西施做面,我们自是要尝一碗的,只是老大的字不识一箩筐,也不知道你这都有些什么面?不待顾早回答,那边上另一个稍微识得几个字的便已是依次大声念道:五香面、八珍面、冷烧面、素面、水滑扯面、宽面、煨肉面、裙带面、鏖面……不待那人念完,方才那发问的便忍不住道:萝卜西施,这五香八珍的,却是第一次听到,有个什么花头?顾早笑着对众人道:这两种却是我的招牌面了。
面食大抵都是以油、盐、酱、醋等佐料入于面汤,汤有味而面无味。
我这五香面却是用椒末、芝麻屑二物拌入干粉,以酱、醋及煮虾的鲜汁三物倾倒一处,充拌干面之水;那八珍,乃是鸡、鱼、肉三物之肉晾干,与笋片、芝麻、花椒、香蕃四物,共磨细末,与鲜汁共为八珍,加酱醋和面而成,此两种面都是拌得极匀,擀得极薄,切得极细,然后入滚水下之,则味尽在面中,再凭了个人喜好浇了慢熬而成的鸡汁、羊汤、或用鲜天花、鲜菌、蘑菇、蒿熬成的清汤,再配几根我家自制的酸腌菜,便可以细细咀嚼了。
顾早话未说完,那围了听的一帮子街坊老客嘴里便已是泛出了唾液,当下便纷纷抢了位子坐定,叫了各自中意的汤料面。
顾早吩咐了方氏架起了火来烧水,自己便到了那案板前将那早已揉搓好的面团擀了,再细细切成条。
众人见她手法竟是飞快,出来的面转眼已是成堆,抖开了一条条粗细匀称,都已经先喝起了彩。
待那淋了各色汤汁浇头的面上了桌,又每人送了碟腌的萝卜,竟是只听见了西里呼噜一片的吃面声,到最后竟是连那汤汁都喝了个光。
路过的见这新开的面摊几张桌子上满登登坐满了人,无不满口子的称赞,鼻子里闻到了那一股子的汤香,又听柳枣吆喝着开张半价外加赠送腌菜,一个个便都过来了吃,没位子坐的,便干脆端了碗站着,只把顾早三姐几个忙得是喘不过气。
不过一个多时辰,却是把准备的面和汤料并那腌菜都用了个精光,还是有好些人没吃到巴巴地等着。
顾早急忙陪了笑脸打发了人,心知今日这东西备得是有些少了。
起先来捧场的那一拨街坊老客吃了也便早散了,见东西既卖光了,顾早一家便早早地收了摊,又将那家伙器具收拾了放回在太平车上,这才与边上的告了声别,提早往家里去了。
一路上三姐和柳枣便不用说了,自是兴奋得叽叽喳喳个不停,便是那方氏,也是乐得不行,直道今日来吃面的竟是多得出奇,只盼日后夜夜如此。
第二日顾早却也没有多备许多,只是比前次稍多了些。
等一家子又起了面摊,今次不用吆喝,那过来吃面的便是络绎不绝的,顾早那手上也是一直忙个不停,直做到迟二更,眼见着夜市要关张了,这才收拾了回去。
如此不过十来日,这常来逛夜市的人十个中便有七八个知道了这食档到底有一家面档,不但面韧汤美腌菜香,便是那主烧的竟也是个号称萝卜西施的美娇娘,都道天气日渐严寒,吃上那萝卜西施亲手做的一晚羊肉八珍面,全身上下便是连细毛孔也要舒坦了起来。
这日晚间,顾早和往常一样正忙着下面,突地却是觉着自己的摊子前有些不对味,抬眼一瞧,那正在吃面的几桌子客人竟都将钱放在了桌子上,连面也没吃光,便一个个地溜走了,再往前瞧去,却是吃了一惊,那站在那里穿了一身油亮亮绿袍子,身后跟了两个家人的,可不就是那个太尉府里的小霸王杨焕。
那杨焕见顾早抬眼看到了自己,早笑嘻嘻地几步跨了进来,大喇喇坐在了板凳上。
正蹲着洗晾碗碟的柳枣一眼便认出了这小霸王,早吓得面色发白,把脸朝向了里,那后背却是瑟瑟抖了起来。
顾早略皱了下眉头,心知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何况自己一家只是几个妇人,当下便也收了恼意,面上带出了略微的淡笑,上前一步问道:客官要吃什么面?二姐的三不卖杨焕涎了张脸,瞅向了顾早,见她那俏脸被四周火杖的光映成了红扑扑一片,俏丽可爱,早是酥了半边身子,笑迷迷道:你这各色面等,都给我来一碗尝尝。
顾早也不恼,只是笑咪咪道:这可不巧了,我这铺子虽小,也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叫做三不卖。
不就是个面档吗,哪里来的这么多规矩,何为三不卖?杨焕翘起了个二郎腿,斜了眼问道。
顾早不紧不慢道:不卖贵人,不卖小人,不卖那饱腹之人。
杨焕睁大了眼,奇道:这倒是第一次听到,又作何解?顾早看他一眼,这才说道:贵人吃惯了那珍馐美脍,我这却不过都是些粗食,只怕会哽了贵人的喉,此不卖贵人;人本不分君子小人,却有君子行为与小人行为之分,我虽是个女流,却也素来仰慕那君子行为之人,这面虽粗,也是我用心做的,自是不愿入了那小人之腹,此不卖小人;至于那饱腹之人,分明就是撑着了才过来寻消食的,我却也不卖的。
那杨焕一呆,尚未开口,顾早却又已是笑着接口道:我瞧您衣饰丽都,相貌不凡,虽是个贵人之相,也是不合我这小面档的第一条,只是一见便觉满面英气,想来也是个谦谦的君子,自不能与那存心滋事的小人可比,若是此刻也非饱腹,我倒愿意破个例,给您也做碗我这的招牌羊汤八珍面。
这杨焕绰号京都小霸王,平日里最喜的便是鲜衣怒马地带了家奴前呼后喝地上街,欺下男霸个女的,这州桥夜市的人,哪个不认识他。
此刻见他如此大摇大摆地进了顾早的铺子,心知必定是来寻事的,虽是不敢开口,却也一个个地围了过来看,心中无不替她有些担心。
此刻见顾早竟是不慌不忙说出了这样一番话,个个暗地里都是笑破了肚皮,面上却是忍着,只是拿眼瞧着那小霸王。
那杨焕自从那日在府里再次碰见了顾早,当时那心便似猫抓了起来痒得厉害,熬住了听完那红白两盆羹的典故,好容易才出了他祖母的暖阁,一溜烟便赶去了大厨间,却是早已人去无踪,只剩下六嫂一个对他点头哈腰的。
自那日后,他这心间便落了个病,日里夜里那眼前闪的竟都是顾早的一张脸,早叫了自己的狗腿子去打听消息了,今日方得知她在这州桥夜市有个摊子,按捺不住便已经晃了过来。
这杨焕平日里无赖惯了,在家虽是得了老夫人的疼爱,但那太尉的爹杨瑞,却是见了他便没好脸色。
前两个月大相国寺重阳菊会里,因了他调戏个从六品右司员外郎家的女眷,被御史大夫连带着他那太尉老子一状给弹劾到了皇帝面前,后来虽是弹压了下来,到家中却也是被他爹好生责罚了一番,又给送到了那常年在扬淮一带的叔父杨昊处躲避风头,因了府上老夫人的寿诞近了,这才跟了杨昊回来的。
所以被骂是家常便饭,这被人当众赞为满脸英气的君子,生平倒是第一回。
杨焕心中虽也有几分明白顾早的用意,只是拿眼溜了一圈那面档前已经围了过来的众多人,也只干咳了下,把那二郎脚放了下来,板了脸点点头道:听你说来,倒也是个理,那便做碗来看看。
顾早扭过了脸,叫已经呆了的方氏起了火,自己便果真给下了八珍面,又浇上了羊汤佐料,堆得满登登的一碗,亲自给端到了杨焕面前。
杨焕过来,哪里是为了吃面,腹中也早已是吃饱的。
只是方才顾早既已给他压了顶高帽,又见她笑吟吟地将面送到了自己桌前,便也只好拿了筷子一口口吃了下去,到最后只撑得是堵到了喉咙眼,这才算是勉强吃完了。
客官若是觉得尚可入口,再来一碗?顾早笑问道。
那杨焕忙不迭地站了起来,晃了晃手,摸出块碎银子,噗一声丢到了桌上,瞪了那些还在看热闹的人一眼,早有那带来的两个家奴给分开了条路,低了头匆匆便要离去,偏还听见身后传来了顾早的声音:这位客官,您给的钱多了,改日再来吃,就不收钱了。
那看热闹的忍不住,都是哄堂笑了起来,杨焕有些恼羞,张了嘴正要骂那些笑的人,突地却是瞧见那个站在最外面此刻正冷眼瞧着的,不正是自己的二叔杨昊?这嘴张开了便是立马合上,垂了头到了杨昊跟前,讪讪地道:二叔,你怎的也在此处?那杨昊方才不过是与京里的一个旧友在这附近的会仙楼聚了回去,见这州桥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一时兴致所发便将马丢给小厮,自己闲步逛了过来,却恰是瞧见了侄儿那绿油油一身的人影,怕他又惹事端,这才一路跟了过来的,却未想那顾二姐竟在此开了个面档,方才那一幕,自是尽数已经落入了他眼中。
听杨焕问自己,他也不答,只是抬眼瞧了里面的顾早一眼。
顾早这才注意到了他,不过只稍稍一愣,便收回了目光,面上带了笑,却不是给他的,是在招呼那些客人进去吃面。
杨昊这才看向杨焕,哼了一声道:昨日听你父亲倒是在我面前提起过,若是再生个事端,等府里的喜庆过了,就将你送去勃泥(文莱)、麻逸(菲律宾)的船上历练下,我那倒正好有商船下个月过去,也是顺道的。
杨焕唬得面色都变青白了。
这随船出洋,虽则如今早已不是个稀罕事了,只是他从前不晓得其中厉害,吵着跟出去过一趟,不过几日新鲜,之后便是长达数月的海上风吹日晒,枯燥无味,又染了疟疾上吐下泻,差点把命都丢了去。
此时听到这话,哪里还敢多说什么,缩了头便匆匆离去。
杨昊站着,又看向了顾早方向,见她家那摊子里此刻又已是满了客,她正忙着低头切面,那鼻头上有片雪白,想是方才不小心沾了面上去,看着倒觉更是可爱,强忍着才没过去。
正踌躇着,却瞧见边上一个十四五岁的丫头已是笑嘻嘻伸出了手帮她擦去,她朝那丫头莞尔一笑,杨昊却是觉着直直笑进了自己的心窝子,那里竟是有些微微发起了颤。
明日叫人去打听下这个顾二姐……他一路往回走的时候,心中模模糊糊地闪过了这样一个念头。
顾早方才看似忙着招呼客人,实则那眼角都在留意这一对,见那小霸王不知道被说了句什么,垂了头丧气离去。
又见那大胡子立在那里似是盯着自己看了自己一会,终也是走了,这才松了口气,心里暗自求着再也莫要与这两人和那太尉府打照面儿了。
看那柳枣,也是这时才回过了脸,面上犹带了惊惧之色,三姐过去抚慰了几句,她看起来心神才稍稍定了下来。
只是这天总不遂人愿。
第二日,方氏无事兜了双手出去闲逛,二姐和柳枣被派去了采买些东西,顾早独个在家中烧着晚间要用的汤料。
因了近来生意大好,每日里不但面都卖得精光,便是那腌萝卜菜蔬的,不少客人吃完了面也是捎带,所以东西便也备得多了些。
正忙着,却是听见自家小院外响起了个脆亮的声音,叫的正是自个的名,抬了头瞧去,居然是那太尉府里的蕙心,不过此刻面上垂了个帏笠。
顾早来此近半年,知道此时的妇女并无那禁足深闺的规矩,尤其逢了那元宵、冬至、寒食等官府规定放假三天的节次里,京里无论是那有品位的高门命妇还是平头小户里的,都是呼朋引伴了纷纷出来游玩的,便是平日里的那酒肆食铺中,也时有妇女独个过去叫了一角子的酒慢慢喝着的,并无人会因此侧目。
只是这蕙心,却是那太尉府诰命老夫人身边得力的人,平日里差遣的事情哪里用得上她,此番她却是亲自过来了,虽未开口,顾早心中便已是明了,虽是有些不愿,却也无奈,再则她对这蕙心又是有些好感的,当下便笑脸迎了出来。
待那蕙心一开口,果然便是说到了老夫人寿筵的事,说是十一月二十,冬至前的两天,离现在不过七八日了,叫顾早早些过去好准备。
顾早有心辞去,只是那日在太尉府里推不过已是应了下来,本以为那姜氏也不过是说说的,不定过后便忘,哪知今日竟是将蕙心也派了过来相请,无奈只得点了头,应下了明日便去那太尉府上道个详情。
蕙心见顾早应了,这才笑吟吟地往外走,经过那一溜子的腌缸时,皱了下鼻子看着顾早,笑道:酸溜溜的怪招人口水,闻着倒像是那腌的萝卜菜头?顾早笑道:不过是我瞎弄的,都只是些粗粝的东西。
蕙心却是站着不走了,笑道:这个味闻着倒是让我想起小时我那乡下老娘腌的东西,怪道想念的。
二姐你既是个会做菜的,想来腌的东西也不会差。
老夫人这两日里正嚷着吃不下那油腻的货,太尉府里没这个东西,外面卖的又怕不干净,在你这弄几个萝卜下粥,想是能开个胃口。
顾早见蕙心如此说了,便也不再推脱,拣了个新买过来的干净素雅的盆子,将萝卜、菘菜、酱瓜的每种各挑拣了些凑成了一盆,递给了蕙心。
蕙心也不推辞,笑眯眯接了谢过,这才往那巷子口去了。
顾早送了出去,见巷口停了辆太尉府里的马车,看着她上了车轱辘辘走了,这才转身回了家中不提。
二爷的隐疾顾早并未对方氏提起今日太尉府蕙心过来一事。
第二日待自己手上事情完了,也是过了晌午了,这才略微收拾了下,叫了辆车一路到了那郑门的太尉府,自然也是到前次走过的那东北耳门。
刚下车,却是见到那门里有个小丫头已经在等着了,见她到了,笑道:姐姐来得好慢,蕙心姐姐叫我在此等,却已是等了半日。
顾早忙道了声歉,这才跟了进去。
这小丫头名叫珍心,平日里不过是在老夫人屋子里跑个腿,递个物的,却是个嘴碎的。
见顾早和善,一路只是不停吱吱呱呱,顾早也没留心听,被带到了前日来过的那北房暖阁前,门口的丫头见人来了,也没通报,掀了帘子便让进去。
顾早进了暖阁,当先便是看到了那姜氏正陪着老夫人在说笑话,蕙心和另几个不知道名的丫头正在边上伺候着,其中有个样貌最出挑的,比蕙心还要出色了几分,只是脸色微微有些沉的样子。
顾早见了礼,才道:今日本想早些来的,只是晚间那面档所用的东西还得我亲自备齐,所以晚了些,还请老夫人和夫人勿要见怪。
姜氏奇道:你开了个面档?顾早笑道:在州桥夜市摆的一个小摊子,卖的都不过是些面食和自己做的腌菜。
老夫人点点头,赞道:是个勤勉的。
昨日蕙心带了些腌菜回来,说是你家的。
今早下粥的时候,拌了些麻油醋,吃着竟是胃口大开,比平日多添了半碗。
顾早微微笑道:都是些自己做的,味道也只一般,所喜倒是干净的。
老夫人若是吃得上,我再送些过来。
蕙心插了句道:不若你倒是把那腌的法子告诉了我,哪日我也自己去做下,好教老夫人吃了欢喜,我也趁机讨个赏,免得好处都教你一人占光了。
蕙心话说完了,满室的人便都笑了起来,老夫人指着她戳了一下笑道:这丫头的嘴,整日里就是没个正经的。
我看那一条一条的细萝卜,闻着有些个酒香的,嚼起来有些韧,倒是最合我意。
那是怎生做的,顾家二姐你便教了她去,我倒要瞧瞧她能做出个什么样子出来。
顾早笑道:那却也便宜,不过是挑细白的萝卜切做长条,晾到七分干,再每斤下盐二两,待腌个三天,起了出来再晒到九分干,装瓶子里按捺实了,浇上烧酒勿封口,数日即有气味,待转到杏黄色,用纱布包些酒的香糟塞住瓶口,吃时取些出来用滚水泡过,略焖沥干,再拌麻油醋,味道甜美异常。
顾早说完,那蕙心便已是摇起了头:这还便宜,这却是个难的活呢。
趁早还是歇了这份心,免得到时讨赏不成,老夫人罚我独个吃光我自己腌的东西,那就不妙了。
老夫人禁不住又指着她笑了起来,姜氏也陪着笑,顾早也是忍俊不禁。
一时里面倒是欢声笑语一片,很是热闹。
待笑完了,姜氏这才揉了下自己的腮帮子,看着顾早笑道:顾家二姐,我家老夫人仁厚,宠得下面这些丫头个个地不知礼数,倒是教你看笑话了。
顾早知她要转入正题了,便也微微一笑,侧耳听着。
姜氏这才继续道:老夫人的寿诞也没几日了,叫了你来,只是遇到了个有些棘手的事。
顾早笑道:夫人尽管道来,只要我做得到的,必定尽量了去做。
姜氏这才看了她问道:不知你素菜做得如何?顾早想了下道:倒也勉强可以一试的。
姜氏看向了老夫人,笑道:娘,我就说这顾家二姐可以的,你却不信,早知就和你弄个赌,现在也可得几个银钱入口袋了。
老夫人笑骂道:就你日日惦记着我那几个体己钱。
姜氏笑了下,这才又对顾早道:当今太后与我家老夫人却是个几十年的老姐妹了。
昨日方得了宫里递出的消息,说太后也是要来凑个热闹。
只是也说了,太后如今一心礼佛,竟是荤腥不沾了,待到了那日随便置桌素菜便可。
宫中虽是这般说的,但这既是个天大的恩宠,我家自是也要尽力了弄好。
这家中的六嫂做菜是个大油的,素的是不敢让她做。
京里其他那一等的厨子,城西安州巷的张秀,保康门的李庆,东鸡儿巷的郭厨,还有那黄胖家的,一一问了过去,竟是都只擅长那荤腥的,待听了是伺候太后的全素宴,个个都不敢应承了下来,没奈何这才又叫了你来,只盼能得个准信。
顾早听说是要给那当今太后做了吃的,立马便知道了那些个京中名厨为何都不敢应承了。
一则太后金体,万一吃了不妥,那便是个大罪;二则太后在那宫中,什么珍馐没有尝过,那些名厨想是自己的手艺也未必赛得过那宫里的御厨,若是吃了有些个皱眉,传了出去便是砸招牌的。
想了下,便也有些踌躇了道:夫人器重,我本该是感激的,只是我前次也说了,我不过是会些乡野小菜,难登大雅之堂,再则又是伺候太后那样的金贵人,实是也不敢应下,还请夫人见谅则个。
顾早话音刚落,那老夫人就摇头道:你也不要过谦了。
虽是没见过你做那全菜,只是前次的那羊头签和昨日拿来的那些个萝卜腌菜,便也知道你是个玲珑的。
太后虽是贵体,只是也不是个挑剔的,日日吃惯了那大菜,换个乡野的倒也无妨,只要不是太难看便可。
顾早还咬住了不肯松口,边上的蕙心已是笑道:说起素菜宴,我倒是想起去年随了老夫人去城外钵池山北麓的禅林寺烧香之时吃过的,老夫人当时不是还满口称赞来着?听说如今愈发有名了,一桌素菜的价钱竟是不比京里那大酒楼里的大宴便宜。
不少人到了那去,竟都只是为了花大钱吃上一顿素宴呢。
听蕙心如此说,那姜氏眼睛一亮,也不管顾早还推却着便笑道:顾家二姐,知你是个能干的,你也别再推脱,若是不放心,明日一早我便叫管事的亲自送了你去禅林寺吃下,有什么中意的菜式,学了过来便可。
你那面档,耽误了的钱,我府上自会补上。
顾早见话既已说到这份了,无奈也只得应了下来,又略微说了几句,见已是无事,才告辞了出来。
出来之时,也是蕙心和那刚开始的小丫头珍心送的,走了几步,顾早便叫蕙心留了步,蕙心吩咐了珍心几句,这才停住步。
那珍心和顾早已是有些熟了,一路出来小话更是不断。
先是说六嫂自那日扫了脸皮,近来走路也没从前那样生风了;又说蕙心年岁已到,老夫人却仍留着在身边不放,不知道有什么安排;等经过一座密密露出些松柏绿树枝头的院落围墙之外时,珍心又压低了声音道:顾家姐姐,这便是府里二爷的住处了。
方才老夫人屋里有个绣心姐姐,就是那个样貌最出挑的,从前小公爷想向老夫人讨要,老夫人都没给。
这次二爷回来,老夫人却是派了她过去伺候,意思是让她做个屋里的,可谁料……珍心说着,自己已是捂了嘴偷偷笑了起来。
顾早本是对这些不大上心,只是听这小丫头提到了那人,竟也勾起了丝好奇,忍不住问道:怎样?珍心看看四下无人,这才凑了过来道:昨日老夫人骂了绣心姐姐,说她无用。
绣心姐姐出来了,却很是委屈,偷偷说是二爷无用,老夫人不明就里,却总一味责怪她……顾早一怔,眼前浮现出了那人无用的场景,忍不住失笑了起来。
珍心却是没有笑,只摇头叹道:要我说,那是二爷眼界高,瞧不上这府里的人吧。
绣心姐姐不过是怕扫了面皮才在我们面前这样悄悄说的。
我打小是府里大的,他从前可是个俊的,只这几年出了外洋,回来不知怎的就留了把大胡子,又不提做亲,老夫人可没少着急。
听说已是相中了个翰林学士家的,趁了府里的寿诞,便要提亲了……珍心嘴里说着,已是到了那耳门了。
顾早含笑道了谢,这才离去。
待回了家中,也是快要出摊的时候了,方氏问起,顾早这才说要给个人家做菜的事,只不提是那太尉府。
第二日,顾早一早就起了身,下好了要用的汤料和面,交代给了三姐柳枣看火,又让那方氏去采买一些短缺了的干货。
刚收拾妥当,便瞧见门口来了个人,正是那日方氏与六嫂干架时来叫过自己的那个小厮。
顾早跟了小厮出了巷弄口,迎面便瞧见停了辆太尉府的马车,边上却是一匹通体油亮的大黑马,瞧着有些眼熟,再看过去,她倒真是愣住了。
那马上坐着的,可不就是那个太尉府的二爷吗?话说那杨昊昨日便得了小厮的回报,说这顾二姐带了全家租住在城北染院桥的巷弄里,娘老子是个泼辣的,她自己却是个没了夫家的妾,因了做的腌萝卜菜头味美,被称作萝卜西施,在那一带倒也是个有名气的。
那小厮又是个包打听的,晓得主子的心思,便又将府里老夫人的寿筵叫了那顾二姐的事也给说了。
杨昊只一听说这顾二姐是个没了夫家的,心底里便是生了丝窃喜,待听说明日里卢管事要送她去禅林寺看吃素菜,只略想了下,便叫了那卢管事过来,说是自己明日正要去那处,那顾二姐便由自己顺道送了去。
卢管事虽是有些个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个素来冷面的二爷何以今日会如此反常,只是口里也不敢多说,诺诺地应了,只吩咐那去过顾二姐家的小子明日将二爷带了去。
杨昊这日起了个早,自己骑了马,叫了府里的车便在那小厮的带领下朝着染院桥来了。
一路越过来,便越是见到房屋破落,道路腌臜,终是到了那小巷子口,看着那小厮进去了叫人,自己便在巷口等,没一会,远远地便从那小巷子底看到了个身影慢慢出来,这才精神一振,注目看去。
顾早今日打扮得很是爽利,头发教手巧的三姐仿了时兴的样式梳成个包髻,发间插了朵别致的翠色绒花,身上虽是件半新不旧的淡绿撒花小袄,却是秾纤合度,更衬得面如芙色。
顾早见那二爷呆呆望着自己,心中略有些不爽快,瞧向那小厮道:不是说贵府的卢管事来的吗?禅林寺的斋饭那小厮名为六顺,瞟了坐在马上正盯着顾早猛瞧的自家二爷,心里嘀咕了下,嘴上却是期期艾艾地讲不出来。
我今日正巧也要去那一带,顺道便带了你去。
杨昊终是这样说了一句,那眼却仍是粘在顾早的脸上。
这家的叔侄俩竟是一个德行。
顾早暗自腹诽了下,只朝他淡淡点了个头,便自己微微提起裙角,踩了六顺铺设好的一张小杌子,上了马车车厢。
抬脚时露出了一双粉红并蒂莲的绿绣鞋,那鞋面上的花竟是绣得异常精美。
杨昊还看着,顾早便已是放下了裙裾,猫身进了车厢,厢门一关,便什么也瞧不见了。
顾早坐在马车里,看了下墨绿色的马车内壁,方才外面瞧着倒也没什么,内里却是装饰得十分豪华,便是脚下踩的,也铺了厚厚一层地毡,竟是比顾早自家的床还要软和些。
马车很快就上了西大街,沿着笔直的道一直往南而去。
顾早透过车厢边的那两扇格窗,一路瞧着经过白虎桥、兴国寺、太平桥,都是些热闹的地方,最后往东拐,上了御街,一直出了南熏门,便是城外了。
她来到东京的几个月,一直都是忙着讨生活,竟是一次也没有特意出来闲逛过,此时无事,这一路看了过来,满目都是那说不尽道不完的繁华风流,倒也觉得颇有些自得。
杨昊一直在前头打马跑着,有时速度放缓了些,顾早便能看见他的背影,又与他回首时的目光相碰,几次下来,她便放下了格窗里的帏帘,缩了回去不再看,只等着到那禅林寺。
马车出了城,又跑了将近一个多时辰,快临近晌午了才停下来。
顾早推开了车厢门,探出了头,才见是到了一座山麓脚下,想来便是那钵池山了。
禅林寺便在这山上,虽是不高,只那路都是修出的台阶,马车上不了,须得停在此处步行上去。
杨昊见她探出了头,已是打马过来,用手中弯折起来的马鞭指了下前面的山道。
顾早抬眼瞧去,果然见前方一道石阶沿了山势曲折而上。
这个山麓脚下的平坦地上,此刻也已经是停了不少马车和骡车,边上伞着三三两两数个家奴打扮的,想是那主人也和他们一样上山的,车子有珠翠雕花,也有青毡平绸,大抵就看主人的家世和喜好了。
当下也不多话,正要跳下马车,六顺已是麻利地又放置好了小杌子,顾早便也踩了下去,这才朝着他微微笑道:多谢。
顾早话音刚落,那六顺已是慌得忙不迭摆手了,一边的杨昊也是微微抬起了眉瞧着她。
她这才惊觉自己竟是将那从前的习惯下意识地给带了出来,站在那里,也只淡淡一笑。
杨昊转头吩咐那车夫和六顺在此等候,自己取食车里带来的饭食,这才朝着顾早扬了扬眉头,当先朝着山路去了,顾早急忙也跟了上去。
这山势还算平缓,台阶修得也不高,只是顾早几乎是日日里忙到半夜三更才躺下去休息,第二日又是早起,且这身体虽是比从前苗条许多,但那体力也是跟着降了下来。
开始还能跟得上,没爬百来个台阶,便已是有些心慌气短了,渐渐地便和前头的杨昊落下了距离,正停下了脚张着嘴喘气,抬头见他已经停了下来,站在石阶上高高看着自己,面上竟似带了丝笑意,心中一恼,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口气便超出了他,继续往上爬。
经过那杨昊身边的时候,杨昊见她额头密密地沁出了一层细汗,面颊嘴唇红艳艳一片,鼓鼓的胸口上下微微起伏,心中竟是跳了下,朝她背影望了过去,自己微微摇了下头。
拐过了好几个山弯,远远地终是瞧见了山门。
顾早憋了一口气,爬到了那台阶尽头的山门之前。
杨昊跟那门口的知客僧低声说了什么,便见那僧人朝他合什行了个礼,带着他们往里走去了。
这个禅林寺,若是到了春夏之交,想必定是树匝丹崖、泉鸣碧涧,此时虽是因了冬日,没那密密匝匝的绿荫,却也是依山而建,别有一番风景。
那知客僧一边带了他们往里走,一边说着寺里有大雄、天王二殿,伽蓝、祖师二堂,毗卢之阁,钟鼓之楼,以及讲室、僧寮、藏库、庖室,凡禅林所需,都是齐备的,最后才到了一排灰墙黑瓦的厢房前,原来此处便是禅林寺的留斋之地了。
顾早来此几月,早就发觉此时有那全民经商的势头,就连出了家的和尚姑子也是加入了经商大潮。
她听隔壁沈娘子说过,城里最著名的大相国寺,每月五次开放万姓交易,很多占定好位子的竟都是寺庙的师姑,卖些绣作、花朵、珠翠、生色销金花样之类的东西。
此禅林寺,想来也是不能免俗。
那知客僧将杨昊顾早二人带进了一个雅间,又合什行了个礼,便出了门,想是去叫斋菜了。
顾早环顾了下这个房间,见中间那桌上已是铺设了些时令果品,装饰得竟也甚是雅致。
只是一面原本雪白的南墙,上面涂满了各色诗画,落款各自不同。
想是此时文人当道,这禅林寺便特意辟出这样一块墙让那些食客即兴发挥,也当算是涂鸦墙了。
顾早粗粗看了一下,见大多不过是些歌功颂德的,没甚意趣,正要收回眼光,突地瞧见角落里一个落款竟是白衣卿相柳七,心中一动,忍不住凑了过去细看,见那是首律诗,言攀萝蹑石落崔嵬,千万峰中梵室开。
僧向半空为世界,眼看平地起风雷。
正寻思着这个题诗的柳七是不是便是那个奉旨填词的花间柳永,身后便觉一片暗影压了过来,耳边已是听见杨昊问道:你也是个识字的?杨昊靠得近,鼻间已是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正心神荡漾间,顾早回眸瞥他一眼,已是扭身走脱,坐在了桌边,看着他只淡淡道:不过是认得个名。
那香气其实不过只是花皂所散。
原来此时已是有那专门经营肥皂团的铺子了,是将天然皂荚捣碎细研,加上香料花蜜等物,制成桔子大小的球状,专供洗面沐浴之用的。
那上等的花皂,虽是价格不菲,只是顾早想着自己日日里做那庖厨之事,也不喜自己身上沾了油腻之气,所以也是瞒着方氏偷偷买了过来用。
杨昊见她走脱,微微有些失落,看了眼那墙上的题诗,笑道:倒也是个胸中怀有大志的,只是笔迹偏于阴柔,只怕是难成大事的。
顾早看他一眼,随口道:那世俗的大事,这人自然是成不了的。
只是此间那许多成了世俗大事的,末了也不过一堆黄土,他却搏了个千古唱名,又有何遗憾?杨昊一呆,看着她默默不语,只是那眼神却是有些探究的意思,顾早这才惊觉自己竟是说漏了嘴,咳了声站起来到了那门外,却见几个小和尚已是举了托盘送过了菜来,摆了满满一桌。
杨昊今日叫的是这禅林寺里价最高的一桌席面。
顾早过去了,见是两个甜点,两个干果,八个热菜,又仔细辨认了下食材,有核桃、松子、腰果、新鮮百合、鮑菇、山药,香菇、冬筍、甜椒、甜豆、腐皮、青花菜、薏米、竹笙、菠菜、豆芽、菘菜、鹅膏蕈、茭首。
虽都是些素菜,颜色搭配却很是讲究,看着便有赏心悦目的感觉。
此时正午已过,顾早又爬了山路,腹中早有些饥饿,此时见了这满桌的菜,便也拿了筷箸,朝着菜伸了过去,不过也只是品评下滋味。
看那对面的杨昊,却早已是风卷残云了,见顾早看向自己,只笑了下,那手上的动作却丝毫没有慢下来。
顾早每样菜都吃了点,一圈下来,心中不禁暗自赞了下,禅林寺的这素斋果然不错,尤其是那素燕窝,衬了白菌丝、天目笋丝,又用嫩豆腐做成五六个鸽蛋的形状,再配上宝山紫菜,入口竟是濡滑异常,齿唇甘美,心中想着这菜的做法,便有些呆呆的样子了。
杨昊见她停了筷箸,目光发滞,有些不明所以,正瞧着,却又见她突然目光一闪,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竟是如春日花绽,刹时便停了手上动作,轮到他痴痴发呆了。
顾早见他又对着自己露出了这神情,白他一眼,也不管他,自顾吃了起来,方才不过是品了下菜,此时才是为了饱腹。
杨昊见她的吃相,虽是不似自个家中那些女眷来的文雅,只是落入他眼里,却是偏觉得可爱无比,微微一笑,自己也是重新举起了筷箸,没一会,这一桌子的菜,竟被这两人都是给吃得精光。
斋饭用完了,杨昊也去那大雄殿布了香火钱,实则是这斋饭钱。
顾早见今日的目的既达到了,心中又惦记着自己晚间的那个面档,在那寺里不过略走了下,便说要下山回城了。
见杨昊还跟了自己出来,站定了脚对他正色道:二爷不是说来此有事的吗,只管请便。
我自叫六顺送我回去便可。
杨昊只淡淡哦了一声,张了嘴随口便道:早间是想着有事的,不过此刻竟是想不起来了,还是一道回了吧。
顾早一呆,见他又望着自己瞧,也懒怠和他争执,转身便朝寺门而去。
下山的路却是好走了许多,待到了那山麓脚下,六顺和车夫仍在那里等,当下便上了车,一路无话回了城里,那杨昊竟是又亲自将她送到了那染院桥的小巷子口。
顾早下了车,见他还没要走的意思,便微微笑道:我家俗陋窄小,自是不敢让二爷屈就的。
今日多谢二爷了,还是请尽早回吧。
杨昊自知今日已是到此了,心道来日方才,当下便略点了下头,打马正要走,巷口里却是出来了一个妇人,不正是那日在汴河上撒泼的顾二姐的娘吗?顾早进太尉府方氏晃荡出来,却是因昨日里多吃了几颗顾早买来给三姐和柳枣当零嘴的蜜饯杏脯,牙齿痛了起来,熬不住才想去找那街口黄大仙庙里的于道人要齿药的。
猛抬头却是瞧见顾早回来了,哎哟地叫唤了一声,正待叫了她同去,转眼却是又瞥见了顾早身后那正坐在马上的杨昊,呆呆地看了一眼,觉得有些面熟,指着他张了张嘴巴,说不出一句话来。
顾早怕方氏嘴里又浑说,急忙回身挡在了她面前,低声问道:娘,你怎的出来了?方氏此时却是连牙痛也忘了,只是拼命伸出脖子瞧向杨昊,突然大叫了一声:他不正是那日里大花船上的那个吗?原来她虽是在太尉府里做了一个多月的活,却日日里不过是在厨间混,别地也没去过一步,自是认不得杨昊了。
顾早回头,示意杨昊快些离去,他瞧了方氏一眼,犹豫了下,终是朝顾早点了下头,驾马去了,那马车也跟着咕噜噜走远了。
方氏却仍呆呆望着那一车一马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这才狐疑地盯着顾早问道:你却是如何与那人攀到了一处?顾早踌躇了下,正想着该当如何对方氏说,她自己已是哦了一声,突地喜形于色,也不说话,只是拿眼上下望着顾早,眯眯笑了起来。
顾早全身汗毛直竖,急忙道:娘,你休要胡思乱想。
我不是对你讲过要去个人家做菜吗?那人正巧便是那家的,今日是去城外禅林寺试吃素斋的,与那人也不过是顺道的。
方氏却是挥了挥手,不以为然道:二姐你个傻的啊,你道男人无端端会顺道送你到家门?你娘如今虽是个不吃香的,当年也是嫩过。
那人方才瞧你的眼神,我一见便是知道对你上心了。
你还是快趁了现在尚有几分颜色,莫再拿捏装相了。
这等人家,便是你再过去了做个妾的,也是前世修来的福了。
顾早见她说得眉飞色舞口沫横飞的,无奈叹了口气,转掉了话题:娘,你出来应是有事,趁了天色还明,快些去吧,迟了就摸黑了。
方氏这才想起了自己的牙齿,竟是又感觉如抽丝般酸疼了,这才捂了腮帮子,白了顾早一眼骂道:还不都是你那买来的蜜饯惹的,无端端买这些做什么,费了钱不说,我不过吃了两颗,这牙就疼得恨不得拔了去。
顾早听她说牙痛,也知道那是个疼起来要人命的,急忙便搀了去那黄大仙庙的于道人处,让刮抹了下,又填塞了颗白白的看不出什么东西的药,倒也有些灵验,只是收了五十个钱,却不便宜。
方氏牙不疼了,那心却疼了起来,一路只是念念叨叨地走了回去。
顾早回了家中,见自己买来的那一大包蜜饯竟是只剩了个底,柳枣呶了嘴指了指方氏,方氏略略有些羞赧,低声咕哝了道:味道甜滋滋的,吃起来竟是停不了嘴。
顾早哑然失笑,见天色也差不多了,便叫了全家一道收拾了家伙,又去了那州桥夜市不提。
如此过了几日,离太尉府老夫人的寿诞还剩两日,那巷弄口却是又过来了一辆车,竟是蕙心再次找上了门,说是提早接了顾早过府,晚间也住那里,好作个周全准备。
方氏是认得蕙心的,只盯住瞧了不过一眼,便一把扯了顾早到那后面的屋子里,关了门,手指头便已是戳到了她的面门:你个蹄子,明明是去太尉府里做菜,怎的竟瞒了我这许久?那日送你回的人,自也是太尉府上的了,倒是个什么人?顾早怕被外间的蕙心听到,急忙捂了她口道:我的娘哎,你就消停下,那样的人,高高在上的,也是你可以想的吗?快住了嘴,等我回来了再好生跟你说道。
方氏犹有些不甘,只是蕙心在她眼里也是不知要高出几等的贵人,怕她等得恼了,这才没奈何跟了顾早出来。
三姐和柳枣跟顾早做了这许多日子,也是有些摸着门道了,此时顾早又叫了她二人过来,事无巨细,一一吩咐仔细了,这才略略收拾了自己的东西,跟着蕙心出了门。
三姐、柳枣和方氏都送她到了巷口,虽是不过三两天的功夫,顾早也说了会觑空回来的,三姐柳枣却都仍依依不舍,只独独方氏却是恨不得她去了便就此长蹲在那门里,再也不要回来的样子。
顾早与蕙心上了车,一路说下话来,也是已经明白了让她提早两日入府的缘由,不过是怕到时候那菜品不合,想求个稳妥,提早过一遍的意思。
刚进了那太尉府,虽是离老夫人二十的寿诞还有两日,却连那外墙都已是粉白了一遍,到处张灯结彩的,看起来好不喜庆。
因了那主客是当今的太后,顾早也不敢怠慢,进去了被安置妥在老夫人北屋边的一间厢房后,便嘱咐了蕙心不叫人来打扰,想将自己这几日里想出的一些零星菜品整理下,罗列个全备的名目出来。
蕙心知她意思,自是应了下来,果真便没有人来叨扰了,连那午饭都是她亲自送了过来的。
这个厢房虽是不大,陈设却甚是雅致,兽嘴青铜香炉里还燃了淡淡的熏香,闻着也舒服。
顾早在案前坐了下来,冥思了许久,涂来改去的,终是将自己打算要做的这一桌菜品给想妥了。
只是看着自己在那上等宣纸上蘸了徽墨用湖笔写出的歪歪扭扭的字,觉得有些拿不出手,恰巧此时蕙心敲门过来送了碟橙片和白果糕过来,便叫住了问她可否会写字。
蕙心瞧了一眼顾早的那纸片,微微捂嘴笑了下,也不多说,自去取了笔蘸了墨,照着原来的誊写,有遇到不识的字,顾早便一一告诉了,很快便抄好了一幅素宴菜品单子,待干了,顾早见她那字,挺秀圆润,自叹不如,倒是第一次起了有空须得多练练字的心思。
两人带了那单子,一起到了老夫人的暖阁里,里面照例是热闹的,且比起平日,里面多竖了道屏风,外头站了几个管事模样的,其中便有见过面的卢管事,说是府里四司六局相关的,特意被叫了过来听。
原来此时那大户人家置办豪华大宴,都是有个四司六局之说的。
帐设司掌管各种陈设,茶酒司掌管茶汤、热酒,安排座次,迎送等,厨司掌管烹饪,台盘司掌管杯盏碗碟的传送之类。
果子局、蜜煎局、和菜蔬局负责三种食品的供送,油烛局、香药局和排办局则负责灯烛、香料以及打扫等事,分工竟是细致到了微末之处。
蕙心将那单子拿在手上,对坐中的老夫人笑道:此素宴名为紫气东来宴,四点心,四干果,四糖料,十二菜品。
蕙心刚说完,老夫人便已是催着往下念那具体的菜名了。
蕙心溜了一眼长长的单子,一个个的念了下来道:四甜点:苹婆果糕、萝卜糕、松仁糕、山药糕;四小菜:莲子缠、素水鸡、霜柿、素烧鹅;四糖料:玫瑰糖、松花糖、雪梨糖、桂花糖;十二菜品:素燕窝、佛跳墙、佛家锦囊、八宝藏珍珠、慈航普度、如意串烧、紫气东来、纤丝白玉、绿袍莴苣卷、南山寿面、白果献佛,外加一个吉祥立雕。
蕙心念一个,老夫人便是点下头,待听完了,看向了顾早,笑道:紫气东来宴,名字听着就是个好的,我听那菜里也有个这个名的,不知都是些什么东西?顾早应道:却是何首乌去皮了水浸后煨青梅干,有乌发悦颜之功效。
老夫人点了点头,正待还要发问,一边的姜氏已是忍不住插道:那佛跳墙又是个什么名目?却是从来没有听说过。
顾早笑道:此菜本是荤腥的,要取海参、鲍鱼、鱼翅、干贝、鱼唇、花胶、蛏子、火腿、猪肚、羊肘、蹄尖、蹄筋、鸡脯、鸭脯、鸡肫、鸭肫、冬菇、冬笋这十八种食材,分别煎、炒、烹、炸过后炮制成各种菜式,再一层一层地码放在一只大酒坛子里,注入适量的上汤和老酒,使汤、酒、菜充分融合,再把坛口用荷叶密封起来盖严,放在火上加热,便是用火也十分讲究,需选用木质实沉又不冒烟的白炭,先用武火上烧沸,后在文火上慢慢煨炖五六个小时,这才能大功告成,不过是取坛启荤香飘四邻,佛闻弃禅跳墙来’之意,才这样叫名的。
顾早说着,那屋子里的人,连带着屏风外站着的,都是咽了下口水。
罗氏道:名字听着倒是个俏皮的,只是这既是素的,又如何做?顾早道:不过是取烤麸、香菇、竹笋、磨芋粉丝、萝卜,稠膏蕈,素鸡、冬瓜等再配以荔浦芋头、各种混合蔬菜,一层层铺设了,浇淋上高汤调料上笼屉蒸成的,虽是素的,成了的话也是浓香扑鼻,丝毫不啻于那荤菜。
罗氏摇头叹道:倒是个讲究的,怪道起了个这样的别致名儿。
顾早看了眼老夫人,想了下便道:贵府既然提早了两日叫了我来,想来也是一心想把这伺候太后的素宴给做好的,左右我已经来了,闲着也是无事,明日便先照了这全宴做一遍出来,请老夫人和夫人品尝下,若是有些不好的地,只管说了出来,我好琢磨着改进。
那老夫人和罗氏等的就是她这句话,见不用提点,她自己便已是说了出来,当下喜不自禁,高声叫着屏风外的那些人须得听顾早使唤了。
顾早微微一笑,又陪着说了些话,这才告辞出来,叫了卢管事一道跟了,将所需的材料一一道给了他让去备齐了,这才回了自己方才出来的厢房。
素菜佛跳墙冬日里白昼短,不过才酉时,天就已经黑了。
顾早不想再去老夫人暖阁那里凑热闹,再则也是怕又撞见了这家的那叔侄俩,托说要潜心再想下明日的菜目,又到了小厨间切了半锅子的海带熬起了汤,让里面的人看住火,等着汤汁收干,便把自己独个关在了那厢房里。
屋里已经拢了火盆子,里面燃着上好的白焰银炭,又点了香,熏得顾早有些昏昏欲睡。
一会儿想着明日的那些菜,一会又想着方氏三姐她们此刻应是在夜市做生意了,自己此时反正也是无事,是不是过去帮下忙的好,明日一早再过来。
正犹豫着,突地听见外面珍心的声音响了起来:二爷,你怎到了此处?老夫人在暖阁呢。
珍心是被派了过来暂时伺候的,顾早放了她大假,喜得她刚刚出去溜了一大圈才回来,刚踏上游廊的台阶,冷不丁就瞧见一个黑呼呼的人影站在院里,吓了一跳,再借着廊上挂的灯笼仔细一瞧,居然是府里的那位二爷,忙带了笑脸迎了上去。
顾早在屋里,听到了珍心的这一声,抬了灯罩便噗地吹灭了火,自己脱了鞋钻进了锦帐里。
杨昊今日早得了身边那个打探过顾早消息的小厮回报,说那家的顾二姐又进府了,晚间还被老夫人留宿在了北屋的厢房,忍不住便又去了他娘那里送上了一架红色大珊瑚,等尽过了孝心出来,那脚却是不听使唤地朝着厢房走了过来,等到了廊下,瞧见里面灯火亮着,一时却又不知该如何,只站在那里望。
冷不丁被窜出的珍心吓了一跳,有些心虚地嗯了一声,再瞧向那门窗,已是黑漆漆一片了,心中失落了下,也不理珍心,这才转身走了。
珍心见自家二爷只淡淡嗯了一声便走了,虽是有些不解,也未放在心上,推了门进去,见黑乎乎一片,只那里间火盆子里的光影影绰绰照着,以为顾早已经睡着,不敢惊扰了她,只轻手轻脚地爬上了外间自己的铺子,没一会便呼呼睡着了。
顾早躺在那铺了厚厚软缎的床上,鼻尖闻着锦帐里挂着的香囊散出的甜津津的幽香味,耳朵听着外间珍心的打呼磨牙声,却是睡不着了。
心中模模糊糊闪过今日白日里方氏说过的话,又想那人居然站在自己屋子外也不知多久了,自己竟是丝毫未觉,心中不禁有些麻乱。
翻来覆去了良久,突地打了个战,脑子一下子清醒了过来,暗骂了自己一声糊涂,这从前的几十年的白米饭竟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这才觉得心里通透了些,转个身终是睡了过去。
第二日早早起了床洗漱完,顾早便到了老夫人北屋的小厨间。
虽被称为小厨,里面其实也不小,凡灶间所需都是齐备的。
再一看,自己昨日列出的所需东西物件竟是全都已经齐备了,没少一样,就连这小厨里原本就有的三四个媳妇婆子也都已经得了吩咐,早早在那里等候了。
心中不禁也叹了下太尉府果然是人多好做事。
顾早过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揭开了昨晚叫烧的锅盖看,见原本半锅子的海带已经被熬得成了黄褐色,瘪塌下去一大截,捞出了那些海带,果然见到锅底聚了一层薄薄的棕色结晶物,用筷子挑了点放进嘴里尝下,暗暗点了下头。
原来此时的调料,油、盐、酱、豉、姜、椒、茶都已是齐备了,和后世相差无几,只唯一没有味精。
顾早现在熬的,却是个土法的味精。
这个法子还是她从前听自己师傅偶尔提到过的,说是味精的发明很偶然,因了日本的一位教授在她妻子不小心煮干的海带汤里发现了一种汤水蒸发后留下的棕色晶体。
这些晶体,尝起来有一种难以描述但很不错的味道,经过研究,得知主要成分是谷氨酸,这才有了后来的味精诞世。
顾早从前听过了,也就只当是个轶事,现在却是想着既然是个素菜宴,若是真能提出些土法的味精出来提下鲜味倒也不错,才仿着煮了起来的。
见那些棕色晶体尝起来果然有一股子鲜味,当下便取了个碗,将锅底那一层都刮了出来,也有小半碗的样子,放在了一边待用。
那些个媳妇婆子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只是个个都是会看眼风的,知道如今就连六嫂也被这个小娘子扫了脸面,哪里还会多问,只各自按了顾早的吩咐做起了些准备活,顾早自己便要动手做那烤麸了。
这烤麸便是面筋,实是她今日那道佛跳墙的主料,据说是南朝梁武帝所创,此时是没有的。
顾早自然不敢怠慢,脑中又过了遍从前自己做过的步骤,想妥了,便开始揉那面筋了。
她倒了约莫五斤的面粉在个盆子里,加盐和水和软,再加水,用手反复揉搓面团,直到滋润了,才放在一边醒面,等待的空,又取了香菇、冬笋、木耳,将这些一起放入开水锅中氽透,捞入凉水中,凉后再捞出,把水沥干了待用。
面团醒了约莫两刻钟,再倒入个大盆里,又加凉水反复搓洗,水混了便倒出换入清水继续揉搓,直到搓至水清了,这面筋才算做成,最后看看手上的一团子面筋,不过只剩一斤左右了。
这确是个体力活,等最后那面筋出来,顾早两个胳膊已经有些发酸了,略略甩了下,便让烧了火,在锅子里倒了素油,将切成一块块的面筋投入,炸到金黄色的时候捞了出来沥干油。
又在原锅里把香油烧热,放了葱段姜片,煸炒出香味,烹了料酒、酱油、加了高汤、盐、糖霜,汤调成了金黄色后,将炸好的面筋、冬笋、香菇、木耳一道投入了汤里,用水火麸到面筋转软,才大火收汁,拣出了葱、姜,又洒了些那棕色结晶,自己尝了下,果然是味甜咸香,鲜美可口。
待烤麸凉透了,方才在另个锅子里熬的豆芽香菇高汤也已是妥了,顾早又将切成麻将块的芋头油炸了至外硬内软的度,捞了出来,再取了个预先叫备好的宽口小坛子,铺底炸过的芋头,再一层烤麸,又将竹笋、粉丝、萝卜、素鸡、冬瓜、合蕈、稠膏蕈、松蕈、鹅膏蕈等配料一层层摆放好了,往坛里注入了素高汤,加了两勺醋和糖,盖上了盖,架上了大火上汽,这才单独拎了放到那烧了白炭的小煤炉上慢火蒸了起来,只待入味。
这佛跳墙收拾妥当了,顾早又取了频婆果去皮核,切细了,拌上糯米粉和研末的糖霜,加了两勺素油,倒入了小蒸屉待蒸,此频婆果糕;那萝卜糕却是取了香米和糯米舂的粉,将萝卜去皮擦丝,下素油锅略炒,再加胡椒末、葱花、盐少许,待萝卜丝半熟时捞出,拌入米粉,用水调匀了捏成圆子待炸酥;松仁山药糕也是准备妥当了,这才做起了那些热菜。
小厨房里四五个人从早上居然似那陀螺般地忙到了将近晚间,这一整桌的素宴才备妥了下来。
蕙心早不知来瞧过了几回,见终是都弄妥了,这才叫了人用食盒装了,一一送了过去摆在了老夫人的暖阁里。
顾早忙了一日,此时空了下来,才觉得有些腰酸背痛。
吸了那一天的油火味,肚子也早熏饱了,见菜都送了出去,饭也吃不下,慢慢便往自己那屋里去了。
用花皂洗了把面,这才觉得心神爽快了些。
知道那边过会必定会叫了自己过去,便坐了下来等。
果然,不过半个时辰,珍心已是兴高采烈地来叫了。
顾家姐姐,你那菜老夫人让送了些给老爷和二爷,吃了都说好,老夫人一高兴,叫了你过去呢,是不是要赏你?顾早看了眼一脸艳羡之色的珍心,只略略笑了下,这才过去了。
进去一瞧,见里面又是一家子的女眷都在,只有那姜氏陪了老夫人坐在下首,其他的罗三娘等却都是站着的。
顾早见过了礼,老夫人便朝她招了招手,让靠近些,顾早过去了,老夫人这才指着桌子上的那盘子果雕,左边是个用面捏出的驾云仙女造型,右边是只用水果蔬菜雕砌出的彩凤,中间层层叠了雕成各种花形的果子,最上面却是个寿桃,笑道:这却是个新鲜的,可是麻姑献寿?顾早看了眼盘子道:正是百鸟朝凤、麻姑献寿之意。
姜氏笑道:这一盘子花花绿绿不但精巧好看,竟还把太后和老夫人您两位都给搬了上去,果然是妙啊,只是却吃不得了,有些可惜。
顾早微微笑道:本就是个用来看的盘。
老夫人白了姜氏一眼,这才笑眯眯道:就你个吃货,这一桌子的菜还不够你吃啊,还盯着这个。
屋里众人都笑了起来,姜氏佯装打了下自己,这才看向顾早笑道:你这桌子菜,确实是好,方才送了些给老爷和二爷,也都赞好,那个什么佛跳墙,更是滋味鲜美,说是从未吃过这等味道的素菜,后日里伺候太后的这桌寿筵,就这样定了吧。
顾早见老夫人和罗氏都是满意的样子,心中也算是定了下来,想告退了下去,罗氏却哪里肯放,叫住又问了些别的菜的做法,顾早耐住了性子一一回答,好不容易等到老夫人面现了倦色叫散了去,这才脱了身出来,已是戌时末了。
回了自己的屋子,见珍心已是备了沐浴用的木桶热水,谢过了,才脱去衣服滑进了热水里,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这才觉得全身的疲惫都消了去。
洗过了澡,晾干了头发,收拾妥当了,见珍心坐在一边早已是困了,头磕得像啄米的鸡,便叫她自去外间睡了,自己也上了床。
刚躺下没一会,却是觉得肚子这才饿了起来。
她也不想再叫醒珍心了,想起小厨间里今日还剩了些没下的寿面,反正离得也不远,便起身披了衣服,拿了个烛火,绕过了睡得正熟的珍心,开了门往那小厨间走去。
二爷的暧昧小厨间就在这厢房过去的院落尽头拐角处。
此时应该已是亥时末了,这院落里的人都跟着老夫人的习惯歇得早,稍远就黑压压一片,只游廊上吊的几盏灯笼散出昏暗的光,随了夜风轻轻摇晃几下。
顾早脚上穿了软底的绣鞋,手上执了灯,悄无声息地沿着廊道往小厨房走去。
刚拐过廊角,眼看就是小厨间了,突觉得身后一阵微风,还没反应过来,自己竟已是被一双有力的臂膀从后紧紧拦腰揽住了,鼻间随即闻到了股淡淡的酒味。
顾早全身一阵毛骨悚然,手上的灯盏也噗地一声跌落到了地上。
游廊拐角处没有了悬挂的灯笼,灯盏扑到了地上,一下子也灭了,四周立刻黑漆漆一片。
身后的这人明显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顾早的后颈已是感觉到对方的脸贴了过来,毛茸茸的有些痒,霸住自己腰间的手竟也不安分地开始往上游动了起来,闪念间,她已是隐约知道这人是谁了。
这太尉府的每个院落,到了夜间院门都是有落锁的,旁边有小厮的值夜房。
这么晚了,除了那个人,此刻还会有谁会这样肆无忌惮地闯到了老夫人的北屋院落?顾早怒从心头起,抬起了右脚便狠命地踩向了那人的脚面,只恨自己没有穿从前的高跟鞋。
身后的那人并不叫痛,反而是发出了声低低的笑。
顾早更是怒了,恶向胆边生,趁对方失神的当,已是从他怀里扭过了身,一咬牙,抬起了右腿膝盖便朝对方□顶了过去。
那人发出了一声闷哼,似是有些痛苦的样子,终是撒开了原本钳住顾早的两手,微微后退了半步。
二爷,这么晚了,你不去休息,怎的还有兴致跑到此处闲逛?顾早稍稍压低了声音,看着那影影绰绰的黑影,冷冷道。
那人正是这府上的二爷杨昊。
却说他这几日天天被老夫人叫到了跟前,硬是要他灌下一盏盏的大补汤,说是怕他长期在外奔波辛劳,身体虚了,所以趁了在家要好生进补下。
他虽是不以为然,只是想着也是自己老母的一番心意,所以都勉强喝了下去,却哪里知道这里面还有个官司。
原来那绣心因了不满,暗地里偷偷埋怨说出的话,没几日便是已经传到了老夫人的耳朵里。
她虽是不信,查到了是绣心放出的话,叫了过来也狠狠训斥了一顿,只是这心里却总是留了个疙瘩。
想想自己的嫡孙屋里都已是莺莺燕燕一大堆了,这个中年得的幺儿,快到而立之年了却还不提娶亲的事,莫非真的是有难言的隐疾?当下又叫了随伺他在外的小厮,悄悄打探了,却说二爷在外也很少闹过什么风流事体,原本只信了三分的事,一下子便变成了七八分,心疼儿子,自是忍不住叫人熬了那大补的汤药,日日里看着他灌下去才放心。
杨昊本就是个健壮的,日日里又被逼着喝了那许多的大补汤,只补得差点鼻头出血。
今日晚间里又与自己的兄长对酌了几杯,回去了在自个屋里子翻来覆去了半日,闭上眼睛便是想着那日里顾二姐爬山经过自己身边时气喘吁吁的娇俏模样,哪里还睡得着,忍不住便翻身起了床,朝着老夫人的北屋过来了,叫那守门的开门。
守门的正昏昏欲睡,听是自家的二爷的声音,哪里还多问,当下便放了进来。
他便一路到了顾早的厢房前,只站在那院落里发呆,心中盼着二姐也想着自己出来相会。
等了良久,却不见丝毫动静,门窗里只黑漆漆一片,这才无奈叹了口气,正要回去,却突地瞧见里面似是隐隐亮起了灯火,不一会,那门便吱呀一声开了个缝,出来了一个手握灯盏的身影,正是他此刻念想着的那人。
心中大喜,便也不管不顾地跟了上去,等拐过了廊角,一个忍不住便趁了天黑将她揽在了自己怀里。
美人既入他怀中,鼻间闻到的是刚刚沐浴后的淡淡幽香,面上感到的是柔滑冰凉的青丝,手上抚触的是柔软绵弹的胸口,哪里还把持的住,正心神荡漾间,觉得自己的脚被她重重地跺了下,不过也只是隔靴搔痒,哪里有半分疼痛,倒是觉得她这如野猫的性子十分可爱,忍不住轻笑了下。
未料却乐极生悲,这二姐转身间竟便顶起了膝盖,一腿子便朝自己此刻正兴奋的那地方蹬了过来,只把他痛得呲牙裂嘴,口里却是不敢发出声音,心中暗道这二姐竟是个心狠的。
此刻见顾二姐又这样问着自己,虽是口气冷淡,只是借了那黯淡的星光,瞧见她面上虽是带了薄怒,却仍是掩不住那一丝慌张之意,瞧着更是楚楚,便连那痛也忘了,又呆呆望着她瞧。
顾早见他又是如此模样,心知那面是吃不成了,且被他这样一搅,早也已经没了胃口,当下弯腰捡了自己方才跌在地上的灯盏,扭头便朝自己厢房而去,经过他身边时,却是被他突地伸手拦住。
顾早以为他又要非礼,竖起了眉头正要甩开,却听见他柔声道:你应是腹中饥饿了吧?我晚间曾遇到你身边伺候的那个丫头,问了句,说是你连晚膳也没用过就回房了。
顾早一怔,正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又听见他低低笑了声道:我却也是只喝了酒,吃了几口你做的菜,现下倒也是饿了,你去做点东西,我也顺道吃些。
顾早犹豫了下,却见他已是拿了自己手上的灯盏,转身朝着小厨间去了,终是暗叹了口气,也跟了进去。
厨间的小炉子里那煤是整夜焖着的,顾早掏开了上面一层灰,那火便立刻又红了起来,当下重新点了灯放在桌台,拿出了白日里下剩的面,烧了水,将面下到滚水里过了捞出,再在锅子里下了今日用鲜菌、蘑菇,蒿熬成的高汤,又找了些剩下的笋片、菜心丢了进去,待滚了便分盛了两碗,下了熟面,就算做好了。
顾早微微抬眼看了下杨昊,见那位二爷此刻却是坐在那凳子上看着自己忙活,一副很是自在的样子,当下将面端到了他面前,没好气地说道:二爷,面来了,您老趁热用。
杨昊一笑,站了起来,将顾早按到了自己方才坐过的凳子上,又去另搬了条在她对面坐了下来,这才拿了筷子吃了起来。
杨昊只觉那面竟是滑韧异常,入口满齿鲜香,满满一大碗面,没一会就被他吃了个精光,连那汤底也喝得一滴不剩。
他吃饱了,借着桌上那灯盏有些昏暗的光,瞧见对面顾早正微微低了头在吃面,脸上脂粉未施,秀发不过用一只簪子松松地绾在了脑后,就连那褥袄的领口,应是方才披衣出来没有系好的缘故,也是稍稍有些松开,心思忍不住便又有些动了起来。
顾早抬眼,瞧见他又是那样望了过来,目光便似要将自己吞下了肚,心中叹了口气,将手中筷子一放,正色道:二爷,有句话知你不爱听,只是我也只得说了。
杨昊一门心思正放在她身上,也没细听,只随意点了下头。
顾早这才看着他,一句一句道:二爷,我知你的心思。
只是我今日却是把话挑明了。
我不过是个命硬克了夫,又被大妇赶出家门的妾,如今只凭了自己的一点微末手艺讨生活的。
二爷却是出身世家,身份高贵,我虽不知二爷到底看上了我什么,只是你我就如那云泥之别,老夫人是万万容不得我的。
我是没有半分再寻夫家的意思,我劝二爷也趁早歇了那点心思,免得过后大家都不好看。
杨昊一怔,略张了下嘴。
顾早却是已经打断了他,冷笑了下道:二爷是想说也将我收了房作个妾的什么,老夫人只怕爱屋及乌的也会勉强纳了我吗?我却是要教你知道,我顾二姐虽是个低下的,今生也无意再嫁,便是果真有一日要嫁了,也绝不会再委屈了自己做人妾,便是那人抬了八抬大轿来,我也是要考虑下的。
杨昊呆呆瞧着火光里顾早一张决绝冷艳的脸上那黑漆漆的眼,半日里竟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顾早说完了,再不睬他,只低头吃完了自己碗中的面,朝他略略点了下头,转身便出了小厨间,回了自己的厢房,闭了门,经过珍心身边时,听她睡得正香,没有半分愁烦的样子,不禁微微笑了下。
第二日顾早起了床,到了那小厨间,却是瞧见里面一个已经到了的婆子在那里正收拾着碗筷锅子,瞧见顾早来了,扯住了道:顾家二姐,昨晚我走的时候,这里明明都收拾干净的,怎的今早来了却多出了两副没洗净的碗筷?莫道是哪个嘴馋的竟是半夜里摸过来偷吃食?顾早一呆,她自己可不就是和那人半夜里摸过来偷吃食的吗?面上却是淡淡的应了两声,那婆子嘴里嘀咕着,也自去做活了。
因了明日老夫人的寿诞宴是在晚间进行,顾早想着今日在这太尉府里也是无事,更是不愿再见到那人,当下便等到了老夫人起身妥当了,到暖阁前求见,说是自己家中今日还有事,左右那寿筵也已是定了,自己明日一早再来。
老夫人应了下来,顾早这才谢过了,复到了厨间吩咐了那些婆子要备妥的东西后,也不用人领路,自己出了那太尉府。
顾秀娘的婚事顾早出了太尉府,过郑门的时候,街面上正是热闹。
想着昨日在太尉府里用的那块花皂味道闻着很是喜欢,便特意绕到了那家蜜粉铺子想着也去买块过来,忽的瞧见前面街角坐了一个中年女人,正在那里哀哀乞讨,边上围了些看热闹的人,经过时听见身边的一个男子在跟同伴啧啧叹息道:这秦妙冠曾是天禧年的名妓,貌美异常,连那京中的画工都最喜欢画她面貌的。
后来确无消息了,听说是做了个官的妾,叫当时无数人都叹可惜,不想今日竟是落到了这般田地。
说着竟笑了起来,似是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
顾早听那人如此说,忍不住便缓了脚步仔细瞧了过去,见那女子蓬头垢面,目光呆滞,大冬天的身上的那衣服也是单薄得可怜,哪里还有半分美人的样子。
心中不知怎地竟是起了丝兔死狐悲之意,顺手将自己原本打算买花皂的钱丢到了那秦妙冠的破碗里。
秦妙冠连连磕头称谢,边上方才那说话的人瞧见顾早,似是有惊艳之意,顾早厌恶此人方才那说话的腔调,连眼角都没扫一眼便自离去了。
待进了自家的门,方氏几个都正在院子里擦洗萝卜白菜的,瞧见她回来,三姐和柳枣都很是高兴的样子围了过来问东问西,只那方氏脸色却是有些怪异。
顾早以为她心里梗着前两日的那事气还没消,也不以为意,走进了屋子里想把手上的东西放下,却瞧见屋里探出了个与三姐年龄相仿的小姑娘的头,望着怯生生的,很是面生。
顾早有些吃惊,正望着那小姑娘,却见她已是从里屋出来了,望着顾早面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嘴里已是叫了起来:二堂姐。
顾早一怔,再仔细一瞧,那小姑娘的面脸和胡氏依稀倒是有几分相似,心中已是了然,应是自家大伯顾大的女儿顾秀娘了,当下便也点头笑着应了。
只是这顾秀娘怎会跑到她家里来了?顾早心中有些疑惑,正待问下,身后方氏已是走了过来扯住了顾早便到了院子的门外,压低了声音道:二姐,这秀娘昨日里慌慌张张跑来我家,晚间也是不愿走,和三姐两个挤了一起过夜的,我却也不好赶她走。
问她缘由,只一百个摇头不吱声,光掉眼泪,估摸着那家还不知她女儿到了我这里,你说她那个娘要是寻了过来,那不是闹翻天了。
我寻思着正要去她家告诉一声,快些将这秀娘领走。
顾早回头,见秀娘正呆呆站在那里咬着嘴唇,心知必定应是有个什么隐情,当下稳了几句方氏,自己复又进去,牵了秀娘的手,到了里屋,把门关上,和她一道坐在了床边。
秀娘,你跑到我家,你爹娘应是不知道的吧?顾早笑着问道。
秀娘只把头垂着不动,顾早又问了遍,才见她微微点了下头。
顾早叹了口气,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秀娘,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若是不说出来,我也帮不了你的忙,怕你爹娘心焦,少不得也只能将你送回去了。
秀娘身上一抖,抬起了脸,眼里已是泪汪汪了。
二堂姐,我不要回去。
我娘要掰断了我的脚给我裹起来……顾早一惊,急忙问了个仔细,那秀娘断断续续了半日,顾早才听明白了这其中的缘由。
原来这顾大家中就只秀娘一个女儿,别无所出,顾大被胡氏牢牢压住,虽是心中不愿,只是一时也不敢往屋里塞个妾室什么的,胡氏对秀娘自是宠溺异常。
到了京城,更是一心想着将那女儿教养成高门大户般的闺秀,诗书琴画的教导娘子就不知道请了多少个。
偏偏这秀娘不但生性软弱,人前说一句话便会脸红,学起这些东西来也是不大得力。
胡氏虽是恨铁不成钢,见女儿学得实在辛苦,也只得由了她去,想着自己家中所幸资财还算殷实,到时陪嫁个一半过去,不怕自家女儿抬不起头。
这京中的达官显贵、富室豪商选婿却是有个惯例,那些考中了进士的人,一不问家世,二不问人品,三不问籍贯,只要考中了,就是选择的对象。
所以每逢贡院揭榜之日,早早就会有人出动择婿车,到那榜单之下等候,争相选择新科进士做女婿,一日之中,中东床者竟是十之**,据说还有因为去晚了招不到进士女婿而后悔。
胡氏自家是个营商的,自是一心想着找个官家的女婿来撑个脸面,只是她家财和京中那些显富们无法相比,自是不敢指望一等进士及第的状元榜眼探花,就连那二甲赐进士出身的,也轮不到她家。
多方打听了下来,终是和一个赐同进士出身的胡清攀上了亲。
这胡清家原本也是扬州府的,和胡氏是个远房的亲戚。
家中从前也只是有几亩薄田的下户人家,如今儿子中了进士,虽是个三等赐同进士出身的,那也是鲤鱼跃上了龙门,自觉一家都高贵了不少。
见胡氏托人上门问亲,胡家两老想着儿子如今一时也是得不到官职,还在京中等缺,这胡氏虽是粗鄙了些,但家中倒是有钱,看着那一长溜的嫁妆单子,心中便已是愿意了,当下两家便各取所需,欢欢喜喜的订下了婚事,只等着胡清定下了官缺再把婚事办了。
胡清出身三等赐同进士,这同进士着实是个叫人尴尬的身份。
好似饥肠辘辘之时,旁人端上好饭好菜,却赫然发现盘中粘着一只青头苍蝇,为肚肠计,不能不伸筷子。
一伸筷子,又恶心得难受。
因此,此时那清高之徒,都会将同进士出身当作一种不能一洗了之的难言之隐,就如同这如夫人,说是和夫人一样,其实却是大不一样。
这胡清是个自命有才的,自也是深以为憾,觉得自己不过是明珠蒙尘,不被赏识而已,一心只想着找个一等的美人红袖伴读的。
得知顾秀娘不过相貌平平,又无什么才气,心中便已是大失所望。
只是也图着自己在京中等缺还不知要到猴年马月的,尚需仰仗她家的钱财资助疏通,所以也就勉强应了,只日日里拿了胡家的钱到那花街柳巷里厮混,还作了首赞美□三寸金莲的艳诗,据说竟是在那同道文人中流传颇广。
那胡氏既是攀上了个进士女婿,自是欢天喜地,虽是风闻自家这个女婿经常出入妓馆,也浑不在意。
原来此时文人当道,竟都是争相以风流为荣。
只是终究还是怕秀娘日后被嫌,心中有些疙瘩。
前几日也不知受了哪个婆娘的撺掇,说是如今这高贵人家的女儿都是裹脚的,让胡氏也将秀娘的脚裹了,将来讨夫婿欢心。
这胡氏一听,正中下怀,当下便请了裹脚婆子过来,那婆子一看秀娘,头便是晃个不停,说女儿家的脚已是这般大了,若要裹得好看,只能将脚板掰了,将五根脚指头连脚面一起折叠后压入脚底,方能成三寸金莲。
秀娘本就害怕,待听得那婆子这样说,又见她拿了明矾,挽起了袖子便似要动手的样子,早吓得魂不附体,哭闹不已,胡氏一时无计,这才暂时放过了她。
那顾大虽是心疼女儿,只是长久被胡氏敲打惯了,也不敢多说,秀娘却是越想越怕,昨日里突地想起自家染院桥的老房子里似是住了二伯一家,便偷偷瞒了胡氏,溜了过来。
二堂姐,我听说我那同街的一个闺女,也是被拧断了脚裹起来,最后竟是烂掉了一只,我怕我也会烂掉……秀娘说着,已是泣不成声了。
顾早听完了秀娘的一番话,已是气得不轻,暗骂这胡氏是个老糊涂,不但将女儿胡乱嫁了个风流货色,居然还想做这样的荒唐事。
只是这秀娘毕竟是她的女儿,自己一个外人,也是说不得什么,当下踌躇了起来。
秀娘见顾早沉吟不语,面色已是灰败了起来,那肩膀又抖动了起来,抓住了顾早的手哀求起来:二堂姐,我娘要是找了过来,你想想法子帮下我……顾早叹了口气,轻轻拍了下她的手,见她着实有些可怜,只是一时又想不出什么法子,只抚慰了几句,这才起身出来,却见方氏正趴在外面偷听,方才那些话,想必都是听了进去了。
二姐,这可是她家的事,你手莫要那么长的伸过去。
待到了院子里,方氏便已是压低了声音这般说道,那三姐和柳枣却是昨晚便知道缘由的,都觉秀娘可怜,只叫顾早想个法子帮下。
方氏听了不喜,转身便往里去,嘴里念道:这便送了她回家去,免得又生事端。
顾早一把扯住了,笑道:娘,伯娘糊涂,秀娘也是个可怜的,哪像我跟三姐几个,亏得有你这样的娘,才没受那痛楚。
你就暂且让秀娘住在这,等伯娘找了上门再跟她说道。
方氏戴了高帽,心中有些舒坦,又想那胡氏的嘴脸,便是让她着急几日也是好的。
这样想着,那嘴上也就不提送秀娘回去的话了。
顾早怕秀娘一人在屋里闷,想叫她出来一道也好解闷,那秀娘却是摇头不肯,说是在家便是如此关在绣楼里,早已习惯了,又怕出去被人瞧见让胡氏抓了回去裹脚。
顾早无奈,拿了个三姐做了一半的绣花绷子,让她自己一人在屋里打发时辰。
那胡氏丢了女儿,急得嘴上冒泡,找了一大圈没见,只道是被拐子拐走了,又被顾大埋怨着大闹了一通,竟是没有想到去染院桥找下,只急急忙忙地报了官,坐在家中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一夜没睡。
晚间四个挤在一起睡不下,顾早便去了外间与那方氏同睡。
方氏这才想起了太尉府做菜的事,絮絮叨叨问个不停,顾早只作没听见,更是丝毫不提要给太后做菜的事。
那方氏见她成了个闷嘴葫芦,骂了几句,也就消停了下去,不一会便是响起了鼾声。
顾早朦朦胧胧睡到不过五更就起了身,收拾了下便出了门,叫了辆车朝着郑门去了。
这时辰虽是还早,天也有些黑,只是街道上诸寺院的行者或打铁牌,或敲木鱼已经开始循门报晓了。
街面上的酒店饭铺也已是点了烛火开始沽卖粥饭点心了,一路行过来,身边赶着去那朱雀门和州桥早市的卖货人更是络绎不绝。
到了那太尉府,见大门也已是大开,门口两个红灯笼高高挂着,隐约瞧见里面各色人等来往不绝,脚步匆匆,顾早自是从那走惯的耳门进去了,一直到了老夫人北屋的小厨间。
寿诞之日顾早方才一路进来,见府里到处都是张灯结彩了,就连这小厨间的门上也是贴了个红底金粉的寿字。
里面的那几个媳妇婆子早早便已是到了,见顾早来了,也不用吩咐便按了前次的活计各自忙碌了起来。
顾早心知前次不过是演练,今日才是正式开锣,自是不敢怠慢,将那杂七杂八的心思都收了起来,一心一意地备起了筵席。
待那素佛跳墙上了炉子待蒸,便又做起了别的菜。
莲子缠是煮熟的莲子肉去了皮和那绿芯,拌了薄薄的薄荷霜、糖霜,缠满了身,焙下再等着入素油炸了;素水鸡是取那上好的嫩白藕节,切成直丝状,滚了细面,再沾一层胡桃仁、桔饼丁,盐椒,放在一边,也是待时辰到了下油略略炸了便起,外面咬去酥松喷香,里面却是甜丝丝的湿藕;霜柿是那切成各色花式的柿条入了甘草膏,抹一层桔梗、薄荷、干葛、片脑、白榄末并少许糖霜,上锅蒸了;素烧鹅却是取煮熟的山药,切寸为丁,用腐皮包了加酱、老酒、糖和自己腌的菜瓜、南姜入素油煎至色红。
原来顾早想着太后和老夫人都是年高之人,所以做这几道干果碟时,都不是那大甜大腻之物,且所取食材与那配料,如甘草膏、干葛、片脑,对年高之人都是有好处的。
虽是小碟,却也是颇用了些心思的。
顾早正在忙着,忽的却是听见后面一个婆子的声音响了起来:小公爷,这里恁腌臜的,您怎的到了此处?顾早不待回头,便已是知道是哪位了,又听他故意咳嗽了下,也不理睬,只是低了头只顾自己手上的事情。
那杨焕前几日都在外面厮混,只是今日他祖母寿诞到了,方在早间从那桃花洞一个相好的女道人那里回了家。
却又听下人提起那个顾二姐早几日便来了府中在做菜,不禁大骂那小厮没去通报自己。
骂完了便揣着自己买来本要哄那屋里通房的金花胭脂,兴冲冲地一路朝着北屋小厨间来了。
待进去了,瞧见顾二姐正背对着自己在灶台前忙活。
本以为她听见那婆子的叫唤和自己的故意咳声,总是要过来见个礼的,谁知站了半日,却见她连个眼风也没扫过来。
忍不住绕过了地上的那些菜筐篓子,凑了过去,掏出了怀里的那一盒胭脂,打开了盖子,送到了顾早面前笑嘻嘻道:二姐,这是我特意到朱雀门街西的梁家铺子买的上好胭脂,说是重绛和石榴的脂膏,我瞧了下,果然稠密润滑的,闻着也香馥馥的,你看下。
顾早将手中锅铲一放,抬起眼皮淡淡道:杨小公爷,我这是在为今日太后和老夫人的筵席整治席面,你这胭脂好是好,只是味道浓重了些,若是不小心抹了点到菜里冲了味,让太后尝到了,那可就大不妙,小公爷自是无碍,我却是没你那样的脸面。
杨焕一呆,缩回了手。
若依他平日脾气,屡次被这样冷眼相待,只怕早就爆炭了起来。
此刻有心放下脸摆出个架子唬下她,却又有些舍不得,正犹豫着,顾早又已是笑眯眯开腔说道:小公爷,蕙心今日已是传了老夫人的话下去,说这厨间是给太后做吃的,除了几个帮的,府里其他人都是不能进来,免得带进了尘土气。
小公爷若是无事,还是快些请出吧。
这话其实是顾早让蕙心代为上告老夫人的,防的就是那小霸王过来寻事,此刻果然是派上了用场。
杨焕讨了个没趣,有心想发下脾气挽回点面子,见顾早已是面上带笑,实是找不出半分刺,那些个媳妇婆子也都拿眼瞧着他,面带惊异之色,心知再待下去也是没甚好处,只得怏怏地去了。
刚到了自己住的那屋子前,迎面就见他娘扑了过来骂道:你个不知好歹的,平日里厮混也就算了,今日竟也不知道收敛些,还不快去换了衣服到正堂迎客,想让你爹回头扒了你的皮不成?杨焕一缩,也顾不得那许多,到了屋子里将那盒胭脂随手丢给那名为香杏的新好上的丫头,换上了洒金礼袍便匆匆朝着正堂跑去了。
顾早见那小霸王终是走了,这才微微出了口气,只是见身边那几个媳妇婆子却是对了几下眼色,有些暧昧的意思,也不理睬,重又把心思放回了菜上,这一忙时间也过的快,等她雕好了手上最后一朵饰盘的果花,卢管事也是已经带了人匆匆过来,说是老夫人那边的寿堂已经热闹开来,可以上菜了。
顾早前日让老夫人姜氏试吃的盘里并未饰以花朵,此时将手上刻成天荷样子的花轻轻巧巧地放在了那盘佛家锦囊,其实也就是酥炸芋蓉卷的边上,再看一眼一溜都盛放在了带金银棱的下面填装有热水的暖盆里的热菜,都觉妥当了,这才点头示意可以送过去了。
那卢管事见了这等装饰了各种精美花形雕刻的菜,早是看直了眼,怕弄坏了,吩咐了身后跟来的人送菜时务必小心。
顾早见他是个谨慎的,微笑着点了下头。
那菜既是送了出去,顾早却是还不能走,这也是个惯例,她自是明白的。
这太尉府其他地方顾早也是不愿去,干脆便只待在了厨间里。
见那几个媳妇婆子也跟着自己忙了一天都没好好吃过一口饭,现在又还在收拾,瞧见还有些剩下的食材,便叫个婆子到大厨间去拿些肉蛋过来,说是炒几个菜几个人吃下。
那婆子自是欢喜去了,不一会儿便提了一大串的东西过来,面上带了得色。
原来今日太尉府里大办筵席,大厨房早去外面叫了另外好几个大厨过来置办,那六嫂也混在了里面忙活,早没了平日的独大。
这婆子过去拿菜,也没人过问,倒是另几个平日里相识的说她那边的烧了是给当今太后用的,过后的赏钱自也是要丰厚些,围了过来都问东问西,艳羡不已。
那婆子自觉有些扬眉吐气,回来瞧着顾早,那面上自也是堆了笑。
顾早见那婆子拎来了一块猪肉,一片羊腿并几个鸡子,便将猪肉切成了薄片,用蛋清裹了,配了这边剩下的笋片、木耳,香菇丝爆火炒了上盘,又将羊腿肉削下,与去了皮的荸荠圆同烧了,再炝了个边笋,煮了口蘑煨豆腐,便叫了那几个媳妇婆子一道过来吃,几个人笑嘻嘻围了过来,也不知从哪里掏出了瓶黄精酒,你一杯我一盏的吃个好不痛快,顾早却是滴酒未沾,不过稍稍动了几筷子便放下了。
那几个婆子听见前面隐隐约约传来的鼓乐喧嚣声,其中一人便说太尉府为了庆贺老夫人的寿辰,特意在府第边上的一片空地里搭了抬子请了表演百戏的艺人,供那城里的人观赏同乐,想来上竿、跳索、倒立、折腰、弄碗注、跟斗等等都有,说得几个人都眼巴巴的想去瞧热闹。
顾早见厨间也是并无大事了,便都放了出去,那些个人似是脚底抹了油,飞快地便溜了,顾早一笑,正要起身收拾了这几个残杯剩盏,却是瞧见珍心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笑道:顾家姐姐,你的菜做得连太后吃了都说好,叫你过去领赏呢。
顾早点了下头,净了手,这才和珍心一道朝那正堂方向走去,却见整个太尉府里竟是灯火齐明,照得半个天都亮了起来,越靠近前面,便越是听到那喧天的乐声。
那寿堂设在了正堂,众多男宾也都是在那里吃寿酒,太后、老夫人并一干女宾却是单独在那二堂设宴找乐子。
顾早过去的时候,见二堂正厅墙壁的中间挂了个磨盘大小的金粉寿字,其上的点画俱是由无数个小的寿字组成,数百个小寿字的字形竟无一同者,这便应是百寿图了。
边上又挂了副瑶池王母的绣像,人物也是栩栩如生,似是要飞了出来,下面设了个札桌、摆了香案、点了寿烛、又有寿桃、寿糕、寿面、香花、水果,看着富丽堂皇一片。
二堂里外摆了约莫十来桌的酒席,座上的女宾无不是金钗玉坠,绫罗绸缎。
顾早到了二堂门外,就被等着的蕙心笑着引了进去,绕过了个紫檀大屏风,原来太后、老夫人并几个陪坐的德高望重的诰命老夫人都在了此处。
顾早跟了蕙心进去,只略微一眼,隐约瞧见主位之上并排坐了两个老妪,一个是穿了黑底金福字寿袍的太尉府老夫人,另一个想来便是当今的太后了,也不好细看,朝着那主位方向便磕了个头。
耳朵里便听见了一个有些苍老却是中气十足的声音响了起来:好个俊秀的孩子,把头抬起来让老身瞧瞧。
顾早依言抬起头,望向了座上的太后。
太后看起来和老夫人年岁相仿,头发亦是有些花白了,并无过多装饰,只在发正中插了个金色梳蓖,目光流转间却是炯炯一片,似是直透人心。
顾早只看了一眼,便又微微低下了头。
太后已是对身边的老夫人笑道:恁好的一个人,怪不得这手也如此巧。
菜做得好也就罢了,桌上如此多的盘碟,她竟是每个碟子里都刻了一朵各异的花,瞧着便是舒心。
说着便指了其中一个盘子里问道:这却是什么花?瞧着虽简单,却是自有番清雅。
顾早顺着望了下,原来指的正是那盘佛家锦囊,洁白的盘子里,炸得微黄的芋蓉卷边上的绿色莴苣叶上放了一朵白色的状如马蹄的天荷,白绿黄相映,看着素雅喜人。
顾早暗暗吸了口气,稳住了心神,这才微笑着道:回太后的话,这花名为天荷,又叫观音莲,蜀地有生,花语便是洁净宏伟之美,最适合供在佛前得妙好容颜了。
太后与老夫人对望一眼,笑道:这花还有所指之语?这倒是第一次听见,有些奇了。
顾早想了下,不慌不忙道:太后,老夫人,除了这观音莲,还有许多花草,也是有它自己的意思,比如,这盘子的牡丹是圆满富贵,这白桑花是聪慧,这梅花却是坚贞和慈爱,这桂花束是吉祥,这菊花却是高洁长寿。
我想着今日是老夫人的寿辰之庆,太后也是个福星,故而自作主张在每个盘子了刻了些代表吉祥如意的花朵,既是看着舒心,也是求个吉祥之意。
顾早说完,坐上的那太后和老夫人已是面上现出了笑意,站在一边伺立的姜氏也是暗中点了下头,心道这顾家的二姐倒是个有心计的人。
太后呵呵笑道:果然是个乖巧的孩子,快些起来回话吧。
今日老身倒是借了这寿诞的光,吃了这样一顿新奇的饭,若是不赏些,倒是显得老身是个小气的。
你倒是说说想要个什么赏赐?顾早谢过了,这才站了起来,想着方才瞧见的太后桌底下露出的那一双大脚,犹豫了下,终是咬牙说道:太后仁慈,如此我便当真要求个恩典下来,若是不对,还请太后莫怪。
见太后点头微笑,顾早心一横,这才说道:我这恩典,却是代我的堂妹所求。
我伯娘为了讨那进士女婿的欢喜,这几日竟是要将我堂妹的一双天足给生生扭了裹小脚,我那堂妹吓得魂不附体,一直嚷着寻死觅活,瞧着怪可怜的……顾早话未说完,太后已是横眉倒竖,轻轻拍了下桌子,怒道:老身生平最恨的便是将那女子的脚无端端给裹成三寸丁了,不过都是些下作男人图个取乐所致。
你那堂妹的进士夫婿却是叫什么名,既是得了朝廷天恩,不去一心想着忠君报国,反倒是沉溺在这旁门左道之中,显见的就是个心思不正的,我回去了便叫人好生敲打下。
顾早心中暗喜,曾听说过这座上的太后是孤儿寡母的一路把持着朝政过来的,如今虽是还政给皇帝,说出的话应还是掷地有声的。
当下急忙将那胡清的籍贯姓名报了上去,想着就算改不了那人的风流下作性子,只是叫他被如此敲打下,多少也应能收敛,自己也算是对秀娘尽了点心。
当下又郑重谢过了,这才退了出去。
太后这一番话,不只顾早欢喜,便是那站在一边的姜氏也是自觉出了口闷气。
想着家中那个罗三娘的一双小脚,行路不稳,丈夫却偏偏喜她,说是如风吹摆柳,风情横生,只恨不得立刻也揪了杨太尉过来同听。
见顾早出去了,想了下,便朝蕙心招了下手,低声说了几句。
蕙心含笑应了自下去了。
秀娘回家顾早方才随蕙心穿过宴桌之时,也并未引起众人注意,此时那些夫人命妇们见她是从太后和太尉老夫人那主桌的紫檀屏风后绕出来的,又隐隐约约听见了方才太后的那一番赞,一个个都停了手上的杯箸,扭头看向顾早。
顾早只微微低下了头,疾步匆匆而出,出了二堂没走几步,就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扭头一看,是蕙心赶了上来。
蕙心上来低声笑道:顾家二姐,夫人喜你今日办的席得了体面,特意命我多给些工钱。
顾早笑着谢过,便跟了蕙心到那账房去支工钱。
那账房是在外院,出了那道垂花门,没走几步,迎面却是撞上了穿着一身暗红绣缎礼服的杨昊。
蕙心急忙过去见了礼,顾早跟在身后,让到了一侧,也是跟着微微福了下,只是垂了头,面无表情。
见蕙心又朝前走了,便也跟了过去。
杨昊是代兄长刚送了个贵客返回的,这样冷不丁碰到了顾早,心中一阵欢喜,却见她只是低眉敛目,连个眼角也没睃向自己,那欢喜还没来得及升到脸上,便已是成了怅惘,只怔怔望着她那背影,直到拐了个弯消失在□中,这才回过了神来,心中又起了深深的悔意。
本以为自己平日里也不过是个冷的,怎的那夜多喝了两杯酒竟会如此一时克制不住地孟浪起来。
那夜之前,本是和她还可以搭上几句话的,如今却是只留了个冷冰冰的背影了。
蕙心到了账房,拿了姜氏的印鉴支领了五锭雪花小元宝,包了起来递过来,笑道:夫人说是五十两雪花银,这五锭,每锭都是十两的,你拿妥了。
此时这东京城里,那一般富裕的殷实人家一月的生活开支也不过三万钱以上,这一下子给了五十两银子,出手也算是大方了,顾早谢过了,这才收了银子,告辞了出去,经过那大门的时候,瞧见门口那一溜通红灯笼下还是人来人往地络绎不绝,热闹非凡。
拐过了个街角,却是瞧见了方才那几个媳妇婆子说到过的百戏场面,此时虽已是戌时末了,围过来看的却挤得人山人海,个个脖子都伸得似是被拉长了一寸,不时发出阵阵喝彩声。
顾早也不去凑这个热闹,只是想着此时正是州桥夜市最热闹的时候,郑门离那也不远,便朝着州桥去了,到了自家摊子,果然见客人很多,却只有方氏和三姐在忙活,手忙脚乱的样子。
看见顾早过来了,三姐欢天喜地地放下了自己手上的切面刀,自去洗那碗碟了。
方氏也有些高兴,却又埋怨道:秀娘那丫头真是个麻烦的,叫她出来一道自是不愿,让独自在家又说害怕,只得让枣子留下陪她,她好了,只把我这里忙得成了抽打的陀螺,方才客人多,所幸边上刘家的小子过来帮把了手,不然岂不成了赶走客人。
方氏嘴里提到的那刘家小子,便是边上开了个粉羹铺家的刘虎。
他家恰巧也是住在染院桥的,自家有两间屋子,人长得浓眉大眼,只是日日里见媒人上门,却独独不见做成亲事,原来都是他家那个娘挑三拣四惹的。
顾早一家到此设了面档,那刘虎也是个热心的,时常跑来帮忙,为此没少被他那个娘扯住了骂,说是自家还照顾不来,非得巴巴地跑去人家摊子里掺和。
顾早也曾三番两次叫他勿要再惹他娘生气,他却不过只是摸头傻笑下,仍是自顾过来。
听方氏如此说道,顾早朝那粉羹摊子望了眼过去,刘虎手上拿了个勺子,正站在那里望着自己,见她望了过去,立刻便垂了头搅着锅子里的羹。
顾早摇了下头,净了手便开始熟练地擀面切面,待她将每个碗里都浇上了大勺滑嫩鲜香汪汁包油的羊肉片,亲自将大碗热腾腾地端上了桌时,几个老客已是笑道:萝卜西施亲手做的,瞧着就是不一样,分外齐整。
顾早也是与客人打趣了几句,那手上却没个停歇,几个人一直忙到了夜市打烊,这才收拾了回去。
第二日便是冬至前一天了。
冬至在时人眼里是个十分看重的节气,除了过年,也就这个为大了。
京中即使是穷苦人家,也要尽量为这一日置办些新衣物,还要备办饮食,祭祀祖先,就连官府也要休沐三天,开放集市,热闹得就和过年差不多。
顾早想着既是个这么大的节次,那秀娘离家也已是好几日了,怕顾大胡氏夫妇当真急坏了身子也是不妙,与方氏商量了下,便说要送秀娘回去了,方氏巴不得她早些回去,哪里会不肯,自是一口应了。
秀娘这几日在顾早家中,虽是夜夜里和三姐几个挤在一起睡的,被褥床具的也远比不上家中用惯的,只是这几年里竟是头一回找到了缩在被窝里与女孩同讲体己话的乐趣,虽则那个婶娘瞧着自己的脸色有些阴阳怪气的,但二姐、三姐柳枣几个都是极好的人,怕回了要被扭脚,又怕会被胡氏责骂,哪里肯去,顾早只一提,便又红了眼眶子垂下了头。
顾早暗叹了口气,想了下,便将她独自扯到了里屋,附在她耳边悄悄说了句话,秀娘一怔,似是有些不信地颤声问道:二堂姐,你当真会帮我说话?顾早笑道:我又岂是会哄你的人,你自放心回去了。
你娘要裹你的脚,不过也是为了你将来能讨夫婿的喜,如今那个和你订了亲的人是个不喜小脚的,你娘若是知道了又怎会无端让你受苦?原来顾早方才也并未多说,只跟秀娘提了下自己会帮她向胡氏说个话,秀娘虽是有些半信半疑,只是她也是个十四五的人了,知道这样躲着一两日还可以,长久却是行不通的,传了出去只怕对名声也是不好,当下也只能无奈勉强应了下来。
顾早见她终是点了头,这才收拾了下,给她戴了个三姐图好玩买来的帷笠遮住了面,便与秀娘一道出了小巷,到了街面叫了车,一路朝着城南的潘楼东街去了。
方氏本是要跟去瞧下胡氏那狼狈样的,顾早怕她二人到时斗了起来只添乱,好说歹说总算是劝住了她留在家中。
因了明日是便是冬至,那潘楼东街各个店面里进进出出置办各色货物的人几乎把个不宽的街面挤得连车都无法通行了,好容易才到了秀娘家的那个布缎铺子,虽是快正午了,居然独独他一家是闩了门板的。
顾早扶了秀娘下车,拍了半日的门,才见门上松动了一道板子,探出了个前次见过的那伙计的头,见是顾早,那伙计微微一愣,待认出了边上的秀娘,嘴巴已是张得像个鸡蛋状了,转身便一溜烟往里去了。
顾早和秀娘所幸都是身量苗条的,从那一块板子的缺口中横着挤了进去。
秀娘似是有些怕,到了自家反而畏畏缩缩地跟在顾早身后,脚步迟缓,顾早微微摇了下头,牵过了她的手。
顾早刚掀开了隔断里外的那层布帘子,迎面便已是看到了胡氏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后面跟了一个年约五十,面色有些蜡黄的男子,想来便是秀娘的爹,顾早那从未见过的伯父顾大了。
两人脸色都是一片张皇,又带了丝不可置信的惊喜模样。
那胡氏一眼便看到了藏在顾早身后的秀娘,拨开了顾早,一把将秀娘搂在了怀里,便儿啊肉的哭了起来,虽是没了眼泪,但那眼皮子却是肿得厉害,想来这两天都是没好生过下来的。
那胡氏力气大,顾早被她一拨,没个防备地差点摔倒,退了两步才站定。
那顾大自是认得顾早的,瞧在眼里,面上带了微微的惭色,顾早也不以为意,只是朝顾大点了点头,叫了声伯父,顾大嗯了声,算是应了下来。
秀娘本是有些怕那胡氏责打自己的,见她不过几日不见,整张脸便似浮肿了一圈,那眼却是眯了一圈,想是是为自己担心所致,心中不禁有些难过,忍不住便也哭了起来。
那胡氏抱住女儿哭了两下,絮絮叨叨地问着这几日都去了哪里,待听得是到了染院桥二婶的家中,这才仿佛刚瞧见顾早似的瞅了一眼,又看向自家女儿问道:秀娘,你一向都是个乖巧的,如今竟怎的如此胆大敢离了家跑去那里,莫不是受了人挑唆?秀娘急忙摇头,胡氏却是不信的样子,一脸狐疑地看向了顾早。
顾早冷哼了声,淡淡道:伯娘,若非你硬是要将秀娘的脚扭了裹小,她又怎的会因了害怕跑到我那里去?如今我好心将你女儿送回家去,你倒是说我挑唆了,京中虽大,却哪里有这样的道理?顾大面上的羞惭之色渐浓,心一横,顿了下脚,指着胡氏破口骂道:你这贼婆娘,无端端的要给女儿裹什么脚,如今臭名不知怎的传了出去,竟连累女婿也大早的上门来吵闹,叫我脸面都丢得精光,你再吱唔一声,看我不休了你!胡氏平日里早已习惯于打压顾大的,如今见他竟在顾早面前对自己陡然变脸,一时倒是有些愣住,加之又想起方才自家那进士准女婿过来闹的一场,那脖子便有些无力地垂了下来。
原来这几日顾大胡氏夫妻见丢了女儿,只急得六神无主,又怕传了出去万一女儿寻回来了有损闺名,也不敢声张太过,严令家里的那几个下人婆子把嘴闭实了,又派了人再到处寻找,连生意也没心思做,一连关了几天的铺子。
只今早想着是冬至前日最为热闹的,虽没心思,也是强打起精神开了门,谁知生意没做几桩,却见胡清气急败坏地闯了进来,顾大夫妻以为他知道了秀娘失踪几夜的消息,怕他嫌女儿丢了名节要来闹退婚的,立时吓得面都白了,拖住了便往里面让,待听清楚了事由,才暗地里稍稍松了口气。
三十三章原来太后也是个有心的,既是应了顾早,便也留了心,知道那吏部尚书也在太尉府里吃寿宴,当下便派了个身边的人将自己的话带了过去。
那尚书大人晓得太后如今虽是还了政,只是分量还是在的,又见要敲的不过是个在京等缺的今科三甲赐同进士,哪里还放在眼里,今日一早便派了人找到了那胡清,声色俱厉地训斥了一顿,说是前次恩科那崇安的柳三变本是已经及第,只是因了他不知轻重的风流艳词上达天听才被刷下皇榜,如今你胡清莫非也是想要效尤,不但自己流连花街做出那俗艳之诗,竟还敢嫌自己那未过门的妻子脚大,竟是逼着要生生扭了裹小,情状令人发指,竟连太后老人家也被惊动了,亲自过问此事。
那胡清昨夜与一帮同道文人正在甜水巷逍遥到了下半夜才醉醺醺地回到他丈人给租来的地,今早人还迷迷糊糊的,猛地被自称是吏部尚书遣来的官员这样喷头教训了一通,虽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却也不敢得罪了拿捏着自己的吏部之人,只低了头一个劲地认错,又塞了点钱过去,这才送走了人,气还没喘过来,转身便立马赶到了自己老丈人的家兴师问罪。
可怜那胡氏,万万也想不通自己不过是给女儿裹个脚,怎的竟会传到了当今太后的耳朵里,还连累了自己的女婿挨训,又惊又怕,更不敢在女婿面前提半分秀娘走失的事,只恨不能立刻将他送走。
那胡清虽是来兴师问罪,却也是存了再借机伸手要钱的心,只是埋怨着不肯走,最后还是顾大怕声响太大被邻人听见,给了些钱才将胡清打发走了。
等胡清一走,两人更没力气开铺子了,当下便叫那家中的伙计关了门,只软倒在屋里的椅子上长吁短叹,心如猫抓。
顾大见女儿突然被自家的侄女送了回来,又得知前几日也是在她家过的,心中那块石头便已是落了地。
想起自己兄弟早几年去了,他这个做大伯的却几乎是不闻不问,心中便是有些愧疚起来,又见自家那惹出了事的婆娘不但不感激,反倒是出言伤人,再想起自己已是年近五十,却至今只得这一个女儿,胡氏自己生不出儿子,竟还压着他不许纳妾求子,眼见着是要断子绝孙了,新仇旧恨一下涌上心头,当下便发作了出来。
顾早见顾大雄风大振,胡氏被骂了也只讪讪地垂下了头,心中暗暗好笑,又见事情既已是解决了,自己也不想多留了,便朝顾大和胡氏道了个别。
秀娘捉住了顾早的手,一脸的依依不舍,心中只恨不得她往后都留了在自己家中。
胡氏只是从鼻孔里微微嗯了一声,只顾大却是到了前面柜台那里挑了一匹上好的银红浮纹软厚缎,塞到了顾早的手里,也不顾边上胡氏的挤眉弄眼,笑道:二姐,明日冬至是赶不上做新衣了,这缎子还是好的,拿去留到过年裁了做件衣裳吧。
明日便是冬至,让你家青武到我家中一道祭拜下先祖。
顾早心知这样一匹上好软厚缎的价钱不下三四贯,见胡氏一脸心痛的模样,心中本是不愿要的,只是见顾大神情间倒是一片恳切,想了下便接了过来,笑道:如此便多谢大伯伯母了。
明日冬至祭祖所用黍羊之物,伯母便不用置办了,我自会做了叫青武带来。
那胡氏一听顾早如此说,见顾大似是又要出言的样子,忙不迭脸上堆了笑抢着道:如此也好,早听说你在州桥开了个夜档,生意红火,想来手艺自是不差,带了过来也好。
若是方便,上次你那里拿过的那腌萝卜,滋味怪不错的,连你大伯也说好,叫青武也顺道捎些过来,他在我这里吃了饭再走。
顾大叹了口气,拂袖便出了门。
顾早笑着应了下来,又抚慰了秀娘几句,这才抱了那匹布,往家里去了。
到了家中,却是见到青武已经回家了,明日冬至,学堂是照例要放三天假的。
顾早拉住问了几句学堂里的事情,见青武对答说好,课业跟得上,前次评定还得了上等,师母待自己也好,见他气色瞧来确实也不错,心中很是欢喜。
三姐和柳枣瞧见了顾早抱回的缎子,围了过来又看又摸的,顾早笑道:这是大伯送的,留着到年底给你做套新衣裳吧,想是够的。
只是还要三姐你自己动手,我的手艺却是不行。
三姐虽是喜欢,却也摇头道:还是留着给你做吧,姐姐你肤白,穿了这色必是好看的。
顾早摇头笑道:我都老大不小的,这等嫩的颜色,却是穿不出了,自是给你的好。
方氏也凑了过来细看,想是从前未见过这样的好料,也称赞了几句,这才叹道:你顾家那两个做大的,今日怎的竟铁公鸡拔了根毛下来,倒是少见了。
顾早说道:明日冬至,大伯叫了青武到他家祭祖,也不好白拿他的东西,我已是说了那祭祖所用的黍羊等物便由我们做了叫青武捎带过去。
方氏听了此话,脸上方才还挂着的笑便是掉到了地上,哼了一声道:我道怎的如此好,却原来也是一手送出一手拿进的买卖。
就你也是多事,他叫青武过去也就过去了,这些年连个米粒儿也未曾漏到我家,让青武过去吃顿饭还穷了不成,你又自个揽下这个做什么。
顾早只笑了下,更不提方才送秀娘回去她家中的那点子事,只将布匹给了三姐拿进去放妥了,这才笑道:娘,明日冬至,我们也放那一天的假,我跟三姐几个出去买些时令的货回来,自己一家坐下好好吃个饭。
方氏嗯了一声,顾早见她闷闷不乐的样子,本想叫她也一道出去了买东西,只是又怕她到时舍不得花钱只在自己身边嚼舌,想了下,便将昨日里得来的那五锭银子拿来递给了方氏,笑道:这是昨日里做菜得来的钱,交你这里了,你好生保管。
方氏那眼都被这雪花银晃花了,接了过来笑眯眯道:果然是大户人家,出手便是不一样,以后这样的活计若是多做几单,也就不用愁了。
你这钱我暂且替你收了起来,日后也都是你的嫁妆本。
顾早见她终是不再提方才那事,这才叫了三姐青武和柳枣一道,几个人高高兴兴上了大街,买了一腿子羊肉、米面并其他一些杂七杂八的吃食货物。
顾早想着此时既有冬至要穿新衣的习俗,平日里自己太忙也没去想着这个,再说三姐也没那时间去做,便又将他们三个带到了家成衣店,给三姐买了件水红褙子,青武的是蓝色棉布夹袄,便是柳枣,也得了件红底碎花的新棉衣,又瞧见一件赭红色印了暗纹的袄子,颜色样式都还可以,摸着也厚实,想着方氏一年到头的也都是穿着那几件旧衣,便也一道买了过来,这才满载了回到家中。
方氏瞧见顾早说是给自己的那件新衣,虽是嘴里骂她糟蹋钱,心中却也是高兴的,拿了便套在身上试了下大小,见正合身。
虽是对柳枣也得了件新衣有些心痛,倒也忍住了没提,只脱了自己的小心地放了起来。
明日虽休息了不做,今日却仍是要出摊的,顾早几个正忙着,突地却是瞧见院子门口探头探脑的有一个男人,穿了个有些破旧的直襟袄,鞋子上还沾了些泥。
顾早正想开口问他,却见那人面上露出了些喜色,朝着柳枣叫了声:枣子!那柳枣自打有记忆起,今日还是第一回得了件新衣服,还是厚的冬衣,心中又是感激又是高兴,只想着多做些活来回报顾早,正低了头在做事,耳边听见有人叫唤自己,抬头瞧去,怔了下,这才站在那里低低地叫了声爹。
柳枣来此将近三个月了,顾早还是第一次见到她家人过来。
见柳枣的爹既然来了,正想让进来说话,那人却是朝顾早讪讪地笑了下,也不进来,只招手让柳枣出去,待她过去了,扯到了一边也不知说了几句什么,柳枣便进了屋子,等出来时,手里已是拿了一包东西,顾早一眼便认出了这是她存放工钱的帕子。
柳枣将自己手上的那包东西给了她爹,那男人掂了下,见顾早望着自己,朝她讨好地笑了下,转身便匆匆走了。
柳枣的爹前脚刚走,方氏已是立刻窜了过来拉住了柳枣问个缘由,原来她爹说是明日冬至家里还缺些置办东西的钱,正好庄子里有顺道的车,便也进城将柳枣前几个月的工钱拿去了。
方氏听了,撇嘴骂道:什么下世的爹,那么远的路,只知道过来伸手要钱,我还道他要带了你回去过节呢。
顾早见柳枣低了头站在那里,眼圈已是有些泛红,急忙牵了过来,一边的三姐青武看见了,也是过来安慰了几句,柳枣这才露出了丝笑意,抹了下眼睛,又去接着做活了。
因了明日是冬至,皇帝会在今晚由御街一路出了南熏门,前往郊外的祭坛在三更时分举行祭天大礼,故而今日晚间,圣驾经行的几十里路中,到处可见临时搭建起来的供皇帝停留休息的帷幕和达官显贵之家的看棚,远远望去,整条御街竟都是花团锦簇的。
那州桥夜市正在御街的朱雀门一带,故而今日晚间比起平日,竟是热闹了一倍还不止,望去满眼竟都是成片的人头了,顾早一家连那青武都出动了,还是忙得不可开交,吃面买腌萝卜的人,竟是没一会停歇的。
天气严寒,只是顾早熏了那大锅子里的热气,后背竟是有了汗意。
顾早正忙着,不经意抬眼间,瞥见自己那摊子面前不远处站了个人,既不走,也不进来吃面。
她不过溜了眼,也不在意,正低了头,突觉得那人的眼目有些面熟,再抬眼仔细瞧去,却是一下子有些愣住了。
那人分明便是太尉府的杨二爷,仍是一身天青的锦袍子,腰间挂了一只金扣镂空云玉佩,独独那脸上光溜一片,原先的大把胡子竟是都没了,露出了个棱角分明的下颌,瞧着也不过二十七八,比起从前,模样倒是俊朗英气了不少。
杨昊见顾早终是认出了自己,心中一喜,朝她笑了下,顾早却是已经低了头,只顾着自己手上的活。
杨昊讨了个没趣,心中想着进去,又有些犹豫着,方氏已经瞧见了他,笑容满面地招呼了起来:这位大爷,进来吃碗面,我家的面,在这一带可是有名的,吃过的都只是说好,就连那腌萝卜也是比别家的要来得爽脆。
杨昊正愁自己迈不进脚去,见方氏招呼,当下便进去了,正巧角落里有个人吃完了刚起身,他便插了进去坐下。
顾早眼见着他进来了坐定,又因了烛火之下自己老娘也没认出没了胡子的那人,只道他衣饰精美,正巴巴地上去给他擦桌子介绍各种面,奉承个不停,心中起了薄薄的恼意,只是也不好赶走,听他说要腰子冬笋面,便取了块事先已经剖开剔去白膜筋丝的猪腰子,背面用刀界花儿,落滚水微微焯了漉起,入边上的小油锅子里一炒,加了小葱花、芫荽、蒜片、椒、姜、酱汁、醋,一烹而起,浇在了那早已放在一边的笋汤面碗里,端了过去。
三十四章顾早将那碗热腾腾的腰子冬笋面端到了杨昊面前,便自转了身继续忙着招呼其他客人了。
杨昊慢慢吃着面,心中想着得个空跟她道一句自己昨夜想了半宿的话,只是眼看着身边吃面的人都换了几茬,碗里的面也早已连个汤底都不剩了,却偏偏始终没见顾早挨近过自己,也没那胆色自己过去叫她。
又见她的那个娘已经在不停用目光来回梭巡着自己了,想是嫌他占了位置妨碍做生意,估计若不是瞧他衣色光鲜,只怕就会上来赶人了。
心知今晚是没机会了,便无奈摸出了钱放在桌上,正要离去之时,却瞧见一个浓眉大眼的小伙走到了顾早面前搭话道:二姐,昨夜里你起先不在,我来帮手时,你娘说你家中那门扭歪得厉害,总关不牢,过两日等我瞅了个空,便去帮修下吧,我从前却也是做过木匠的。
顾早斜斜睨了一眼方氏,知她肉痛去请木工箍修的那点钱,才故意在刘虎面前这么提的,不过是想占个做白活的便宜罢了。
方氏见顾早看了过来,似是有责备之意,板脸背过身去不说话。
顾早暗叹了口气,这才看着刘虎笑道:你家也是日日里忙个不停的,哪里又会有闲工夫来修门,我问过了隔壁沈娘子,说是每日早间桥市街巷口都有木竹匠人在那里揽活,自己过去叫个人来修下也是方便的。
刘虎正待再开口,耳朵里已是听见自己那老娘扯开了嗓子在叫回去了,犹豫了下,低声飞快地问道:二姐,明日里全城市集关扑开放,却不知你家要去哪里游玩?那刘虎原本是想问你的,后来终是改口成了你家,只是那脸也已经是有些红了。
顾早微微一怔,随即笑道:相国寺明日里想是热闹得很,三姐几个都嚷着想去,若是得了空,应是去那里吧。
刘虎面上现出喜色道:如此正巧,我家那妹子也说要去相国寺的,家中恰有个骡子车,明日里便作伴了一道去吧,我叫我妹子晌午饭过了便去叫你们。
顾早还没来得及回话,见那刘虎已是转身飞快走了,忍不住望着他背影轻摇了下头。
方才那一幕却被一旁的杨昊尽数看在了眼里,心中更是闷闷的,只呆呆望着顾早。
顾早早见到他站在那里望着自己了,怕惹得方氏和三姐几个起疑心,便朝他略点了下头,意思是催客了。
杨昊无奈,只得出了她家的那面摊子,也没心思去别的地了,直接便回了太尉府。
刚进自己院子,就瞧见自己身边日前那曾打听过顾二姐消息的小厮,因她娘在地里做活起蹲了三下便生出了他,故而起名三蹲的,笑嘻嘻凑了过来奉承道:二爷,姐儿都是爱俏的,你今日听了我的把那胡子刮去了,想必是顺顺当当的吧?杨昊也不说话,淡淡嗯了一声便朝自己书房去了,只剩下三蹲一人站在那里揣摩着自家二爷鼻子里发出的这声嗯到底代表了什么意思。
想了半日,也不过只摸了摸头,想那顾二姐也不过是个小寡妇,虽是水嫩了些,却也不知自家二爷哪根筋吊上了,竟是如此上了心,自己不过一句话,便果真跑去那京里最好的修面店把那带了数年的满面大胡子都尽数剃了去,只惹得府中个个人背地里都猜测个不停。
只是方才瞧他那样,似是不大顺利。
怕被吃排头,缩了缩头便溜了出去。
第二日便是冬至日了,京城却是流行选在这一日做些食物,诸如酿酒做酱等等,不过认为这日做出的这些酒酱味道特别好,且容易保存。
顾早虽是不信这说法,只是也随了俗,一早起身就做了一小坛子的糟油封存起来。
这糟油确是个做菜的好东西,顾早从前的师傅曾自己复制过《红楼梦》里提过的各色菜肴,其中贾母吃的糟鹌鹑,薛姨妈给宝玉吃的自制的糟鹅掌,就都是浸于糟油中的菜。
制法却也是她师傅自己研制出来的,将八角、丁香、陈皮、官桂、小茴、淮山药分别炒下,用纱布一股脑儿包妥了,放入一坛子黄酒中,再加适量盐糖和香油,密闭存二到三个月便成了。
顾早从前便喜这糟油做出的菜的口味,尤其是夏令时节,在一些自身淡鲜的菜中,诸如鱼片、鸡脯中稍加糟油更显清爽,也可以将鸡鸭鱼肉浸泡在糟油中,数日便可用了。
此时想着自己既不酿酒,也不做酱,便干脆做了一坛子的糟油,待卤好了,或许还可以弄个糟油面出来卖。
今日祭祖,那粉糕和羊肉是必备的菜品。
顾早先便做起了那粉糕,却也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三层玉带糕,是苏州的老口味了,其实不过是取纯糯米粉,倒入那印模中,粉一层,中间一层脂油、糖霜、红绿果、桃仁,再覆上一层粉,如此上锅蒸了,待凉熟了切成角状便可;羊肉因是要先供奉祖先,适宜白煮,便将那羊腿子用白水沸过一气煮熟了,不过略略加了些盐和碱,加碱为的是去除那腻口之味,待祭祀完毕后便可白切剽片了蘸椒盐酱油食用。
此时还有个冬至日里邻里相互赠送些饮食的习俗,所以那三层玉带糕,顾早特意多蒸了几扇留着送人的,果然没一会儿,便见到隔壁的沈娘子笑嘻嘻地端了一盘子豆糖粉饺过来,说是自己家乡的口味,特意做了送来让尝个鲜的,顾早接过道了谢,便也回赠了自己蒸出的那糕,沈娘子捻了一块放入嘴里便说又松又软地好吃,笑着自去了,又有几个平日里相好的也陆续送了些吃食过来,顾早一一回了,眼见着快晌午了,这才下了锅猴耳朵,加了鸡丝、蛋花,香葱,一家就着邻里送来的那些吃食,个个吃得饱登登的。
那三姐青武几个一早便换上了新衣服,好容易熬到过了晌午,个个都在院子里翘首等着刘家小妹来叫,没一会便果然瞧见刘小妹来了,年纪比三姐略小,和柳枣差不多大,也是个嘴巴响亮的。
顾早对那关扑集市倒是没什么大的兴趣,只是想着今日街上人多,三姐的年纪在此地虽是可以嫁人的了,只是在她眼里却还不过孩子,剩下几个更是小孩,怕被人拐了或走丢什么的,所以自也是要跟去的。
方氏本是兴致淡淡,说是在家趁了空纺线织布,却被顾早给拖了去,怕等下那刘虎若是也在,让方氏夹在中间,也可免些不必要的尴尬。
果然等看到了刘家的那骡子车,见赶车的便是刘虎自己了。
刘虎瞧见顾早拖着方氏笑眯眯地走了过来,本是高兴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失望之色,只是很快便面如常色迎了上来招呼了,大大小小胖胖瘦瘦六七个人便都坐上了刘家的那骡车,朝着大相国寺去了。
那大相国寺是在内城保康门的边上,州桥还要过去一些的,一路行了过来,见到处是穿了新衣的东京居民,个个面上都带了喜气洋洋的笑,不只是市井里的小民,王公贵人的车马也是走驰不歇,更是不时看到衣饰鲜丽、头戴帷笠的大家闺秀、名门贵妇身边带了仆从,也都在这日迈出门槛,抛头露面了。
至于街面上那些将关扑赢来的衣服、鱼肉、茶酒等物挑挂在长竹竿上向着人群炫耀的人,更是多如牛毛。
今日出来游玩,三姐和青武都是带了自己零花钱的,就连柳枣,顾早也是给她预支了下月的工钱,此刻瞧着这几个捏着手中铜板面上跃跃欲试的人,顾早忍不住摇了摇头。
因了街上马多人密,骡子车比平日多花了一刻钟的时间才到了那相国寺,刘虎去找地停歇骡子车了,顾早带了三姐几个先进去了。
那大门一圈卖的都是些飞禽猫犬的东西,三姐几个一见便是被吸引了目光不肯走,顾早也是兴味盎然,一个个摊子地瞧过去。
三姐却是看中了一只小黑狗,不过是土狗的种,只那眼珠子水汪汪肥茸茸的瞧着十分可爱,那卖的人出价五个钱扑卖。
三姐见顾早只笑吟吟看着,没有反对的意思,便拿了那卖货郎预先备好的三个铜板,一个个在那瓦盆里滚旋了转,直丢了三把,都是正反不一,那小狗没得到,却是已经输了十五个钱给那老板了。
见三姐还是不舍撒手的样子,顾早便叫她再丢一把,若再输了,便自弃了,这回却是三个钱都掷成了背面成浑纯,却是赢了。
三姐欢欢喜喜地抱过了那小狗,摸个不停,被方氏唠叨说费十五钱买个这黑不拉几的小土狗也不在意,只是想着给这小狗起什么名字好了。
进了二门三门,便见宽阔的场地里搭起的彩棚连绵不绝,铺陈着冠梳、珠翠、头面、衣着、花朵、领抹、靴鞋、玩好等物,扑卖商贩的高声吟叫与彩棚间的戏场传来的作乐之声高低相和,热闹得不行,就连顾早都看得有些目不暇接,也忍不住去扑了面饰有葡萄卷叶的精美小铜镜,磨得光亮可鉴,人面也喜照得清楚。
又看见里面有卖笔墨的,撺掇着青武也去扑下,他却是摆出一副儒家大者的风范,说瓦盆内掷头钱不过是投机刁滑之道,他却不屑为之的,硬是花了几百文才买了过来,被方氏埋怨个不停,三姐柳枣并那刘小妹也都取笑,青武却是丝毫不为所动。
顾早瞧见他那一副少年老成的酸腐样,心中大乐,指着他笑了起来。
三十五章顾早正在笑着青武那酸腐样,突地那脸上笑就冻住了,人头攒动大相寺里,她已是瞧见了那位杨二爷正站在离自己不过十来步路远地正朝她望过来,因他人高,看起来便更是惹眼。
杨昊见顾早终是瞧见了自己,虽是见她方才还笑靥如花脸一下子便转成了数九寒冰,还是朝她走了过来。
顾早见这人竟真似牛皮糖般粘上了便甩脱不掉,看了眼身边自家那几个人,见她们都正在被边上一个杂耍摊子吸引住了,瞧见边上围墙那里有棵老酸枣树角落里人迹少些,想了下,便朝那里去了,待她站定转过身来,那杨昊也已是跟了过来站定。
杨二爷与我倒当真是有几分缘,昨夜刚见过,今日不想又碰到了。
顾早看着他那新剃还留有隐隐一道胡茬青痕脸,淡淡说道。
杨昊似是不懂她话里意思,居然望着她咧嘴一笑,点头说道:确是有几分缘。
顾早心道此人脸皮倒也是有几分厚,当下也不多说,直视着他眼睛道:二爷屡次找我,所为是何?方才还坦然自若杨昊,此刻听顾早如此问,自觉那脸竟似微微有些发热,犹豫了下,才抬眼看着顾早,慢慢说道:那夜自听了你那一番话后,我这几夜里竟是反复想着,昨夜去找你,本就是想着跟你说,只是一直都寻不到空。
无意听到你对那人讲今日或许要到此处,所以大早就赶了过来在此等候。
那夜我所为虽是出于本心,绝无轻慢亵渎之意,只是也确非君子所为,唐突了你,还求勿要见怪。
顾早倒是未料到他竟会说出如此一番话来,不禁细细看他一眼,见他目光赤诚,倒也并非言不由衷样子,脸色这才稍稍有些缓了下来,朝他微微一笑道:二爷意思,我听明白了,既是已经说明了,我自不会有甚怨责,你从此也不必再挂在心上,就当风吹过去,从此干干净净散了便是。
说完,朝他略点了下,转身便要走了。
那杨昊起先见顾早神色放缓,心中本已是有些欢喜,待听见她说出了这样一番话,那心却又立刻空落落地悬在那里晃了。
想再说些什么,却是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见她要走样子,有些焦急,一把扯住了她袖子,从自己怀里摸出了个红底金纹精美小盒子,塞到了顾早手上。
顾早一眼便认出这盒子纯粹是阿拉伯风格装饰,正想开口,杨昊已是缩回了自己手,低声说道:这里面是我自大食带回蔷薇水,闻着味道并不浓烈,很是清雅,瓶子也是少见琉璃,你拿去用看,可否喜欢……顾早一怔,眼睛还落在那盒子上,杨昊似是怕她拒绝,已是掉头匆匆走掉了。
待她回过神来想将东西还了,却是只剩下他渐渐远去一个背影了,夹杂在人流里,瞧着却仍是那样显眼。
他口中这蔷薇水,便是香水了。
其时这蔷薇水却是非常珍贵,据说每年大食入供给宋室皇家也不过寥寥几十瓶,只宫中太后和那得宠后妃以及一等贵妇才能有幸拥有,旁人便是有钱也买不到,所以当时又有旧恩恰似蔷薇水,滴在绮罗到死香诗句,虽是借蔷薇水隐喻怆然情事,却也是道出了其香久不散去特性。
这样一件在时人眼里便是用万金也难换东西,他竟是这样塞了过来。
顾早望着他离去方向,一时倒有些茫然起来,突地听见刘虎声音在自己耳边响了起来,急忙将那个盒子胡乱藏进了袖中,心里跳了几下,倒是有做贼怕被人抓住似感觉。
原来今日大相寺外人多车多,刘虎却是费了老大劲才找到了个空地将那骡子车停了,进去找了半日,才看见独自站在墙边那酸枣子树下顾早,这才奋力排开人群,挤了过来。
顾早朝他笑了下,两人便一道去了方才那个杂耍摊子,左找右找却是不见自家人身影,正有些焦急,却是看见前面挤了一堆人,似是又听见了方氏声音。
顾早有些慌了,急忙死命挤了进去,却是果真瞧见了自己娘在和一个扑卖黄柑贩子吵了起来,急忙问过了,却又哭笑不得。
原来方氏瞧见那贩子篮子里黄柑圆溜可爱,想着扑几个过来晚间佐盘,不想手竟是大顺,不过费了十来文便已经赢了那贩子篮子里小半数。
方氏来了兴头不肯撒手,那贩子却原来是指望着靠这篮子黄柑得些钱,心痛不让扑了,两人便这样吵了起来,三姐青武几个都在边上劝着,却哪里劝得住方氏。
顾早瞧见自己老娘撩起了自己衣襟下摆,里面兜住黄柑已有十来个了,急忙拉开了方氏。
方氏如今已是有几分听顾早,见是她来拉自己了,虽是意犹未尽,也无奈住了嘴。
顾早瞧见那扑卖黄柑年岁有些大了,身上衣衫也是破旧,此刻苦了脸一副样子,心中有些不忍,知道被方氏花十几文扑走这些黄柑市值也要五六十文,当下让三姐青武扯了方氏离开,自己丢了些钱补给了那贩子,那人千恩万谢地不停。
方氏占得了便宜,心情大好,瞧见顾早赶了上来,也只随口埋怨了几句便丢开了不提,几个人又逛了过去,买了些看中玩意,看看时辰差不多了,这才一道回了家中去。
那刘虎本是满心想着趁了今日和顾早拉进些距离,却没想一路耳朵边里响都是方氏那叽里呱啦声音,心愿自是落了空。
待回了染院桥,顾早从方氏那里拿了五六个黄柑包到了刘小妹衣襟里,这才道了谢回了家去。
那祭祖都是在晚间择吉时进行。
顾早用个食盒,装妥了几扇玉带糕和羊腿子,并一大盆子胡氏提过腌萝卜,亲自送了青武到巷子外叫了辆车,目送他去了才回来,还没歇口气,又和三姐方氏忙着准备晚间冬至菜了,烧了个瓤小芋子、虾圆豆腐、栗丁煨羊肉,又做了个炸鸡卷,是将鸡肉切成大薄块片,用火腿丝、笋丝为馅料作卷,拖了豆粉入油炸。
那些个黄柑三姐剥个吃了片,却是嚷着酸,顾早便取了几个去皮,将剩下鸡肉用腌料腌下,就着马兰菜炒了个柑橘鸡柳,最后尝起来都说酸甜鲜口,竟是一下子便被抢光了。
一家人待青武在顾大家祭祖吃饭完了回来,这才洗了睡下。
因青武也日渐大了,所以便让他独自睡在了方氏原本睡外间板子上,剩下四个人却都只能挤在里屋里,顾早三个仍是睡那板子床,只方氏抢着自己睡在了临时铺起地铺上,没一会便鼾声震天了。
顾早已是习惯了方氏那鼾声,若是平日里早睡了过去,此刻虽夜深人静,却是闭着眼睛默默数着方氏那一声声高低起伏鼾,无法入眠。
白日里那一瓶子蔷薇水,怕被方氏三姐发现,早藏在了自己枕头里面,此刻想到了,忍不住伸手摸了出来,轻轻拔开塞子,略略闻了一下,立时鼻间便充塞了一股淡淡香味,闻着像是玫瑰和青苹果混合味道。
地上方氏翻了身,嘴里不知说了声什么梦话,顾早一惊,急忙摸索着将塞子塞回瓶口,又放回了枕头里,微微叹了口气,终是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第二日虽仍是那休沐日子,只是顾早一家却已是照常又忙活了起来,这几日正是夜市最热闹时候,哪里又舍得白白歇过去了。
晚间一家子人都去了夜市,照旧是忙得团团转,就连青武也是跑前跑后脚不停歇,顾早见他白日里虽是有些酸气,此刻却也仍是和从前一般,并未染上读书人好逸恶劳毛病,心中宽慰不少。
青武回家这几日,白日里无事之时便在里屋靠小窗一张小桌子前读书写字,晌午过了一个时辰,顾早怕他有些饿,便端了碟蒸热糕点进去,瞧见青武正坐在那里认真写着什么,笑了下便靠了过去。
青武似是聚精会神得很,直到顾早将手上那碟子放在了他一边桌面之上才抬起头来,似是有些惊慌地样子,手一抖,那笔尖黑墨便已经溅到了他正在写纸上。
顾早随意瞧了一眼,见上面字是工工整整蝇头小楷,只是非常小,不及寻常四分之一大,不禁有些奇怪,凑了过去想细看下,青武却是慌慌张张地随手拿了本书想将自己方才写东西遮掩起来,早被顾早拿起了那一叠纸。
仔细看去见都是问答格式,瞧着倒像是从前她十分熟悉考试答题集样子。
心中起了疑虑,不禁看向了青武。
青武脸早已是红了一片,被顾早逼着问了半晌,才吱吱呜呜地道出了个中缘由,这居然是用在科举考试中答题集。
原来明年二月朝廷要开春试恩科,那些历年秋试中上榜各州路举子贡生们都早早已经到了京都待考。
这些人虽是饱读诗书多,也免不了有打着歪主意,将历年答题集用蝇头小楷抄下来装订成小本子夹带进去就是方法之一。
那些家中有钱想着作弊,自己又日日流连在京城妓馆酒楼,便宁愿出些钱叫人代抄。
那守道堂里虽然没有明年应考举子学生,只是也不乏和那京里举子们交游,一来二去便有人接了这活计过来,自己抄不过来,因了平日里和青武交好,便也分了一单给他。
我瞧家中你和娘几个日日里辛苦着,我却是没出半分力,抄这样一本,便有好几贯钱进项……青武红着脸低声说道。
顾早将那纸放了回去,看着青武柔声说道:我知你体谅家人辛苦,存心虽是好,只是这样事情却是万万不能碰。
青武抬头道:姐姐,我自己以后绝不会用。
顾早叹了口气道:我自然是信你。
只是你想想,若是万一那作弊被当场抓住,查了起来最后说是你抄出来,那你岂不是会被牵连进去?一旦和这挨了边,只怕你读再多书,日后也是没有琼林苑上榜份了。
再者,你那石先生既将学堂取名守道,这其中意思你自是比我更清楚,若是被他知道了,他又会如何看你?那青武被顾早一番话说得已是鼻尖冒出了汗,顾早轻轻拍了下他肩膀,笑道:你年纪还小,家中既是送了你去读书,自是希望你一心向学。
往后得了空到家,再帮着我们做些事情,就像这几日一样,那便已经是你对这个家尽了力了。
又想起昨日大相寺里青武那酸腐样,顾早便又接着笑道:青武,读书人目除了日后黄金屋和颜如玉,更重要是从书中明白做人理。
就比如昨日里你说那扑卖是投机之道不屑为之,姐姐却是觉得这无伤大雅,只要不沉迷其中想着靠它发家,那就是小乐趣,偶尔为之也是无妨。
今日你抄这题册,虽是个小事,在姐姐看来却是关系重大,所以日后你万万不能只拘泥于书中那死板道理,而是自己要学会思考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姐姐可不希望我家弟弟日后成了一个虽是饱读诗书,站出来却是满嘴子曰书云呆子。
青武被顾早这一番话说得面红耳赤,连连点头。
顾早笑了下,拍了下他肩膀便自出去了。
三日冬至休沐已毕,顾早让青武拎了些自己做吃食糕点带给那石娘子,将他送走了,忙忙碌碌忽忽又已是十来天过去,离年底也没一个月了。
杨昊再没有出现过,那夜里曾闻过一次蔷薇水香气,顾早也早已记不起来了。
却偏偏这日午后,自家中又来了个太尉府人,不是别人,正是那蕙心,仍是戴了帷笠,穿一身杏黄襦袄,瞧着十分精神。
三十六章顾早瞧见是蕙心来了,虽有些不解,也是面上带了笑将她迎了进来。
蕙心不过略坐了下,瞧见方氏不在,便稍稍压低了声音道:老夫人叫我来,却是特意要请了你过去说话。
顾早一怔,随即笑问道:老夫人可有说要说是什么,我也好做个准备。
蕙心想着老夫人对自己叮嘱,脸上那笑却是有些凝住,犹豫了下,终是摇了摇头道:顾家二姐,实是对不住,老夫人只是命我来请你过府一趟,至于说什么,倒是没听她提起。
顾早见她神色,便是已经知道她并非是不知道,只是不愿意讲罢了,那老夫人巴巴地特意派了她来请,也绝不可能只是为了叫她过去说下话。
心中暗自思忖了下,自那寿诞后到此时将近半个月时间里,自己与那太尉府已是相去甚远,老夫人如此派了蕙心来请,却不知所为到底是何?突地想到那一瓶子蔷薇水,自己也是打了个牙战,难道那杨二爷送自己这瓶子水被知晓了,如今要来兴师问罪?转眼一想,又觉得不大可能。
只是除此之外,自己实在是想不出与那太尉府还有什么瓜葛了。
沉吟了下,便朝蕙心笑道:还请稍坐,我换个衣服便随了你去。
顾早入了里屋,换了身干净衣服,收拾妥了,想了下,又从枕头里摸出了那个盒子,拢进了袖兜中,这才掀帘子出来,随了蕙心坐上了太尉府马车。
马车一路行来,顾早见蕙心瞧着自己神色似是有些担忧样子,也不以为意,反是朝她微微一笑。
蕙心见她笑得坦然,心中暗叹了口气,只盼等下她听了老夫人那话莫要太过失态便好。
那郑门太尉府到了,顾早随了蕙心又沿旧路进去,一直到了北屋老夫人日间常在暖阁前,沿路倒也没有碰到什么熟人,心中定了几分。
蕙心朝顾早一笑,自己掀帘先进去了,很快,耳边便听到了老夫人那有些熟悉声音:既是到了,便让她进来吧。
顾早仍是站在那里,直到那门帘子又被蕙心掀开,这才道了声谢进去了。
屋子里笼了暖暖火盆,只是比起前几次,里面人少了很多,只老夫人姜氏两个,连方才蕙心也是出去了。
顾早朝着老夫人姜氏方向行了个礼,这才站定了。
一眼看去,老夫人除了看着自己目光有些沉,面色倒是如常,看不出别什么,她身边那姜氏却是神色有些怪异,只定定地瞧着自己。
老夫人戴了一只翠绿玛瑙戒指手搭在一支紫檀拐杖上,锐利眼细细地看着顾早,却不说话,顾早也未开口,只是面上带了微笑,迎上了老夫人目光。
老夫人似是一怔,随即摇了摇头,咳嗽了一声,看向了姜氏,那姜氏这才仿佛回过神来,对着顾早笑道:顾家二姐,今日特意叫了你来,倒也没甚大事,只是有个事情,须得你自己点头了方好办。
顾早笑道:夫人有话请讲,若是我能做到,定当不会推却。
姜氏看了眼老夫人一眼,这才又道:不过就是和我那不成器儿子有关。
我那儿子,眼看着年底就要和翰林府女儿成亲了,这几日却是突地跟我闹了起来,他所闹,却是和你有关。
小霸王杨焕?顾早一怔,有些不解地看向姜氏。
姜氏见她如此,眼里闪过一丝不快,面上却是继续笑道:说来我倒是万万也不会想到,就连老夫人也是如此。
你猜我那儿子所闹为何?顾早不语,只是看着姜氏。
姜氏暗中哼了一声,心道看不出还是个会装,面上却是笑道:我那呆儿子,居然跟我说要纳了你作妾,他方才愿意娶那翰林家千金,被我责骂了一通,他这几日倒是更起了劲,日日里跟我吵,我实是不耐烦,这才无奈禀了老夫人,将你叫了过来,想问个你意思。
若是你也点头,待焕儿年后成了亲,就将你也抬了过来。
你那家子人,今后虽是不能往来,只是我府上自也会照看一二。
顾早听了她起先那两句,吃惊得厉害,待姜氏全部说完了,瞧了眼她神色,再看一眼坐在那里仍是一语不发老夫人,心中便已是雪亮了。
她两个应是都以为那小霸王是受了她蛊惑所以才闹着要收了自己为妾吧?当下也不多说,只对上了姜氏眼睛,淡淡道:原来叫了我来却是为了这个。
夫人既要问我意思,我便照直说了,贵府小公爷妾,我是万万没福气做。
顾早此话一出,不只那姜氏,便是老夫人也是怔了下。
姜氏按捺不住,鼻子里微微冷哼了下道:顾家二姐,你这话我却是不明白了。
我问过了焕儿身边小厮,说他与你原来早几个月在汴河之上便是认识。
你那样巴巴地将他扯入了水里,不就是想勾了焕儿注意,图不就是今日吗?如今因了焕儿缘故,且瞧着你也是个伶俐人,也就遂了你心意罢了,我也没嫌你那身份,过来了便也是个良妾,和那低三下四又自不同。
你却是推三阻四,说什么没福气做妾,莫非竟还想着坐那正室之位?顾早见她自说自话,忍不住摇了摇头,看向了老夫人,一字一字道:老夫人,今日你既是遣人特意叫了我来,我便把话说清楚了。
当日在那汴河之上,我之所以出手,不过是看不过贵府小公爷淘气,怜惜那小丫头,才一时失手得罪了小公爷,此外绝无他意,若有半句谎言,甘愿受那五雷轰顶。
如今承蒙小公爷错爱,我却是自知万万配不上贵府小公爷,莫说是妾,便是小公爷身边如今那些个通房丫头,也是个个比我要强百倍,我又哪里会妄想着什么正室之位?还请老夫人和夫人将心一百个放下了,我家虽是粗陋了些,我却也是个安耽知天命,绝无攀龙附凤之心。
姜氏被顾早那软中带硬一番话给噎了下,还待再说,已是被老夫人横了一眼,用力顿了下手中拐杖,怒道:只怪我个个地太宠着你们了,出来竟都是丢我太尉府脸面。
焕儿老大不小,整日里惹是生非,你这做娘不好好管教,迟早一日会惹出大祸。
我老婆子虽是老眼昏花了,只是这几十年饭倒是没有白吃,好歹还是知道些,顾家二姐却是做得没错。
那姜氏被这样老夫人这样一通地不给脸子,有些讪讪地说不出话来,飞快看了一眼顾早,嘴巴微微抿起,想是因了难堪有些生气,却是不敢表现出来。
顾早只是眼睛垂着地,面上淡淡没有什么表情。
老夫人转向了顾早,口气已是稍稍有些缓了下来道:顾家二姐,方才倒是我有些小瞧了你,如今看来你是个有自知,也有几分骨气。
此事就此作罢,往后谁也再不许提起了,你自去吧。
我家那孙子,我自会叫他老子好好看管,再不会去缠扰你。
顾早未料老夫人竟是如此轻描淡写地一语带过去了,有些意外,只是老夫人既然已是如此说了,那也是给了自己面子,当下见好就收地朝她和姜氏又行了个礼,这才转身撩起了帘子出去,没走几步,却是一眼瞧见站在十来步之外游廊上蕙心正有些担忧地看着自己,便朝她微微一笑。
蕙心见她出来时面色也是如常,虽是有些不解,只是走了过来还是低声道:顾家二姐,老夫人命我不能在你面前露出半个口风,所以方才你问我时也没有让你知晓,还望勿要怪我。
顾早望着她,也是低声道:老夫人话你总是要听,我又怎会怪你。
如今已是好了,我这便回去了。
蕙心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吃吃地道:小公爷不是要你做……顾早低声笑道:小公爷位高人贵,莫说是妾,便是他身边提鞋丫头我也是做不来。
蕙心一愣,随即噗嗤笑了出来,却是急忙掩住了自己嘴巴,只指着她肩膀抖个不停。
顾早一笑,朝她挥了挥手,自己往那旧路出去了。
却说那杨焕,知晓了今日自己娘会叫了顾二姐过来说那事体,正满心欢喜地在自己院子里逗弄着那罐子里两只大头蛐蛐,瞧着什么都是顺眼,一边又眼巴巴地等着他娘回信,等了半日却是没见消息,忍不住去了东屋找他娘了。
刚兴冲冲踏进了院子,就瞧见碧儿撅着个嘴巴眼眶红红地一头从他娘屋子里出来,差点撞了个满怀,这若是平日,少不了是一个脚丫踹过去,今日却也是不计较,只让过了自己掀开帘子进去,却瞧见里面丫头都不在,只他娘一人正坐在铺了绣墩椅子上,手上捧了个暖炉,呆呆在想着什么。
杨焕笑嘻嘻地凑了过去,扯住了姜氏袖子道:娘,方才那顾二姐可应了?姜氏不答,只狠狠啐了他一口,怒道:你个不中用,那顾二姐不过是个死了夫家寡妾,只你是油脂蒙了心才日日里吵着让我去给你说,如今人没说过来,反倒是让我在老夫人面前得了个不好,叫我那老脸都丢尽了。
杨焕一愣,呆呆站在那里,面上却是不可置信表情,半晌才顿了脚道:我不管,那顾二姐不来,我便不娶那劳什子翰林家女儿,本又不是做给我亲,为何要我娶她?姜氏放下了手中暖炉,戳着他额头恨恨道:你个混账东西,都已是十八九人了,竟还是如此让我不消停。
那许翰林因了学识渊博,如今已被今上择为太子太傅了,他家女儿,别人却是求都求不来。
许给了你,难道竟是委屈了你不成?你若是个有用,我也自不用多费那些个心血了。
再说那混账话,不用你老子,我自己就先拿棍子敲断了你腿。
杨焕一缩脖子,只是面上神情还是有些不服,嘴里咕哝道:本就是二叔亲事,怎如今非要压到我头上?姜氏冷冷瞅了自己儿子一眼,怒道:你再说,真当我是死人了吗?那翰林家起先不过是和你祖母相互问个信罢了,何来亲事之说?杨焕见自己老娘当真是有些怒气样子了,心中虽是万般不甘,也只得垂了头丧气地出去。
三十七章瞧着儿子出去了,姜氏重又拿过了那暖炉贴在手上,眼睛微微地阖上,看起来竟是有几分疲累样子,心中却是不停在想着年后自家儿子要办那大喜事该当如何才能在京里富贵人家中搏个面子。
说起这太尉府喜事,却也是有个阴差阳错机缘巧合。
原来那老夫人见自家幺儿迟迟未娶,心中不免焦躁了些,打听到许翰林家有个年貌相当闺秀,命唤娇奴,貌美性好,又知书达理,便起了做给自家儿子心思,便悄悄遣了心腹与那许夫人通了个气,也未惊动旁人。
那许夫人见是太尉府投来了绣球,心中也是有几分愿意,只是悄悄打听了下,说是杨府那位二爷不但年龄老大,一介白衣没有功名在身,且又隐隐听闻竟是似乎有那说不得隐疾,这才迟迟未娶亲。
心中便是存了个疙瘩,想着等到了老夫人大寿之日自己先去悄悄看过了人品样貌再做决断。
待到了那日悄悄过去一看,见杨家那二爷竟是个满面大胡汉子模样,瞧着都可以做自家女儿爹了,心中大失所望,便想拒了这亲事,一转眼瞧见他身边站那个太尉府小公爷,人品样貌风流不说,且想着日后也是必定能受了他父亲荫封,又打听到了也是至今未娶亲,心中便活动开来了。
那老夫人本是想着让幺儿成家,谁知叫过来一说,杨昊却是想都未想就一口拒了。
老夫人心中恼怒,本想强扭着做了亲,又怕自家这个自小脾性便有些拗怪儿子到时若是执意不愿跑了,那就当真是和翰林府做亲不成反做怨了,有心想到翰林夫人处收回自己话,又有些开不了口,正为难着,那许夫人自己上门,话风里隐隐透出了想和太尉府小公爷做亲意思,当下顺水推舟,叫了姜氏过来。
姜氏见那翰林府第世代书香,如今许翰林又被提为太子太傅,前途不可限量,且自家丈夫与那许翰林在朝中也是交好,又想着自家儿子也是个要人敲打,娶个这样人家女儿做正室,哪里有不愿之理,当下便点了头。
本是想着年前就给办了,只是双方都是望门大家,三媒六聘礼仪一道也是不可或缺,便定了待年后再办喜事。
那杨焕稀里糊涂地便给告知要娶许家闺秀为妻,却是连个面也没见过,哪里又会有什么感觉?突然想到了那屡次到不了手顾二姐,心中抓痒难耐,仗着自己娘和祖母疼爱,便顺势提了出来说要纳那二姐为妾。
姜氏本是对顾二姐印象不错,待听得儿子突地放出此话,半晌才回过了味,又悄悄叫了杨焕身边小厮打听,才知道小半年前两人在那京外汴河之上便已是有过见面了,又听说儿子被她硬是扯下了水,差点背过气去,心中便是不喜了,只是压不过儿子日日吵闹,才没奈何禀了老夫人,这才有了方才那一幕,本以为那顾二姐既是处心积虑,此时假意推脱下也就会应了,谁知那话却是软中带硬,在老夫人面前给了自己一个没脸。
却说顾早出了太尉府,回首仰望了下那高高院墙内露出一角飞檐重脊,一直僵硬着后背这才稍稍松了下来,走到那穿过郑门汴河岸边时,突地想起了自己还拢在袖中蔷薇水,拿了出来怔怔看了下,觉得分外沉重,想丢到那汴河水里,只是手都抬起来了,最后还是慢慢放了下来。
她低低叹了口气,将那盒子又放回了袖中。
若是哪日方便,还是还了回去好。
顾早望着面前喑碧荡漾水面,心中对着自己如此说了声,方觉得舒坦了些,这才转身朝着自家方向去了。
回了家中,方氏早听二姐说顾早又被太尉府叫去了,正巴巴地等着她回来,待听说叫去不过是问个上次吃过菜做法,大失所望。
年底一日日近了,那小霸王果真像老夫人说过那样再没有出现过,他家二叔也是,顾早那微微悬着心这才放了下来。
面档摊子却是一直忙到了二十七,离除夕也就只剩三天了才收了摊子,算是结束了今年劳作。
顾早自己粗粗算了下,这到了东京小半年功夫,自己手头也是已经积攒了几百两银子了,这些钱在此虽是仍难以买到片瓦之地,只是用作明年生意初本,想来应也是够,如实是不行,便也少不得向方氏开口了。
顾早想妥了,便对方氏笑道:娘,此间离我们做生意州桥确是有些远路,每日里来去很不方便,且青武日渐大了,此地屋子实在窄小,我想着明年到那近些地方物色个房子,最好前面是铺子,后面带宅家,不只住起来舒服些,便是生意也更好做些。
那方氏这半年里眼见着自己这女儿竟是样样拿得出手,她自己本就是个不愿动脑子人,便是动了脑子也想不出什么妥当招,如今这家便似早已经由顾早当了,听她如此说,自然是不会反对,只是愁着那靠近中心房子租价贵。
顾早笑道:我们又不是租那御街东西两阙,只要比如今稍稍靠近些可以做生意就可。
我自会去找可靠牙侩,你只管自己吃喝好了就行。
说得方氏咧嘴笑个不停。
这年底了,柳枣家人虽是仍无什么动静,也没过来叫回家过年,只是按了惯例,柳枣并非是卖出,这年无论如何还是要回了家过。
顾早帮着她收拾了包袱,将上次冬至买那新棉袄也包了进去,多给了些工钱当年底奖励,又给包了一包袱吃东西,这才送她上了西门去那十里镇马车。
柳枣依依不舍,神情里并无万分回家过年欢喜,顾早千叮万嘱了叫她过完年明年便自回来,瞧她重重地点了下头,目送载了一车人马车离去,这才转回了家中。
回了家中,虽是个赁来旧屋,却见方氏也是在掸灰扫尘忙着,三姐却是拿出了冬至时顾大给那块料子,照了顾早身量在裁剪做衣。
顾早笑道:不是说过做给你吗,又量我做什么。
三姐嘻嘻一笑道:姐姐自己一年到头也没见你穿过个新,我却已是去了那街上衣铺子,瞧妥了如今京里最好样式,做了出来保你满意。
顾早见三姐如此,心知也是她一番心意,便也不再推脱,只是笑道:如此我便等着你那巧手做出新衣了。
三姐歪头瞧了顾早一眼,笑道:姐姐也是个怪,从前里你绣活比我都要好上几分,如今却是……说着已是吃吃笑了起来。
顾早知她说是上次她给自己做那双绿绣鞋,自己当时瞧着有趣,也拿了过来照着三姐并蒂莲花样刺了几下,却是歪歪扭扭地似那螃蟹爬过,当时被三姐笑了好久,当下便再也没有摸过针线了。
此时见三姐大约又是想起了那事在笑自己,也不以为意,只笑眯眯摸了下她脸一把,自己出去帮着方氏打扫了。
第二日,顾早携了三姐青武去那集市,门神、钟馗、桃板、桃符、天行帖子,这些都是方氏叮嘱了务必让买,顾早自己也是买了一大堆年货,预备着除夕夜晚过年用。
回了家便自己动手做了几扇软香糕,又将市集里买来干黄艾叶泡水里涨发了,包了五花腌肉栗子粽,个个如如婴儿拳头大小,提溜起一串瞧着好不可爱,下草灰锅子里咕嘟咕嘟煮了,粽未出锅,屋里便已是香气扑鼻了。
再装了一罐子自己日前腌橄榄脯,这才叫青武拎了送去顾大家,算是年前心意了。
青武回来,手上也是有回礼,却不过是罐子芥菜齑并一块腌过猪腿,硬硬刀都斩不下,被那方氏来回嫌弃了不知道几次,只顾大却是瞒着胡氏,悄悄塞了块小碎银给青武,说是压岁钱,折合也有两百钱样子,方氏这才闭了嘴不说话。
旧年最后一日,京里却是纷纷扬扬下起了雪,至晚间地面屋顶便都积了厚厚一层,顾早童心大发,叫了青武三姐一道在那院子里堆了个雪人,安了两颗果子做眼,插了个细萝卜做嘴,瞧着肥嘟嘟也是怪可爱,方氏见了摇头道:人家里逢了大雪塑都是雪狮子,只你就偏偏要和人不同,弄个什么人样出来。
顾早嘻嘻一笑,见外面实是有些冷,便扯了她进去关了门。
那门早叫了人修妥了,密密地关了,屋子里燃了有通烟道炉子,倒也是温暖如春。
待天色黑了,一家四口人围了暖炉,吃着那热腾腾羊肉锅子,就着那石耳煨捶鸡、酱烧鸭、荷包鱼、包了各色馅料小饺,喝着碧香米酒,说说笑笑倒也高兴。
连三姐扑卖得来那条子起名小黑狗,也是在众人脚下窜来窜去地呜咽吃着丢下零碎,好不快活。
顾早也是喝了几杯,那腹中便是腾腾似是火烧,面上也热了起来。
此时也有个除夕夜围炉守岁风俗,一家人听着外面传来隐隐爆竹轰响之声,熬到了下半夜,三姐青武几个便熬不住去睡了,顾早又陪了下方氏,见她也是哈欠连连,便也劝着让睡了,自己想起那小院子门仿佛没有栓牢,想着去看下回来便也睡了。
门一开,一股子冷风夹着那雪片便是迎面涌了过来,雪下得竟是更大了。
顾早借着那光亮雪光到了院子门前,抖抖索索地正要闩上门,突地透过那门板上宽缝似是隐隐瞧见有个黑影正站在自家门外不远处,吓了一跳,稍稍开大些探出身子瞧去,却是一下子怔住了。
那人居然是那杨家二爷,身边是匹不停甩着大尾巴黑马。
瞧他肩领上,似是已经积了一层薄薄雪,也不知在此站了有多久了。
三十八章顾早一只手扶在那木门上,忘了关门,只是怔怔地望着仍站在雪地之中杨昊。
杨昊年前这段日子却是去了淮扬处置一些年底前账务事项,前两日刚刚回了家中,便是听到了小霸王要纳顾二姐为妾小道消息,虽是最后并未成事,只是这心里却不是个滋味。
待除夕里吃过了饭,又多喝了几杯酒,有些燥热心烦,独个牵了马便悄悄从边门出了太尉府。
因了除夕缘故,街面上人也稀少,打马一阵狂奔,面上沾了不少雪片,冰凉彻骨,却也是让他心里平静了不少。
待自己惊觉过来,才发现竟是已经到了那染院桥了,忍不住便下了马一路牵着到了她家门前,却见门扉紧闭,只隐隐似是听见里面传来阵阵言谈声,间或夹着那顾二姐盈盈笑语,一时竟是有些痴了,站在那里舍不得走,也不知过了多久,身边大黑马打了个响蹄,他方醒悟了过来。
方才出来也只是随意披了件毛氅,此时方觉得了些寒意,暗自嘲笑了下自己,正待悄悄离去,却是突地瞧见那院子门开了,借了明亮雪光,居然正是那顾二姐,瞧她此刻望着自己面上神色,也浑不似平日里见惯那冷淡,看起来竟也是有些错愕。
杨昊心中一个激荡,忍不住便几步到了顾早跟前,一下子便握住了她两只手。
顾早刚从暖屋里出来,那手还是热热,正怔忪间,猛觉得触手一片冰凉,微微低头看去,才见自己双手已是被他手包住了。
她心中一抖,想要收手出来,却是被紧紧握住,哪里抽得出来,耳边又听到他低声说话声音了,微微有些暗哑:二姐,我有些想你,忍不住便跑了过来,你莫要怪我……顾早抬起头,对上了杨昊此刻正望着自己眼,纷飞雪花里,看起来竟是亮闪闪似那镜子,直直透进了自己心里。
又瞧见他眉头之上不知何时已是沾了几片白簇簇雪,终是忍不住抽出了一只手,抬起来想要为他拂去。
那手堪堪伸到了他眉间,耳边突地听到城中皇宫方向传来了了一阵爆竹轰响之声,那手一抖,全身打了个寒战,飞快地缩了回来,转身便是猛地关上了院子门,朝着屋子里匆匆去了。
顾早进了屋子,关了门,一阵暖意立刻扑面而来,闭了眼睛靠在那门后喘了两口气,这才用手捂了下自己脸,竟是热得不行。
外屋里青武已是酣然入梦了,顾早过去给他搂了下被头,自己却是睡意全无,只坐在那炉子前,又加了些炭火看着,直到烧得旺旺,才闷上了炉盖防那烟气出来。
耳边又听到附近有尚在守岁邻人听到宫中炮仗响起也出来放炮应和声音,怕那人仍是呆呆傻傻地站在那里受冻被人瞧见,犹豫了良久,终是悄悄又出了院子,透过那木板缝隙,已是不见那一人一马了,只剩几个脚印子还没被雪覆盖住。
顾早自觉松了口气,却又隐隐仿佛有些失落,终是回了屋子睡下,头枕到了枕上,才突地想起方才竟是忘了归还这瓶子蔷薇水,忍不住低低叹了口气,良久才睡了过去。
这一夜做梦里却都仿佛喑染了那一缕玫瑰青苹淡淡气味。
第二日一早顾早却是被自家门口炮仗声惊醒,坐起身来一看,天光已是大亮,三姐和方氏都已经早起床了,原来自己是破天荒地睡得如此晚。
急忙穿了衣服出来一看,雪已是停了,阳光却是照得人一阵刺目。
青武三姐两个在门口挂了红红爆竹在噼噼啪啪地放,靠在门边方氏瞧见顾早要出来样子,急忙伸手拦住了道:初一开门放爆竹,整年财门才会开,你先莫迈脚,等放过了才能出去。
顾早见她说得一本正经样子,也就站在那里等了,等那挂鞭炮烧完了,鼻子里已是一阵硫磺味,厚厚雪地里也到处是红红鞭炮碎衣了,下意识地往昨夜那人站过地瞧去,哪里还有半分踪影留下,想起来竟像是个恍恍惚惚梦境了。
初一过了,到了第二日初二,方氏一大早便不时到那门边瞧。
原来初二有个出嫁女儿要回门探亲理,从前路远也就罢了,此刻大家都住在东京城里,顾早知道方氏应是盼着那顾大姐上门了,瞧她左等右等有些焦急样子,便拉了过来让帮着洗菜,说是大姐回来自己自己也好备些菜款待,方氏这才坐在了一张矮杌子上动起手来。
那顾大姐应也是想着自家娘家人,晌午未到便是拎了个猪头过来了,仍是带了她那两个女孩珠儿钏儿,都是红衫绿裙,瞧着十分可爱,见了方氏便是一口口姥娘,叫得方氏欢喜不已,忙不迭掏出糖果糕点,摆了满满一桌。
三姐青武也是十分高兴,和那两个丫头一会就玩得咯咯声一片,方氏笑眯眯道:珠儿,钏儿,你们过来了,可不就剩爹一人在家,怎也不一道来?那年龄稍大珠儿抬头,还未答话,便已是被顾大姐扯住了笑道:他整日里嚷着做活累,便让在家休息了,说让我捎个话问好呢。
方氏听了欢喜,上前扯了大姐,问了几声卖肉生意可好什么,见大姐都应好,便是已经放下了心。
顾早瞧着她,那气色却是比起上几个月竟仿佛还差了些,虽穿了新衣服,脸上抹了些胭脂,瞧着红红,也是带了笑,只是总有几分勉强意思,见方氏欢喜样子,也不多说,只是笑着让方氏和大姐到里屋坐了说些娘儿俩体己话,自己便动手整饬起了大姐带来那猪头。
洗刮干净了去了舌,用了三斤甜酒入水同煮,待沸了将猪头整只下在了平日里烧汤料大锅里,添些开水浮过猪头一寸,又下葱三十根,八角一搓,煮到两百余滚时候,再下酱料和酒各一大杯,糖少许,再用大火烧了约莫两炷香才退出大火,改用文火细煨收干,待汤有些腻了,便开了锅,用筷子轻轻一捅,已是烂熟了,只闻满屋子肉香,早把三姐和珠儿钏儿都吸引了过来站在一边等吃,连那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顾早笑着切了一大碟子肉,瞧他们几人抢着吃了,便又切了一碟子送去了隔壁沈娘子家,回来时将那已凉猪耳细细切丝,和着椒末、酒、香油凉拌了,又瞧见那割出猪舌,想了下便也批成了薄片,用五香佐料烹了,再去院角搭起那棚子里掏出了颗年前买来贮藏菘菜炒了,这才叫了里屋方氏和大姐一道出来,全家就着炖热酒,吃了个不早不晚午后饭。
吃过了饭食,那顾大姐瞧着天色也有些暗样子,便有些坐不住了,又略略说了些话,牵了两个女儿便是要走了,方氏包了一袱子糕点要送出去,被顾早拦了自己拿过,将那大姐送了出去。
走到那巷子口等车时候,顾早瞧见那珠儿钏儿在一边玩着方才二姐给剪各色窗花,看了自己身边大姐一眼,轻声道:大姐,你心里有事,在娘面前瞒着便也罢了,却是连我也不愿说吗?顾大姐眼睫毛抖了下,瞧了顾早一眼,仍是勉强笑道:哪里又有什么事,瞧你说。
顾早见她仍是不愿说样子,也不勉强,只是低声道:大姐,我知你是个要强,你不愿说也就罢了,只是都闷在心里,便是活活一个人也会憋坏。
哪日若是想说了,只管来找我,你须记得我是你家人,总是会帮你。
顾大姐望了顾早,那嘴唇抖了起来,只是最后终是不过点了点头。
顾早暗叹了口气,瞧见正好有辆租用车子过来,便挥手叫停了,抱了两个侄女上去,这才和大姐道了别,目送她离去,那顾大姐坐在车上,却是不停掀开帘子回头看着顾早。
顾早望着那车子拐了个弯不见了,这才转身回去,心中却是想着哪日里有空了务必要自己过去顾大姐家看看才好放心。
东京城里从昨日初一起便是热闹非凡,大街小巷里到处有人用吃食、小物件、果子、柴炭等东西唱着叫着进行关扑,城东宋门,城西梁门,城北封丘门以及城南一带,都搭设了彩棚,也到处有舞场和歌馆,路上车马奔驰,街上瞧见人,除了那些乞儿叫花,人人都是穿了崭新干净衣服。
顾早年前便已是托了个信靠牙侩帮着找铺子了,到了初三那牙侩铺子开了门,顾早便过去了。
一问,说是在那潘楼东街过去两条道马行街上,确是有家铺子因了去年人今年不再续了,如今正空着,那房东托了这牙侩要承租出去,只是租金并不便宜,一年却是要一百八十两银子。
顾早听了有些吃惊,此时诸路州万户以上大县县令那月俸也不过二十两银子,这样一个铺面却是要一百八十两,生生是那县令大半年俸禄,自己去年那面档几个月做下来收入也不过是略高于这个数,便有些犹豫起来。
那牙侩瞧出了她神色,笑道:小娘子还是头回租赁这沿街铺面吧?城里这还不算价高,那旧城御街东西两阙,只丁点大铺子,那价格却也是这两三倍高呢。
你年前提过要租用过来用于开饭铺,我便特意给你留了心,这马行街不是最热闹,你那铺子位置也有些里,所以才是这个价格,那些靠外,又不止这个价钱了。
但附近便是龙津桥有那集市,日日里人流不歇,且那铺面也是宽敞,后面带了住家院子,用来开饭铺正好。
你那饭食滋味若是被人吃中,也是不愁没有生意。
顾早想自己去年租用那州桥夜市一个档子,一年算来也要六十两,如今虽是贵了三倍,却是有个固定铺子,自家又可以搬去住,除了堂食,还可以附带卖些打包饭食,这样一想,心中便是有些意动了。
当下和那牙侩约了房主一道过去看铺子,见果然和他说得相差无几,虽是有些靠里,所喜铺面还可容下七八张桌子,又去后院瞧了下,虽是窄小些,却也是三面有屋子,中间一个四方天井,还打了口水井,连那用水问题也一并解决了,心中便是有些满意了,当下便和那屋主说定了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