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青川河,已是两日之后了。
一行人先进了离青川河最近的村甸,找了当地的富户,借了小半间院落住下。
这村甸甚小,连衣裳都没地方买,只能找主人家要了身旧衣裳,初夏沐浴后便换上了。
晚膳虽是乡村野食,算不得精致,但是对于初夏来说,不啻于生平所见最味美的食物了。
院外一阵马蹄声疾敲,接着一个少女推门而入。
是白雪。
却见她向公子行了礼,转身仔细的打量初夏,方笑道:初夏,你还好么?公子自然已经明说了白雪的身份,初夏不需多想,也能明白当日她将自己骗去布坊之事,是公子默许的。
现下若是对她有些心结,倒是大可不必了,只是到底有几分五味杂陈,初夏似笑非笑道:托白雪姑娘的福,不算出什么大事。
白雪脸色微微一僵,却没说什么,只道:公子命我兼程赶来,我还以为你受了重伤——公子淡淡的打断了她,道:青龙呢?他在后边。
白雪转向公子,公子,你也受伤了?皮肉伤,无妨。
白雪却微笑道:做大夫的,没人喜欢‘无妨’二字。
公子皱了皱眉,道:那你替她瞧瞧,脸上可会留下疤痕?白雪替初夏探脉,又查看了后脑的伤口,不知是否是有意,轻笑道:公子怕初夏破相,当初却是狠心。
这句话颇有些刺耳,公子脸色微微一沉,却听白雪续道:这点伤不碍事。
我替你开副药,保证不会留疤。
她顿了顿,又意有所指道,初夏,你看起来,可真不一样了。
初夏抿了唇,却不动声色道:我还是我,不像白雪姑娘,转眼成了朱雀使了。
白雪美目一瞪,正要说话,却听公子道:你随我进来,我的伤在背后。
隔了一会儿,公子当先从里间出来,白雪皱眉道:虽未伤到筋骨,可你这般敷衍,吃的苦头可不小。
已敷了金创药了。
当我瞧不出来么?最初敷的是小苦草,前日才敷的金创药吧?白雪冷冷道,我给你的莹玉桃花膏呢?若是初夏没有看错,公子的表情……似乎难得有一瞬的心虚。
她愣了愣,想起那盒极为精致的瓷罐——白雪莫不是以为公子将她亲手配置的药弄丢了?她便好心,插口道:公子,莹玉桃花膏可是装在小瓷盒中的?白雪点头,得意道:不错。
你道你后脑上的伤口为何这么快好?那药真是灵验至极。
那头豹子受了那样重的剑伤,公子替它抹上了,隔日便好起来了。
初夏由衷赞道。
不知为何,屋内寂静下来。
公子轻轻叹口气,而白雪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良久,方问了一遍:你拿着那药……给畜生用?救了一头豹子?这句话是问公子的,初夏却听出语气不善,甚是乖觉的闭口不言了。
公子轻轻咳嗽了一声:在青川河时,那豹子算得上救了我们。
白雪依然是不可思议的神色:公子,我可曾告诉过你,莹玉桃花每隔四十年开一次花,采集不易。
小小一罐药膏,我便是出价十万斤黄金,只怕也是求者如云?初夏瞠目结舌道:这……这么珍贵?白雪没好气道:是啊,公子心中衡量珍贵与否的尺度,与常人不大一样。
公子沉默了一会儿,目光却不经意间掠过初夏,方对白雪说道:你先出去,等青龙到了,一起来见我。
待白雪出去了,初夏方懊恼道:原来那药膏这样珍贵?公子你怎的不言明?如今想起来,他自己的伤口都不曾用这药……想来确是极为珍稀的。
公子薄唇微微一动,似是想说什么,终究只是笑了笑:一盒药而已。
话音未落,窗口有人迅捷之极的翻进来,一边插口道:什么药?待到立定,那少年身形修长、剑眉星目,却是许久未见的青龙。
他先给公子行了礼,迫不及待的跑至初夏面前,上下打量她,有些语无伦次道:初夏,你没事吧?初夏有些不自然的瞥开目光,低声说:我好好儿的。
青龙犹自不信,上下打量她数眼,才舒了口气道:幸好公子找到你了。
他又转头望向公子道,公子,青川河这样大,你怎么找到的?公子微笑道:你带回的那枚镯子。
青龙抓抓头发,讷讷道:镯子是什么意思?我却参详不出来。
初夏见他一头雾水,倒有些过意不去,道:青龙,这件事你本就不知道,旁人也猜不出来的。
她顿了顿,续道,在舒园之时,有一日公子与我玩射覆。
射覆?射覆就是猜谜。
初夏解释道,那时是在书房,公子覆了一个银字,我看到自己所戴的银镯,又见那晚月色明亮,便猜公子说的是东坡先生的‘银汉无声转玉盘’,便回了一个朔字。
青龙不擅词赋,听得有些愣愣的。
初夏便耐心解释道:有句诗是叫做‘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此句同‘银汉无声转玉盘’一样,都未提及‘月’字,写得却又是月夜。
公子覆的是‘月’,我便射中了,如此而已。
后来我被天罡掳走,情急之下,心想公子定然记得当日玩的射覆,便掰直了这手镯,以示朔月,便是四月初一。
青龙懊恼道:这么多讲究,怪道我猜不出来——不然我定然赶去救你。
这句话脱口而出,很是诚挚,初夏看着她,心下微微一暖。
却听窗外女子声音嗤笑道:小青龙,你可别在这里吹牛。
便是你猜出来了,赶到了那里,你以为你能从天罡的战甲剑阵中全身而退?公子亲身前去,可都负了伤。
青龙大惊:公子,你破了战甲剑阵?公子嗯了一声,手指在桌面上敲着,似乎若有所思。
战甲剑阵?便是二十年前斩杀了惠风大师的剑阵?青龙神色沉着道,公子,你如何破的?之前我与玄武对着那些蛛丝马迹参详了许久,总觉得这剑阵该当是无懈可击的。
公子轻叹道:这些年,江湖中陆陆续续、且又隐秘的死在这个剑阵中的人还少么?初夏听他们说起了江湖中事,本就不感兴趣,悄悄起身离开。
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听到青龙叫住自己:初夏!她回头:啊?你怎得变得好看了?少年脸颊微红,却大声说道。
初夏怔了怔,却不知说什么好。
眼角的余光掠到公子,他抿着唇角,似笑非笑间叫人摸不透心意。
倒是白雪在一旁,狠狠的瞪了青龙一眼:你还罗嗦什么?公子还有要事吩咐。
公子看着剑拔弩张的两人,微抿了唇,才拿出一卷薄纸,放在案上道:这便是我执意要灭天罡的原因。
原本互相瞪视的两人,此刻异口同声道:什么?你们不是一直想要知道么?公子淡淡道,这是我命玄武收集的消息。
却见那薄纸上极简略的数句话,叫人摸不着头脑。
天治四年春,太原,五台剑派,七人。
天治四年,十月,台州,天台门,九人。
……天治二十四年,夏,蜀中南,唐门,四人。
这是什么?青龙皱着眉,没头没脑的。
白雪嗤笑了一声:你看不出来么?这是玄武收集起的,天治四年至二十四年,这二十年间,武林中查询不出原委的凶案。
你看看,虽是查询不出凶手,但有这几十起灭门案中,却有数个相似之处。
公子目光带着赞许之色,示意白雪说下去。
其一,这些凶案发生后,在江湖中很是掀起了一阵波澜。
不止是因为死得莫名其妙,而且各门派最极力守护的秘籍亦被劫掠了;其二,每件凶案中死者的死因不尽相同,这便遮盖起了是同一人或同一组织所为。
最后一点,就更简单了。
白雪微微一笑,既然是公子列举出的,那么想必公子有了九成的把握,这些凶案,是天罡做的。
青龙蹙眉,并不言语。
公子颔首:你说得对,却又并不尽然。
这近百起凶案,是我从玄武给我的这二十年间两千余起凶案中筛选出的。
将它们列在一起,确是因为我心中认定了它们便是天罡所为。
这便是类似对于猎物的直觉罢。
公子淡淡道,只是我并没有确切的证据。
而剿灭天罡,是为了我父亲的遗愿。
白雪皱眉道:老主人?公子点了点头:他临终前曾这般吩咐。
公子……青龙的目光依然紧盯着那张薄纸,我在想,五台,天台,唐门……这些或是江湖上名门剑派,或是武林世家,天罡能灭他们,实力当不容小觑。
公子颔首道:不错。
青川河一役,公子破了战甲,杀了何不妥,余孽又被肃清。
可我在想……执掌天罡之人怎会亲自来君府中当暗线?他双眸熠熠,再者,他们将何不妥安插在君府数年,必有所图。
图的又是什么呢?白雪轻叹一声:你的猜测未尝没有道理,只是天罡甚为神秘,我只知,一切行动的主使,都是这大首领。
除此之外,寻不到其他主使之人。
难道何不妥一死,这些秘密便再无人知晓了?青龙蹙了蹙眉。
公子思及何不妥死前的那句话——他原不该这样冲动便杀了何不妥的。
可那一日的情状历历在目,自己但凡晚了片刻,只怕便要后悔莫及,又如何忍得?春虫愀鸣,星光微凉,隔着薄纸糊成的窗户,公子目光缓缓落在了一道剪影上。
隐约是名少女坐在石凳上,托腮沉思,却又不知思的是什么。
会是小镜湖边的白色幼豹,还是拿未曾谋面的情郎?公子站起来,垂下的睫羽间掩起淡淡倦意,低声道:是啊,此事或许远未了结。
【绿柳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