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025-03-29 02:28:22

君府门口,黑压压的人头,聚集着比昨日更多的人。

嘈杂之声不绝。

直到大门缓缓打开,侍从静立两侧,公子夜安缓步而出,那人群中的喧闹,方慢慢的便止了。

吴仞清对公子点了点头,侧身避让一旁。

一个少女双手托着红色漆木盘,膝行而前,直至公子面前,双手举高至头顶。

那漆木盘上盖着江南最富盛名的辑里丝,里边似是有一个包裹,瞧那形质,倒像是被褥之类。

人人皆仰起了头,垫着脚尖,心下无不痒痒,盼望着公子能揭开,也好让自己瞧上一瞧。

公子夜安负手立着,并不去接。

晚风忽起,吹起了丝缎,露出那托盘的一角。

竟不是漆木盘!暮色柔缓,几缕光线映射其上,竟自炫目起来——是一盏打造得极精细的鎏金嵌祖母绿金盘!人群中有人哗了一声,连连低叹:托盘便价值连城,却不知上边的……微风这一撩拨,不知那托盘里的东西光洁到了何样程度,那辑里丝竟顺溜的滑脱了下去。

每个人视线触及,不由自主的安静下来。

那托盘上只置着一件裘衣。

夕阳西下,为这一团绒毛般的事物镀上了一层淡金,柔和,温暖。

——那一定是天底下最柔软的东西了,哪怕是刚采摘下的棉絮,哪怕是天边的云朵,哪怕是少女的胸房,亦远远不及。

至柔至密,纯白无暇。

那举着托盘的少女清清脆脆的道:我家主人耗时三年,诱捕雪地灵狐共计五百头,取灵狐腋下皮毛所制裘衣一件。

赠与故友,请公子笑纳。

公子似笑非笑,探手触了触那狐裘,低低道:集腋成裘,这番心意,足令人嗟叹。

请公子笑纳。

那少女又说了一遍。

公子挥挥手,甚是随意道:初夏,去接过来。

初夏忙上前接了过来,将那托盘放在手上,生怕一个不小进将盘子打翻了,大气都不敢出。

吴仞清见公子收下,松了口气,拱手道:明日这个时候,无人镖局送上最后一件镖货。

公子淡淡瞄了老友一眼,点头道:夜安静候。

镖队走了,君府大门阖上了。

围观的人群却久久未散。

有人轻道:这……狐裘看上去是不错……只是有这么名贵么?哼,一瞧你便是个没见识的……另一人搭腔,你可知如今市面上一头灵狐开价多少?万金难求啊!五百头灵狐……做了一件衣裳……唉……明日还有呢!昨日是十二个绝色美女,今日是狐裘,不知明日这压轴的却是什么?一时间揣测纷纷,人人皆在想着,公子啊公子,这一趟回沧州府上,却又掀起了多少暗澜起伏。

君府。

舒园。

公子夜安闲庭散步般,脚步徐徐。

而他的身后,初夏却走得战战兢兢。

初夏,怎么连走路都不会了?他回头瞧了一眼,语气微讽。

初夏苦着一张脸,手里捧着这么金贵的东西……她倒是想走得潇洒,万一摔一跤,自己是不值钱的,可这狐裘……落了一根毛,自己都会被苍大管事打死吧?奴婢手里捧着这衣服……初夏小心翼翼的跨过一个台阶,实事求是道,一刻不放下,心里就不自在。

前边公子倏然止步,她身子一趔趄,差点一头撞上去。

低头一看,幸好衣服安安妥妥的没事。

公子,你别吓我——她正要抱怨,忽然身上一暖。

也不见公子如何动手,那狐裘便披在了自己身上。

初夏眼睛都瞪圆了,背后登时汗湿了一片,不知是吓的,走路走得,还是狐裘暖的。

捧着不自在,穿着总自在了罢?公子转身,脚步不顿,如今可会走路了?初夏立在原地不动,声音竟不争气的抖了起来:公子莫再拿我寻开心了……我如今,是真的不会走路了。

公子闻言,倒真的停下脚步,向她招了招手:过来。

初夏小跑了几步跟上,狐裘的绒毛蹭在下颌处,软软绵绵的。

他立在她面前,上下端详,点头道:这裘衣若让女子穿着,当真肌肤胜雪。

初夏忙道:是,是。

奴婢也觉得……若是白雪夫人穿着,一定好看。

公子眸色一浓,蹙了蹙眉:白雪夫人?啊?是白雪姑娘。

初夏揣测他的脸色,忙改口,昨晚的白雪姑娘。

原本唇边还带着浅浅的笑意,公子夜安一抿唇,便尽数敛去了,面无表情道:是。

轻裘配美人。

如此,你便跑一趟莺苑,将这裘衣给了她罢。

初夏如得大赦,忙低了头去解颈间的搭扣。

只是一时情急,那搭扣又是百宝式样,很是精巧,怎么也打不开。

公子叹了口气,伸手出来,拂至她下颌处,轻轻一触便解开了。

初夏微微抬头,对他嫣然一笑:公子,多谢啦。

眼波如水,轻柔无声。

公子夜安缓缓的收回了手,又若无其事的移开了目光,淡声道:去吧。

初夏回到书房当值的时候,恰好遇到苍千浪出来,脸色沉沉的,好似遇到了什么大事。

她忙行了一礼,苍千浪却只作不见,匆匆去了。

屋内公子倒是面色如常,依旧执卷夜读。

初夏悄然在他身后站着,心中有些好奇——公子不是江湖中人么?怎么这般爱看书?倒像个秀才似的。

今日这屋里添了暖炉,夜晚便好过得多了。

初夏为公子挑了挑灯火,忽然听到公子开口:初夏,你看这屋子里,缺了什么不曾?初夏四处打量了一圈,皱眉想了想,指了指那床边的案桌道:公子,是不是少了一盆花?那桌上光秃秃的,确是凋零得紧。

公子点头,我瞧你之前房里的白梅不错。

之前我房里?初夏寻思良久,才有些讪讪道,那花啊……及不上咱们府上那些的。

是路边摘的。

不是府上的?是沧州城外摘的。

初夏揉了揉眼睛,不经意的打了哈欠,公子若喜欢,下次遣我出城,我去摘来。

公子微微颔首,又道:白裘送走了?初夏点头,倏然间又想起了什么,脸色微红。

他淡淡看她一眼,依旧看着书卷:怎么?想说什么?不是我想说什么……初夏语气有些扭捏,似是不好意思,踌躇良久,才轻声道,那个……白雪姑娘她……她让我悄悄问公子一声……那个……他抬头,直视她无措的目光:到底要说什么?那个……今晚公子要过去么?初夏深呼吸,索性一口说了出来,还是要白雪姑娘侍寝么?公子凝眸看着脸涨得通红的小丫头,最初是面无表情的,最后凤眸轻轻勾起来,漾满了笑意。

我自会过去。

你去临江阁歇下吧。

明日随我一道出府。

初夏听到最后一句,眼神中略滑过慌乱之色,啊了一声:出府?他却不答,仿佛不闻,只收回了目光,侧影晕在烛光中,俊美得竟不似凡人。

初夏这一夜又是接连做噩梦,早起的时候眼下沉沉两块乌青。

直至正午,小厮喊她去侧门外,说是公子正等着她。

初夏应了一声,撩起裙角便往侧门奔去。

侍从牵着两匹马,公子夜安穿着一身深蓝蝠纹缎锦织长袍,修长玉立,闲然负手,果然在等她。

初夏忙行了礼,公子也不多话,翻身上马,又斜睨她一眼:可会骑马?会一点的。

初夏从侍从手中接过缰绳,试着拽了拽,才小心的爬上马背。

那白梅是在何处?公子缓缓勒住缰绳,微挑了眉梢问她。

在……在城南。

初夏迟疑道,可是公子,去剪枝白梅,何必劳动公子呢?尚未等到公子回答,两人经绕过侧门,斜斜望见君府正门,竟挤满了人。

初夏呀了一声:公子,今年这赈济粥放得这么早?公子夜安淡淡笑了笑:他们可不是来领粥的。

初夏又侧身张望了一番,方恍然大悟:他们……莫不是来看那第三件大礼的?可是……现在才正午。

只这片刻迟疑,公子便已策马往前,将她抛下了数尺。

初夏暗暗叹口气,只得打马跟上。

因及年关,南门附近商贩云集,很是热闹。

将到南门之时,公子下了马,与初夏一道牵了缰绳,慢慢的往外走。

初夏身边窜过一群孩子,手中还持着竹竿,相互间打打闹闹。

其中一个哼哼唧唧的唱着歌谣:山水谣,山水遥,山高水阔任逍遥……这歌谣旋律简单,人人皆会,初夏听着,便跟着哼了起来。

歌声一止,其中一个孩子握着手中竹剑,挥舞了一番,对同伴道:你们这群恶贼,还不快快投降?乒乒乓乓打了一阵,另有一个瘦弱些的便求饶道:君公子饶命……初夏一愣,跟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转头看看身侧的公子,抿唇道:公子,您是他们心中的大英雄呢。

公子却悠然望着远方,神情澹然至极:初夏,外人所想的公子夜安,便是如今你所见之人么?初夏微微低了头,心中有些为难,不知该如何作答。

传闻中说公子义薄云天,智谋无双。

可是这些,她通通没见过。

她认识的公子,不滥伤无辜,不苛责下人……还有……很爱戏弄自己,以及,纵情美色。

答不出便不要答。

公子瞧见她迷惘的模样,忍不住微笑,道,方才你唱得什么歌谣?再唱一遍我听听。

初夏清了清嗓子,唱了一遍,道:是乡村野谣。

人人都会唱的。

公子没听过么?山水谣,山水遥……山高水阔任逍遥……公子轻念了数遍,似是不经意间,神色渐渐凝肃起来。

公子,那几株白梅就在这小径中。

两人出了城门,初夏遥指着一条极静僻的小路,对公子道。

好,咱们进去看看。

初夏忙拦住他:公子,这路这么腌臜,您在这里候着,我去折了便是。

公子毫不在意的轻轻拂袖,径直往前去了。

初夏暗暗跺脚,只能跟上。

初夏,这白梅生在这小径深处,你却能找到……公子似笑非笑的望着少女,费了不少功夫吧?初夏低着头,嗯了一声,含糊道:无意间撞到的。

恰见路边一间黑瓦小屋,斜斜挑着一根长杆,上书极破旧的醫字。

公子便驻足道:我也渴了,进去讨杯水喝吧。

初夏大急:公子,这……喝坏了怎么办?公子淡道:江湖中人,风餐露宿是常有的事,岂有这么娇贵?那……我不进去了。

我在这里等着。

初夏灵机一动,远远还能照看着那两匹马儿。

恰好那破旧医馆有人推门出来,瞧见了两人,招呼道:两位是要就医么?初夏忙背过身子去。

那妇人却已瞧见了,极热情的上来招呼道:姑娘又来了?是来抓药么?初夏直觉的瞧了公子一眼,却见他如往日般笑着,只是那唇角的弧度未免有些淡薄锋锐。

她只觉浑身出了冷汗,硬着头皮道:这位大婶,你认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