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只觉浑身出了冷汗,硬着头皮道:这位大婶,你认错人了。
那妇人跨上一步,仔细瞧了瞧初夏,方笑道:怎么会认错呢?姑娘你又来抓药么?初夏尚未说话,却听公子言道:是啊。
大婶,抓药的方子你还留着吧?那大婶笑得颇为怪异暧昧,点头道:留着留着,公子稍候。
只片刻,公子夜安接过了那药包,又付了银钱,方转身对初夏道:走吧。
再无人提起折梅之事,初夏跟着公子,深一脚浅一脚,只觉得头昏脑胀。
浣花草,麝香,黄柏。
公子指尖捻了些药末,皆是宫寒凉药,可致绝育。
初夏浑身一颤。
公子的语调极平静:初夏,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初夏咬唇不语。
不说是么?凌厉之色在凤眸中闪过,公子伸手,扣紧了她的下颌,沧大管事的手段,你还想再经历一遍?初夏被迫仰着头,却固执的偏开目光,依旧一言不发。
公子冷冷放开了她:你不说,便当无人知道?这药是你替望云夫人抓的。
之所以选般僻静的医馆,是因为怕人知晓……望云夫人与人私通之事。
初夏眸中滑过骇然之色,后退一步,喃喃道:公子……你都知道了?公子夜安淡淡笑了笑:丫头,你这些伎俩,以为能过瞒过我?初夏身子颤抖,慢慢跪了下来:是,公子。
我常来此处为夫人抓药。
夫人死时,为何不将这隐情说出?这……事关夫人的名节,初夏不能说。
初夏喃喃道,夫人已经死得这样惨,若是名誉再毁……初夏实在不忍心。
公子夜安面色稍缓,顿了顿:与夫人私通之人是谁?这一次,初夏并无任何迟疑,直截道:奴婢不知道。
夫人很谨慎……从未让我知晓。
公子嗯了一声,既不说相信,亦不说不信,只道:你知道什么?都说出来。
夫人与旁人私通之事,原本奴婢是不知道的。
后来有一次,我见到她神色慌张,魂不守舍的,便忍不住开口询问。
她犹豫了许久,才告诉我……说怀疑自己有孕了,却不敢去找大夫瞧。
夫人人是极好的,我心中又害怕,又替她担心……琢磨着我来沧州之时,曾在城南一户人家借宿。
那户人家旁边就有一间医馆,人迹罕至。
所以便带着夫人,来这里诊脉。
幸好那次是虚惊一场。
那大夫告诉夫人说,可以配置些绝育的药物,当可免去后顾之忧。
所以……每次夫人都遣我来买药。
初夏说完,又低下头道:就是这些了。
公子,至于与夫人私通之人……我真的不知晓。
他们相会……每次都在夜间,奴婢是见不到的。
公子沉思片刻,问道:那你每晚去为夫人添炭,一次也未遇过?没有。
夫人嘱咐我丑时三刻前后过去,想是算准了那人已经离开。
起来吧。
公子抬头看了看天色,要下雪了。
初夏却是不敢:公子……你预备将我怎么办?放心吧,自然不会杀了你。
他低头看她一眼,也不会拿鞭子抽你。
初夏眨着眼睛,似乎微微松了口气。
拿个小厮随便配了。
公子淡淡补上一句。
公子!初夏大急,几乎要哭出来,那您还是拿鞭子抽我吧!公子忍不住莞尔:怎么?你来沧州不就是为了寻个人家嫁了么?爹爹说,人活在这世上,信诺二字最为要紧。
初夏是许了人家的,就算找不到夫家,也绝不随便嫁人!公子眸色中滑过一道光亮,似是忍俊不禁,伸手拍拍她的肩膀:既然如此,你便跪着吧。
跪到我消气为止。
言罢竟往前去了,再不回头看一眼。
直走出了十数步,方听到后面有人弱弱的唤自己:公子……他停步,并未回头:怎么?公子不带我回去了么?小姑娘声音已经带了哭腔,楚楚可怜,可是……公子浅笑:可是什么?可是……奴婢也想看看,那第三件大礼是什么。
起来罢。
公子夜安终于大笑,我不责怪你了。
初夏跪得久了,双膝有些麻痹,小跑至公子身后,却听公子言道:你对望云夫人忠心耿耿,宁愿自己受刑,也不说出主人隐情。
这很好。
我不怪你。
初夏默默点了点头。
只是初夏,如今你的主人是谁?是……公子。
那么今后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明白了么?是,初夏全明白了。
绝不会再欺瞒公子。
初夏委屈道,可你也不该拿杀人啊,鞭子啊,许配小厮之类的话来吓我。
不吓吓你,你怎肯说实话?公子依旧莞尔,好了,上马吧。
两人上了马,公子却未急行,只是转了方向,按辔徐行。
公子……你何时知道这件事的?初夏到底忍不住,吞吞吐吐的问了出来。
那一晚便知道了。
初夏吓了一跳:那……那你怎么……不说?又咕哝了一句,看着我像傻子一样,很好玩么?公子脸上并无笑意,只是语气却未免有些纵容的:对我撒了谎,如今还有理了。
公子如何知道的?我既知道望云夫人的血中混着右罗昙花,又怎会不察她体内别的药物?一个单身住着的女子,却常常服食绝育药物,不是私通旁人,又是什么?那……你怎知我会来这里抓药?公子却不答,伸手指了指前方:你看这里。
他们此刻站在半山亭中,谷间白梅株株,拂到鼻尖的香气都是微凉的。
初夏咦了一声:我正是在此处折的白梅。
我亲手植下的白梅,傲雪凌霜,筋骨舒展肆意,绝非寻常梅花可比。
公子悠然一笑,初夏,你偷折了我谷中梅花,却还不自知么。
原来公子看到那支白梅,便知道我曾来过这里,定然也知道了……医馆的事。
初夏嫣然一笑:我以为公子神机妙算,原来也不过瞎猫撞上死耗子。
公子并未生气,默然半晌,忽道:在这半山亭中饮酒赏梅,实是人生乐事。
狄公子觉得呢?初夏愣了愣,环顾四周,果然自另一条小径上,有一素袍男子缓步而来,笑声朗朗:子轩,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
子轩……君子轩……那是公子的表字。
初夏默念了数遍,又想到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真正是贴切呢。
却见那素袍男子入了亭内,身后随从打开提着的锦盒,将一长颈金链银酒壶放在桌面上,又架起了小炉,笑道:子轩,当此景,怎可无酒?初夏看了那年轻人一眼,长眉斜挑入鬓,神色微懒,想到公子称他为狄公子……那么必是洛阳狄家公子狄银海了。
狄公子还没走么?君夜安在桌边坐下,闲闲问道。
本是要走的。
只是近日沧州府中出了这等盛事,倒要留下来看个热闹了。
狄银海亦坐了下来,侍从忙开了果盘,又斟了两杯刚温好的酒,方才退下。
盛事?是说无人镖局前来送礼之事么?公子夜安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浅浅一笑,这美人裘衣,狄公子难道见得还少么?话虽如此,十二位绝色,灵狐裘衣,那便稀罕了。
君夜安指尖拢着那银杯,却转了话题,笑道:已近年关,狄公子不是说账务缠身,为这等小事在沧州耽搁,可真不划算了。
可不是么?我这随身还带着几大箱的账本,时时要查看……岂能像君公子这般潇洒?君夜安哦了一声,凤眸轻勾,却是望向身边的初夏。
初夏避开了公子的目光,心下隐隐觉得不好。
狄银海饮尽杯中乌梅桂花酒,叹道,不知今日之礼,又是什么。
也不知是君公子何方故友,出手这般阔绰。
这神秘人物送的是厚礼不错。
只是用意是否为善,却不自知了。
公子亦一口饮尽,笑道,果真好酒。
狄银海却是一怔:君公子何意?若是你的对头,谁会送上这般厚礼?君夜安微眯双眸:狄公子,咱们不妨来赌一局吧?赌什么?他便凑过去,轻轻在狄银海耳边说了句话。
狄银海脸色微变,皱眉寻思良久,方道:好!赌了!不知君公子下何赌注?君夜安又看了初夏一眼,笑道:这丫头。
这?狄银海这才注意到初夏,上下打量几眼,品评道,子轩恕我直言。
这丫头……只算得清秀,又非绝色美人……这丫头长得一般,脑子却灵活。
更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你若得了她,今后出行,还需带得这许多账本?君夜安微微一笑,从此以后,狄公子山高海阔的,何处不可去?这赌注还不大?狄银海又认真瞧了初夏几眼,眸中闪过一丝光亮:当真?当真。
公子缓缓道,笑意不减。
好!若今日之事确如公子所言,那么我狄家刚在沧州城外置下的千亩桂花林,便归你君府所有了。
初夏心中自是腹诽了公子千遍万遍,只是脸上不敢表现出来,默默上前,替狄银海斟满了一杯酒,转头瞄了一眼自家公子空空的酒杯,却只做不见,又退了开去。
狄银海呵呵接过,赞道:果真是个伶俐的丫头。
君夜安嘴角微笑却是浅了些,眸色微沉。
这之后,两位公子在这半山亭中谈谈说说,初夏侍奉狄银海颇为殷勤,倒像已将他看做了新主人。
直至离开,策马回城,公子夜安淡淡道:往日你服侍我,还没有服侍狄公子一半用心。
初夏的表情颇为无辜:公子既然将奴婢当了赌注,指不定便输了。
奴婢将来若侍奉新主,可不得加倍留心么?公子夜安忍不住一笑:你连我赌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就认定我会输?初夏心中微恼:奴婢不知道,不过未雨绸缪。
只许公子将奴婢当了赌注,还不许奴婢替自己将来谋划?公子夜安见她宠辱不惊的正经模样,心口竟觉得微痒:若是一笑罢,只怕以后这丫头更是行事乖张;若是斥责……却又不忍。
到得最后,轻叹道:傻丫头,拿你做赌注,只是我看上了那桂花林,又岂能真的将你输走?初夏听出公子语气与平日有些不一样,不禁问道:公子……究竟赌了什么?公子夜安看了看天色,神情笃然:赌得便是今日这第三件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