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025-03-29 02:32:37

本书下载于派派论坛,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www.paipaitxt.com画堂深处作者:阿幂口舌 误伤话说平安州富阳城本是远近闻名的鱼米富贵乡,脂粉温柔窟,多有豪门大户,中有一条街,名为长安,乃是城中最为繁华的地段,中有一家唤作丁记油铺的小铺子,店主姓丁,大名一个瑞字,小名唤作大郎,四邻八舍得叫得惯了这丁瑞的本名反倒无人提起了。

这丁大郎十岁上父亲亡故,寡母幼子俩守着一家油铺过活,虽不敢称富户倒也有些积蓄。

到了二十岁上大郎便娶了城外一农户的女儿王氏为妻,一连生了二子一女,长子叫做丁丰,今年刚交十八岁,已说定了东街上开米铺的何家二女儿为妻,隔年就要成亲的;幼子唤作丁富,才得十一二岁。

这夫妇俩把那两个儿子倒看得寻常,反把个十六岁的女儿当做掌上珍心尖肉,这其中却有个缘故。

却是王氏怀着这女儿时,一夜梦见一轮圆月落入怀中,化作一面明镜,照得人须发皆明,王氏醒来自为是个异端祥瑞,便叫醒丈夫,一五一十说了与他知道,那大郎也称奇,也以为这孩子有些儿来历,逢到有人来打油便夸耀一番,但凡有人奉承几句,大郎夫妇一高兴,油钱也少算几文。

倒是大郎的寡母朱大娘有些见识,因镜子是易碎之物,心上便做个不详之兆,只是见儿子媳妇格外高兴,自己年老多病要在他们手上讨饭吃的,故此不敢说,只忍在腹中,在媳妇王氏夸耀之时,还不免随声附和几句。

转过数月,恰逢仲秋,王氏十月满足,午时起便肚疼难忍,折腾了几个时辰,生下一个女儿来,此时恰是一轮皓月当空,恰如一面大银镜一般,大郎为合了梦境,便不肯委屈女儿,特特提了两斤肉,打了一壶酒请教私塾先生,那先生因着仲秋夜月色极好,月光照在地上如水银泻地一般,故起名叫做月华,又有个小名儿唤作团圆儿。

想大郎不过相貌寻常,王氏亦不过五官端正,偏这团圆儿也不知像了谁,生得面如桃花犹艳,眼似秋水还清,十分美貌,又有梦境为凭,便将这女儿看得越发重了,虽是小户之女,十分娇惯,等闲不叫她出来,怕叫街上的泼皮瞧见了臊她,更不叫她做活,长到一十六岁,自家虽开着油铺子,连酱油同醋都分不清,女红上也是有限,不过能绣几块手帕子罢了,便是自己的绣鞋都要依仗母亲王氏。

更有一桩,因王氏怀着团圆儿时得了那个梦,大郎便以为女儿非比寻常,又有时常走动的几个妈妈见了,偏要凑趣,说着团圆儿怕是月里嫦娥来投胎的,奉承得大郎王氏格外得意,是以虽从团圆儿十二三岁起便有人来做媒,大郎同王氏夫妇两个或是嫌人家底不厚,或是嫌家中妯娌多,或是嫌男方容貌寻常,挑挑拣拣总是不肯许人,一心只想往高枝上攀,可他们偏不想,自家不过开了个油铺,不够略有几个积蓄。

上等人家哪里肯要他们的女儿做媳妇,这一耽搁便到了十六岁。

朱大娘此时已年过六十,虽已发衰齿摇,见识倒是清楚,不免悄悄劝几句说:团圆儿,你又不是大家小姐,三奴六婢的使唤着,不会也使得。

我们这种人家攀不得高门大户的,和我们差不多的人家,娶媳妇不是供着瞧的,都要和你娘一般的操持,如今你这样桩桩件件都不会,横针不动,竖线不拿的,将来到了婆家如何做人。

团圆儿还未说什么,王氏恰巧进来取东西,听见了这番话便恼了,把鼻子一哼冷笑道:娘如今也老糊涂了,你孙女儿这等一个容貌,便是给人家做少奶奶也是使得的,还怕没人服侍。

从来求亲的人多了,不过是你儿子嫌门户低,不肯罢了,若是肯,你老重外孙子都抱上了。

朱大娘见王氏声口不好,也只得叹了口气,自去做活。

团圆儿因有娘撑腰,便也把祖母一番好意丢在了爪哇国中,依旧象个没事人一般,每日里只在自己房中玩那三十二张牙牌,端是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半点心也不操。

一转眼便到了年关,眼瞅着过了年便要给丁丰娶妻,偏出了事。

这一日,有个叫做张山的来打二两麻油。

这张山的母舅方青正做着这条街上的保正,张山自为县官不如现管,仗着方青的势派,格外横行些,结交了些混混,自己充作老大,到哪里都是白吃白拿,若有人不肯孝敬,轻则嚣骂一场,重则砸东砸西,因此上这一条街上无人不厌憎他,又不敢招惹他。

事有凑巧,恰好王氏的娘病了,大郎同王氏回娘家去,店里只留丁丰一个人看店,丁丰素来厌他,他是少年人,做不来脸面功夫,灌好了油将瓶子往张山眼前一搁道:五文钱。

那张山也不掏钱只笑嘻嘻道:你妹子还没许婆家吧,眼瞅着过年就十七了,也算老闺女了,一朵花再好,没蜜蜂儿采也结不了果,倒不如就便宜了我,我情愿给你们家做倒插门女婿。

一面说着,一面将一双贼眼往铺面后面挂的布帘看去,原来这丁记油铺乃是前店后家,这布帘子后就是住处。

丁丰冷着脸道:放你娘的屁,也不撒泡尿照照你的嘴脸,凭你也配。

张山也冷笑道:都知道你爹妈吊着你妹子当宝卖呢,多少人来求亲都不肯,只想着攀高枝,也得瞧人家高枝肯不肯,爷爷再告诉你一句话,女大不中留,保不齐哪天就白眉赤眼给你们弄个杂种出来。

说了往地上啐了口拎起了油瓶就走,也不付付油钱。

若是大郎夫妇在,也就忍过这口气去,偏生是丁丰守店,他是少年人一时恼了就顾不得许多,打柜台后钻出来,一手搭在张山肩上,又说:你与我站住。

张山笑嘻嘻说:讨油钱么?说了从怀中摸出五文钱来作势往丁丰手中放,手伸了一半,却把铜钱往地上一扔,斜眼一笑道:啊哟,掉了。

丁丰早就被他搅得恼火,见他这般无赖更动了真气,握起拳头就往张山脸上招呼。

张山猝不及防叫他打了一拳,手上一松,油瓶便掉了,碎了一地,那张山素来是打惯架的人,虽先吃了亏,倒是不慌,也还起手来,两人就在店门前撕扯起来。

丁丰虽有勇力,却不敌张山久经战阵的,不过数个回合就叫张山觑了个空,拉过膀子一扯,脚下一绊,摔在地上,自己纵身上去,照着丁丰劈头盖脸就打,直打了丁丰个头脸红肿唇角带血,虽有许多街坊来瞧,到底都怕这不讲理的张山,不敢过来相劝。

张山还不肯放得丁丰过去,又在他脸上吐了几口口水,口中骂骂咧咧道:什么鸟人,表子养的杂种也敢打你爷爷,爷爷不教训教训你,还当爷爷拳头是吃素的。

今儿爷爷偏要瞧瞧你妹子是怎么个样儿,你那狗爹娘当宝似的收着,要真是个美人,爷爷委屈一下就受用了。

一行说一行又踢了几脚,说完了转身就往柜台里走。

丁丰听他的意思竟是要去臊皮团圆儿,慌了手脚,待他从地上爬起身来,那张山已伸手要去掀帘子,丁丰情急之下,顾不得许多,自柜台上抓起一物就朝张山头上砸了下去,张山应手倒地,面色惨白,头上竟冒出血来。

丁丰方才瞧见自己手上抓了一只铁秤砣,他到底才得十七岁,见自己打死了人,早吓得慌了,站在当场动弹不得。

街坊们眼见得打死人了,一时都慌了,都啰噪起来,却说里头团圆儿同朱大娘也听得明白,团圆儿是没经过事的女孩儿,先听得那张山要进来先自慌了,跑去寻朱大娘讨主意,祖孙俩还不曾说得几句,就听得丁丰打死了人,团圆儿更是险些晕过去,哭道:都是为了我的缘故。

还是朱大娘稳得住,心上虽慌却还不乱,先把丁富喊到跟前,叫他去唤大郎夫妇回来,自己壮起胆子挑起帘子走到外头来。

却见张山在地上直挺挺厥着,头上冒血,脸如白纸,她一个女流之辈,吓得手脚都有些发软,又瞧着孙儿唬得脸色发青,着实心疼,此时也顾不得他,先壮起胆子摸上前去,往张山鼻子下一探,还有些儿热气,心上一松,腿脚倒软了,一下跌在地上,口中念了几声佛,勉强挣起身来,向着街坊求告:列位街坊,那个人还不曾死,老婆子求各位行个善,请个郎中来,若是救活了这人,便是救了两条人命,这也积阴德的事。

我老婆子在这里给街坊磕头了说了竟是跪下去磕了几个头。

因张山着实叫人厌,大郎夫妇平素为人又和善,便有人帮着去找郎中,也有人说:丁婆子,你且放心,衙门倘是来了人,我们替你分述,是这泼皮寻事在先,也怪不得你孙儿许多。

这里正闹,张山的母舅方青得了耳报神的讯,他住得近,已然到了。

这方青年当四十来岁,生得面皮微黄,眉淡眼小,颌下几缕细细胡须,因他念过几年书,腹内又奸猾,是以做了保正。

却说他分开人群走将进来,往地上一看,见那张山直挺挺躺着,顿时大哭,道:我好苦命的姐姐,可怜你青春守寡只得这么一个儿子,好容易要娶亲了,偏教人打死了,你日后还去靠谁!又骂好你个丁瑞,教唆你儿子打死我外甥,我若不叫你父子偿命,我白做了这个保正。

一边骂一边揪着丁丰就打。

丁丰一是吓得慌了,二是心虚理亏,一些儿不敢躲,也就挨了好多下。

朱大娘见孙儿挨打少不得过来劝说,只说张山未死,等郎中来了,只要能救人,多少银子都肯。

方青听说,只朝着朱大娘脸上吐了口痰,骂道:你个老虔婆,满嘴屁话,头都破了哪能不死,待我在你头上敲了,看你不死。

又说:我姐姐只得这么一个儿子,全靠他养老送终,如今我也不同你说,只叫你儿子来说话,别跟个缩头乌龟似的躲着。

丁丰见方青扯着朱大娘谩骂,他倒是个孝顺孩子,过来拉开朱大娘道:人是我打死的,我抵命便了,你休欺我祖母。

方青冷笑道:哪有这许多废话,你自然是要抵命的。

正说着,只听地上传来呻吟之声,唬得众人都住了嘴,往地上瞧去。

逼婚 困境话说众人听得地上传来呻吟之声,转头看去,却见张山慢慢坐了起来,捂着脑袋犹自骂道:兀那贼儿子,鸟人,狗养的杂种,竟敢打你爷爷。

爷爷不拧下你的贼头来,爷爷就给你做儿子。

朱大娘喜不自胜,忙道:保正老爷,令外甥可不还活着。

真真老天保佑。

又念佛不迭。

方青心中暗骂张山该死不死,脸上却做个关切宽厚模样,转了口风道:既是未死,倒也好说,我也不是那等不讲理之人。

又对丁丰说:是你打的人,还不扶起来,要你祖母妹子去搀人吗?丁丰见张山未死也是不胜之喜,忙过去要扶张山。

张山见是丁丰,自然恼怒,挥手便打,他是受伤之人,手上绵软无力,打在丁丰身上也不觉甚么,丁丰将他扶在一边椅上坐了,那张山口中依旧是嚣骂不休,方青喝道:你当我不知道么?平日里你借着我的名儿生了多少事,我念着你年轻无知也不与你计较,如今闹出大事来了,若不是这丁小哥手下留情,你死了不说,白连累人一条性命,你还不知道收敛吗?张山果然不敢再说。

朱大娘同丁丰听了,只认方青还是个好人,朱大娘忙上前笑道:到底是保正老爷,说话就是公道。

正说着,街坊请的郎中到了,替张山瞧了,虽是皮破血出,所幸不曾伤到骨头,没甚大事,上药包扎了,又留下药方来,这诊金自是朱大娘拿了柜上的钱付了。

方青一声不吭,见郎中去了,方笑道:公道不公道的,这都好说,只是我这外甥再不肖,你孙儿将他打成这般,若是告在官中,以我朝律法,凡斗殴以物伤人,皮破血出者杖八十。

我瞧你孙儿肉嫩骨软,怕是捱不起八十下大杖。

朱大娘虽有些见识,听了这番话,也慌了,忙道:保正老爷高抬贵手,凭你要什么,只要我们有的,都容易。

方青冷笑道:休胡吣,莫非我还讹你不成!你即如此说,咱们还是见官的好。

说了拉起张山便走。

朱大娘自悔失言,正要上来拦,却见门外跌跌撞撞奔进个人来,却是丁大郎得了信,一路上先奔了回来,正听得方青说话,先往丁丰脸上打了一掌,骂道:我打死你该杀头的小畜生,你如何就打死了人,闯下这般祸事来,我看你如何收场!朱大娘忙上来拉住,道:人还没死,有话好说。

丁大郎听说,趁势住手,偷眼觑见方青手上拉着张山,满脸血污,头上包裹着白布,站在那里,一双眼贼溜溜转着,瞧着也无大碍,来时一颗悬在嗓子眼的心顿时放下,忙堆砌起笑脸,拉着方青叫坐,又叫丁丰倒茶来。

方青却道:你只叫我吃茶,在这里坐也没有坐,站也没处站,也看得我太不堪了,莫非我当不得你赔罪么?说了抬脚要走,大郎忙忙扯住,方青只是不依,张山也喊道:你儿子险些把你爷爷打死,我只要见官,八十杖,管保将你儿子打死。

大郎知道自家儿子理亏,手脚都软了,一时也没了主意,只得往里让,方青半推半就,打发了张山先回去,自己跟着大郎走了进去。

张山虽不情愿,又怕方青,只得自去。

挑过布帘过去就是一极小的穿堂,不过数步便又是一门,门上挡着一块打了补丁的蓝布帘子,帘子虽旧,洗得甚是洁净。

大郎前头挑起帘子来,便是天井了。

他们几人才一踏入院子,就见衣角闪动,一条纤影避入了房中。

方青心知十有**便是那团圆儿,故作不知,待在堂屋中坐了,又等大郎重新沏上茶来,方问道:方才那小女子是谁?大郎也知他明知故问,如今又把柄在人手上,不敢再推脱,只得过去叫团圆儿过来。

可怜团圆儿自幼被父母娇宠,一些事儿也未经,今儿出了这样大事,早哭得双眼红肿,此时见父亲来叫,虽是害怕,也只得壮起胆子跟着大郎过来,见过了保正方青。

方青久已听说丁家油铺的女儿美貌,今日一见,果然传言非虚,又见团圆儿云鬓微松,杏眼红肿,分明是才哭过的模样,格外可怜些,不由十分心动,见大郎要她跪下磕头,忙起身拦道:罢了,罢了。

她一个女孩儿,今儿吓得够可怜了,莫要为难她。

大郎便叫团圆儿下去,又赔笑道:保正老爷,今日全是我那不懂事的畜生不好,打伤了令甥,论理就该送官究办,便是打死也是他活该,只是可怜他外祖母久病垂危,又最心疼他这个外孙,若是那小畜生有什么,只怕我外母也活不成,还求保正老爷高抬贵手,饶他这次。

凭它多少汤药费,都使得,就是卖了这铺子,也不敢少分毫。

方青道:我那外甥也是个不晓事的,今日之事,我料定他也有不是,如今也休提这些,我是一方保正还讹你不成。

大郎闻听,心中更是忐忑,因这方青平日那是黑眼珠子只瞧得见白银子的人,今儿这般好说话的,必有缘故。

还未及盘算完,就听方青说:大郎,你也休看我是个保正,虽不入品,到底也算个官,只是我也命苦,今年三月里,我那妻子一病竟没了,连一儿半女也没给我留下,我虽有些家底,我那甥儿张山又是个靠不住的,还不知我老来靠谁。

说着假惺惺叹息了几声。

大郎不知他为何忽然诉苦,少不得相劝,方青方住了悲声。

大郎因见方青脸有泪痕,便亲绞了手巾来请方青擦脸,方青站起身来接,口中称谢,倒把大郎吓一跳,连称不敢。

方青却道:你若依我一事,不独今日你儿子伤人一事可揭过不提,往后这长安街上也无人敢为难与你。

大郎听他这样说,隐约猜到几分,手脚都有些发软,果然听方青说:请将令爱团圆儿许我为继室,如此一来,你我是亲戚,你是我岳父,张山还得唤你儿子一声舅舅,舅舅打甥儿,岂不寻常?我也知道你一时难以决断,我也不逼你,三日后我来听信,你若是不应,我倒是没什么,你也知道我那外甥,从来都是没辔头的马,他若是做出什么来,我也拦不住。

说了抬脚便走。

却说丁家屋子窄小吗,这番说话团圆儿听得清楚明白,那得不怕,如何不哭,捂着脸,过来忍羞含愧哭说:爹爹,你真要把女儿许配那人,女儿只有一死。

大郎对女儿宠爱已惯,见她哭成这样,不免心痛,又想起方青临去的话,分明是说不答应这门亲事,便有祸事,不由又气又恨又怕又恼又急,心中只恨丁丰生事,气冲冲奔到外头,照着丁丰劈头盖脸打去。

方才进门打他是做戏给方青瞧的,现在却是真打,拿手打疼了,便四处找棍子,丁丰哪管还手,被打得抱着头四处窜,又叫救命。

朱大娘见孙子挨打,要来拦,大郎怒道:娘,你闪开,我今日定要打死这个畜生!他不是我儿子,竟是来寻仇要命的,今儿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说了又扔了棍子去抓门闩。

却在此时王氏也赶了回来,他夫妇二人原是同时得信,哪得不归心似箭,只是一来,王氏她娘病重,不敢惊吓到她,怕出个好歹,只得推说店里有事,让大郎骑着骡子先回来;二来,王氏是缠足的,哪里走得动远路,骑着去的骡子叫大郎骑回来了,王氏只得另雇骡子,是以晚来了这许多时候。

才到门前,就见丈夫举了门闩要打儿子,眼见要出人命,也慌了,急叫:大郎,你敢打死他,我便把这条命同你拼了。

大郎素来有些惧内,听妻子厉声大叫,不免手软,心下还气,将门闩杵在地上做个拐棍靠着,骂道:你养的好儿子,要断送我们全家。

王氏冷笑道:什么是我养的儿子,儿子不是你的还能是谁的,难不成是我偷奸养汉生下的杂种。

你要说他是杂种,你就一棍子打死他,再打死我,也算你是条好汉。

丁丰叫大郎打的又气又愧,更听王氏这般说,直恨不得方才被大郎打死才好,跪在地上大哭。

朱大娘着实心疼,说:你们说话也避着些人,难道真要逼死他,你们才安乐。

说了,赌气过来强拉了丁丰到外头去。

大郎早被王氏骂得没了骨气,扔了门闩蹲在一边抹泪。

王氏见这样,少不得过来劝几句,又问详细情形,大郎方一五一十说了。

王氏听了,急的骂道:我说你是个糊涂虫,没主意的,白做个男人,被人几句话就吓成这样,倒有脸打儿子。

别说没打死人,就是真打死了人,该抵命的也只有打死人的那个,哪有拉妹子去抵的道理!如今女孩子吓成那样你不知道劝,只知道呈威风。

说了扔下大郎不理,自己进去团圆儿房中,果然团圆儿早哭得声哽气噎,两只眼肿得核桃一般,王氏心疼得了不得,从大郎起,连同朱大娘,丁丰,并那张山,方青统统骂过一遍,对着团圆儿又好言相劝,只说绝不把她许给方青等语,哄了半日,团圆儿方才慢慢止住哭声,又说哭得久了心口疼,王氏忙不迭取了天王保心丸来,又烫了半盏黄酒,给团圆儿送药,哄她睡下了方才回到自己房中。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大郎早把店关了,也无心做饭,只在院子里闷坐,王氏此时气也略平,过来在大郎身边坐了,她口头说的虽硬,心上却也没甚大主意,如今看丈夫叹气连连,也无话相劝,夫妇俩不过相对而坐,相顾无言罢了。

大郎忽骂道:都是你这婆娘不晓事!不过是得了个劳什子的梦,真当你女儿是要做皇后的么,这家求亲不许,那家求亲不好,若是早许了人,哪有今天的话!说了气呼呼站起身来,扔下王氏,自己摔门往街上去了,王氏待要追上去,只听得团圆儿房中又传来嘤嘤哭声,想是没睡着,把大郎的话听了去,王氏此时也无心再劝,只是坐在院子里叹息。

说媒 许婚却说大郎这赌气一去竟是一夜未归,王氏同大郎成亲以来,从未分离过,他这赌气一走,王氏不曾好睡,到了清早,虽是精神倦怠,因是靠着那油铺入息吃饭的,少不得挣扎起来,也没心思烧水,只用冷水洗了面,马虎收拾了,就去开门。

却见丁丰已起来了,门早开了,自己愣愣坐在门前,两眼鳏鳏地望着地。

王氏不免心痛儿子,过来抚慰几句,丁丰只是不做声,又问他早饭吃了没有,丁丰也象听不见一般,王氏心道:都是你惹的事,如今还来装委屈。

心火上来,便在丁丰身上掐了几把,丁丰依旧垂头,王氏见他这样,到底是做娘的,便再下不了手,又想起方青提亲一事不知怎么收场,大郎这一夜也不知道歇在哪里,别是叫混账老婆勾引去了,心中十分委屈担忧,自己倒掉下泪来。

王氏这里正抹泪,就听得有个妇人笑道:哟,丁家姐姐怎地哭了,莫不是昨儿做生意做赔了?王氏忙收了泪,抬眼看去,店门口立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面若银盆,眼似弯月,未语先含笑,却是这富阳县有名的媒婆崔氏。

为着团圆儿的亲事也曾来过两遭,亲事虽没说成,,偏崔氏生了一张巧嘴,善能吹捧夸耀,说出的话,字字都如真心,句句彷如体贴,同王氏倒是熟稔了,因王氏只有哥哥没有姐妹的,便把崔氏引为闺中知音。

王氏忙擦了泪,站起来道:崔家妹子,今儿好早,要往哪里去?崔氏摇摇摆摆走将进来,笑道:都是你妹子我贪财,应了苏员外家金大奶奶的托,替苏员外寻个美貌的女孩子做妾,已寻了四五个了,不是金大奶奶不中意,便是苏员外不喜欢,十分啰嗦,若不是瞧在谢媒银的份上,我早不耐烦了。

王氏让座,又去倒茶。

崔氏起身接了,又笑说:前些日子,我替前门开绸缎庄的王员外的儿子说了门亲,王员外甚是感激,除了谢媒银子,额外送了我匹翠绿云纹底水莲花缎子,说是杭州那边最时兴的料子,我想着我们团圆儿穿肯定好看。

只是今儿出来的匆忙,忘了带,回去就打发我那小子给姐姐送来,不值什么,给团圆儿做件衣裳穿。

王氏忙说:妹子自己留着穿,她一个孩子哪用得着穿那么好,上回你给的衣裳也才穿了没几次。

崔氏笑道:那样花俏的颜色,我穿着怕不成了老妖精,还是给团圆儿的好。

说起来多日没见,团圆儿想来出落得更好了。

王氏本是勉强撑着,听了崔氏这话,再忍不住,眼圈儿一红,道:现如今,我倒只想她生得寻常些。

这崔氏却是为苏员外家要买妾的事特意来的,原是苏员外也听闻了团圆儿美貌,私下同崔氏透了口风,要买团圆儿做妾,许下了二十两银子的重谢。

这崔氏是个贪财的,便在苏员外跟前夸下了口,拍着心口赌咒必将亲事说成,前面那番说辞半真半假不过是为着引出团圆儿来,此时见王氏这样说,说不得便借着梯儿登上去,凑过身来细问,王氏本不欲说,禁不住崔氏巧舌,便一五一十把昨的事说了,又哭道:我那没用的当家的,不敢和那方青辩驳,反怨我不肯早把团圆儿许人,我也是一点痴心,想着我就那么一个女孩子,自幼捧珍珠一样捧着,想她去个好人家,也不枉我心疼她一场。

崔氏听了,也做个咬牙切齿的模样说:那方青论年纪,怕不比王大哥都大,竟这般不要脸,打团圆儿的主意,也不怕遭雷劈。

王氏听了这话,更是说到心里去,哭得更甚。

崔氏忙道:好姐姐,你在店里这样哭,叫人瞧去了,还不知道说什么呢。

说了反身吩咐丁丰好生看店,自己拉着王氏进去了。

到了里头,崔氏便道:好姐姐,有句胡话,我若是说了,你可别恼。

王氏道:你说罢,我也知道你心善,疼我们团圆儿。

崔氏道:姐姐,你也知道苏家的体面,虽不是候门官宦,却是个顶有钱的,富阳县中一半儿铺子是他家的,叫他声苏半城都不为过,便是他家的下人,吃穿用度都比我们这样的人家强。

说了,斜眼去偷看王氏脸色,王氏正低了头拭泪,并没有不耐之色,心上便有了二三分把握,又说:苏员外今年才交三十岁,正当壮年,论相貌瞧着不过二十多岁,十年前娶了清河县金秀才家的三小姐做正房奶奶。

姐姐,不是我夸这个金大奶奶,到底是读书人家的小姐,最是有教养,我几次去苏家,冷眼里瞧着,她同犯错的下人说话都是一脸和善,从不高声,可不难得。

更难得的是她为着自己不能生育,一力要替苏员外讨个姨娘,以备生养,真真贤良淑德。

王氏听到这里,抬头看着崔氏,脸色颇有几分活动。

崔氏又笑道:好姐姐,你且想,金大奶奶不能生养,这个新讨的姨娘现如今听着是给人做小,但凡她日后生个一儿半女的,也就能和金大奶奶比肩了,等孩子大了,这偌大的家财还能跑到别人手里不成。

依我这个浅短见识,做人不能只看眼前,要把眼光放得长长远远的才是道理。

王氏只道:你这话倒也有理。

崔氏故意叹息道:只是那金大奶奶说了,苏家虽不是诗书传家,也是清白门第,新姨娘生的孩子将来是要继承家业的,所以要找个美貌温柔,家事清白的女孩子才好,只要女孩子好,多少彩礼都使得。

我找了四五个女孩子,金大奶奶都不甚中意,不是嫌长得不够好,就是说举止不温柔沉静。

我心里倒是想,若是我们团圆儿,这样一个比大家闺秀还要秀气的人品,金大奶奶必定喜欢。

姐姐,你别恼我,我不过那么一想,一般人家的正头夫妇都嫌委屈了我们团圆儿,何况是给人做小。

王氏也不是蠢人,听了崔氏这番话,知道崔氏想做这个媒,低头想了许久,才道:好妹子,往日我叫你空走了几回,难得你不见恼,还真心疼我家团圆儿,我不是那不知好歹的人。

你说的这番话,意思我也明白,若是给苏员外做姨娘,果然是强过嫁给那方青。

朱大娘见王氏心思活动,像是有答应的意思,急道:崔娘子,你这话不通。

崔氏忙道:朱大娘,我哪里说的不通,你老指点。

朱大娘道:崔娘子,你也是有见识的人,怎么不知道小妾难做的道理,这奶奶不是奶奶,奴婢不是奴婢的,不是个身份,白受委屈。

崔氏怕王氏听了心里活动,忙道:朱大娘,论理这话不该我这小辈的说,只是你老才真糊涂了。

若说小妾难做,也看什么人家,苏府这样宽厚传家的,哪里会委屈人。

不瞒你老说,那金大奶奶虽是金举人家的小姐,论出身也是庶出,生怕别人瞧低了,所以才格外的贤惠稳重,丝毫不肯动气的。

更何况,这回做姨娘可是正正当当花轿子抬去的,比之正室也差不了多少,更强过给那些撒野耍横的粗人做填房。

说了又转向王氏道:我心里只把姐姐当做亲姐姐一般,所以才说这实话。

那金大奶奶人虽好,身子却不牢靠,看这十来年都没怀上孩子就知道了,如今日日吃药呢,说句遭雷劈的话,若是团圆儿真嫁过去了。

待她生下一儿半女的,将来扶正也是有的。

王氏此时已经是千肯万肯了,只顾虑着团圆儿被骄纵惯了,自己主意又大,她若不肯也是枉然,因此略有犹疑。

崔氏笑道:姐姐也太心软了,这婚姻大事,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别人插口的道理。

待我们好言劝她,团圆儿若是个明理的,自然该遵从父母之命。

朱大娘原要再劝,听到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别人插口的道理这句,又见王氏答应了,气个仰倒,心道:反正是你们的女儿,你们爱往火坑里推,我还死拦着不许不成。

赌气摔帘子出去了。

王氏见朱大娘出去了,便同崔氏一起到到了团圆儿房中,团圆儿原也听到了一句半句,她自幼为父母娇宠,又有梦境做凭据,自以为来历不小,将来非富则贵,如何甘愿给人做小,又嫌苏员外年纪大了些,先是咬了牙不许。

怎奈崔氏鼓动如莲巧舌,先将苏府的富庶夸耀一遍,说得是天上有,人间少,又说苏员外如何风流温柔,金大奶奶又是最贤德的,嫁过去了不怕没一场大富贵可享;又说若是不应了苏府,落在方青手上,才真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这一番话软硬兼施,直说得团圆儿低了头,王氏又在一边附和,竟将团圆儿说动了,点头答应了。

两人满心欢喜地出来,坐一起又商议了会,定了崔氏去复命,这里王氏同大郎商议,两人都有些怕苏府知道了方青这一节,他们有钱人自然不想同无赖争,倒不要了,一个为了女儿终身,一个为了谢媒银子,索性商议定,先把方青一节瞒住不说,等苏府那边放了定,方青要闹,苏府这般有头有脸的,自然不肯白叫人欺负了。

且不提王氏等到大郎回来如何商议,那大郎素来面活心软,凡是都听王氏的,又有愧在心,更架不住团圆儿自己应了,自是一口答应。

朱大娘听了,气得哑口无言。

却说崔氏得了这里的答复,欢欢喜喜往苏府去。

却说苏府上的金大奶奶正在房中看着小丫鬟子们逗猫儿玩,她跟前的大丫鬟叫做秋月的进来回话,说是二门上的婆子来回,媒婆崔氏来了,正在西角门外等着呢。

金大奶奶按了按额角,似笑非笑道:这个崔娘子,脚头倒是勤快,叫她进来罢。

珠兰应了,回去吩咐了小丫鬟,小丫鬟又去说给婆子知道,那婆子便回来传了崔氏进去。

崔氏谢了,跟在婆子身后到了二门里头,就有小丫鬟子来接,也只送到崔氏的房前,自有崔氏跟前的大丫鬟接了进去,虽则这崔氏来过两次,少不得再叮嘱些回话仔细,不叫开口别说话之类的,崔氏自是满口答应。

崔氏见了金大奶奶,先道了万福。

金大奶奶笑道:劳动崔娘子了,快给崔娘子看座。

小丫鬟搬了锦凳来,崔氏告了坐,方斜签着身子坐了,又问金大奶奶近日身子可好等语,金大奶奶笑答了,崔氏方笑道:奶奶,府上要买的姨娘,奴已寻了一个,论相貌是极好的,今年不过十六岁,家世也清白,是城中丁家油铺的女孩子。

她话音才落,一旁一个唤作春梅的丫鬟先笑道:啊哟,是她呀。

定约 官司话说崔氏才提及团圆儿,金大奶奶身边的丫鬟春梅便哟了声,金大奶奶因笑道: 把你伶俐的,偏你又知道。

只是不该打断崔娘子说话。

崔娘子亏得来惯的,换了别人还当我们家没规矩。

崔氏赔笑道:大奶奶说哪里话,不是奴奉承,别说是富阳县,便是平安州,贵府也是数得着有体面有规矩的人家。

金大奶奶笑道:崔娘子休说这样的话,我们不过借祖宗余荫,略有点子家底罢了,就这般枉自尊大起来,传出去,可不叫人笑话。

又问:你说的那个女孩子,家世倒清白,只不知人品如何,若是那等掂酸吃醋之人,我倒是没什么,只怕传出去叫人耻笑。

崔氏忙道:大奶奶放心,借奴一个胆,奴也不敢哄奶奶。

若是哄了奶奶,奶奶只管叫人把奴的腿打折了。

春梅听她这样说,便道:奶奶,那女孩子有个小名儿满富阳县可是没人不知道的,叫做团圆儿,听人说样貌倒是很好的。

金大奶奶把眉头皱了下道:怎么一个女孩子的小名儿弄得人人知道,不太像话。

崔氏暗恼春梅多嘴,却不敢惹她,只笑说:大奶奶,这其中有个缘故。

说了便把团圆儿来历说了遍,又道:大奶奶,奴有个浅薄的见识,这团圆儿即有些来历,保不定天意便是要她为奶奶您生一个了不得的儿子,将来金榜题名,皇帝要封诰父母,自然是先封生父嫡母,那副凤冠霞帔还不是奶奶你的。

金大奶奶点头叹道:即是有些来历的,倒还罢了。

我也不指望做什么诰命夫人,只求苏家早有后代,便是我的造化了。

不然,我也无颜见祖先与地下。

说了拿着绿罗帕子拭泪。

跟前服侍的丫鬟们少不得过来安慰几句,崔氏也跟着相劝,金大奶奶方收了泪,道:夏荷,你领着崔娘子往前头去见员外,员外说好,我这里自然是喜欢的。

又对崔氏说:我们员外要是答应了,少不得烦你回来,商议下定。

崔氏一听这话,喜心翻倒,忙答应了声就跟着夏荷去了。

苏员外那边本就有意,听得崔氏来说,心花怒放,本欲一口答应,碍着大奶奶跟前得意的大丫鬟夏荷在,少不得推脱几句,只说既有来历,只怕不肯屈身做妾等语,崔氏何等机灵,便一力担保,又以子嗣来劝,苏员外方才答应,又向夏荷道:回去告诉你们奶奶,委屈她了。

等晚间我再亲自赔罪罢。

金大奶奶即知道苏员外那边答应了,便也欢欢喜喜叫丫鬟冬竹拿黄历出来,要翻个好日子下定,又说问要备几色彩礼,要盘算给丁瑞夫妇多少银子。

崔氏只怕夜长梦多,便道:大奶奶心善,这原是好,也是那团圆儿的福气。

只是如今不过是员外纳个妾室以备生养,这样隆重一来也违了例,二来,也怕那团圆儿折福,三则,只怕人不说奶奶贤德,倒要说员外得新忘旧。

金大奶奶听了,却说:你说的也有理,只是我想着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子来做妾已经是委屈了,若是再鸦鹊不闻的过了门,我都不忍心,何况她父母。

少不得张扬些,我也心安。

崔氏心上怕横生枝节,把到手的谢媒银飞了,只求速速下定,笑道:果然是团圆儿有福气,奶奶这番话,奴倒有个见识,只是不敢说。

金大奶奶道:你只管说。

崔氏便道:奶奶请想,贵府如今只是纳妾,虽承奶奶好意,要下重礼,偏丁家是个没钱的,传扬开去,只怕叫人说丁氏夫妇是卖女儿,伤了丁氏夫妇脸面没什么,就是贵府脸上也不好看。

金大奶奶听了,笑道:都说崔娘子会说话,果然不差,来来去去都是你的理,依你该当如何?崔氏笑道:若依着奴,奶奶这就取几色缎子来,并一百两银子来,少了不是贵府的体面做派,多了也有不便。

烦请管家同奴一起走一遭,取了八字来算一算,若是同员外,奶奶并无干犯,就算把这事定了。

奶奶若是觉着委屈团圆儿,日后团圆儿在府上,奶奶多看承些也就是了。

金大奶奶听了,沉吟片刻道:这倒也罢了。

我只是有些不忍。

说了令唤管家苏贵进来,如此这般吩咐了,叫开库房取缎子,又让账房上支了一百两银子,便着管家随着崔氏去即时排八字,若是没甚干犯,便可下定。

苏贵才要出门,金大奶奶道:回来!苏贵忙转了回来:奶奶还有什么吩咐?金大奶奶端着茶盏,用盖子撇了撇浮沫方说:你开库的时候,顺手拿几匹青缎来,眼瞅着要过年了,给丫鬟们一人做身衣裳。

苏贵答应了,崔氏叫这一声回来,吓得不轻,只当金大奶奶要反悔,听了这话方放了心。

到了晚间,苏员外回房,见金大奶奶已然卸了冶妆,只梳着一个慵妆髻,插着支点翠镶红玉的凤头簪子,穿着湘妃色竹叶纹底绸袄,领口微开,露着大红抹胸,烛光下愈发的丰腴艳丽,正依在床头看书,看见丈夫进来也不起身相接,苏员外因心中有愧,便自家过来,在大奶奶身边坐了,摸了一摸她的手,说:手这样冷,想是穿的少了,我替你暖暖。

金大奶奶由他握着手,依旧看书,苏员外凑过身去,笑问:瞧什么好书呢?连我也不理。

金大奶奶方笑道:原来是相公来了,妾看入迷了,竟不知道。

又怪丫鬟们不早说:都是我平日惯得她们连规矩也没了。

苏员外笑道:你这话说的好,论理你这几个丫鬟是该管管,见我来了,连茶也不知道倒来。

金大奶奶啐道:你是客吗,要喝茶自家不会说?说了,扔开书下床去替苏员外倒了茶来,道:妾替那几个蠢丫鬟赔罪罢。

员外勿恼。

苏员外一把抓住金大奶奶的手,道:好奶奶,我知道今儿你委屈了。

为夫的这里赔情,奶奶恕罪。

金大奶奶似笑非笑,从鼻子里轻哼了声,道:妾不敢说委屈。

苏员外见金大奶奶这半含酸的模样,被勾得心痒,双手一用力,将金大奶奶扯入怀中,两人温存一回。

春梅,夏荷,秋桂,冬竹等人见了,都悄悄退了出去,将门带上。

金大奶奶便将同崔氏商定的计较一一说了,又说:妾明日就让人把东院收拾了,再指派几个老成的妈妈丫鬟过去,日后就给团圆儿使唤,何时接人来,全凭相公的主意。

苏员外又喜又愧,道:我的好奶奶,辛苦你费心。

金大奶奶嘴唇儿微微一弯,道:这原也是妾的本分。

只求相公日后不要得新忘旧的,妾也就心满意足了。

苏员外赶紧道:哪里来的话,我们夫妇十年,你也该知道我不是这种人。

说了,揽着金大奶奶上床,丫鬟们早浓熏了绣被,展开了锦褥,两人安寝。

这一夜,苏员外一面是中心有愧,一面是爱金大奶奶婉转妩媚,自是努力报效,极尽恩爱缠绵。

不提苏府这里。

却说丁家那边收了苏府的定,自以为大事抵定,把心都放下了,只等苏府挑好了日子来抬人,王氏同大郎得了一夜好睡,到了清晨两人起来开门,因团圆儿是就要出门子的,王氏心上不舍得,便到了团圆儿房里,给女儿梳头,陪着说话。

王氏按着团圆儿的手道:我同你爹商议了。

虽是做妾去,嫁妆倒也不能不准备齐整了,那府里的下人们见惯了场面,都是些势利眼的人,不能叫她们太小瞧了你。

团圆儿倒也有些主张的,告诉王氏:娘,你那话很是,再有苏家高门大户的,虽然丫鬟婆子们有许多,到底是他家的人,女儿是半路去的,自然同女儿不是一条心,明里暗里算计了女儿,女儿怕还不知道,所以女儿想着,他们家不是给了一百两银子吗?请娘拿些出来,给女儿买个小丫鬟,叫女儿带进去,女儿也算有个知心人。

说了,掉下泪来。

王氏自是满口答应不迭,又教女儿,只要讨得苏员外欢心,占住他的宠爱便不怕了,若是再能生下一儿半女的,更不用愁了,怕是现在的正室大奶奶也要让你个二三分。

团圆儿听了,羞红了脸道:娘,你说这些,好不羞人。

朱大娘听了这些道理,却是忧心忡忡,到了这个时候,也是一点法子也没有,只得暗求菩萨保佑罢了。

不说大郎,王氏各自忙碌,却说方青那边也请了个媒婆,走过来要答复。

那媒婆也姓丁,论年纪比朱大娘还老,仗着资历深,又是给保正老爷做媒,连眼角也不瞅大郎,开出口来便要商定过门的日子。

大郎见方青狂妄成这样,也自有气,也因为女儿已经许了人了,苏府又是有名的富户,自然不怕他一个小小保正,便冷笑着对那媒婆说:你回去告诉方青,他来说的晚了,我女儿已经许给苏员外做二房奶奶了,叫他死了那条心罢。

丁媒婆听了,依言回去告诉了方青,其间不免添油加醋,方青见到口的天鹅肉飞了,又气又恨,即羞且愧,又因连县官何大人都羡慕苏府富贵,折节下交,他也不敢招惹,一口气便出在了丁丰身上,令张山出首去告丁丰,只说他斗殴伤人,自己又在衙门的衙役身上撒下钱去,务必要叫丁丰多吃苦头。

衙役们得了方青的,便到丁家来捉人,偏巧大郎同王氏去人牙子那里看小丫鬟了,店中只留朱大娘同丁丰守着,衙役们过来,二话不说,拿铁链子往丁丰颈子上一套,说:丁丰!你前儿打人的事犯了,跟爷走一遭吧。

说了,扯住就走,一路跌跌撞撞,又打又骂地拉到县衙,待得大郎王氏得了朱大娘求人捎的消息赶了来,丁丰已然认了打伤张山之事。

到了此时,大郎夫妇也只能跪在地上求县老爷法外开恩,念丁丰年幼,又情愿多赔汤药银子。

何大人虽有些昏聩,倒是好说话,见王氏求的可怜,丁丰瞧着也是瘦弱的样儿,便言道只要原告撤状子,他也不追究,王氏无奈,又去央求原告张山,张山因得了方青的教唆,只咬了牙不许,又捏造出许多伤痛来,何大人只得依律判了下来:丁丰持械伤人,伤者皮破血出,着杖八十。

丁丰立时叫衙役们拉了出去,按倒在地重打了八十板子,衙役得了方青的银子,下手格外狠,可怜丁丰臀~部以下并双腿都被打得鲜血淋漓,连骨头都露了出来,趴在地上昏死过去,大郎夫妇见了,心如刀绞,见儿子被打得不能走道,只得雇人用春凳抬了回去,又请郎中来瞧。

郎中过来瞧了,洗了伤口上了药,召了大郎出去,在无人处告诉他说,这一顿板子怕是伤到了一根极要紧的筋,纵是好了,以后怕也不能做丈夫了,说了留下药方叹息着去了。

大郎听了如同五雷轰顶一般,半日回不过神来,到了夜里,悄悄同王氏说了,王氏听着这番话,一下没转过气来,晕了过去,待得救醒,又痛又急,不敢大哭,怕叫丁丰知道,咬着被子哭了半宿,深恨方青张山,立定了心要报复。

探亲 退亲却说王氏得知儿子成了废人,直哭了半宿,立意要报复,便同大郎商议要去苏府,求他们个主意。

在王氏自以为同苏氏结了亲,以苏氏的体面,便是县老爷也要给几分面子,只要去求了苏氏,必能出了这口恶气。

大郎劝道:依我的意思倒是不要去,团圆儿人还没过去,谁知道我们是谁,只怕门都进不去!更别说还有事去烦人,别让团圆儿没脸。

王氏冷笑道:你若是个男人,能顶门抗户的,谁敢这样欺负我们母子。

如今你儿子都叫人打残了,你依旧缩个王八脖子不出声,我做娘的却是要为他出这口气。

说了赌气要去,大郎素来面软心活,也无可奈何。

王氏自己盘算了半夜,虽说女儿给了苏员外做偏房,到底没过门,自己一个女流去见苏员外就多有不便,崔氏即说金大奶奶是个慈善和软的人,不如就去求她,女人家见面也好说话,计教定了,待天一明,王氏便起来梳洗,到底知道苏府上下都是一双富贵眼,便把年前做的一身出客的新衣裳从箱子里拿了出来换上,买了几色礼物,就往苏府去。

到了苏府前,就见门前有个皂衣家丁正扫地,忙上前道:这位管家,劳烦通报声,妾是府上新定的姨娘的娘,求见你们当家大奶奶。

那家丁手上不停,只用眼角扫了王氏一眼,见她身上一件簇新的青底富贵花样布袄子,折痕犹在,下系着半新皂色裙,知道不过是寻常人家,便道:什么新姨娘,不曾听过。

我们大奶奶也是你要见就见的?王氏叫他这一句话,堵得一时说不出话来,红着脸道:那就请苏管家来见一见。

那家丁停了手,驻着扫帚冷笑道:你老属蛤蟆的吧,好大的口气,一会子要见大奶奶,一会子要见管家,你倒不求着要见我们老爷。

实话说给你知道,别说不知道你是谁,就算你真是新姨娘的娘,这大门也不是你配走的,一点子规矩也不懂。

说了,依旧扫地。

王氏直气的话也说不出来,手脚都有些都抖,只得拎着东西回去。

到家的时候,油铺子才开门,大郎正在收拾柜台,一抬头见王氏回来了,脸色不甚好看,眼圈都红了,便道:苏家大奶奶不肯吗?王氏一听这话,把东西往柜台上一扔,哭道:都是你个狗东西,一点子用也没有,凡事都要我们娘们出头,如今我叫人把脸皮都臊光了,你就有脸了!说了赌气回房,越想越气,一会子骂方青张山是杀千刀的畜生,做鬼也要找他们报仇;一会子骂大郎是没种的王八,看着老婆儿子叫人欺负了也不敢做声;一会子又说苏家不过是仗着爷老子有钱,就来充大尾巴狼等语。

朱大娘实在听不过去,便过来劝她,说是团圆儿早晚都是苏家的人,万一这些话传进苏家人耳中,对团圆儿不好等语。

王氏不听还罢了,一听朱大娘这话,便跳了起来,啐道:凭我们团圆儿这样的人才,什么样的人家配不上,将来只怕还能封诰命夫人,有八抬大轿给她坐,就非给他们苏家做小,不过有几个臭钱,也没什么了不起。

这话出了口,便想着要退亲,只管打开箱子,取出给团圆儿做的衣裳并剩下的几匹缎子,前次苏家送来的一百两银子,因给团圆儿置办嫁妆,又买了个小丫鬟子,给丁丰瞧了病所剩无几,她也不管,一并拿了,抱着便出了门。

朱大娘见媳妇这样,急着追出去,叫儿子:大郎,拦着她!大郎素来有些惧内,此时见王氏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哪里敢上前,眼瞅着王氏一路出门。

王氏出了门,一路到了崔氏家,崔氏才梳洗毕,开了窗倒残水,一眼瞅见王氏来了,阴沉着脸,怀里抱了许多东西,不敢大意,忙开了门迎了出来,只做没瞧见她脸色,笑道:姐姐怎么来了?王氏也不理她,自顾进了门,将衣裳,缎子,并散碎银子都往桌上一放,道:你去说给苏家知道,我们寒门小户,高攀不起他们高门大户,请别处去娶姨娘罢。

崔氏听了,心头火气,眼先往桌上一扫,把鼻子哼了一声道:我说丁家姐姐,这是什么?说了伸出手来拎着衣裳抖一抖,又划拉了一下散碎银子:这里还剩多少银子?你把人家送来的定都做成衣裳穿旧了,银子也花完了,你老倒要退亲?天下哪有这样的理。

王氏脸涨得红了:崔娘子,你也不要太仗势了,这衣裳都是全新的,并没有穿过,用去的银子,我便是盘了店,卖了房也还你。

崔氏指着王氏道:你倒是说说,我仗了谁的势?当初定下亲,你家也是千情万愿的,我拿刀子逼你们的不成!如今苏府上新房都收拾好了,只等过两天挑个黄道吉日要挑你女儿过门子的,你倒要退亲。

我问你,我在你店里打了油,过两天来还你,你收还是不收?王氏虽然泼辣,口头上不如崔氏来得,叫崔氏说的哑口无言,跌坐在凳子上道:人是人,油是油,你别浑说。

崔氏冷笑道:我劝丁家姐姐你安分些,苏府再慈善,也是有脸面的人家,你这般混闹,撕人的脸,他们一生气,硬抬了团圆儿过去,他们心中有气,说不得拿着团圆儿做规矩,你还不能说什么;再则,你大儿子都伤成那样了,能不能好都不知道呢,小儿子还小,有多少饥荒要打呢,你就要盘店卖房子的争脸面的胡闹。

依我说,团圆儿嫁过去,苏家就是不给不给,团圆儿多少也还能帮衬着家里些,你自己想清楚罢,别一颗心都叫糊涂油脂蒙了。

说了,将桌上东西胡乱一卷,往王氏怀里一塞,把她推到门外,将门一闩,不再理她。

王氏来时的一团盛气被崔氏这一番连吓带拉,早丢到了爪哇国,只得抱着东西回家,大郎同朱大娘正急,见王氏回来,方放了心,又问她去哪了,王氏只不理,只管到了团圆儿房中,关了门同女儿说了许久话,中间只有团圆儿开门出来,叫新买小丫鬟铃儿去烧水来给奶奶洗脸。

朱大娘深知自己这个媳妇,眼皮子浅,心眼儿窄,不知会和团圆儿浑说些什么,怕教坏了,本欲和团圆儿说下规矩,又知道自己这个孙女,自为是有来历的,自高自大惯了,很听不进好话,只得暗自忧心。

却说过了几日,金大奶奶便着管家丁贵喊了崔氏去,商议抬人的日子。

崔氏叫王氏那天一闹,心里也是怀恨,她只为把团圆儿说给苏员外做妾,那是抬举了团圆儿,若团圆儿得宠,丁家一门都有好处,便认作王氏恩将仇报,为着自己的谢媒银,倒不至于搅黄了这门亲,却也不想叫王氏好过,见了金大奶奶,问了好,又翻了黄历,择定了五日后抬人,商议既定,崔氏便道:奶奶,妾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金大奶奶便道:崔娘子请说。

崔氏便道:团圆儿那个大哥,同府上做了亲之后,就以为自己是舅老爷了,为了几文油钱,就将人的头也打破了。

金大奶奶听了这话,叹道:怎么这样强横,那人伤得如何?崔氏道:回奶奶话,那人的舅舅是做保正的,也是知礼守法的人,被告在了衙门里,叫县官老爷打了八十板子,如今趴着不能动,也怪可怜的。

金大奶奶叹道:我们如今也算半个亲戚了,竟不知道这事,倒是失礼。

说了吩咐喊管家进来,叫送一斤参苓补药,并麝香虎骨等活血化瘀的恩物到丁家去,又说:你说与丁家奶奶知道,是我知道晚了,并不是我眼中无人,郎中开出的药,若是家中难以支持,只管到家里的药铺上取,不要见外,都是亲戚。

崔氏点头叹道:奶奶果然是最圣明贤德的,只是团圆儿她娘是个不知道规矩没进退的人,这会子同府上做了亲,便自以为了不得了,逢人夸耀,说是苏员外也得称她一声岳母。

奶奶再这样客气,她更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说了,便偷眼觑看金大奶奶脸色,金大奶奶只是略略皱眉,笑道:崔娘子你且放心,丁家奶奶不过上了年纪,有些糊涂罢了。

我也不是那等小肚鸡肠的人。

说话间瞅了眼身旁的丫鬟,一个唤作秋月因笑道:若是崔娘子没旁的事,就请回吧,我们奶奶这几日身上不好,大夫吩咐要多歇歇,别劳累着。

崔氏只得应了,退了出去。

秋月见她走了,便笑道:这崔娘子倒是刁滑,想是那丁家奶奶得罪她了,跑到这里下眼药呢,也太小瞧我们奶奶了。

金大奶奶笑道:叫她这一闹,我倒真乏了。

秋月同冬竹忙过来扶着金大奶奶往后头去了。

却说苏贵依着金大奶奶吩咐,将参苓,麝香,虎骨等物送到了丁家,并转述了金大奶奶的话。

丁氏一门几时见过这样贵重的药材,王氏本来一肚子的委屈叫这一堆好东西,并那番话说得烟消云散,不住口地称颂金大奶奶贤德,又说要上门拜谢等语,又留苏贵吃茶。

苏贵推道:我们奶奶说了,亲戚们互为照料是应该的,不敢当一个谢字。

再过五日就是吉日,要迎姨娘过门的,府上必定事多,我家奶奶也等着我回话,不敢久留。

王氏同大郎千恩万谢送出了门,连团圆儿同朱大娘知道了也感欣慰,自此一家子欢欢喜喜数着日子等苏府来接团圆儿过门。

入门 圆房却说十八日是吉日,十六日上,金奶奶因想着丁家寒微,没什么妆奁,怕新人上轿的时候寒碜叫人笑话,便着管家送了一副妆奁来,内有如意云纹赤金簪子一对,镶翠耳坠子一副,赤金龙凤镯子一副,两只戒指,一只赤金,一只镶绿松石,又有绯红闪金绣吉祥纹缎袄一件,石榴红百褶罗裙一条,天青绣鸳鸯蔽膝一条。

四邻见了无不称颂金大奶奶贤德无双,苏府办事周到体贴,便是团圆儿见了,心上也自喜欢,只是惋惜颜色不是正红。

到了十八日吉日,因是纳妾,无须苏员外亲迎,只派了一顶簇新花轿,六个吹鼓手,两个喜娘,并两个执事扛着大红双喜字的牌子,由苏贵押着轿子到了丁家门前,鼓乐齐奏,催新人上轿。

却说这日丁家将油铺子关了歇一日,一家子早早起身,烧了水来给团圆儿沐浴,、沐浴罢了,便开脸梳妆。

团圆儿对着菱花镜,细描娥眉,匀净脂粉,点染樱唇,梳起云鬟,插上金簪,换上新衣,梳妆已毕,对镜自照,只觉镜中人,桃腮杏口,倩影丽资,顾盼生辉,自以为美貌无双,堪比西子王嫱,却命薄做人小星,不由感伤一回。

此时外面鼓乐已然催了三四回,只得扶着小丫鬟铃儿的肩出来,先拜别朱大娘。

朱大娘双手扶住,哭道:你这一去,比不得在家中。

在家中父母娇宠,能容得你任性,到了苏府,自己千万小心,好生伺候苏员外,不要顶撞金大奶奶。

若是平日,朱大娘这一番话,决计入不了团圆儿的耳,少不得顶撞一二,此刻分离在即,团圆儿也心软,朱大娘说一句,她便应一句,只是忍泪。

再次便是拜别父母,王氏已哭得了不得,团圆儿也落下泪来。

王氏拉着团圆儿不叫她跪,道:我的儿,大喜的日子,你可别哭,仔细花了妆叫人笑话。

我的儿,你这一去,自己千万保重。

你是新去的姨娘,若是下人不服你,你须得拿出姨娘的身份来,不可叫人欺到你的头上去。

团圆儿拉着王氏的手道:我的娘,女儿去了后,你可常来看我,别丢开手就不理了。

王氏抹着眼泪答应了。

大郎在一旁也哭,吩咐道:你哥哥为着你才叫人打成那样,你也该给他磕个头。

团圆儿到了此时,无不答应,又来在丁丰床前,磕了个头。

丁丰因吃了苏府送来的参苓等物,自觉精神健旺许多,见团圆儿来辞,双手拉住,也说了些离情别语,兄妹二人洒泪而别,团圆儿便扶着铃儿的肩到了门前。

喜娘见新人出来了,忙过来接了,送进花轿,苏贵便叫起轿,登时鼓乐齐鸣,一路赫赫扬扬去了。

大郎王氏夫妇因疼爱女儿,勉励支持,凑了四只箱笼,也一般用红布捆了,另雇了四个脚夫挑了,跟在花轿后头。

却说街坊四邻早知道苏府今儿接人,都挤在自家门前瞧热闹,见苏府这阵仗,竟比寻常人家正式迎娶都要排场,有的便羡慕不已,也昔日求亲不遂,心中怀恨的,冷笑道:那么多求亲的人家都不许,骄傲成那样,我只当是有王妃娘娘等着她去做,原来等着是给人做妾,犯贱成这样也是少有。

大郎王氏夫妇统共不理这些,眼瞧着女儿花轿子去了,便似生生剜去了块心头肉一般,待得轿子远了,无心无绪回到屋里,关上门懒怠做生意,这一关便是三日,直到三日后,方才重开店门,这是别话,略过不说。

轿子一路到了苏府东角门外,便搁下看,另换了苏家的两个青年家丁来抬,丁家的嫁妆要跟进去,叫苏贵拦下,只说另唤妈妈来抬,给了赏钱打发了。

却说团圆儿的轿子抬进了东角门,到了二门外便停下,又换了两个壮年妈妈来抬,团圆儿在轿中耐不住,悄悄掀起帘子一角来向外偷看,却见脚下是一条青色鹅卵石铺就的甬路,两侧花木茏葱,半掩着九曲回廊,廊下隔着一段便挂着个鸟笼子,养着各色鸟儿,有叫得出名字的,也有叫不出名字的,各自争鸣,叫得煞是好听,团圆儿几时见过这等富贵气象,心上又是喜欢又是羡慕。

又往前走了片刻,就见三四间房舍掩映在花木间,房檐下挂着灯笼,灯笼上贴着大红双喜字,团圆儿便知是新房,不觉心头鹿撞,揣测那苏员外何等模样,性情怎样。

却说轿子到了新房前停下,喜娘搀着团圆儿下轿,新房门口早站着两个丫鬟,两个妈妈,见团圆儿下轿,齐齐接过来,口中道:姨娘小心。

团圆儿定神去瞧,只见两个丫鬟一个穿青一个着绿,穿青的那个不过十六七岁模样,鹅蛋脸面,肌肤微黄,又有几粒麻子,一双眼倒是秋水粼粼的好看,自称素梅;穿绿的那个年纪更小,眼眉都生得淡淡的,肌肤倒是白嫩,唤作春杏。

两个妈妈,都是积年的老人,一个姓陈,一个姓罗。

团圆儿脸上堆笑道:两位姐姐请起,我初来乍到,日后还要两位姐姐多提点。

素梅春杏齐道不敢,素梅快走两步,打起猩猩红的毡帘,春杏便同铃儿一起扶着团圆儿进房,外头两间铺设得锦天绣地一般,团圆儿不及细瞧,已叫丫鬟们扶到左首那间房内,但见窗下一张花梨木长桌,上头搁着一盆蜡黄佛手,一只白玉如意,一架小泥金屏风,美人耸肩瓶中插着翎毛拂尘;一张雕花大床靠墙摆着,簇新的账幔被褥,一律锦绣制成,又熏着一炉香,团圆儿见了这番富丽景象,也自欢喜。

却说素梅春杏服侍团圆儿在床上坐了,便静立在一旁,团圆儿因不见苏员外,不免忐忑,欲待相问,一来她是新人,二则也年轻面嫩,开不出口来,只得低了头,慢慢去数床褥上绣的芙蓉花的花瓣来,数了一朵又是一朵,不觉已是掌灯时分。

忽听得脚步声,又听素梅,春杏喊员外,抬头一瞧,但见进来一男子,不过二十多岁年纪,白面微须,正双眼含笑瞧着自己,心知便是苏员外,不由粉面飞红,羞人答答站起身来。

苏员外挥手叫人退下,自己走上几步,细瞧团圆儿,但见她螓首半垂,娇羞不语的模样,十分心动,过来坐在床沿,将团圆儿抱在怀中,团圆儿犹是童身,那见过这样的,羞不可抑,因是丈夫,又不好躲,只好含羞坐在苏员外膝上。

苏员外越瞧团圆儿容颜,越觉得其娇媚可爱,不由情动,伸手去解团圆儿衣带,团圆儿又羞又窘,把一只手去抓住苏员外的手,颤声道:员外。

苏员外见她脸飞红霞,双睫颤动,欲语更羞的模样,又怜又爱:你休怕,不瞒你说,我因爱你的美貌,这番纳妾,除了你,我谁也不要。

可喜今日成了夫妇,也是合该我们有缘。

说着,一口吹熄了红烛,将团圆儿拖入帐中,解那绮罗衣衫,退却石榴红裙,又去解其亵衣,团圆儿到了此时,已羞不可当,知是必经之途,只得一双素手掩住了粉面,仍由苏员外恣意轻~薄。

想她是娇弱处子,哪经得住撩拨,不一会子已是娇~喘微微,一双手不知往哪里放才好,正情思恍惚间,忽觉一阵疼痛,原是一点娇红已被采去。

少时云收雨住,苏员外但见白帕子上染上几朵鲜红,不由心满意足,又见团圆儿泪眼盈盈,十分害羞委屈的模样,不由怜爱,伸手将团圆儿抱入怀中,笑劝道:好好的,哭甚,女孩子都要走一遭的。

团圆儿含泪道:妾是员外的人了,日后员外若是厌弃妾,妾只有一死了。

苏员外见她这样,忙捂住她嘴,道:我的姨娘,今儿大喜之日,你说什么死不死的,好歹替你自己忌讳着些。

团圆儿便道:妾跟了员外,便以员外为天,这天若是不在了,可不是不能…..一个活字还未出口,已叫苏员外用唇堵住了,两人情动,说不得重拾欢爱,再行**。

到了第二日,虽苏员外父母已逝,也该当去给正房金大奶奶磕头的,团圆儿□娱,便起得迟了,待张开双眼时,早已红日高照,苏员外已然不在。

素梅春杏听得里面声音,知道团圆儿醒了。

便齐齐进来给团圆儿磕头,口中道:给姨娘贺喜。

团圆儿即羞且喜,口中说:快别如此,我当不起。

她新来初到,有意收买人心,便叫铃儿进来,打开妆奁,连同外头的妈妈一人赏了一两银子,素梅同春杏得了赏,口中不免恭维几句,春杏便退出去准备梳洗用的热水。

素梅见她去,方道:姨娘,奴婢说句不当说的,按规矩您该过去给大奶奶请早安的,虽然我们大奶奶是个慈善绵软的人,只她身边几个人,都把自己当成了小奶奶,很不好相与,今儿头一日,您就迟了,她们必要挑理的,姨娘还是快些的好。

团圆儿听了这话,便知道这素梅同大奶奶身边的人不睦,倒是正好收做臂膀,因此点头笑道:亏得姐姐提点。

说这忍着酸痛下了床,外头春杏已经备了沐浴用的药汤,素梅春杏服侍着沐浴了,方觉好些,便起来梳妆,因是第一遭去见大奶奶,怕打扮素净了,叫人比下去,因此衣裳簪环穿脱了三四回才准定,也不及用早饭了,扶着素梅的肩,带着春杏,铃儿,由两个妈妈领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往金大奶奶住的正房去了。

金大奶奶住的正房,是一溜六七间面南坐北的高屋大厦,漆黑飞檐,雪白粉墙,朱红窗棂,挂着大红缎子满福字的半旧门帘,帘外站着两个七八岁的小丫鬟,不说衣裳打扮都是一样的,连眉目都相似,竟是双生子。

打头的陈妈妈,上前几步笑道:新姨娘来给大奶奶请安了。

就见门帘一挑,出来个穿着银红比肩的丫头,圆圆脸儿,却是金大奶奶跟前的冬竹。

冬竹笑道:原来是新姨娘到了,奶奶正等着呢。

见嫡 生嫉小丫鬟高高挑起门帘子,团圆儿来到大奶奶房中,抬眼观瞧,对门一副美人图画,画上美人儿体态丰腴,容貌艳丽,衣带凌风;左右是一副泥金对联,上头是龙凤飞舞墨汁淋漓的草书,团圆儿虽然美貌,只可惜是个睁眼的瞎子,竟不认得那是吴道子的画,张旭的字,只知道好看。

桌椅扤凳俱都是紫檀花梨所制,团圆儿倒是认识,又惋惜椅褡桌围虽是苏绣细工制的,已然半旧,却不识这是积年富家才有的气派,不似那等乍富人家,桩桩件件恨不得金装玉裹起来,只怕人不知道自己有钱。

又见桌上只摆着一只青玉釉斜肩瓶,瓶中只供着几支长长的孔雀翎毛,门帘子一动,风吹进来,翎毛便微微颤动,煞是好看。

团圆儿正打量,便听得脚步响,见两个丫鬟扶住个二十出头的妇人走出来,那妇人淡扫蛾眉,薄施脂粉,头上梳着堆云髻,斜插着支凤头金步摇,凤嘴中衔着一串明珠直挂鬓边,粒粒滚圆;耳垂明铛,身穿家常的雪青色绣梅花缎袄,内衬着玉色小袖,系着素色百褶裙,移步间露出褶间绣的碎花来,一派端正气象。

团圆儿心知这便是金大奶奶了,忙低头在一旁站了。

金大奶奶在右侧主位上坐了,上下打量了她几眼,见她装束艳丽,脂光粉滑,端的是个美人儿,微笑道:是丁姨娘罢。

团圆儿忙翻身跪倒,启朱唇,吐莺声:贱妾丁氏月华见过大奶奶。

大奶奶万福。

冬竹早捧了茶来,团圆儿双手接过,奉在金大奶奶眼前,金大奶奶接过茶,略喝了一口,便笑道:快将丁姨娘扶起来。

冬竹秋月应了声,过来扶起团圆儿。

夏荷已捧上一只漆盘来,盘中一柄尺许长镶金碧玉如意,金大奶奶笑道:这如意就给妹妹道喜罢,不值什么,你不要嫌简薄。

团圆儿忙接了,口中道谢。

金大奶奶方叫团圆儿坐,团圆儿推辞几句,便告了坐。

跟着团圆儿来的铃儿也进来给金大奶奶磕头,金大奶奶便叫她抬起头,瞧了容貌,细问了家乡年龄,听说是拐子拐的,不由感叹一回,回头吩咐道:带这孩子下去,今年给你们做的衣裳也给一套她,再抓一吊钱给她,她还小,以后有规矩不到的地方,你们好好同她说,不要吓着她。

春梅应了,过来拉着铃儿去了。

团圆儿也起身道谢。

金大奶奶跟前几个丫鬟也过来给团圆儿磕头,团圆儿忙起身道:姐姐们快别如此,妾不敢当。

金大奶奶笑道:你不需这样拘礼,我不是那等凉薄不容人的。

用早饭时,我就同相公说了,昨儿妹妹初度,身上必不爽利,今儿就好好歇着,明日来见礼也使得,不料你还是来了,倒叫我有些过意不去。

团圆儿叫她说得一阵脸红,只觉是自己来的晚了,这大奶奶生气了,只是瞧她脸色又不像;又听说起原来员外一早就来陪着大奶奶用早饭,不觉心上泛酸,脸上却还是堆着笑道:奶奶这样说,妾更不敢当了。

她们正说话,就听外面小丫鬟说话:奶奶,员外来了。

说了,就听苏员外笑道:你们姊妹在说些什么?自己打起门帘走了进来。

团圆儿见苏员外进来,忙站了起来,却见苏员外径直走到左侧主位上坐了下来,对着金大奶奶笑道:都这会子了,还说着话呢,你们姐妹倒说得来。

我只当早散了。

金大奶奶笑道:敢情员外是来要人呢,罢,我不敢留了,你带去罢。

苏员外忙道:奶奶说哪里话,她新来初到,听你教训些规矩也是应该的。

说了又对团圆儿说:你奶奶是最和气的一个人,日后你处久了就知道。

说了,又对金大奶奶一笑。

金大奶奶笑道:相公太夸妾了,几个丫头都叫妾纵得没规矩了,哪还能□人呢。

倒是妾今儿起早了,现时头正晕呢,相公带着妹妹去吧,我好躲懒去歪会子。

苏员外同团圆儿正在新鲜头上,回房不见她,知道在金大奶奶这,便过来瞧瞧,听得金大奶奶这么说,虽巴不得,到底夫妇已久,听她说头晕,只当是旧疾犯了,便问: 请大夫了没有?团圆儿也巴不得走,听金大奶奶这样说了,见苏员外不动自己也不好动的,只好半低着头,一双眼却斜斜飞上来瞧着苏员外。

金大奶奶瞧在眼中,仿佛不见:多谢相公费心,不过起早了,哪里就要请大夫了。

说了便赶苏员外同团圆儿走,苏员外借机站起身来,道:那你好生歇着,我晚上再来瞧你。

团圆儿也起身,向金大奶奶福了福,道:妾告退。

金大奶奶笑着点了点头。

见苏员外同团圆儿去远了,夏荷方冷笑道:不过昨儿才进门,今儿就敢当着奶奶就勾员外,眼里还没人了,奶奶就该拿些威严出来才是。

金大奶奶瞅她一眼,笑道:我若性子严厉些,也不会纵得你们这样。

只要大规矩不犯,就由得她罢,我还能凡事都和她计较不成。

夏荷还要再说,金大奶奶已道:宋妈不是说今儿得了几斤大虾么,做道芙蓉肉来,再温一壶桂花酒备着。

夏荷应了,转身就去厨下传话。

到了傍晚,苏员外果然过来了,见金大奶奶已然换了装饰,去了金簪耳环,穿着雨过天青纱袄,内衬着鹅黄小袖,下系一条松花罗裙,浅淡梳妆,天然妩媚。

这苏员外天生成一副多情的心肠,见了自家娘子便柔情缱绻,过来拉着金大奶奶的手道:不是说头晕,怎么又起来了。

金大奶奶笑道:方才厨房里的宋妈来和妾说,今儿得了好几斤上好的大虾,只只都是活的,妾因想你爱吃芙蓉肉,叫她们做了,又温了壶桂花酒,你若不来,妾只好叫人送到新房里去了。

苏员外忙道:我说来,必来的,我几时哄过奶奶。

金大奶奶似笑非笑道:从前是没有,今后未必。

苏员外笑道:这可真真冤死人,我竟没话可表白。

说话间,春梅,夏荷等已然布上菜,来请苏员外同金大奶奶过去用饭,听到这话,春梅笑道:员外要表白真心,今儿留下陪我们奶奶就是了,这有什么难的。

苏员外揽住金大奶奶香肩,笑道:你这个春梅丫头,开出口来比刀子还厉害,我若是走了,还不成了反叛了,罢,罢,今儿便是奶奶赶我,我也不走了。

说了夫妇俩坐下用饭,春梅,夏荷等在一旁服侍,又寻出笑话凑趣,一顿饭吃得喜乐融融,苏员外因喝了点酒,又见金大奶奶温柔妩媚,便勾起往日恩爱来,要了水来梳洗了,两人拉手上床,想他二人夫妇已久,彼此熟稔,又有酒助兴,果然更有意趣。

且不提金大奶奶这边,却说团圆儿那里久等苏员外不回来,右等苏员外也没有人影,正自心焦,就见厨房里送了她的晚饭来,却是一个人的,说是员外在大奶奶那里用饭了,团圆儿一口酸气直涌上来,耐不住,打发了素梅往前头去探听,那素梅去了许久才回来,只说苏员外用完饭就在大奶奶处歇下了。

团圆儿听了这话,一声不吭就往床上歪着去。

铃儿是她家里带来的,只为团圆儿在家略不顺心便不肯吃饭,王氏少不得哄着她,做得惯了,以为她到这里也只当自己家一般,就悄悄进来劝道:姨娘,你不吃饭,饿坏了身子,老奶奶知道了,要心疼的。

团圆儿瞅她一眼,冷笑道:今儿你得了新衣裳和赏钱,想来在你眼中大奶奶自然是慈善人,我这里可没新衣裳给你。

说了,翻身面朝墙,闭上眼装睡。

铃儿叫团圆儿堵得说不出话,又不敢退出去,只得悄没声站在一旁。

素梅见了,便推铃儿出去,道:既然姨娘不吃,就撤下去吧。

见铃儿去了,方向团圆儿道:姨娘不吃也好,这里还有昨儿剩下的蝴蝶酥和核桃糕,姨娘要不要用些?团圆儿听了这话,翻回身来,抿着唇笑道:你这样伶俐,你们奶奶如何舍得不要你。

素梅听了这话,脸上都有些僵,勉强笑道:姨娘抬举奴婢了,奴婢不过有一点痴心罢了,以前服侍大奶奶的时候,满心都是大奶奶,如今来服侍姨娘,就只认姨娘一个,不敢有二心。

团圆儿点头,道:你果然是好的。

说了,卸妆自睡。

第二日未及卯时,团圆儿便起身,梳洗了带着春杏同铃儿往正房去请安。

到得门前,正遇上秋月带着两个小丫鬟打了热水来,秋月笑道:姨娘来了。

奶奶还没起呢,姨娘稍候。

说了,撩帘子进去,一回子里头就传来水声,又有男女说笑声音,原来是苏员外一般的也未起身,团圆儿听在耳中,如针刺心一般,只是脸上丝毫不敢带出来,规规矩矩站在门外候着。

过了片刻,就见帘子一掀,秋月笑道:姨娘快请。

团圆儿答应了,低了头走进去,一眼瞥见一角锦袍,淡绿色底织富贵万字不到头纹,足下是粉底皂靴,分明是苏员外,团圆儿便福了一福,道:员外万安。

苏员外见她穿着石青色刻丝绸袄内衬着翠绿小袖,愈发显得脸白发黑,美貌出众,便笑道:你今儿来的倒早,怎么也不多穿些,仔细着凉。

团圆儿只听见那句你今儿倒早心中窝气,只当是金大奶奶背后说了她昨儿来晚了,暗骂道:好你个贼妇,脸上装得贤良大度,背后却告刁状,我竟小瞧了你。

脸上却做个委屈模样道:想是奶奶说给员外知道了。

贱妾昨儿失了规矩,来的晚了,万幸奶奶宽厚,不曾怪责,贱妾到底有愧,不敢再犯。

苏员外见她委委屈屈的模样,笑道:不过是我随口一说罢了,并不是你奶奶说的,我没有怪你,你奶奶和你二人都是贤良的,若长久如此,也是我的福气。

团圆儿只认作苏员外回护金大奶奶,心中酸妒,脸上却装个笑模样,抬头道:贱妾知道。

苏员外这才瞧见团圆儿眼圈有点红,便笑道:你眼睛怎么红了,倒像哭过了。

团圆儿道:想是来的时候叫风迷了眼,哪里就哭了。

苏员外听了这话,笑道:我替你吹吹。

原是团圆儿今儿梳妆时,故意用胭脂点了眼圈,又用粉遮了,晃眼看去倒像是哭过的,好叫苏员外瞧得心软,此时见苏员外果然上当,还推辞道:员外,休要如此,莫叫奶奶看见了。

嫡庶 争风这里秋月正扶着金大奶奶正从里头出来,听了这话,忙咳嗽了几声,苏员外听得大奶奶出来了,也丢开手,走到一旁,团圆儿见了他这样,心中暗恼,还得堆着笑脸向着金大奶奶道:奶奶今儿的气色真好。

金大奶奶笑道:要你这么早来我屋里立规矩,也怪可怜的。

团圆儿心中怪她告状,便道:这是本分,妾不敢躲懒,哪里敢说委屈。

便是奶奶打妾骂妾,都是妾该受的。

金大奶奶听了这话,不由把眉头微微一皱,道:姨娘这话重了,你我虽有嫡庶之别,却都是苏家的媳妇儿,并没有什么贵贱之分,这话若是传扬出去......。

说了不由眼圈儿也有些发红,苏员外见话说僵了,忙过来要打圆场,还不待他开言,冬竹已笑道:姨娘不必担心,我们几个蠢笨丫头自到奶奶跟前,少的三四年,多的也有六七了,祸也闯了不少,奶奶别说打过我们,就是重话也没有说过几次。

哪里就会苛待姨娘。

苏员外也道:正是这样。

奶奶也不要委屈了,你的心我还不知道吗?团圆儿到底还小,说话不知道进退,你担待些。

金大奶奶道:妾知道了。

团圆儿也只得应是。

又过来和春梅冬竹她们一起摆放早饭,伺候苏员外同金大奶奶坐下,垂首站在一旁,苏员外一眼看去,只觉得团圆儿娇怯怯的模样甚是可怜,便要叫她一起坐下,还不及开口,就听金大奶奶笑道:妹妹一起坐罢。

深觉金大奶奶贤良大度,便对着她一笑,在桌下的左足轻轻蹭了蹭金大奶奶莲足,金大奶奶将脚往后缩了缩,斜睨了眼,口唇微动,轻声道:我今儿可是穿的新鞋呢。

苏员外也不着恼,抬头对团圆儿道:你也坐下吧。

团圆儿足弓鞋小的,站了这许久早已腿脚发软,听大奶奶让她坐,巴不得就坐下,只是苏员外不开口也不好就坐,只得强忍,如今听得苏员外开口,也不推了,告了声坐就坐在了金大奶奶下手,冬竹见她坐下了,便盛了碗碧梗粥来,团圆儿举目一瞧,金大奶奶跟前一碗白粥,颜色如嫩豆腐一样,又有股子异香,金大奶奶见她看,便笑说:你没见过,这是牛□粥,我脾胃不好,大夫说了喝这个养胃。

妹妹要不要也尝尝?团圆儿心上也愿,嘴上却不好说,脸上神气却带了出来,金大奶奶便吩咐下去,不一会子果然换了一碗来,团圆儿尝了,只觉得入口虽甜却又带些膻气,尝不出好来,反倒有些难以下咽,因是自己要的,倒不好不吃的,只得强咽下去,抬头去看金大奶奶,却见她正不紧不慢地慢慢喝粥,虽疑心是她暗弄自己,却也瞧不出破绽来,只能咬着牙喝粥,一碗粥下去便似沉甸甸得压在胃里。

偏是做小星的规矩,做员外做奶奶的不开口,她也不好说话,只好低着头哑忍,好不容易才伺候完了早饭,告了退,回到自己房中。

春杏上来服侍团圆儿换过家常衣衫,又问用过早饭吗?团圆儿因着才见过正房早饭时那几碗几碟并几样干湿点心的气派,便有意要瞧一瞧给自己送了什么来,若是差得远了,也好在苏员外跟前告个状,想到这里,便扶着铃儿的肩到了桌前一瞧,竟是差不多的,不过少了一碟素馅包子,一碟翡翠瓜片,想是因为给一个人吃的,不过量少了些,竟是挑不出错来,脸上就有些不大好看,铃儿懵然不知,只当她嫌冷了,便要拿到厨房里去热,团圆儿道:不用了。

我在奶奶处吃过了。

这些就赏你们吧。

说了因起的早,觉得有些倦了,便要歇一歇,自己往镜前坐了,去卸簪环,却见菱花镜中映出一张芙蓉面来,不由懊恼,心道:想我团圆儿生有异象,又有这等容色,原该正正经经给人去做正房大奶奶,偏我爹娘一时糊涂油脂蒙了心,答应了把给人做小,那当家奶奶又面慈心毒,我才来就为难我,日后还不知道怎样。

想到这里,不禁烦闷,自己往床上一歪,连午饭也没起来吃。

朦胧间就听得门外头有人说话,仔细听去,却是铃儿的声音,答道:姨娘今儿不舒坦,连午饭也没有吃。

团圆儿忙把双眼揉红了,又把脸扭向墙,过了一会子,果然有脚步声到了床边,就在床边坐了,团圆儿原待他来叫的,不料闭着眼等了许久,只不见动静,只得慢慢张开眼,却见苏员外坐在床沿,瞅着自己,忙坐起身来,道:员外几时来的,妾睡迷了,竟不知道。

苏员外道:你怎么哭了?团圆儿道:哪里有哭。

说了故意把脸转过去,苏员外笑道:眼还红着,还嘴硬。

说了凑过身来,将团圆儿连人带被子一起抱在怀中,道:你怎么连午饭也没有吃,你奶奶也不知道打发人来问问。

团圆儿忙道:妾是做姨娘的,哪敢同大奶奶争短长,奶奶管着一家子事,顾不到我这里也是应该的。

苏员外对她正是新鲜头上,哪经得住她这样撒娇撒痴,十分动情,就温存了回子,便是掌灯时分,厨房送了些精致小菜来,苏员外又命温两壶酒,两人对酌一番,便吹灯上床,絮絮说了许多话。

各位要问如何团圆儿在娘家万事不管,娇怯怯的风格,到了苏府却象换了一个人一般,行事很有些心机;再有她虽出身小户,到底也是好人家的女孩子,怎么如今撒起娇痴来,倒有些像行首风格,这其中也有些缘故。

原是王氏最爱同街坊上的妇女婆子们闲扯,说些东家长西家短的话,其间不免有些男女情事,风月闲话,偏又不避着团圆儿,这团圆儿虽不做声,却件件听在了耳中,如今拿些出来试试手脚,果然有用,心中得意,自是不提。

却说苏员外在团圆儿房中一歇就是十余日,与金大奶奶不过见面略说几句话罢了,连团圆儿每日该去大奶奶房中请安伺候的,都是应付了事,换个气量浅些的,不说撂几句话,就是恼了也是有的。

所以要说这个金大奶奶的涵养也真真令人爱敬,跟个无事人一般,还怕团圆儿初来乍到不知道苏员外脾胃,想着叫厨下做些苏员外素日爱的吃食送去;眼见天越发凉了,又让包了大毛的衣裳,说是天凉了,出门好穿。

苏员外见了这样,到底夫妇十年,连脸也不曾红过一次,不免心中有愧起来,这天前街绸缎铺子里回来便往金大奶奶屋里去,才到门前就见夏荷打帘子出来,便笑道:你奶奶呢?夏荷见了苏员外,俏脸上微微一冷,道:员外还记得我们奶奶啊。

苏员外本来心中有愧,叫她顶一句,也只得生受,笑道:你们今儿吃什么?说了自家进去,却见金大奶奶在芸窗底下坐着,背对着这边,低着头正在做针线,便有意唬她一唬,再哄她一笑,也好化解她的心结,所以蹑手蹑脚掩过去,猛然道:奶奶在做什么?这一声一出,果然唬了金大奶奶一跳,手上鞋子吓掉了,针却没收住,戳在了金大奶奶纤指上,苏员外也吓了跳,道:可戳痛没有?叫我瞧瞧。

苏员外捉住金大奶奶的玉手一瞧,手指尖上冒出鲜红血滴来,悔之不迭,道:都是我的错,知道你在做针线就不该同你顽。

说了要□梅秋月等去取金疮药来,金大奶奶失笑道:相公轻声些,不过戳了手指,你就这样大呼小叫,仔细丫头子们听了笑你。

苏员外也觉有理,哄着金大奶奶坐了,又取了手巾来给金大奶奶缠了手,抬眼一瞧,却见金大奶奶眼圈儿红红的,仿佛要掉泪一般,见苏员外看她,又嫣然一笑,可怜可爱之情更胜往昔,不由勾动柔肠,笑道:奶奶方才做什么,做得那样入神,连我进来也不知道。

说了就往地上去瞧,见地上扔了一只做了一半的千层底皂色云头履,知道是给自己做的,不由大是感动,伸手揽住金大奶奶道:好奶奶,你待我全是一片真情。

说了便将大奶奶拉起,自己坐下,又把大奶奶抱进怀里,温存片刻,又说:你有这片心我已知足,家里有的是针线上的人,以后叫她们去做也就是了。

你自己身子也不牢靠,家里一家子都要你操心,得空多歇着些。

金大奶奶道:相公关爱,妾哪有不知道的。

只是相公贴身之物,妾亲手做了才安心。

况且这鞋子做了有半个月了才得了一半,哪里就会累着了。

苏员外听了,又想起金大奶奶嫁过来这些年的种种好处,更是感佩,自悔这些日子冷落了她,更愧的是难得她竟没有一点子幽怨之色,因此格外和颜悦色些,夫妇俩握着手说了些闲话,苏员外猛然想起:奶奶,过几日便是十二月初八,原是你二十八岁寿诞,虽不是整生日,也要办一办才好,借这个由头再把如玉接回来住几日,你们姑嫂好些日子没见,也好好叙叙。

你要什么寿礼,说了来我去置办。

金大奶奶听了这话,一半欢喜一半娇嗔,轻哼了声道:要妾说了才有,那也没什么好稀罕的。

苏员外笑道:你即不说,我自去办,只是寻了来,你不许挑理。

金大奶奶便笑道:等你寻了来再说罢。

夫妇 妻妾却说屋外春梅冬竹正守着,听着金氏同苏员外的说话,不由也笑,冬竹道:我只当员外也是个得新忘旧的,原来心里还有我们奶奶。

春梅笑道:员外自然是个好的,不然我们老爷也不会把奶奶配给员外。

原来男子得有功名在身方能尊一声老爷,春梅口中的老爷指的是大奶奶的父亲,金若圭金老爷。

金老爷三十二岁上中了举,又时运两旺,当年就点了八品县丞,隔了几年又授了布政司都事副理,四十岁上竟做了盐课司副提举,已是正七品,以他非进士出身来论,可谓仕途顺利,因金氏便是他三十二岁上得的,自为这个女儿是他福星,故此对这个庶出的女儿格外钟爱,可惜是庶出,门户差不多的人家多有不要的,就是要了,也怕叫人瞧不起,索性就往低里选,方挑中了世代行商的苏家,又怕苏府的人金氏使着不称心,嫁过来时带了四个陪嫁丫鬟。

这春梅便是金氏娘家的家生子,因金氏爱她聪明伶俐,过门时带过来的,来的时候只有**岁,这十来年过去,金氏本来带过来的那些陪嫁丫鬟有的嫁了外头管事的总管,有的嫁了府里的管事,都散了,当初的小丫鬟春梅便成了金氏身边顶得用的一个,只是过了年也是要出去的,已经说定了东街上三间铺子的管事何宝顺的儿子何珏,那何珏正在父亲手下历练,说行事是最稳重可靠的,等何宝顺退了,管事自然是他接任,春梅是家生子,得配管事已算个好前程了,自是心满意足,这是旁话,表过不提。

第二日苏员外才一走,金氏就叫了春梅叫管事媳妇钱氏进来,吩咐收拾姑奶奶以前的屋子,开库房找新的窗幔锦帐。

这钱氏本是金氏娘家带来的,三年前配了管库房的苏宝全,夫妇倒是相得。

如今虽不大在奶奶跟前了,金氏的脾气依然知道的清楚,答应了,回去开了库房只管挑苏氏素日喜欢的纹样和料子出来,带了人精心布置,又把苏氏没出阁前屋子里摆放的玉石玩物,周鼎玉瓶,一样样找出来,依着原样摆了,直把一间绣房铺设得锦绣辉煌,仿如天上神仙地,人间富贵场。

钱氏方请金氏去瞧,金氏只瞧了一眼,便忍不住红了眼睛,道:你们都是好的,还记得你们姑奶奶,你们姑奶奶见了也必是喜欢的。

说了扶着春梅回去,一面拭泪。

冬竹便劝道:奶奶莫要伤心,姑奶奶那边日子过的不舒畅,咱们就多接她回来,了不起不回去了,我们苏家还养不起一个姑奶奶吗?春梅道:嫁了出去的女儿哪有常住娘家的,传扬开去,不说他们欺负媳妇,只说我们苏家没规矩。

但凡有点法子,奶奶哪会撒手不理。

我转眼也要出去的,你这般沉不住气,奶奶如何靠得你,我又怎么放心。

冬竹听了这话,不敢再说。

钱氏又道:奶奶,给刘家老太太的礼我也照吩咐收拾了,照往年的例,又添了些。

说了从袖子里抽了个小折子出来,看了眼道:八寸高鎏金紫铜胎弥勒佛一尊,一百单八粒缠丝白玛瑙佛珠一串,一百单八粒檀木雕罗汉佛珠一串,贡缎十八匹,上等湖绸十八匹。

金氏站住脚听了,又想一想道:再配上那根楠木拐杖罢,老太太腿脚不太好。

钱氏应了,自去操办。

晚上苏员外回房,因在外头同湖州来的客商吃过了,金氏便吩咐沏酽茶来,自己上来绞了手巾给他擦脸擦手,说了送刘家的礼,又说收拾了如玉的屋子,说着说着眼圈儿就红了。

苏员外叹道:如今也只有这个法子了,寻个由头接回来,能住多久住多久罢。

倒是你自己身子也不牢靠,别操太多心,那也是她的命。

金氏听了这个命字,心上不由一冷,强道:你妹子论人品,论相貌那点子错了,在家时,老员外老奶奶也是当宝贝一样爱惜,如何刘家就把她当草了,妾不信她就是这个命!若说是命,就不该投做女身罢了,白叫你们男人欺负。

说了丢开手,自己坐到床沿上哭。

苏员外自悔失言,只得上来赔罪,道:我的好奶奶,你说这话可冤死我了,从来只有你给我脸子瞧的,哪有我欺负你了?你说这话也摸摸良心。

金氏听了,不由冷笑一声,道:妾几时给你脸子瞧了,你倒是告诉妾知道,日后妾改过也就是了。

苏员外赔笑道:我不过那么一说,你又当真,以后可不敢和你顽笑了。

你要接她来家散散心,我只有高兴,她是我妹子,我哪会不心疼她。

金氏脸色方松了下来,见春梅正端了茶上来,便也起身,接了茶道:相公喝茶。

妾一时急了,说话冒撞处,相公担待些。

苏员外忙接过茶,笑道:我知道你同如玉好,说的话也是心疼她,我哪里会生气。

说了反请金氏喝茶。

金氏也笑了,接过去喝了两口,正要□梅再倒茶来,苏员外接了过去,笑道:我在外头喝过了,不过润润嗓,这些尽够了。

说了把金氏喝过的残茶喝了,金氏拦之不及,笑啐道:连人家残茶都喝。

春梅笑道:奶奶是不知道呢还是装糊涂呢,那是奶奶喝过的茶里头有蜜。

一面收了空茶盏出去。

金氏急得推苏员外,道:这丫头,如今竟调笑起我来了,你与我去打他。

苏员外笑道:你这丫头又没甚错,我如何打她,我倒要谢她说了真话。

金氏啐道:你从哪学来的油嘴滑舌,我不要听。

今儿你就不要在这里歇了,去团圆儿那睡罢。

苏员外笑道:这回可是你的不是,我都赔不是了,你如何还赶我,我就不走。

金氏把个粉脸红了,凑在苏员外耳边说了几句,苏员外这才笑道:既如此,过几日我再来,你可不能赶人。

说了又揽着金氏香肩,温存了会才走。

夏荷见员外走了,进来伺候金氏卸妆梳洗,见金氏神色如常,便笑道:奶奶怎么赶员外走,别的倒没什么,只怕那团圆儿勾住了人不放。

金氏瞧了她一眼,笑道:我还不知道么?说了便要睡觉,不要夏荷在里头伺候,只□梅搬了铺盖来睡在床脚,一夜无话。

却说团圆儿得知苏员外要给金氏做生日,不免添了几分嫉妒,却不敢带出来,被人说到底是小家子来的,眼皮子浅爱嫉妒还罢了,只怕苏员外不喜欢,只得堆起笑脸来奉承;又烦恼没有送得出手的寿礼;再有这十几日苏员外陪着金氏的时候又多些,更是泛酸,一个人在屋子里的时候,脸上就不大活络,素梅见了这样,过来劝她:姨娘,你也不需烦恼,别说你这里没什么,就是有什么,我们奶奶见过的好东西多了,也不会放在眼里,依这婢子说,不如一幅送子观音图给奶奶,姨娘自绣也好,外头买也使得,不过讨个口彩,便是员外见了也喜欢。

团圆儿听了这话,便道:你果然对我是真心的,我瞧着离她生日也没多少日子了,自己绣怕是赶不及,我也绣不工整,你替我走一遭儿罢,只别太寒碜,也别太贵。

说了,打开妆奁,取出两块碎银子来,想一想又摸了一对银锞子,用手帕子包了,说:这两个银锞子你找个小厮替我去我娘家走一遭,交给我娘,叫她拿了钱不拘买些什么东西,也来瞧瞧我,都一个月多了,她也狠得下心,扔了我不理。

说了不免落下几滴泪来,又指着碎银子说:再替我买一幅送子观音来,少了回来问我要,多了就是赏他的。

便把娘家住哪里说了。

素梅应了,伺候团圆儿吃了午饭,□杏同铃儿好生守着,自己便偷偷到了西角门找了平日相熟的一个小厮,托他去办了,掌灯前就得了回信,素梅就来回团圆儿说:老奶奶知道了。

因连日舅爷身上不好,就没分出身来,又叫把送子观音图留下,改日她拜会大奶奶时带了来。

团圆儿听了这话,不知自己娘要做什么,也只得如此。

今儿眼瞅着天都黑了,苏员外又没来,不由意兴阑珊,懒洋洋卸了妆正要睡,就听脚步响,又听春杏叫道:姨娘,员外来了。

说话间,帘子一掀,苏员外踏了进来,团圆儿忙站起来,接过去笑道:员外要来,也不说声,妾好备些酒菜候着。

苏员外见她已卸了华妆,只穿着浅绿色小袄,领口微松,露着里头大红抹胸,更衬得肌肤如雪,不觉心动,笑道:你今儿睡得倒早。

说了过来在床前坐下,团圆儿忙倒了茶过来,苏员外握住了团圆儿的素手问:我这些日子没来陪你,你可怨不怨我?团圆儿心中酸妒,听苏员外这样问,只得笑道:妾哪里敢同大奶奶争短长。

苏员外听了这话,笑道:这还是吃醋了。

我虽然爱你,但是和你奶奶十年夫妇,自然也要敬着她,爱着她,你可明白这道理?团圆儿听了这话,心中暗恨道:即如此,你还娶我来做什么?你同你那大奶奶守一世岂不是好。

嘴上却说:妾明白。

苏员外听了这话,自为无偏无倚,妻妾和睦,也自喜欢,搂着团圆儿夸赞了几句,团圆儿便伺候他宽衣睡下,苏员外因白日劳累了,枕席之上不免冷淡了些,自家一会子就睡了,抛得团圆儿倒是鳏鳏的睁了一夜眼。

过了两日,王氏果然同朱大娘一起来拜见金氏,门上回了进去,金氏听说,便说了请字,少停,二门上的婆子果然接引了人来,交在了夏荷手上,朱大娘见夏荷插金带银,一身的锦绣,却是姑娘装束,心下度量苏家没有未出阁的小姐,必是有体面的丫头,忙赶上来笑着叫:姑娘好。

劳烦姑娘给奶奶通传声,就说丁姨娘的祖母和娘来给大奶奶磕头请安。

夏荷本因金氏打发了她到外头看着人来,因看低她们不过是姨娘家的人,连正经亲戚都不算的,心上颇不愿意,懒怠招呼她们,偏朱大娘一脸的笑,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便也笑道:是朱大娘同丁大娘罢,奶奶已知道了,快请进罢。

朱大娘同王氏跟在夏荷身后进去,偷眼观瞧,却见厅上右手主位坐着位夫人,半倚在美人靠上,二十出头年纪,头上凤髻铺云,簪着一支富贵牡丹凤头钗,凤嘴里含着指肚大一粒红宝石,鬓边一溜小镂空牡丹金钿,耳垂明月珰,身上穿着玫瑰金色绣蝴蝶穿牡丹缎袄,下头系着月白罗裙,玫瑰金色绣富贵纹蔽膝,十分富贵美貌,知道便是苏家奶奶金氏,忙拉着王氏,给金氏道了万福:给金氏请安,大奶奶万福金安。

金氏忙命人搀住,又笑说:如今我们也是半个亲戚,论辈分两位都是长者,施这样的大礼可折杀我了。

说了又请朱大娘同王氏坐,又□梅去请团圆儿过来,两个小丫鬟过来上茶,王氏同朱大娘战战兢兢起身接了。

王氏堆着笑脸道:我在家里时常听人说苏家大奶奶最是怜老惜贫,和善慈悲的,今日一见,原来还有这样的美貌,真真像那庙里的观音娘娘,叫人怎么能不爱。

金氏身后站着的夏荷,冬竹听她说的粗鄙不通,都忍不住掩了唇偷笑,金氏笑道:丁家奶奶这样夸我,倒叫我十分羞惭,知道的说丁家奶奶爱我才夸的我,不知道的,还当我轻狂成什么样儿呢。

朱大娘忙推媳妇,自己站起来笑道:奶奶说的是,我这个媳妇在家她就常念叨着我的大孙儿她的大儿子都亏了奶奶赏的人参麝香才好的这样快,又说团圆儿不懂事,时常违了规矩,奶奶也那样照拂,半点也不和她计较,真真是个大慈善人,偏她嘴笨,见了奶奶金面又心爱的很,更不会说话了,奶奶别和她计较。

金氏笑道:大娘说哪里话。

团圆儿呼我一声大奶奶,我照顾着些儿,也是应该的。

王氏笑道:那也是奶奶大度。

换了那起心胸狭窄的,刁难也是有的。

都是我们团圆儿命好。

金氏正要开口,就见一二十来来岁穿着青缎子短袄系着素白裙的妇人快步过来,向着金氏道:奶奶,姑奶奶的轿子到了二门了。

姑嫂 母女金氏同朱大娘王氏正说话,就见她派了去接姑奶奶回来的管家娘子赵氏进来回说,轿子到了二门,忙立起身道:快接。

说了又向朱大娘同王氏笑道:家里有客,你们不是外人,我也不客套了,请你们先去团圆儿房中坐坐,回头再说话儿。

说了扶着冬竹的肩就出去了,王氏本还有话说,见金氏急急忙忙出去了,心上暗恼道:什么姑奶奶,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也值得这样奉承,到底是看我们穷罢了,什么贤良人,都是唬人的,一般的狗眼看人。

脸上却一点子也不敢带出来,同朱大娘一起跟着夏荷去见团圆儿。

却说金氏扶着冬竹往前走,后头春梅拿着大红色金线绣蝴蝶翻白狐狸毛的一口钟赶了上来::奶奶,仔细吹了风回来闹头疼。

金氏笑道:还是你心疼我。

说看站住,春梅过来服侍她把一口钟穿上,又往前走了会,就见迎面摇摇晃晃过来七八个人,起首的是个妇人,年纪儿同金氏仿佛,身上穿着湘妃色绣梅花缎袄,系着同色罗裙,外头罩着大红色翻狸子毛的斗篷,身段苗条,脸带病容,正是苏家出嫁的小姐苏氏。

苏氏见了金氏,几步过来拉着她的手,叫了声:嫂子。

说话间眼圈儿就红了。

金氏眼圈儿也有些红,抬眼一瞧苏氏身后,除了自家的两个婆子,有何家跟过来两个丫鬟,又有一男童,不过四五岁,脸容甚是清秀,梳着两个小髽鬏,正在奶妈子手上牵着,金氏心中冷笑道:连孩子都打发过来,显见的不打算叫如玉久住。

脸上却笑道:你来了。

苏氏身后的丫鬟奶妈子过来给金氏磕头,口中道:请舅奶奶安。

金氏也不叫起,脸上似笑非笑道:这两个丫头子我没见过,眼生的很。

苏氏站在金氏身后,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裳,金氏只做不知道,一双美目冷冷盯着两个丫鬟。

那两个丫鬟只得笑道:婢子宝珠,宝银见过舅奶奶。

金氏这才点头道:果然不是我们家陪送的丫鬟,我还当我病昏了认不得人。

起来吧。

说了又向男孩子招了招手:云哥儿过来。

没几日不见,舅母也不认得了吗?那云哥儿挣脱了奶妈子的手先过来,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磕两个头道:登云给舅母请安。

祝舅母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金氏到了此刻方笑道:到底是云哥儿,就是嘴乖,只是舅母要后儿才生日呢,你这个头磕得早了些。

说了拉着登云的手往回走。

登云道:那等舅母生日,登云再磕头就是了。

众人都笑。

金氏又笑问:你是自己想舅母要来的,还是你祖母叫你给舅母磕头来的?她这话一问,苏氏的脸上就有些忧色,登云的奶妈子吴氏脸上更是尴尬,赔笑道:舅奶奶,这云哥儿自己要来和老太太叫了来,都是一样的,都是给舅奶奶磕头拜寿的。

登云道:舅母,她说的不是。

是登云自己要来的。

登云想舅母了,可舅母只要接母亲,不接登云。

后来是祖母说,登云应该自己来磕头,舅母必定喜欢。

舅母你喜欢不喜欢?金氏笑道:云哥儿果然是好孩子,舅母很喜欢。

说了扫了眼吴氏,吴氏脸上红一片青一片,低了头退后几步。

金氏方转回头闲闲问苏氏家中各人安好等话。

一路说话到就到了金氏房中,金氏和苏氏携手而入,宝珠宝银同两个奶妈子都跟了进来,金氏转头道:你们外头等着。

宝珠宝银还要再说,金氏笑道:我们苏家虽比不得你们何府家大业大的,几个粗使丫头还有,不会怠慢你们奶奶。

春梅也过来笑道:两位姐姐一路过来也辛苦了,先去喝点子茶暖暖再来伺候也是一样的。

说了一手一个拉着走了。

又有两个婆子过来请奶妈子抱着云哥儿去歇歇,登云起先不肯,抱着金氏的腿撒娇,金氏笑道:你乖乖的睡一觉起来,舅母叫厨房里做蟹粉包子你吃。

登云听了这话,才松了手,跟着奶妈子去了。

见人都打发走了,苏氏方握着金氏的手哭道:嫂子,你怎么才来接我?金氏见她哭,不由也陪着掉泪。

苏氏哭道:嫂子,你可不知道,登云那孩子虽好,他娘却是个不省事的,仗着自己生了儿子,对我也不恭敬,平日里言出语进的,背后又说我是占着茅坑不拉屎,是个不会下蛋的鸡,不过是仗着会投胎才做得人正妻,装什么奶奶太太。

我听见了,略微教训她几句,叫何占奎知道了,反骂我是个妒妇,说我不容人,说我就是在醋坛子里浸大的,行动就带着醋味,见着就恶心。

还叫我别和他充小姐,说我们家不过是下九流的商人,满身的铜臭,都是公爹多喝了几杯昏了头,才给他定下这门亲,他本意是要娶个读书人家的小姐,好夫唱妇随的,说我不通文墨,粗鄙没见识。

呸,登云他的娘更是一字不识,他倒说人家无才便是德。

金氏听了这话,把银牙紧咬,道:不带眼的东西,好混账的话。

欺我苏家没人吗?等你哥哥家来,我告诉他。

苏氏忙抓着金氏的手道:快别告诉哥哥,哥哥要是知道了去找他们理论,回头又是我的不是,更要给我脸子瞧了。

他们不叫我带玉梅荷香来,反给我指了那两个,就是要盯着我说话。

金氏听了,也哭道:那也太苦了你了。

苏氏道:都是命罢了。

嫂子,我不比你,你是举人家小姐,在家金尊玉贵的,父兄都宠爱你,到了我们家,我哥哥也爱你敬你,叫人瞧着羡慕。

我时常想着,我要是有你一半儿也就知足了。

金氏听了这话,不由叹道:如今你哥哥也纳了个小星回来,眼下瞧着你哥哥待我也还好,我也不知将来如何,且走着瞧吧。

苏氏听了这话,拭泪道:好嫂子,这事我一进院子就听香雪说了,我说一句话,嫂子你别恼,我想着我哥哥大半是为了延续香火,你若是有个一儿半女的,他也就死心不纳的。

金氏听了,默然半刻道:儿女之事,都是天定,非人力可为。

苏氏道:我在那家,整日无事就给嫂子绣了一副送子观音,嫂子挂在房中,日夜祝祷,以期早怀珠胎。

说了,打开随身的小包裹,取出一副绣像来,却见三尺白绢上,观音大士慈眉善目,怀中抱着一玉雪可爱的幼儿,绣法精工,设色雅致,显见的费了许多工夫,金氏见了十分喜欢,忙双手接了,口中念了声佛道: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好妹子,你该自己供着才是,如何给了我?你要有了孩子,便也不愁了。

苏氏道:他如今瞧上了眠花阁一个清倌人,一百两银子梳拢了,如今日日歇在那里,哪还记得家。

嫂子,我也不怕羞了,他有一年多没进我的房了,我就是满屋子挂着送子观音也无用。

金氏听了这话,竟是无话可言安慰。

苏氏倒笑:嫂子,说句实心话,只有你还想得到我,时常接我回来散心,又送东西过去,瞧在那些东西份上,他们才不致赶了我去住下房,若是连你也失势,我怕是不能活了。

金氏听了这话实在凄凉,想起自己日后还不知如何,掌不住同苏氏握着手大哭,一旁站着的春梅也陪着掉了会子泪,又过来劝二人:奶奶,姑奶奶,好容易见面,倒是说些欢喜的话,你们哭成这样,一会子员外回来了,瞧着也伤心。

金氏同苏氏方慢慢收了泪,春梅和夏荷打了水来伺候两人净了面又重施脂粉,姑嫂俩重又坐下,叙些别后寒温。

却说朱大娘同王氏跟着夏荷出了金氏正房,顺着甬道往前去,但见两旁树木花草种植甚繁,因值入冬,花木俱已凋零,只有几株梅花含苞,另有松柏长青,穿过八角小亭,转过一座假山,只见一明三暗四间屋子立在眼前,粉墙黑瓦绿漆的栏杆,夏荷道:两位大娘,这里就是丁姨娘的屋子。

朱大娘笑道:多谢姑娘引路。

说了,从荷包里摸了十几个铜板出来,递过去说:姑娘不要嫌少,买糖吃罢。

夏荷哪里把这些放在眼中,摆了摆手说:奶奶立等我回话呢。

说了转身走了。

王氏见了不由勾起对金氏的怨气来,冷笑道:娘,你快别热脸去贴人冷屁~股了,她们哪里看得上这些小钱。

你儿子倒是要卖上几斤油才赚得回来呢。

声调说得极高,夏荷分明听见了,脚下停了停,回头要说话,终究忍住了。

团圆儿在屋子里听得朱大娘声音,忙叫娘家带来的铃儿走出去查看。

铃儿见是朱大娘同王氏,喜洋洋叫道:姨娘,果然是老奶奶和奶奶来了。

老奶奶,奶奶快进来,仔细外头冷。

一面打起门帘子。

团圆儿她嫁入苏家已月余,同家人几乎是音讯断绝,听了这话,哪还忍得住眼泪,拿手帕子握着嘴哭,王氏见女儿头上带着明晃晃的金钗,身上是簇新的缎袄罗裙,愈发显得面若桃花,美貌出挑,又是喜欢又是心酸,几步过来道:我的儿。

母女抱头而哭。

朱大娘同铃儿也在一旁陪着掉泪。

话说王氏同团圆儿哭了阵,素梅过来劝,先扶团圆儿坐下,又过来给王氏同朱大娘请安,也拉着两人坐了,团圆儿方道:娘,你怎么才来瞧我,莫不是忘了你还有我这个女儿么?王氏叹息道:你也知道这个地方,别说你们家当家奶奶,就是那些有些体面丫头也是一双势利眼,哪里看得上我们。

若不是你要送子观音,我也不会巴巴的跑来讨人嫌。

团圆儿拭泪道:可是有丫头子给娘脸色瞧了,娘只管告诉我,回头我给娘出气。

王氏道:别的不说,只说你们奶奶,我同你祖母好意去见她,话没说几句,听说你们姑奶奶回来了,接皇帝一样的赶了去,就把我们仍一边,你说,这也是做亲戚的,分明是眼里没人,论辈分,我同你祖母还是她长辈,娘受些委屈也就罢了,只心疼你在这里受她的摆弄。

朱大娘听王氏说的全不成道理,道:你轻声些,看叫人听了去,带累团圆儿。

王氏方才住声。

赠金 见姑朱大娘向着团圆儿道:儿,你上回差了个小厮来要买刺绣的送子观音送大奶奶,我想着他一个男孩子,知道什么好歹,白叫人骗。

所以我同你娘自己走了几家绣房挑了幅,你来瞧。

说了打开随身的包袱抖出幅送子观音来,团圆儿也不接,就在朱大娘手上看了,却见观音面如满月,朱唇含笑,身上衣饰配得绚丽,身后又有五彩祥云,十分热闹好看,不由笑道:到底是我娘,果然好,只不知花了多少银子。

王氏叹道:别提银子了,本以为嫁了你家中少个人口,你又有个好去处,大家都活络,不想你大哥连日吃药,虽然苏家说过要药只管去铺子里取,可你那不当家花花的爹爹偏不许去要,这就把家底掏空了一大半,偏你哥哥的丈人家里,说我们家攀上了高枝,如今也有钱了,彩礼里定要一对龙凤镯和一对赤金钗子 ,若是你哥哥没伤,我也不理,横竖退亲另找一家也就罢了,如今你哥哥身上有病,我也只得答应了,正愁得没法。

团圆儿听得王氏告艰难,心中明白,冷笑道:怪倒这样殷勤呢,也说不得,你们嫁了我在这里原来也是为了给家里掏腾些活动银子。

说了扬声道:素梅,把我那个梅花妆银的箱子拿来。

王氏听团圆儿这样说,脸上就有些挂不住,啐道:放你娘的屁,我若是只为了银子,去年有个山西老西出三百两银子要买你做妾,我就该答应,如何我不肯?可见我不是为了卖你。

你自己再往回想想,在家里我哪里亏待了你,油瓶子倒了都不要你扶,处处偏着你,连你哥哥弟弟都一起靠后,你却这样说我,真真寒我的心。

说了又哭,朱大娘忙过来劝道:孩子不过是久没见娘,撒个娇的意思,哪里就是真这样想了。

她生生离了父母来这里看人脸色,有些怨言,你做娘的也该体谅才是。

团圆儿也哭道:我但凡是手上活络,还能不顾着你们吗?说话间素梅已把个黑漆底红梅妆银的小箱子拿了来,团圆儿接了放在桌上,开了底层抽屉,里面不过是五六锭整银并几块碎银,团圆儿叹道:连你们当初给我压箱银,我统共只有这些了。

王氏见了,张着泪眼道:苏家这般有钱,难道就给你这些?团圆儿冷笑道:那位当家奶奶倒是不克扣我月钱,可是统共不过五两银子一个月,我料她也没脸扣下去。

素梅忙过来笑道:论理员外和奶奶也都知道姨娘家艰难些,就是员外事多心粗给忘了,我们奶奶那么周到的人怎么就想不到这一层?说到底还是打小娇生惯养的,不知道穷人的艰难。

就是苦了我们姨娘。

老奶奶快别提了,倒叫我们姨娘伤心。

王氏听了这话,句句都在心里,不由点头道:你这丫头,虽然是苏家的,倒和我们团圆儿是一条心,不像那个铃儿,虽然是我们买的,见了我们头也不磕,人都不知道去哪了。

说了抓了团圆儿妆奁里一块碎银要赏她,素梅笑道:老奶奶,说句你老见怪的话,这点子赏你老还是留着,倒不是我瞧不起嫌少,姨娘把我当个贴心人比赏什么都强。

团圆儿也道:你何苦拿我的银子穷大方,方才又哭穷,白叫人笑话。

说了又打开一层抽屉,拿手帕子垫了手,将她嫁过来时金氏送的那对赤金如意云纹簪子并那对赤金龙凤镯包了,道:这两样东西,你拿了去,原样给也好,重镶也罢,都给新娘子罢,再要好的,我也没了。

说了又掉下泪来,她原想着苏家豪富,嫁过来虽然是妾室,也少不得头上插的,手上戴着,身上穿的,却不料样样都都份额,这一个月来不过新打了一根赤金链子,并两根金钗,又做了两身冬天的衣裳,虽还有苏员外私下情分,新买了一只嵌猫儿眼的戒指给她,但这件东西苏员外知道,不好给人的。

王氏接了,道:若是人日后问起来,你怎么说?团圆儿道:先对付过这段再说罢。

王氏不由哭道:我的儿,可苦了你了。

又咬牙道:依我说,这送子观音,你自己挂着,保佑你早些生个小姐少爷,看谁还敢欺你。

团圆儿道:娘说什么糊涂话!后儿就是那个贼婆生日,我哪里有像样的东西能出手的,这东西不过彩头好些,还能充数。

你不知道那个贼婆,自己充善人,却纵着底下几个丫头,说出的话句句都有钉子,我若是怠慢了,哪里还能站住脚。

又说:娘,我也不留你们吃饭了,晚上还要过去立规矩呢。

说了站起身来:回去和爹爹说,我也不能回去瞧他,叫他自己多保重着。

王氏同朱大娘答应了,也自感伤,祖孙三人洒泪而别。

且说苏氏同金氏正说话,就见外头摇摆着进来一个小妇人,身穿着桃红色闪银的缎襦,系着同色罗裙,生得粉嘟嘟一张桃花面,水汪汪一双杏核眼,眉眼里竟有几分像登云那孩子的娘罗姨娘,不由勾起旧恨来。

团圆儿盈盈过来,向着金氏笑道:奶奶,妾听娘说姑奶奶来了,不敢怠慢,送了娘回去就来给姑奶奶磕头。

又向着苏氏道:这位想必就是姑奶奶了,贱妾丁氏月华给姑奶奶磕头,姑奶奶万福。

说了认认真真磕下头去。

苏氏也不叫她起来,冷笑道:我问你,你方才说你娘回去了,可是没有来辞行?,我竟不知道哪家有客人不辞主人就走的规矩,丁姨娘你倒说说,我也好长长见识。

团圆儿再不料苏氏一开口就给她没脸,跪在地上一张粉脸忽红忽白,杏核眼里慢慢噙了泪,道:我娘说,奶奶同姑奶奶说话,她不敢打扰,临去前还特特嘱咐妾来告诉一声,并不是眼里没奶奶。

苏氏又道:我几时说你眼中没人了?原来平日你也这般同你奶奶顶嘴的吗?她在家中久受罗姨娘的闲气,略微发作几句,丈夫就说她嫉妒,心中怀恨已久,今儿见了眉目有几分像罗氏的团圆儿,一股子气都出在了她身上。

团圆儿再不料这位姑奶奶一些儿情面也不给她留,张了张口,转头去看金氏,却见金氏正端了茶盏喝茶,心里恼恨,暗想:必是你在这个泼妇跟前说了我许多不是,不然她如何一见面就发作我,这会子又装个没事人。

只是姑奶奶问了话,规矩上她又不好不答,半日方委屈道:妾不敢。

说着就掉下泪来。

苏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哭什么?我委屈你了么?等哥哥来,我倒要问问他,他的小妾是怎么教导的,我问她几句,她就甩脸子我瞧。

金氏听了这话,笑道:你这话说的我倒是怪臊的,教导她是我份上的事,原和你哥哥不相干。

苏氏听了也笑道:果然是我说冒撞了,你别往心里去。

方让团圆儿起身。

团圆儿忍着委屈谢过了苏氏,这才敢站起身来。

金氏方道:你娘原在这里和我说话,偏你姑奶奶来家了,我又想着你们母女许久不见,也该亲热亲热,所以就叫她找你去了,原想着晚饭时再说说话,不料她就那样走了,我心里倒过意不去。

团圆儿堆着笑脸道:我娘说了,得闲再来请奶奶的安。

她去时叫妾把这个带来给奶奶,我娘说,东西不值什么钱,也是她的一片心意,祝奶奶福如东海,子孙满堂。

说了打开素梅手上的包裹,将那副送子观音绣像双手捧起,转身递在了金氏眼前。

金氏在团圆儿手上瞧了一眼,笑道:你托人同你娘说,劳她费心了。

今日怠慢,以后我们亲戚再好好说话。

说了就让苏氏瞧,苏氏也在团圆儿手上瞧了一眼,抿着嘴一笑,不说话。

金氏□梅来收了,又因苏氏来时不知道苏员外纳妾之事,没有备着见面礼,就让春梅在自己妆奁里取了一支鎏金点翠银蝴蝶步摇来,笑道:这是你姑奶奶给你的见面礼。

团圆儿双手接了,又给苏氏道谢,苏氏哪耐烦同她说话,只顾自己喝茶,眼皮子也不抬。

团圆儿心中愤恨,到底年轻,脸上就有些带出来,金氏瞧在眼中,知道苏氏的本意,一半儿是迁怒,一半儿也是为自己不平,团圆儿今日倒是受了些委屈,只是断不好为了个小妾伤了姑嫂情分,更不能辜负她一番好心,便笑道:团圆儿你回去罢,今儿晚上我要同你姑奶奶说说话,你不用来立规矩了。

团圆儿听得这一声,如逢大赦,忙答应了,辞过金氏同苏氏急急出去。

且说团圆儿一出了金氏的房门,就忍不住拿着手帕子渥着脸一路哭了回去,想她虽是小户之女,却也是爹娘捧在手心长大的一丝儿委屈也没受过,如今虽嫁了过来做妾,金氏倒也没为难过她,苏员外更是知疼知暖的,如今被人夹头夹脑发作一通,又跪了许久,自觉受了莫大折辱,到了自家房中,就歪在床上哭,把双眼哭的跟桃儿一样,铃儿过来伺候,反被她骂了通,连素梅也得了不是,正在闹,就见金氏跟前的春梅来了,团圆儿便住了声,只冷眼看着春梅。

春梅送来了两匹缎子,两斤丝绵又有富贵如意梅花银锭四只,说是奶奶吩咐的:缎子同丝绵是给王氏同朱大娘做冬衣的,银锭是给丁瑞买酒吃的,本意是请王氏同朱大娘捎回去,不料她们走的急,只好团圆儿托人把东西捎回去罢。

团圆儿见了这些东西,又听了春梅的话气方稍平,只是心中依旧深恨苏氏。

鹣鲽 口角却说苏氏见团圆儿出去了,搁下茶盏道:嫂子也太好性了,瞧她那样,略微说她几句就委屈得不得了,如今已然这样,等她生个一儿半女还了得,只怕又是第二个登云娘!我只是替你日后担忧。

说了自家先红起眼眶。

金氏正要劝,就听得腾腾脚步声,转头看去,却是登云奔了过来,趴在金氏膝盖上道:舅母说的,登云睡醒了就有蟹粉包子吃的。

苏氏因厌罗氏,连带登云也不喜欢,见他这样,便沉着脸道:云哥儿,都是读书的人了,也该长大了,还缠着舅母要吃的,可羞不羞,仔细我告诉你先生打你手心。

登云素来有些怕这个嫡母,听她这般说只得从金氏膝盖上爬起来,金氏忙笑道:原来云哥儿念书了,念了什么,说给舅母听听。

说了一边递眼色给苏氏,苏氏方住了口。

登云听问,便道:才学三字经。

金氏笑道:有没有背不出书,叫先生打手心?登云把个小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般道:登云背得出。

先生还夸登云聪明。

说了就背了一段,果然流利。

金大奶便笑道:云哥儿果然是好的,舅母很喜欢。

□梅姐姐带了你去吃包子,少吃些,一会子就要吃晚饭的。

登云欢欢喜喜答应了,过来拉住春梅的手跟了他出去。

金氏见登云出去了,方道:你别怨我说你,你如何和个孩子过不去,他娘不好是他娘的事,与他何干,你就对他这样,我瞧他倒有几分怕你。

你想想,何家日后必是登云承继的,你这样对他,他必不亲你,你怎么办?依着我说,你也该好好笼络笼络那个孩子,我瞧他倒不像没良心的。

再则你相公你婆婆见你善待登云,也必是喜欢的。

苏氏听了金氏的话,不由又哭道:好嫂子,你是为我好,我怎么会怨你。

我又如何不知道这个理?只是见了他就想起他娘,熬不住。

金氏忙递眼色与秋月冬竹,两人过来劝了好一会子,苏氏才慢慢止泪。

秋月便使几个小丫鬟打了热水,并取了金氏的脂粉巾帕来,领着小丫鬟们服侍苏氏洗完脸,苏氏只对着镜子一照,却见自己双眼肿得核桃一般,只怕脂粉也盖不住,不由有些懊恼,冬竹见状便笑道:姑奶奶也不用愁,一会子有人要问,就说糖核桃吃多了,故此眼睛也跟核桃一样了。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连苏氏也笑了起来。

金氏笑骂道:都是我纵的,如今连姑奶奶也敢调笑,可是该打。

苏氏忙道:我方才心里还觉得憋屈,她逗我笑了笑,现在心上松快多了,可别怨她。

冬竹也笑道:眼瞅着要吃晚饭了,姑奶奶心中不爽快,自然没胃口,如今笑一笑就好了。

我们奶奶也就放心了。

苏氏听了这话,不由赞道:好丫头,不枉你们奶奶素日那样疼你们,你们也算有良心。

秋月笑道:谢姑奶奶的赞,我们做婢子的没旁的,也就有一颗忠心罢了。

金氏也笑道:瞧瞧,这些小丫头越夸越上来了。

还不去瞧瞧你们员外回来了没有,若是回来了,就告诉他姑奶奶来了,请他过来。

夏荷答应了就往前院去了。

一会子夏荷来回说丁姨娘囔心口疼,已经请了郎中了,苏员外也在那,等郎中去了再来见姑奶奶。

苏氏听了脸色就难看起来,冷笑道:好个哥哥,自家妹子和正房奶奶居然都抵不过一个小老婆,嫂子,你若是再不振作,我就是你的前身。

金氏脸上也有些挂不住,勉强笑道:你哥哥虽然有姊妹几个,到底只有你一个是嫡亲的,哪里就会冷待了你,许是我们说的晚了,他人已经到了那里了,你也知道他素来是心软,拉不下脸来甩手走人的。

我们且坐下,等他来了罚他酒也就是了。

苏氏听了也不好和金氏纷争,只得同金氏一起坐等,又等了半个时辰,苏员外方匆匆而至,此时苏氏见他已全无好脸色,也不肯一起用饭,冷笑道:我知道我是个讨人嫌的,我自带着我的人去以前的房里吃,不在你这里碍你眼,只不知道哥哥还留着我以前的屋子没有。

说了起身就走。

金氏也顾不得苏员外,忙要拉,苏氏道:嫂子,你放心,我是来给你贺寿的,怎么也等你过完生日再走。

说了带着宝珠宝银拂袖而去,两个奶妈子抱着登云兄妹紧跟在后头。

金氏见拉不住也只得罢了,叫了厨房里往苏氏房中送一桌上等酒席,又叫秋月冬竹跟过去好生伺候,别怠慢了姑奶奶,今夜这里就不用她们了,秋月冬竹领命而去,这是旁话表过不提。

只说金氏安置好了苏氏,回转身来自在桌前坐下,吩咐摆饭,也不理苏员外。

苏员外自知有些理亏,忙陪着笑跟过来道:方才夏荷来说妹妹来家时,我已经在团圆儿那了,她囔心口疼,我也不好扔了她不理,不料妹妹竟生气了,明儿劳烦奶奶替我好好给妹妹赔罪。

金氏冷笑道:若是妾,妾也生气。

好容易回家一趟,自家哥哥脸面也不露,怎么不叫人心寒。

苏员外道:我已经赔罪了,你还要我怎样呢?金氏道:你得罪的又不是我,向着我赔罪做甚。

我也知道你心里想着团圆儿的病,如今你妹子也不在这里了,你要再去陪着,我也不是那等嫉妒之人,绝不拦你。

口中虽如此说,眼圈儿却是一红,忙扭过头去拭泪。

苏员外道:我几时说我要去了?金氏道:你倒是没说,禁不住你心里想。

苏员外见金氏眼圈儿红红的,芙蓉面上带着泪痕,到底是十年夫妇,不由得不心软,赔笑道:哪里来的话。

家里人相处,哪有个不大意的?我不过是想着都是自家人,晚个一时半刻的也不打紧。

既是奶奶生气,以后我留意些也就是了。

金氏一听这话,刷地站了起来,指着苏员外道:你妹子难得来家一趟,我叫丫鬟来请你,你拖延不来,你这不是给我没脸,是给你妹子没脸,你倒歪我吃醋。

我同你夫妇十年,你都不知道我是个什么人。

你自己瞧中了那个团圆儿,托了崔娘子去做媒,要纳来做你小妾,旁的人你还不要,可有这事?你同崔娘子串通了来哄我,我只当不知道罢了。

我再问你,打你那团圆儿进门,我可有为难过她一次,她那屋子我收拾得比我这里都不差什么!我但凡是个拈酸吃醋的,我哪里会容你纳了那个团圆儿!你不要看错了人!说了,放声而哭。

苏员外见她这样,倒是慌得手脚没处搁,上来不住声说好话,金氏只是拿着手帕子渥着脸哭,横竖不理。

春梅在外头听了会,忙进来道:员外,休怪婢子说你,这原是你的不是。

姑奶奶来家了,奶奶来请你,你又没正经事,理该就过来。

偏要去看丁姨娘的病,婢子说句得罪的话,你又不是郎中,去了也没用。

你留在那里不来,果然恼了姑奶奶,你也知道姑奶奶的性子,心地虽好,性子有些急,还埋怨了我们奶奶几句,我们奶奶还替你辩解了,这才罢了。

偏你还说我们奶奶吃醋,怨不得我们奶奶委屈。

一面送上绞好的热面巾在苏员外手上又说:奶奶,依婢子说,你也别委屈了,员外不过一时情急,说错了话,你瞧平日,员外还不是敬你爱你的?再说,奶奶的贤德,就是老奶奶在世时也是赞不绝口的,员外哪里会不知道呢。

说了又把苏员外推到金氏身边,笑道:奶奶就瞧在员外亲手绞了热面巾的份上,饶了他罢。

苏员外借势把热面巾往金氏手上递,金氏侧着身接了,春梅忙叫小丫鬟捧着沐盆进来,自己服侍着金氏洗完了脸,又倒了热茶来给金氏喝。

苏员外在一旁看着,却见金氏洗净了脂粉,比艳妆时更清秀些,双眼哭的红红的,格外可怜,想起她平日种种好处,真真的是稳重大方,又知情识趣,最惹人怜的,不由心中懊悔不该惹招她生气,又走过来赔了好些好话,金氏方才回嗔,也赔罪道:方才妾只怕担了嫉妒之名,一时情急失态,相公就瞧在妾素日谨慎的份上,不要同妾一般见识。

苏员外也笑道:这怕什么,自家夫妇,又不是外人,说什么失态不失态的,倒外道了。

金氏此时方有笑颜。

说话间,春梅已领着小丫头们摆上饭来,请了两人去用饭,他们二人一个是心存愧疚,一个是故意殷勤,你敬我一杯,我还你一盏,一顿饭吃了许久,两人都有些醉意,方携手入房,那边春梅早浓熏了绣被,服侍着两人安寝了,放下锦帐,吹熄了蜡烛,蹑手蹑脚退到了外间,今日原轮到冬竹值夜的,偏冬竹去伺候姑奶奶了,少不得她在外间守夜,预备着员外奶奶夜里喊人伺候方便些。

却说春梅才退到外间,只觉呼呼的进风,原是门没有关紧,留着一道隙缝,春梅就想把门阖上,才把手搭在门上,无意间顺着门缝瞧出去,只见一个丫鬟正匆匆而去,那背影肩宽腰细,瞧着即为是眼熟,偏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也只得丢开手,把门关紧了,自己也去安歇,睡到一半,忽地张开眼,哎呀了声,却是想了起来。

会亲 生辰一夜无话,第二日一早,苏员外夫妇起身,金氏梳洗毕了,亲自去请了苏氏过来。

苏氏昨夜虽有气,禁不住秋月冬竹在一旁说好话,又睡了一夜,早消了许多,此刻见金氏亲自来请,甚不好意思,过来拉着金氏的手道:好嫂子,我昨日糊涂油脂蒙了心,顶撞了你,你可别往心里去,体谅我不懂事罢。

又说:我那样混闹,哥哥想必也恼我了。

金氏忙笑道:你这是哪里话,昨儿明明是你哥哥的不是,你瞧,他一早催着我给你赔不是来了,晚间他从铺子里回来还要和你好好说话呢。

说话间春梅便过来请她二人去大奶奶房中用早饭,待到了屋内,却见团圆儿已然在了,头上身上装饰都甚是简朴,也没怎么涂脂抹粉,显得面容有些儿憔悴,倒越发动人了。

苏氏虽不怪自家哥哥嫂子了,对团圆儿的那口气依旧没有咽下,看她这样装扮更觉得刺眼,向着金氏说:嫂子,都说你平日如何贤良,我瞧也未必。

她这话一出口,众人都有些变了颜色,,独有金氏依旧笑道:可是我哪里错了规矩了?苏氏道:那么个病人,嫂子也不叫她在屋里歇着,还要到这边来立规矩,我倒是没什么,只怕我哥哥瞧见了,说你故意刁难也是有的。

团圆儿听了,脸上忽青忽白了阵,原来苏氏正说中她的真病。

原来团圆儿故意不加艳妆,本意就是给苏员外瞧的,她也知道苏员外同金氏之间情谊颇深,金氏素来又有贤名的,也不敢指望就此让苏员外信了大奶奶刻薄她,只求让苏员外心生怜惜也好,不料到了这里苏员外已先走一步,竟没见到人,已是错了一步,此刻听苏氏这样说来,更是有些后怕,怕金氏把话听了进去,会给她罪受,偷眼去瞧金氏,却见她抬手按了按额角,笑道:我如今精神竟不比往日,竟没想起丁姨娘昨儿还囔心口疼,果然是我的疏忽。

即这样,团圆儿你下去罢,晚上也不用来伺候我了,只管好好静养。

团圆儿听了这话,忙忙的答应了,又去辞苏氏,苏氏那耐烦理她,只哼了声便是听见了。

团圆儿含羞忍恨而去不提。

却说春梅冷眼瞧着团圆儿头上只插着两只短金钗,鬓边戴的宫花颜色也旧的,别无其他像样装饰,手上一只镯子虽也是金的,却极细,瞧着不太成体统,便出去到了团圆儿门外,悄悄叫了素梅到一边,叫她把姨娘过门那日的头面拿出来备着:明儿奶奶生日,必有女眷来的,我们家新娶的姨娘没几件像样的首饰,没的叫人笑话。

素梅却道:姐姐也别问我,问我我也不知道。

春梅便骂她胡说,道:你姨娘的首饰都是你收着,你当我不知道吗?你如今连这样混账的话也说得出,可是一点子规矩也没有了。

素梅冷笑道:我如何就敢没有规矩,昨儿丁姨娘家王奶奶来过了,姨娘不叫我在跟前,她做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只是那以后就没见过那些东西了。

我若是就那样冒冒失失的来回奶奶,岂不是卖主求荣了。

春梅见素梅尖酸,本欲和她理论几句,又想她如今算是姨娘的丫鬟,有道是打狗还要看主人,也不能不给姨娘留些面子,便忍下了,叫素梅回去,自己瞅了个空悄悄回了金氏。

金氏还未开言,一旁夏荷已经说:丁姨娘真不知道是眼中没人还是认真不知道规矩。

那些东西是她过门时奶奶赏的,怎么悄没声就搬娘家去了,她娘家若果真艰难,也该来回一声,我们奶奶还能眼瞧着不理吗? 春梅便批她胡说:你如今怎么也没规矩起来,奶奶还没开口呢,你浑说什么?。

金氏只叹道:你们也别争了,这事不许再说。

说了,就人再取了一支珠钗,一支绞丝金簪,一只玉镯子来给团圆儿送去,预备明日好戴。

却说团圆儿忽然得了这些东西,心上诧异,素梅见了,冷笑道:这必是春梅那个蹄子说的。

就她惯会献殷勤,哄我们奶奶偏疼她。

说了便把下午春梅问她的话都说了,又道:这不过是怕姨娘明儿衣着寒酸了,丢她的人,伤了她贤良淑德的名声罢了。

团圆儿听了,也冷笑道:我也奇怪她怎么好心起来了。

原来如此。

便把两根钗子丢在妆奁内,吩咐卸妆睡觉。

第二日便是金氏生辰,虽是小生日,也一样摆酒请客,又请了一般女戏来家唱些吉祥戏文。

苏员外亲自去接了金氏的嫡母冯氏老孺人并嫂子康氏孺人来家,又叫了团圆儿出来给舅奶奶和老奶奶磕了头,这两位孺人虽没跟苏氏一般给她颜色瞧,却也不搭理她,只做没她这个人,只同金氏和苏氏说话顽笑。

可怜团圆儿在下头带着丫鬟们服侍几位孺人奶奶们,不笑强笑,不说强说,偶尔得闲,看着金氏等人的富贵穿着,再看看自己身上穿的头上戴的,又想起前儿自家娘亲来受的冷遇,对比今朝的热闹,枯荣立现,嫉妒得紧咬银牙,又不敢带出来,强自压抑,自此方她深知做妾的难处,只是后悔也晚。

这里金氏生日热闹了一日,冯孺人到底是有年纪的人,吃了午饭便囔困,金氏便请老孺人在自己房中歇觉,冯孺人笑道:罢了,我知道你的孝心。

我都这把年纪了,你虽不在意,姑爷怕是也要嫌的,再说你们姑嫂几个年纪轻轻的自然有你们体己话要说,我把老骨头怕是碍事呢。

三人忙立起身道不敢。

冯孺人又笑说:我回家歇着,还有个意思,若是晚上有什么东西是我爱吃的,就叫康氏给我带回来,我在家还能多吃些,比你们都舒坦。

说得众人都笑,金氏康孺人苏氏三人一起亲送了老孺人至二门处,千叮万嘱跟来的丫鬟婆子路上小心仔细,别颠着老孺人等语,眼瞅着轿子去了,方才回房,金氏又打发了团圆儿回去,三姑嫂方得自在说话。

康孺人因问团圆儿来历,金氏便说了,康孺人皱了皱眉道:我瞧着她双目不定,举止轻浮,不像是个安分的,你也别太贤良了,多少盯着些。

苏氏忙道:正是这话,舅奶奶你是知道我嫂子的,最是大方得体的,我们家谁敢不敬她,就是我哥哥也不例外。

康孺人听了这话笑道:瞧瞧姑奶奶这番话,又夸了我们姑娘又夸了你哥哥,滴水都不漏的。

金氏也笑道:你们都会说话,就我是个嘴笨的,只能自饮一杯以表谢意。

说了,拿起自斟壶来自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康孺人笑道:呸,得了便宜卖乖,就你还嘴笨,那我们可都是锯了嘴的葫芦了。

过来,让我摸摸你身上,可瘦了没有。

孺人方才回去的时候在我耳边说你瘦了,要我敲打姑爷不许欺负你呢。

你怎么就哄得她老人家那么疼你,我都要吃醋了。

金氏便移步到了康孺人跟前笑道:不独娘疼我,就是嫂子也是心疼我的,我满心知道,只是也别冤枉了我们老爷,他倒是不敢欺负我的。

康孺人摸了摸金氏的脸,笑道:女生外向,就爱护着姑爷。

罢罢,我不说了,你斟酒来我吃了,我再告诉你一个喜讯。

金氏听说,就满斟了一杯酒凑到康孺人唇边,道:好嫂子,快告诉我罢。

康孺人就着金氏的手喝了,便道:你哥哥来信说,年下要迁刑部给事中了。

金氏忙笑道:这是大喜事,嫂子怎么不早说,我也好预备贺礼的。

苏氏听了,也一起贺喜道:我听我相公提过,这给事中,品阶儿不高实权却大,是个实在官呢,便是本部的堂官也多有依仗呢,真真可喜可贺。

康孺人笑道:姑奶奶抬举了,不过是个正七品小官罢了,没什么了不起。

金氏又问康孺人何时上京团聚。

康孺人笑道:他倒是要接我和孺人过去呢,我和孺人商议了,北边冷,她老人家过去了怕水土不服,今年就不去了,我也不忍心扔她一个人在这里,等任命下来,开春再说罢。

金氏听了这话,想一想说:这样甚好,我们母女姑嫂的,也好多亲近亲近。

又捱着康孺人道:好嫂子,我还有一事求你,你可不能推我。

康孺人指着金氏向着苏氏笑道:姑奶奶瞧瞧我们姑娘,素日装得那样大方,实际最是小气,吃她一杯酒就要支使我了,我倒要听听,她能说出什么来。

苏氏也笑道:若不是亲眼见着,我也想不着嫂子这样稳重一个当家人也会撒娇的。

金氏笑道:今儿我生日呢,你们还笑我,可是欺负人。

说了凑在康孺人耳边说了,康孺人一边听一边点头,待金氏说完了,便道:原来这样。

我正好要给你哥哥写信呢,正好写上,等有信了,我再差人告诉你。

金氏忙道:即这样,我这里先谢过嫂子了,我只记嫂子的情。

康孺人假哼了一声道:红口白牙的一声谢,我可不稀罕。

金氏便笑道:那嫂子要什么呢,说来我去找,只是嫂子那样的出身,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还要问我要。

康孺人笑啐道:看把你小气的。

你早些生个外甥子外甥女我抱罢,就是兆麟也问了几次姑母几时给他生弟弟妹妹呢。

金氏听了这话,勉强笑道:我也想呢,可不知道老天保佑不保佑。

康孺人拍了拍她的手道:也无须忧虑,你才二十六岁,来日方长呢。

她们正说话,忽然见一个小丫鬟急匆匆闯了进来,身后跟着冬竹,却是团圆儿跟前的铃儿。

请医 求见话说金氏同苏氏和康孺人正说话,却见团圆儿跟前的铃儿急匆匆闯了进来,冬竹跟在她后头拦之不住。

金氏便道:我知道了,你且下去。

铃儿双膝跪倒:奶奶,我们姨娘方才回去就囔头疼,睡了会子反更不好了,吐了一身一地,起来换衣裳时竟晕了过去。

婢子想去找个郎中,门上管事的不许,说是要先回了员外奶奶才行。

婢子求奶奶快请个郎中来给我们姨娘瞧瞧罢,迟了怕来不及了。

康孺人是产育过的,苏氏虽自己没有产育过,也看过自家几个妾室生产,听了铃儿这话,已然明白了,两人都不做声,先看金氏如何处置,却见金氏已着人请了管家来,吩咐他去请相熟的郎中来,铃儿千恩万谢,磕了头跟着管家下去了。

金氏还要着人去知会苏员外一声,叫康孺人拦下了:我的傻姑娘,你竟这样容易忘事。

金氏忙问:我忘了什么事了,嫂子教导我。

康孺人便问:那个姨娘来家多久了?金氏皱眉想了想,春梅在下回道:回舅奶奶,一月有余,两个月尚不到。

康孺人便道:倒是会生养,傻孩子,你们那个姨娘怕是有了。

金氏听得这一句,连唇儿都白了,脂粉都盖不住,强撑着稳住心神,向春梅道:你去丁姨娘那看着,不拘郎中瞧出什么来,先带了来见我。

康孺人冷眼看她处变不惊,暗自点头,见出了这事,也不好再坐,便要回去,金氏也不强留,只说:嫂子,你瞧我这生日过的,等得了闲,我再回去给你赔罪罢。

又勉强笑说:也不知道这十二月的天,我们员外从哪里找了些极新鲜极嫩的藕来,要做了桂花藕,倒是养阴清热、清心安神又润燥止渴的,我们娘又爱吃,我原打算着孝敬她老人家的,如今只好请嫂子带回去罢。

再有今儿这事,还请嫂子先别告诉娘了,都是我不中用,还要她老人家为我操心。

说了眼圈儿也有些红了。

康孺人也自感伤,道:就是你不说,我也省得。

你也别太忧虑了,便是真有了,生下的孩子还不知道是男是女,是贤是愚呢。

说了又同苏氏道别,叫她好生劝慰几句,便起身去了。

金氏要送,康孺人只是不让,便着夏荷冬竹送出去不提。

却说苏府管家苏贵请了相熟的胡大夫来给团圆儿瞧了,诊了脉,细问了平日饮食起居等,正要开方,春梅已然候着了,笑道:胡先生好。

胡大夫认得是金氏身边得意的大丫鬟春梅,忙立起身笑道:原来是春梅姑娘,奶奶近来可好?春梅道:我们奶奶听说姨娘病着,很是忧心,请先生过去细说病源,也方便日后照料病人。

胡大夫笑道:大奶奶果是心善,即如此请姑娘前头引路罢。

说了收拾了药箱子跟着春梅去了。

团圆儿在里间听的清楚明白,忙叫了素梅过来道:你悄悄跟在后头,听他们说了什么,即来回我,不要叫人瞧见你。

素梅答应了,远远的跟在了后头。

那胡大夫跟着春梅到了金氏房前,停步不前,春梅先去进去回了话,转出来笑道:奶奶说请。

说了,打起了帘子引了胡大夫进去。

因是问团圆儿的病,故此也不请胡大夫进卧室,只把卧室同花厅之间的锦幔放了下来,又在帘子前安了一杌,请胡大夫坐。

胡大夫也是来惯的,熟知规矩,先问了大奶奶安,方才告坐。

金氏便在帘后问道:胡大夫,我知道你好脉息,你瞧着我们姨娘什么病?胡大夫头也不敢抬,道:晚生问了脉,只觉姨娘的脉息往来前却,流利展转,替替然,如珠之应指,漉漉如欲脱,似是滑脉之症。

晚生又问了饮食起居,姨娘饮食无碍,又肺无客邪,痰饮不积,而葵信延迟,应为喜脉。

金氏在内听了,心上如滚油煎过一般,一只手牢牢抓在圈椅的扶手上,半刻才勉强道:原来是喜脉,如此极好。

不知我们姨娘身子如何,要如何保养胎胞?素日饮食起居有什么要留意的?胡大夫也是走惯富户之人,惯常伺候这些奶奶姨娘的,也曾做过黑眼珠子只瞧得见白银子极损阴德的事,见金氏这般问,吃不准是大奶奶是要他往好里治,还是要叫那个姨娘落胎,偏这位奶奶素有贤名,一时也不知该如何答话。

他这里正迟疑,却听引他来的春梅道:胡先生,你只管实说,若是姨娘能平安生产,不独我们奶奶有重谢,就是我们员外也有厚礼相送的。

胡大夫听到这里便明白了,笑道:奶奶放心,贵府姨娘的先天原壮,气血畅旺,胎息稳固,不吃药也使得,若是为了腹中小少爷小姐好,吃上几剂也是好的。

金氏听了,便道:如此就劳烦先生了。

说话间,冬竹已备好了纸砚,胡大夫开下一剂来,有砂仁,白术,黄芪,杜仲等有补肝肾,强气血,固胎孕之功效的药来。

写毕,吹了吹墨,双手交在冬竹手上,冬竹又拿了进去给金氏瞧,金氏看了,只道:我也不知药理,只是先生是常在我家走动的,想必开出的药是好的。

说了便命管家去照着药方子去自家的药铺里取药来,找老实可靠的妈妈去煎,又给出诊金来,因是喜脉,故而用红纸包了,胡大夫在手上掂了掂,约有五两之数,也心满意足,提起了药箱子告辞回家。

苏氏在一边做着,看着胡大夫出去了,方过来道:你怎么把药方子截下了,那个小蹄子是市井出来的,想来也知道些不入流的手段,保不齐便会借机害你,药方子在你手上,你到时如何说得清?金氏笑了笑道:这也没什么,我横竖小心些也就是了。

说了依旧将药方子收好了。

却说素梅也不敢靠金氏的屋子太近,只在左近徘徊,一会子就见胡大夫出来了,脸上带着笑容,便跟在后头,直到转过了弯,金氏那边瞧不见了,方追了上去,笑道:先生留步,我们奶奶方才有句话忘了问。

胡大夫听说,便住了脚,回头一看,却是个脸生的丫鬟,脸皮微黄,一双眼水汪汪的可爱,便笑说:姑娘请说。

素梅笑道:我们奶奶说了,别的没什么,若是照着方子吃药吃出什么来,可要找先生说话的。

胡大夫不知她是套话,只认作大奶奶不放心,便笑道:姑娘请回上大奶奶,晚生虽才疏学浅,保养孕妇倒也做得妥当的。

素梅听了,方知团圆儿有了身孕,不由欢喜,连带觉得自己脸上也有光辉,笑得眼儿也弯了,谢过胡大夫,脚步匆匆的就往团圆儿处报喜。

团圆儿听素梅说了,只觉得从此便可扬眉吐气,更有,若是生个儿子出来,从此便是大奶奶也不得不让她几分了,一心只要立时给苏员外知道,好叫他欢喜,对自己另眼相看,忙坐起身问:员外可知道了?素梅笑道:婢子先回来叫姨娘欢喜欢喜,这就去告诉员外。

说了便出来着人去寻苏员外,却得信说苏员外已让大奶奶请了去,素梅回来转告团圆儿。

团圆儿听了,心头火气一下就上来了,直着身子道:白眉赤眼,她一没孩子二没病的,请员外做什么?向着素梅道:你去奶奶那里和员外说,我头晕的厉害,身上也有些酸呢,就是喝水也吐,险些又晕了,请他快来。

只别和员外说我已经知道了。

春杏在一边听了,只觉太让大奶奶没脸,再好脾性的人也要着恼,怕要积怨,便说:姨娘,许是奶奶请了员外去也是说姨娘这事呢。

’偏团圆儿的脾气颇有些任性,又兼是有身子的人,格外骄横些,便道:我有了孩子,我自己说给员外听才是,关她什么事?虽说金氏轻易不肯动怒的,偏她身边那几个丫鬟一个胜似一个的牙尖嘴利,素梅也不想送上去讨骂,熬不过团圆儿立逼着去请,也只得去了,到了大奶奶屋子跟前,颇有些踌躇,偏巧夏荷出来喊人去烧水泡茶,一眼瞅见了素梅,两人素来有些不对付的,夏荷便冷笑说:哟,原来是姨娘身边的红人来了,敢是有什么要紧事,快进来回罢,可别耽搁了,回头又说我们为难你。

若是平日素梅还可忍得一句半句,今日一面是团圆儿逼她,这里又是酸言冷语的,索性放开了:夏荷姐姐果然聪明伶俐呢,我们姨娘差了我来请员外,说是身上不舒坦。

是姐姐替我说呢,还是我自己进去回员外?说了笑微微瞅着夏荷。

夏荷也知道她意思,不过是仗着团圆儿有了身子罢了,胸中有火,偏苏员外得了这个信正十分欢喜,不敢耽搁,只得道:你自己来回。

素梅第一次占了上风儿,十分得意,跟着夏荷进得屋子,却见苏员外坐着,金氏斜签着身子坐在一旁相陪,不敢多看,先跪下磕了头,再把团圆儿的话说了,一面斜签起眼角偷瞧,却见苏员外听了这话便问:大夫没开药吗?金氏回道:妾已叫人抓了来,,厨房里的老妈子妾不放心,就叫妾房里的丫头煎了。

这一时半刻的也不能就好,员外且耐着性些。

苏员外方笑道:你果然是个贤良的,有你照应,我也放心。

想我也三十岁的人,终于有后,就是日后死了在地下见着祖宗,也不算不孝了。

金氏听了这话,脸上又红了些,却还是笑道:员外说的是。

如今姨娘身上不好呢,员外也该多去陪着她说话才好。

苏员外趁势起身,又抚慰了金氏几句,方跟着素梅走了出去。

恩情 主婢金氏见苏员外走了出去,叹息一声,便按着额角说头疼,叫冬竹拿药来吃。

夏荷挑帘子进来,冷笑道:才有的孩子,还不知道生不生得下来呢,就这样张狂起来,倒象是顶天的功劳了,连奶奶也敢欺负了。

冬竹正捧了川芎茶调散来,听了夏荷这话,忙骂道:放你娘的屁,你这话叫人听了去,打死你也就罢了,若是因此叫我们奶奶担个嫉妒的罪名,你就是死一百次也不可惜。

夏荷听了这话,脸也红了,道:我还不是为奶奶生气,那个小蹄子,仗着自己怀了身子,就敢叫丫头到奶奶屋子里来拉人,若是真生个儿子出来,还不知道要做什么呢?依着我说,也是我们奶奶素日太宽仁了,一些规矩不给她上,才纵得她这样!冬竹听了这话,把脸也气白了,正要反唇相讥,春梅听不下去,过来接了冬竹手上的药,骂道:果然是奶奶太宽仁了,纵得你们一点子规矩也没有,哪里有做丫鬟的在奶奶面前大呼小叫的,都给我出去。

说了,转回身来服侍金氏用药。

金氏在春梅手上吃了药,叹道:你去和丁姨娘说,就说我本来要去瞧瞧她的,偏头疾犯了,改日再去瞧她罢。

再和她说,既然她有了身孕,就自己好好保养,以后不用到我这里站规矩了,想吃什么要什么,只管到我这里来拿。

她若是不敢劳动我这里给她煎药,就把药方子同药都给她。

春梅一一答应了。

又说苏员外得知团圆儿有孕,想他已经是三十岁的人了,膝下犹虚,得此喜讯,如何不欢喜,出了金氏的屋子,飞也似的往团圆儿处去,素梅小脚伶仃的如何走得快,不久就被抛在了身后。

却说团圆儿打发了素梅去请员外,便命铃儿带着粗使丫鬟将屋子略略收拾,又因才吐过,屋子里有股子味道,春杏过来要熏上一把百合香,团圆儿只说不用,自己挣扎了起身,对镜拆了云鬟,卸了艳妆,换了身素净衣裳,横竖打量了,自己瞧着只觉得脸带憔悴,腰肢瘦损,方觉满意,复又上床歪着,才忙罢,苏员外已然到了,团圆儿一眼瞧去,之间苏员外一脸喜色,故意装个烦闷欲呕的样儿来,叫铃儿捧进漱盂来,吐了几口清水。

果然苏员外见团圆儿的模样,格外心疼些,脸露关切道:怎么就吐成这样?团圆儿故意装不知道,只红着眼儿笑道:妾也不知道,今儿在奶奶跟前伺候时就头晕,险些站不住脚,好容易回来歇一歇,竟就晕了,奶奶倒是好心,请了先生来瞧了,偏先生倒是要吩咐呢,就被奶奶请了去说话,说了什么妾也不知道,莫不是妾得了什么病,是要去的了,奶奶是个慈善的人,怕妾知道了难受,故意瞒着妾。

苏员外笑道:你也是要做娘的人了,还胡说八道。

你就是不替自己忌讳着些,也替我们的孩子忌讳着些。

团圆儿听到这里,便做个恍然大悟的模样,又笑又哭:员外哄妾顽呢。

苏员外道:这种事,如何能哄着你顽。

你奶奶还说了,说先生说你先天足,只好好静养便好,又开了补药在她那里,她已命厨房里熬好了就送来。

团圆儿便道:奶奶那样贤德圣明,必是事事都妥帖的,只是妾怎么敢劳动奶奶,我们奶奶是个好人不假,妾只怕她身边的丫头们心疼她们奶奶,反说妾有了孩子就做出轻狂样来。

说了,滴下泪来。

苏员外怕她伤了身子,忙道:你放心,若是那几个丫头不尊重你,我给你做主,可别哭坏了孩子。

他们正说话,就听素梅在外头道:员外,奶奶差了春梅过来了。

苏员外便按着团圆儿躺下,方□梅进来。

春梅低着头进来,先给员外磕了头,又给团圆儿道了万福,方笑道:我们奶奶知本欲亲自来瞧瞧姨娘的,偏不巧,头疾犯了,竟连眼也睁不开,还要挣着来,说是姨娘为苏家立了大功,她该过来看看的,还是姑奶奶强把奶奶按住了才罢。

奶奶命婢子来告诉姨娘一声,如今姨娘是双身子的人,今日起就不要再到她那里立规矩了,我们奶奶又说,姨娘想穿什么吃什么,只管开口说,别委屈着自己。

苏员外听了十分欢喜,道:你们奶奶果然是好的,她这样贤惠,我果然没看错她。

你回去告诉你奶奶,自己身子也要保重才是,别团圆儿这里没什么,她倒病倒了,我心里也不安乐。

春梅便应了。

团圆儿听了,勉强笑道:妾哪里就这么娇贵了,伺候奶奶原也是妾份内的。

就因为有了身子就不去了,倒显得妾轻狂。

春梅笑道:我们奶奶也知道姨娘是个知份守礼的,必不肯不去请安的,我们奶奶说了,姨娘不为了别的,就是为着苏家香烟也该好好保重,等生下小少爷,再去她那里也使得。

苏员外也劝团圆儿,团圆儿方称是。

春梅正要退出去,团圆儿忙道:春梅姐姐,妾不去奶奶那里伺候已是十分惭愧,如何还敢劳动姐姐们为妾煎药,求姐姐把药赏回给妾,妾这里一般有素梅,春杏,铃儿三个丫鬟,外头还有两个妈妈,可以看着熬药的。

春梅心中暗笑,故意道:这事婢子不敢做主,等婢子请示了奶奶再来回禀姨娘。

说了告辞出去,回到金氏处,一五一十说了,又笑说:奶奶果然圣明,她那里问婢子要药呢,说要自己煎,想是怕我们做什么手脚,这也太小瞧我们奶奶了。

如今她当着员外的面要了,我们再还回去,便不是奶奶不肯照应,是她自己不要奶奶照应了。

婢子偏要拖上一拖,只说要回了奶奶才能处分。

金氏歪在美人靠上,闭眼听了,微微一笑道:你去的时候,再捎上一盒子人参。

春梅答应了,取了东西给团圆儿送去,回来覆命时瞧着金氏依旧闭眼靠在床上,便问:奶□疼的好些了吗?要不要婢子给奶奶按上会子?金氏点了点头,春梅便脱了鞋,斜签着在美人靠上坐了半个身子,将金氏的头搬在怀中,轻轻替她按着两边太阳穴,金氏叹息道:如今亏得有你,等明年你出去了,我竟是没了个贴心的人。

春梅听了,手上不觉停了,咬一咬牙道:婢子不出去了。

婢子打小就跟着奶奶,在婢子心中,奶奶一直都是婢子的小姐,婢子愿意伺候小姐一生一世。

金氏张开眼道:胡说,女孩子家哪有不嫁人的。

我早打听确实了,那何珏是个极好的,人聪明决断不说,又是个性子和顺的,你跟着他自然有你的好日子过,何况我这里还有冬竹秋月她们呢。

春梅道:冬竹性子那样急,秋月还小,夏荷又是个……,婢子走的也不安心。

金氏笑道:不独是你,就是秋月冬竹她们我都替她们盘算好了,也要放出去的,你们服侍了我一场,我不能委屈了你们。

春梅听了,深感厚意,愈发的不肯出去。

金氏便笑道:你若真有孝心,等出去了时常回来瞧我也就是了。

不在在不在我跟前伺候上。

说了要春梅扶她起来坐了,抬手摸了摸鬓角道:都是我头疼闹的,竟忘了你姑奶奶昨儿说想吃个八宝野鸭,你去厨房里吩咐一声,就给做上,想是还来得及。

春梅应了生,转身出去,到底不放心大奶奶一个人在屋里,又去冬竹房中叫她,正见她端端正正坐了剥杏仁呢,因看她剥的杏仁,粒粒雪白,丝毫不破不花的,因笑说:原来你留了长指甲就为了干这个的。

冬竹冷笑道:奶奶这几日有些咳嗽,你没听见吗?都说杏仁茶是最解燥润肺的,厨房里那些婆子谁知道手脚干净不干净呢。

还是自己剥的好。

你不做就罢了,还有嘴说我。

枉奶奶平日最疼你。

春梅听了这些,不怒反喜,笑道:你果然是个孝顺的,我出去也放心些。

冬竹啐道:好不害臊,怕人不知道你要去做管事奶奶了。

我倒是不稀罕,能长长远远服侍奶奶就是我的福气。

说了冬竹放下手中的杏仁,叫小丫头捧了水过来,洗净了手,方才到大奶奶房里去,春梅也自去办差。

才一撩帘子却见大奶奶正依开着窗向外头瞅呢,冬日的风呼呼的吹进来,忙过来关窗,又扶大奶奶回来坐着,在手炉里又添了两块梅花香饼,依旧盖上,拿手巾垫了放在大奶奶手上:我的奶奶,头疼才好些就站风里,一会子发作狠了,可怎么好。

又埋怨:春梅平日说的比谁都嘴响,这会子见奶奶站风口倒没声了,也不知道劝劝。

金氏笑道:你怨她做什么,是我闻着梅花香了,开窗看看,闻着花香倒是比方才更畅快了。

冬竹道:奶奶即喜欢梅花香味儿,婢子去剪几枝回来插着。

金氏道:好好的花,剪下来可就活不了了,何苦来哉。

冬竹还要再说,一回头,就秋月气呼呼进来,脸上神情很不似往日,忙走出去,强拉了她到外头,方道:怎么这个样子就到奶奶跟前来,奶奶好性,不肯发脾气,是她尊重,我们可不能没了规矩。

秋月眼圈儿都有些发红,半刻才道:你若是知道了,我怕你也咽不下那口气去。

冬竹道:那你说说,什么事就值得这样。

秋月吸了口气,凑在冬竹耳边把事细细说给了冬竹知道,冬竹听了,脸色也变了,想了想才道:贱骨头的小蹄子,也太张狂了,怀个孩子倒像是得了天下。

等春梅回来,我们商量了再说。

夏荷方应了。

话说里头金氏间她们窃窃私语,便知有事,因问:什么事?冬竹忙回来,笑道:秋月丫头越来越出息了,和夏荷争干栗子吃争急了,正哭呢,要奶奶给她做主呢。

大奶奶啐道:呸,你们就哄着我罢,当我是孩子呢。

趁早说了,省得啰嗦。

冬竹笑道:我们哪里敢哄奶奶呢,不过是秋月丫头自己上不了台面的事,我都没脸说她。

编句笑话来笑她罢了。

说了递眼色给秋月,秋月只得强笑道:奶奶,你不要听冬竹胡说,她一日不欺负我就过不去的。

金氏见她们这样,料定她们必不肯说,又因这俩丫头素来也是贴心的,不肯说自有不肯说的缘故,倒不好拿出身份来强逼的,也只得罢了。

伤怀 含悲不说金氏这里,只说苏氏那边,见出了这档子事,料想着金氏必不安乐的,自己依旧在她眼前,她还得强颜欢笑来应酬,自己又如何忍心,若是和康孺人一般回去,偏自己是她们接了来的,倒不好不过完这个生日就走 ,倒也破费踌躇,只得先回了自己做女孩时的闺房,也亏得金氏细心,那间屋子收拾得和她出嫁前所差无几,在屋子里坐了,恍惚间倒像是回到了从前,不由更是心疼起自己嫂子来,埋怨自家哥哥薄情。

她这里正感叹,就见春梅笑嘻嘻过来,道:姑奶奶,我们奶奶那里做得了你爱吃的八宝野鸭,又烫好了五年陈的女儿红,吩咐婢子来接你老人家,还说把云哥儿也带去呢。

苏氏忙道:我方才仿佛听说你们奶□疾犯了,该自己好好歇着保养才是,我又不是外人,登云又是个顶淘气的,没的招得你们奶奶更累。

春梅笑道:姑奶奶说这些话就外道了,云哥儿可是叫我们奶奶一声舅母的,我们奶奶说了,务必要婢子请了您去的,姑奶奶要不去,可是为难婢子了。

苏氏身后的宝珠听了这话,也笑道:舅奶奶即这样盛情,奶奶要再推,可就是奶奶的不是了。

说了回头叫:吴妈妈,把云哥儿抱出来。

春梅见了这样,眉毛微微动了动,脸上依旧堆个笑脸道:这位是宝银姐姐还是宝珠姐姐?好爽利的说话。

宝珠听了她话中有刺,因在人家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好装个听不见罢了。

却说苏氏带了宝珠宝银,吴氏抱着登云跟在后头,一起到了金氏房前,苏氏来前还忧心金氏不知怎样了,却见金氏脂光粉滑的迎了出来,拉着她的手笑说:你瞧瞧我这身子,不过中午多喝了几杯酒闹头疼,亏得是妹妹你,换了个人还不得笑话我。

苏氏也是聪明人,知道她不愿提起团圆儿,便也笑道:今儿是嫂子生日,喝多几杯也没什么。

姑嫂俩拉着手进屋,宝珠宝银过来给金氏磕了头,金氏笑着叫起,叫冬竹拿了上等封赏来赏。

又叫登云过来,揽在怀中笑嘻嘻听登云说话,无事人一般,苏氏瞧在眼中反而忧心,只是碍着宝珠宝银在,反倒不好开口相问,一顿饭吃的无滋无味。

却说金氏苏氏两人用完饭,漱了口吃茶,夏荷秋月她们也带着宝珠宝银下去吃饭了,苏氏方道:嫂子你倒是怎么盘算的,那小蹄子怕比登云娘还要会折腾。

金氏看着登云玩九连环,叹道:如今我还能怎样?只要她不犯规矩,我也罢了,我若是和她认真计较,倒叫人说我嫉妒,不容人。

认真说来她的孩子反得管我叫一声娘,想来她心里也苦。

苏氏听了真正无可答言,想想自身,竟是悲从中来,反坐不下去,起身告辞,金氏要留,只说苏员外今夜必不回来的,苏氏执意不肯,金氏也只得罢了,着人多点灯笼,好生送苏氏回房。

果如金氏所料,苏员外这夜果然没来,夏荷,秋月就有些愤愤不平,只看着金氏若无其事的模样,也不好多说,只服侍着她卸了簪环,梳洗更衣毕了,余人退出,只余秋月扶她上床睡了,替她盖还锦被,解开金钩,放下湘妃色苏绣岁寒三友罗帐,熄了灯,只留一支红烛在桌上,自己蹑手蹑脚退到外间,掩上门,垂下大红门帘子,冬竹在门前立着,看她出来忙招手道:快来。

再说春梅已听冬竹大约把事说了,心上只是犹疑,要问个清楚,见秋月过来,忙道:顾姐姐真是那样说的?秋月听了这话,把眉毛微微一竖道;我若是自己添了一星半点的,就叫我舌头上生一个疮,活活烂死,烂死之后,下那拔舌地狱。

她话没说完,冬竹已然啐她:红口白牙的发什么誓呢,也不怕晦气。

秋月冷笑道:我也是叫那小蹄子气的,才有了孩子,男女都不知道呢,就哄着我们员外要这要那,眼里哪还有我们奶奶,若是生下的是个儿子,怕不要爬到我们奶□上去。

顾姐姐那样一个办事办老的人,急赤白脸的要来回,也不看奶奶正病着,哪经得住她这一气。

春梅道:那也是顾姐姐一片忠心,她和我一样是奶奶从娘家带来的,知道那小蹄子这样张狂,自然要来告诉奶奶一声,她原不在里头伺候了,自然不知道奶奶身子不好。

只是如今倒是为难。

若是告诉奶奶,她就是个菩萨性子也要生气,倒是给她添病;若是不告诉奶奶,奶奶便不知道要仔细提防那小蹄子。

冬竹道:照我说,这原是我们员外的不是,不接那个小蹄子进门哪里还有这么多事。

夏荷也道:可不是呢,那小蹄子除了一张脸,还有什么。

我说个可笑的给你们知道,我方才遇见春杏拿了几块料子到后院去,白问了一句,原来那小蹄子连自己的肚兜子都不会做,让春杏拿了去叫针线上的人做,她不害臊,春杏倒羞得不行,埋怨她带累她。

众人也唬了跳,原来女子贴身的衣物并手帕子,除了极小的时候,可以委诸母姐,长成后都该自己动手做的,所谓德言容工,这便是女工。

苏府虽有针线上的人,只是做做外头的衣裳,并家中各处的帘子,桌围等物,不管府中上下女眷的贴身衣裳。

如今团圆儿竟做出此事,且苏府针线上用的是男工,若是这事出去一说,只怕连苏府也要失面子。

秋月只道:那顾姐姐说的事呢,我想着不回也不好呢。

春梅也按了额角道:罢了,明儿我去讨这个嫌吧。

说了众人皆叹息一会也就散了,因今儿论着秋月值夜,秋月便自去金氏外间守着不提。

次日清晨,春梅夏荷冬竹一起进去伺候金氏起身,春梅细瞧她,神色倒是和平常无异,也就放了一半心。

服侍着金氏梳洗了,厨房里已送上金氏惯常吃的牛奶粥来,冬竹端了上来,金氏吃了,春梅待她喝完茶了,便上来道:奶奶,婢子有一事相回,只求奶奶别动气。

金氏便道:你说。

春梅便将昨日顾氏要来回是事说了,一边说一边细细瞧着金氏脸色。

原来苏员外昨日忽然让内账房上支了五十两银子送到团圆儿房中,因内账房上管事的媳妇顾氏原是金氏陪嫁的丫鬟,得了这个信自然上心,悄悄的打听了,素梅是个嘴紧的,铃儿又是她带来的,更不好问,倒是春杏还能说上几句,故此趁没人的时候,悄悄打听了,春杏因团圆儿待她冷淡,早有不满,见管事的顾妈妈来问,便一五一十说了,果然是给团圆儿支用的。

因团圆儿向着苏员外哭,说她娘来瞧她,说起丁丰娶妻没有彩礼,她情急,便将奶奶给的头面挪用了,如今后怕,怕奶奶日后知道了恼她目中无人,求苏员外在奶奶恼她时搭救一二。

苏员外听了,便说:这有什么,你奶奶是个贤德的,就是知道了也不会怪你,若是她怪你,我自替你做主。

又让人去内账房支银子交给团圆儿使用,团圆儿这才破涕为笑。

却见金氏半日才慢慢放下茶盏,笑道:亏他还知道我是个贤德的。

说了,滴下一颗泪来,心中却明白,那不过是为着团圆儿有了身孕,自己入门十年没有生育的缘故,任凭自己平日如何谨慎,不错半步,究竟要落在人后,想到这里,心中不胜凄凉,又想起苏氏的处境,仿佛便是自己前身,哪得兴起不兔死狐悲之感。

春梅一路说完,却见金氏,脸上神气很不如往日,便有些慌,懊悔把话都说明白了,又想团圆儿那个蹄子那样轻狂,日后必然不安分,奶奶不提防些,怕要吃亏,故此倒也心静了,劝道:奶奶也不用伤心,那团圆儿若是犯了规矩,奶奶拿出家规来惩治,料员外也不能说什么。

夏荷冬竹也过来相劝了会,春梅又想起夏荷说的事来,也向金氏回了。

金氏默默听了,想一想才道:这事儿我知道了,你们都不许说出去,还有春杏,再不许向人说了。

若是走漏了一个字,我只问你们。

又吩咐春梅:你去同针线的人说,不许多嘴。

春梅本以为金氏借此发难,便是苏员外也不好说什么,不料金氏竟是要把事压住,心上狐疑,同夏荷冬竹对瞧几眼,究竟不敢抗命,齐声答应了。

这里事方毕,就听外头云板响,这规矩原是没有的,金氏当家之后才兴起的,,也是她娘家的惯例,除了几个管事并管事媳妇,其他下人要回话,先同当家奶奶跟前的丫鬟说了,再传进来,若是奶奶跟前的丫鬟不在外头,就敲云板回话。

此刻听见云板响,便命夏荷出去问话,片刻,夏荷便进来说是何府上派了轿子来了,要接姑奶奶回去。

金氏皱眉道:你出去说,我同姑奶奶好容易见一面,留她住两日,改日我亲自备了轿送姑奶奶回去。

夏荷答应了正要出去说,却见苏氏带着登云并丫鬟婆子来了,身上穿的是来时那件斗篷,金氏顾不得自己悲伤,立起身道:妹妹这是做什么?怎么就要走,莫非嫌我和你哥哥怠慢吗?苏氏强笑道:嫂子,家里都来轿子了,我自然是要回去的。

我也知道你留我是疼我,只是我终究要回去的,倒不如现在就去,也免得…..说了,顿了一顿,金氏也知道自己若是强留,以后回去了,只要又要有冷言冷语等着苏氏,只得应了,又命人取了几份封赏来,一一赏给跟着苏氏来的丫鬟婆子,吩咐她们多说好话,那些丫鬟婆子得了银子,十分欢喜,自是没口子答应。

金氏起身,亲自送到了二门外,苏氏临去又回身拉住金氏的手道:好嫂子,我知道你是个难得的贤惠人,只是也别太贤良了。

说了洒泪而去,金氏也自落泪,含悲回房不提。

旧情 相争且说昨日康孺人回去,换了衣裳就去见冯老孺人请安,老孺人正乏,吃了点银耳莲子粥闭目养神,见康孺人来问安,也不睁眼,只道:今儿是你姑娘生日,你怎么也不陪她多说说话,这么早就回来。

康孺人笑道:母亲都回来了,媳妇自然要回来伺候的。

冯老孺人放睁开眼,笑道:你虽然有孝心,也不该那样就扔下你姑娘就回来,瞧着倒像是我们娘俩故意冷落她,叫人怪不忍心的。

康孺人笑道:姑奶奶是个顶明事理的,再不会这么想。

她若是这样想了,那真是白枉老太太疼她了。

冯老孺人叹道:你们姑娘也是个可怜的,打小她亲娘就没了,我冷眼瞧着,她年纪虽小,行事处处稳重大方,又有见识,实在让人不得不爱。

所以我多疼她些也是有的。

康孺人便道:母亲说的是,说起来我们姑奶奶实在是个可怜的,从前给她说亲时,媳妇才来,隐隐绰绰听见家里媳妇说,就因为姑奶奶是庶出,好几家和我们门第差不多的人家就不肯要她,也只得委屈我们姑奶奶配给了如今的姑爷,偏是那边的老太太多病,我们姑奶奶一个新媳妇,才过门子就又要伺候病人,又要当家理事,也不知道我们姑奶奶费了多少心思才遮挡下来。

只可怜她那时才怀了身孕,自己都不知道呢,就因太辛苦竟然掉了,伤了身子,连如今也没再怀上。

说了,拿着帕子拭泪。

冯老孺人皱眉道:好好的,你就说这些来刺我的心。

在她家时,我就瞧着那个新娶的姨娘不是好的,正替你们姑娘忧心呢。

康孺人忙笑道:母亲说哪里话来,凭她怎样闹腾,不过是个小妾,山高高不过日头,还能越过我们家姑奶奶去?就是姑奶奶性子好,不肯计较,我也不肯答应的。

冯老孺人方笑道:这才是做姑嫂的样。

康孺人见老孺人笑了,便又寻出话来凑趣儿,又伺候了老孺人用了晚饭方回自己屋去。

到了自家房内,珠兰等几个丫鬟就过来服侍着卸妆更衣毕,康孺人便叫去笔墨来,给在京城的丈夫金鹤龄回信,不过是先报平安,再说些家事,后又添上了金氏所托。

珠兰在一边瞧了,便道:姑奶奶好好的要查这个人做什么?那苏家各地都有铺子,让自己铺子里伙计去查岂不是方便,何苦再转几个弯。

康孺人便笑道:你细想想便知其中道理。

珠兰略想一想,笑道:姑奶奶必是不好叫苏家的人知道,故此才托我们老爷。

康孺人点头笑道:正是这理。

她难得开口求我一遭儿,我断不好回她。

再则,你们老爷兄妹情上极好,老孺人又疼她,我若是误了她的事儿,将来也有饥荒好打呢。

说了,将信装好,次日即命人送往京城。

且说金鹤龄金翰林得了康孺人的信,自去操办,因他年下要迁刑部给事中的,自有人奉承,着力去查不提。

且说如今团圆儿那里得了苏员外给的五十两银子,即时分出二十两来,这会子因是过了明路的,竟是把二门上的小厮叫到了里面,她隔着帘子吩咐送往丁家,又说:你告诉我娘,就说她就要做老娘了,替她外孙子做些小衣裳同鞋袜来。

小厮得了赏钱自是满口答应,自去办事。

她这番话叫门上的罗妈妈听见了,暗地里啐道:什么人家出来的,半点子规矩也不知道,没见过年轻姨娘就把小厮叫到门前的,也没听过妾的娘也能称长辈的,没的叫人笑掉大牙。

陈妈妈正端了安胎药过来,听了,冷笑道:你老人家怎么不去奶奶那里报个信讨个赏,在这里混闹什么?王大娘把姨娘生出来,私下里叫一声老娘又怎么了?犯王法不成?罗妈妈也从鼻子里哼一声道:你如今也赶着攀高枝了,我劝你老人家倒是想想清楚,那孩子生出来管谁叫娘。

陈妈妈直着脖子道:凭他叫谁娘,总是姨娘生的,还能抛下姨娘不理吗?说了自端药去给团圆儿。

团圆儿打发了小厮,正闭了眼靠在塌上歇息,又嚷脚酸,□杏搬了小杌子坐在脚跟替她捶腿,她虽闭了眼却没睡着,将罗陈二人的纷争听得清楚,不由暗咬银牙,心道:如何我生的孩子,要管那个女人叫娘,我再咽不下这口气,如今且不理论这些,倒是那个姓罗的老婆子可恶,我若不收拾收拾,日后哪还将我放在眼中。

心中计较定了,喝了药,歇了一会子就说饿了,想鸡汤面吃,春杏答应了,便要去传,团圆儿道:我腿酸呢,你替我垂着,叫罗妈妈去也就是了,她年纪大,办事老也道些。

春杏答应了,出去说给了罗妈妈知道,自己依旧回来给团圆儿捶腿。

却说一会子面煮得了,厨房里的送到门前,罗妈妈接了,请春杏出去拿,团圆儿便道:你自己送过来。

罗妈妈听了,便将食盒提了进来,搁在桌上,打开盖子,将面端出来,回身来请团圆儿去吃,团圆儿靠在塌上,道:我懒怠起身,你端过来罢。

罗妈妈赔笑道:姨娘,这面烫呢。

团圆儿一睁眼道:我好歹是你们姨娘,难不成叫你伺候我吃碗面都支使不得吗?罗妈妈只得端起碗来,挪步到了团圆儿身前,因团圆儿躺着,只能半跪着将鸡汤面端在手中道:姨娘吃面。

团圆儿嗯了一声,却是不动。

想那鸡汤面原是滚烫的,罗妈妈端在手中一刻还好,时候一长便烫得端不住,想换只手来抬,只不想腿一软,身子一侧,一碗面尽数翻了,滚热的鸡汤洒在罗妈妈手上,连团圆儿身上也沾了些。

罗妈妈还不及呼痛,脸上早着了团圆儿一掌,却见团圆儿已跳了起来,站在跟前戳指骂道:你个老不死的贱婆娘,我就知道你不耐烦伺候我,嫌我是个姨娘,瞧不起我,我告诉你,我是姨娘不差,可我肚子里这个可是你们未来的员外,我是他娘,若是我不高兴了,打你个稀烂,也没人敢说什么。

一旁的春杏忙过来劝:姨娘仔细动了胎气。

团圆儿摔开春杏的手,赶上来又打了罗妈妈一掌道:我也不怕你去告诉你们奶奶,我倒要瞧瞧那个贤良人怎么处置我。

素梅在外头听见了,也过来拉住了团圆儿道:我的姨娘,你要打人骂人,只管发送到管家媳妇那,何苦自己动手,一会子动了胎气,可是叫别人称心。

团圆儿听了这话方才罢手,素梅又道:你还在这里做什么,快些滚出去。

罗妈妈心知怕是方才的话叫团圆儿听去了,故意弄自己,却也无可奈何,捧着烫红是手从地上站起来,忍气向外走,素梅又道:你且站住,这事你若是告诉了别人,有人来问,我只说是你不小心伺候,险些拿鸡汤烫了姨娘,少不得还有你苦头吃的,你可明白?罗妈妈心中委屈,只是人在屋檐下,哪得不低头,也只得答应了。

不料团圆儿这一闹,身上就觉得不好,腰酸腹痛,小肚子感觉往下坠 ,心知不好,,不住声叫人,那陈妈妈是积年老人,自己也有俩个儿子,见团圆儿这样便知道不妙,忙叫团圆儿躺下了,自己拎着裙子赶到金氏处报信。

却说苏员外自知道团圆儿有喜,金氏这里已是数日没有露面,别人还耐得,独有夏荷,早气个仰倒,却也无可奈何,只好拿着下头的小丫鬟们撒气,春梅冬竹等劝诫过数次都不听,还是金氏也恼了,方才收敛些,此时正骂几个小丫鬟没扫干净地,忽见陈妈妈急匆匆跑了过来,便冷笑道:陈妈妈也是积年的老人了,什么事情就这样急急忙忙的,叫底下小丫鬟们瞧见了,倒笑话你。

陈妈妈也顾不得和她啰嗦,忙道:夏荷,快告诉奶奶,我们姨娘身上不好,怕是动了胎气。

夏荷听了,竟是趁怀,故意慢腾腾道:,昨儿也不知道哪里来一只骚猫,在外头混叫,赶也赶不走,闹的奶奶一夜没睡好,这会子才睡,我也不敢去吵她,陈妈妈略站一站罢。

陈妈妈急了,冲着夏荷就啐了口道:放你娘的屁,姨娘身上怀的是员外的孩子,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别说是你,就是你们奶奶都有不是,趁早去回,大家都好。

夏荷也恼了,啐了陈妈妈一脸唾沫,骂道:什么你们奶奶我们奶奶,难不成陈妈妈你是姨娘带到我们家来的?我呸,你嘴里且放干净些!再说想当初可是姨娘自己不要我们奶奶照应的,连药方子也要了去,生怕我们这里下毒不成?如今还来求什么,我们统共不知道。

陈妈妈听了,气得仰倒,只是如今请大夫要紧,她也不能闯进金氏房中,还得求夏荷等几个大丫鬟转禀,只能忍气吞声翻转脸皮,赔笑道:是,是,夏荷姑娘教训的是。

原是我老糊涂了,才说的混账话。

如今只求姑娘告诉奶奶一声,救得姨娘的孩子,也是姑娘的功德。

夏荷还要再说,冬竹挑了帘子出来道:夏荷姐姐越来越不知道规矩,奶奶正睡呢,你就敢大呼小叫的。

陈妈妈见了冬竹,忙赶上几步,赔笑道:冬竹姑娘最是心善的,烦你进去通禀奶奶一声儿,姨娘象是动了胎气,很不好呢。

求奶奶快些请个大夫回来瞧瞧,再晚怕是来不及了。

夏荷听了这话,恼道: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冬竹心善,我就是恶人不成!冬竹忙一拉夏荷袖子道:你站这里做什么,还不去瞧瞧奶奶醒来要吃的燕窝汤好了没有。

说了就推夏荷走,又向陈妈妈道:即是这样,你在外头等着。

我去回奶奶。

滑胎 责婢却说陈妈妈见冬竹去回金氏,也放了一半心下来,在外头等着,不一会子就见冬竹出来,笑道:陈妈妈请回罢,奶奶知道了,吩咐我立时让门上的去请大夫呢。

她一会子还要去亲自去瞧瞧姨娘的。

陈妈妈得了这句话,又看瞅着冬竹往二门上走,方放下心,转身回去.才到门前,就见铃儿眼红红的站在门外,只当团圆儿不好了,忙问:可是见红了?铃儿抹着眼泪摇了摇头,陈妈妈一颗心方放回肚子里,自己进去看团圆儿,却见团圆儿靠在床上,一张粉脸雪白,便道:姨娘放心,奶奶知道了,已叫人出去请大夫了,想是片刻就来的。

团圆儿冷笑道:我倒不信她有那样好心,我孩子掉了,她岂不趁愿。

陈妈妈听了,因是金氏那边是她去禀告的,不免有几分尴尬,便道:老婆子去瞧瞧大夫来了没有。

团圆儿点点头,陈妈妈便退了出去,见铃儿犹在抹泪,因看她年小,不由可怜她,便问缘故。

原是铃儿说了句,姨娘有身子的人,原不该动气打人。

哪料团圆儿听了大怒,叫了她到床前,用指甲掐她,又叫她滚出去。

陈妈妈便道:你姨娘是有身子的人,难免气性大些,你在这里哭,岂不是要她晦气,叫她知道了,回头还打你。

正劝又听里头嚷着要去请员外,一会子素梅出来向着铃儿道:快去瞧瞧员外回来没有,若是回来了,就说姨娘身上不好,请他快来。

说了自己摔帘子进去。

陈妈妈便推铃儿去找苏员外,自己去前头接大夫。

不说这里忙乱,却说金氏那里得了信,一面命人出去请胡大夫来,又令人去叫苏员外,自己带了春梅冬竹先往团圆儿处来,到了门前,春梅上前几步道:奶奶来瞧姨娘了。

说话间素梅已过来打起帘子请金氏进去。

金氏瞧了眼素梅,只道:你们怎么伺候姨娘的?若是有个闪失,瞧员外不撕了你们的皮。

一路说一路到了床前。

团圆儿正躺在床上,听得金氏进来,不耐烦见她,便闭了眼装睡,将脸扭向里头。

春杏忙站起来掀起床幔道:奶奶。

金氏探着身子瞧了一眼,却见团圆儿面白唇青,不由皱眉道:好好儿的,怎么就动了胎气。

春杏要说话,素梅已抢在头里道:回奶奶的话,都是罗妈妈不好,积年的老人了,做事还那样毛躁,姨娘想吃鸡汤面,厨房里送来了,她就该转在我们里头伺候的人手上,哪里轮到她进来伺候了?如今进来伺候了不说,还险些烫着了姨娘,姨娘一惊吓就觉得身上不好,婢子们怕有闪失,这才来回了奶奶。

金氏皱眉道:我素日瞧着那个罗妈妈原是个谨慎老实的,怎么做事这样毛躁。

春梅见说,便笑道:奶奶先坐下,仔细站得脚疼。

说了扶金氏在床前的锦凳上坐下,又说:素梅,你当差也当老了的,你们是做什么的?也不知道看着些。

如今倒着慌了。

素梅见问,只得道:我那时在里屋,并不知道。

我还赖罗妈妈不成.金氏听了,只道:罢了,你们轻声些,姨娘正睡呢。

少刻胡大夫请到,铃儿进来回,金氏便道请,自己退在别室.素梅又解开金钩,把床帐子放下,取了团圆儿一只玉手来搁在锦垫上,手上又用帕子遮了。

胡大夫进来在床前的小杌子上坐了,闭了眼,诊了会子脉,又请了另外一只手,一样诊脉,又请看了团圆儿舌苔,沉思一会,方问素梅:敢问这位大姑娘,你们姨娘下身可见红没有?素梅道:姨娘只觉腰软腹痛,下红倒是没有。

胡大夫又道:学生冒昧问一句,姨娘近日可是依旧有房事?素梅听问,她是女孩子家,不由把脸也红了,半刻才道:员外这几日都睡在姨娘房中。

胡大夫这才道:这就是了,姨娘今日脉滑无力,瞧着舌苔却是无异。

想是房事劳累了,伤了肾气以致冲任不固,胎失所系,偏今日又着了气恼,故而有小产之像。

亏得姨娘先天极壮,倒还未有大碍。

等学生开张方子来。

只是日后断不能有房事了。

说了便要了纸墨,开下一方来:党参五钱、黄芪七钱、白术四钱、续断四钱、当归身四钱各、茯苓三钱、白芍三钱、熟地三钱,川芎炙二钱、升麻二钱、甘草二钱,三碗水煎做一碗,日服一剂,早晚各服一煎。

金氏在别室中听得明白,便命人赏了胡大夫,送他出去,自己扶了冬竹过来,此时团圆儿已不好装睡,见金氏过来,想起胡大夫方才的话又羞又气,把个脸涨红了,挣扎叫了声:奶奶。

满心犹如刺扎一般,心中恨大夫说房事过甚的话叫金氏听了去,偏又不能说什么,只愁没个地缝儿钻。

金氏却笑道:阿弥陀佛,孩子没事就好.方才真真吓人。

冬竹也道:可不是,陈妈妈在我们奶奶房前大喊大叫的,把奶奶吓得什么似的,急赶着就来了。

团圆儿只得强笑道:都是妾的不是,劳动奶奶了。

金氏拍拍她的手道:自家人,不说这些。

她们正说话,却见苏员外打外头进来,原是他过来时正遇上了胡大夫,早知道了团圆儿并无大碍,倒也不急了,慢悠悠进来,见金氏也在,因几日没去她那,脸上就有些臊,陪笑道:奶奶也在,这样冷的天,辛苦你走这一趟。

金氏倒是个若无其事的样儿,笑道:相公来瞧瞧丁姨娘吧,可怜她还小呢,可是吓到了。

苏员外便来到团圆儿床前,见她颜色憔悴,不免心生怜惜,握着她的手道:先生都和我说了,以后可要好好保养了。

团圆儿瞧着苏员外,落泪道:员外怎么才来,可吓死妾了,若是孩子没了,妾也不要活了。

苏员外见她说的可怜,少不得好声相劝,倒把金氏扔在一边。

却说金氏扶着冬竹的肩,稳稳站着,眼瞅着团圆儿半痴半嗔地撒娇,苏员外百般安慰的模样,心上却似百爪挠心,脸上依旧八风不动。

一回子陈妈妈煎得了药送到门前,春梅见素梅正在给团圆儿垫枕头,就过去接,素梅眼角里瞅见了,忙快走几步抢在头里,笑道:不敢劳动春梅姐姐。

春梅也笑道:倒是我抢功了。

说了退在一边,任由素梅将药接了去。

金氏便过来道:相公,药得了,让姨娘先吃药罢。

苏员外便让在一边,看着素梅服侍着团圆儿把药吃了。

团圆儿还要开口,金氏已道:相公,姨娘今儿动了胎气,正该少说话,好好养养才是。

我们在这里,倒叫她不能好好将息,本意是瞧她的病的,如此反让她受累,倒不如我们先回去,等她身子健旺些再来。

团圆儿听的金氏口口声声我们,苏员外又在点头,心上便似翻了一瓶子醋在那里,如何肯叫苏员外走,只是眼泪汪汪瞧着苏员外,拉着他的手不肯放。

苏员外不由心软,金氏便笑道:到底是个孩子,病了就爱撒娇,只是胡先生的话也该遵从的。

她说了这话,苏员外同团圆儿脸上都红了,苏员外便道:那你好生歇着,我过几日再来瞧你。

说了,挣开团圆儿的手匆匆去了。

金氏又道:素梅,我知道你对你姨娘忠心,如今正是你效劳的时候,你姨娘我就托付给你了,缺什么只管到我那里去取。

只是你姨娘若是有什么闪失,我只同你说话。

素梅只觉得金氏说话虽是和风细雨,那句我知道你对你姨娘忠心倒象是藏着针,不敢多想,跪下道:是,婢子必当尽心尽力。

金氏方笑道:这才是好孩子。

叫你姨娘不必起来送了。

自家人不讲这些。

说了扶着冬竹春梅去了。

团圆儿瞅着金氏的背影,气得咬牙,好容易因为怀了身子,又哭又撒娇得方才哄住了苏员外留在这里,又怕他寂寞,不得不咬牙硬撑着伺候,不料竟会动了胎气,白给了那个奸婆一个把柄,叫她名正言顺得勾着苏员外去,还不怕人说她嫉妒。

又想,若不是那个老不死的罗婆子故意气她,她也未必会动胎气。

是了,这个老不死的,本是她支使了来的,今日之事想来也是她安排好的,要使我小产,她必是怕我生下孩子了,日后扶正。

想来这屋子里的都是她指派了来的,必是听她是支使,连素梅也未必可信。

想到这里更是添了气恼,因见铃儿春杏不在里头,便骂道:我还没死呢,就赶着去报喜信给你们主子吗?待我能起床了,一个个皮不揭了你们的。

听她骂,铃儿只得进来道:姨娘什么事?团圆儿道:你过来些,我瞧瞧方才掐痛你没有。

铃儿见她忽然转过脸色来,惊疑不定,不敢上去,还是素梅在她身后推了她一把道:姨娘如今气不得,叫你过去就过去。

铃儿只得蹭着到了团圆儿床前,团圆儿道:低头些,你的眼怎么红红的,可是进了沙子,我瞧瞧。

铃儿到底只有十二三岁,听了团圆儿这话,便当真把头低了些。

她个子原矮小,团圆儿又是靠在床上的,见她一低头,一把便揪住铃儿头发,自发髻上拔下支金簪来,朝着铃儿脸上就刺,口中骂道:别人是这个家里的,我奈何不得。

你是我买来的,就是打死了,也是我的事!说了已在铃儿脸上戳了好几下。

可怜铃儿被揪住头发,挣扎不得,一行哭一行求饶,素梅看得也心惊,忙过来相劝道:打死她不值什么,倒是姨娘才动了胎气吃了药,还是小心身子。

团圆儿听见这话,方放了铃儿,素梅又去看铃儿,却见她两边脸颊上早捱了好几下,正是鲜血淋漓,也不由有些害怕又生怜悯,哄着铃儿去洗脸,上药,又禁吓她不许乱说出去,只是在她脸伤尚未痊愈前,走出去要见人的活都是她同春杏做,怕别人见了要问,这是后话。

郑妈 成亲只说金氏回到房中,夏荷迎过来笑道:奶奶回来了。

员外方才来过了,说是这回子要同外头几个管事商议明年往苏杭采买丝绸的事,去去就来,还叫晚上做个蟹粉狮子头,想是过来吃饭的。

金氏听了,只是点点头道:把罗妈妈叫了来。

春梅答应了,不一会子就领了人来,令她跪在外头,自己进来回话,金氏便道:你只问她,如何就冲撞了姨娘。

春梅便出去问,罗妈妈见春梅问,直叫起撞天屈来,将来龙去脉说了一回,期间自然免不了添些团圆儿不敬的言语来,又将手伤给春梅看,道:春梅姑娘,不是我不恭敬,那位姨娘可真是了不得,口口声声说自己肚子里那个将来就是小员外。

姑娘,你想想,我们奶奶才多大,她就敢说日后我们奶奶不生养了?分明是咒奶奶呢。

奶奶虽然是个贤良人,可也不能这么忍气吞声,奶奶不做声,那小罗妈妈说得顺口,险些将娼~~~妇两字骂出口来,总算她还记得团圆儿是姨娘,骂了她岂不是连自家员外也捎带进去了,硬生生将话咽了回去,道:只当奶奶好欺负呢。

春梅听了,险些笑出来,忍笑道:你且在这里候着,我去回禀了奶奶。

说了转身回去,将她的话一五一十同金氏说了。

冬竹听了,便道:素梅那小蹄子说话时,我就觉得不对呢。

她即在屋子里,怎么就敢说不知道,即不知道,怎么来龙去脉倒是说得头头是道,果然有事呢。

倒是瞧不出丁姨娘这样敢下手。

春梅道:她那时杀鸡儆猴呢,素梅同春杏都是我们家的人,她未必放心。

说了向着金氏道:奶奶,婢子倒有个浅见,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金氏正吃茶,听她这样说,便道:你说。

春梅抿了抿唇,笑道:咱们啊,就把罗妈妈给她送回去,只说教训过了,再叫罗妈妈低个头,谅她也不敢不要。

金氏笑道:这主意倒是好。

又道:明儿你把郑妈妈同罗妈妈一起送了去,就同丁姨娘说,如今她是有身子的人,屋里人少了怕伺候不过来,郑妈妈是伺候过老奶奶的,行事连员外都放心,叫她只管收下。

那位郑妈妈原先是老奶奶跟前二等的丫鬟,后来年纪大了,也就出去配了个管奶奶小姐出门车马的一个小管事,手底下有着十来号人,原先倒也好,又生了孩子,不料那孩子**岁上出天花死了,自此那个管事整日吃酒打人,那时老奶奶已去了两三年,郑妈妈在老奶奶跟前时,虽然行事也算稳重,却最是骄傲,看不起人,差不多年纪的粗使丫鬟们,都受过她的冷眼,见她如今落到这般境地,自然称意,免不了私底下笑几句,竟传到了金氏从前的贴身丫鬟香雪耳朵里。

香雪知道了,就来回了金氏,金氏因想着郑妈妈是伺候过老奶奶的人,理该回护,就把她叫了回来,指派她管着扫院子的那些丫鬟,郑妈妈得了这个安身之处,也是心满意足,这是前情,表过不提。

几人听了,都笑道:奶奶圣明。

金氏道:你同郑妈妈说,只委屈她这几个月,好歹瞧在员外的面子上,但凡我身子健旺些,我自己就去了。

春梅答应了,转身出来,吩咐了罗妈妈,罗妈妈原不愿意,又听得郑妈妈同自己一块去,忙道:就依姑娘。

春梅这才笑道:这是奶奶赏你瞧大夫的钱,日后用心当差就是了说了递过一块碎银来,原是出来前金氏吩咐的。

罗妈妈接在手上一瞧,却是五两银子夹了边的,少说也有二三两,不由心花怒放,重又跪下,就在外头给金氏磕了几个头,自去不提。

却说第二日,团圆儿才起了身,吃了早饭,正歪在床上养神,就听帘子响动,又听素梅道:姨娘,春梅带了罗妈妈来了。

团圆儿也不张开眼只道:这个妈妈我不要了,劳烦春梅姐姐带回去罢。

却听春梅笑道:罗妈妈昨儿是不好,这么大年纪了做事还慌里慌张的。

为此奶奶已经带回去教训过了,想必她日后再也不敢了。

奶奶叫我带了她来,给姨娘赔罪的,请姨娘就饶过她这一遭罢,日后再犯,就是姨娘不赶,我们奶奶也不答应的。

罗妈妈早得了吩咐,一进屋子就跪倒了,此时待得春梅说完,也忙着认错。

团圆儿听得罗妈妈昨儿叫金氏带去过,她心中有病,便不好硬推,只得勉强答应,又见春梅身侧立着一位妇人,四十来岁年纪,容长脸面,肌肤微黑,双眼细长,嘴角微微下垂,正瞧着自己,双目中仿佛有刺,心中不禁有些害怕,忙道:这位妈妈是?春梅笑道:奶奶说了,姨娘跟前竟没个妥当人,原想着罗妈妈陈妈妈是有年纪的人,必然做事妥当,不料也是心急慌忙的,素梅和春杏就更不用说了,她们都是未出阁的女孩子,自然不知道怎么招呼有身子的人。

这位郑妈妈原先在老奶奶跟前伺候过,做事最是守规矩稳妥的,以后由她来伺候姨娘罢。

那郑妈妈上前几步也不行礼,只叫了声:丁姨娘。

春梅又笑:婢子啰嗦一句,我们家不比那些暴发乍富的小门户只晓得苛待下人动辄打骂。

在我们家,伺候过长一辈的妈妈们的体面不比寻常,就是奶奶烦郑妈妈做事都要下请字。

如今郑妈妈是瞧着姨娘怀着苏家后代的份上,方肯委屈自己。

姨娘可别当她寻常妈妈看待。

团圆儿明知她暗指昨儿她打罗妈妈一事,偏不好回驳她的,只得勉强笑道:我不过个是姨娘,哪里敢劳动郑妈妈。

春梅只做听不见,笑着向郑妈妈道:就委屈妈妈了。

郑妈妈此时脸上方有些笑模样,道:你回去告诉奶奶,只要有老奴在,必定事事都妥妥当当的,不叫奶奶操半点子心。

团圆儿见了这样,心中那得不明白,必是那个罗妈妈将自己昨日的话去学了金氏知道,中间还不晓得添了多少油,恼了金氏,如今指派了这个郑妈妈来,就是看着自己呢,什么守规矩的稳妥人呢,想是要给自己上规矩呢,心上不由有些慌,却还得装个笑脸出来。

且不说苏府里,只说王氏在外头得了喜讯,又接了团圆儿送出来的银子,喜心翻到,拿着银子问朱大娘道:亏娘还是有年纪的人,一些儿没有远见,如今看怎么样?团圆儿不过是有了身子,苏员外就给她这么多银子,她若是生的是儿子,还不是她要什么给什么呢。

朱大娘心中却是忧愁,依着规矩,团圆儿的孩子,是要管大奶奶叫母亲的,照着自家媳妇和孙女的脾气,只怕有饥荒打呢,心上有些忧虑,脸上就不太活络。

王氏瞧在眼里,便道:这样一件大喜事,你老沉着脸给谁瞧呢。

说了,拿着银子得意洋洋回屋,一行盘算这些银子派那些用,原想着买些东西去瞧瞧团圆儿,团圆儿如今有了身子,连苏员外都抬举她,瞧那个假贤良的大奶奶还敢不敢不把自家放眼睛里。

只是丁丰就要成亲,有的事忙,倒也走不开,也只能等着办完喜事再说。

却说王氏最是嘴快,团圆儿有了身孕一事,不久就传得街知巷闻,都道团圆儿争气,如此一来,便能和正房奶奶比肩了,听在王氏耳中,更添了得意。

有事话长无事话短,转眼就过了年,又到了正月十八这日,便是丁丰成婚的日子,毕竟是大郎同王氏第一回办喜事,不由忙乱,亏得朱大娘在旁协助,方不至乱了阵脚。

早三日前,丁家油铺早早贴出了东主有喜的红纸,又因手上有了团圆儿送来的二十两银子,格外活络,王氏又有心炫耀,一般的张灯结彩的布置起来,又雇了一顶簇新的花轿子,并一班鼓乐手,到了吉时,就扶丁丰骑上雇来的红鬃马,前头有个小厮牵着,一路吹吹打打就往何家米铺去。

到了何家,一般的鼓乐手三吹三请,新人何氏方由自己娘亲扶着从屋里出来,丁丰瞧着,但见何氏体态丰腴风流,心上也颇喜欢。

喜娘过去接了,送进花轿,丁丰过来给岳父岳母磕了头,就将何氏迎了回去,拜完天地,送入洞房。

早有一帮街坊因羡慕丁家如今的势头,赶着来道喜,中间也有嫉妒丁家的,挤在人群中瞧热闹,暗自啐道:有什么得意的,不过是卖了女儿才得的富贵,还这样炫耀,好不害臊。

其中有二人更是恨得牙痒,便是方青舅甥俩,日后果然生出偌大的祸事,暂且按下不表。

都说新婚三日无大小,又是街坊邻舍的,颇不避讳,那些年轻些的儿郎拥着丁丰挑去何氏红巾,借着龙凤烛的烛光瞧了,但见何氏虽不及团圆儿杏靥桃腮,花容月貌,倒也生得眉目如画,颇为秀丽,都哄笑起来,直说丁丰好艳福,王氏在一旁看了何氏,虽也喜欢,心上却隐隐不安,只求着老天爷保佑,千万别闹出事来。

原是丁丰那次叫衙役打了八十板子,请了郎中来瞧,说是伤了一根要紧的筋,怕是碍着以后做丈夫的,那时丁丰已与何家订了亲,若是厚道些的人家,少不得将实情相告,若是女家要退亲那也说不得。

偏王氏不肯,只怕说给何家知道,闹得人人皆知,以后抬不起头做人,索性也丁丰也一起瞒下,自己家里到处延医吃药,只要说有益的,家中又支撑得起的,那是无药不吃,后又请郎中来瞧了,说是像是好了,只是王氏心中终究没底,深怕丁丰洞房夜不能振作。

洞房 短见却说丁丰在外头陪着宾客吃完酒,已是带着三四分酒意,摇摇晃晃走回房中,但见何氏坐在帐中,低了头娇羞不语,红烛映照下,脸生红霞,格外娇艳,不由心动,捱过来坐在何氏身边道:娘子。

何氏往旁挪了挪,丁丰又凑过去,借着酒意笑嘻嘻道:娘子。

何氏羞晕双颊,道:你喝醉了。

丁丰到了此时也是情难自禁,过来就解何氏衣襟。

这事儿出嫁前一日,何氏的嫂子在枕头上细细教她了,是以何氏虽然害羞,倒也不怕。

且说丁丰解了何氏衣衫,但见她肌肤虽不十分白皙,着手却是柔滑细腻,不由心火大~动,温存了一会,捱近身便欲行那夫妇之事,不料却是振作不起来,心中不由着慌,越是慌越是疲软,竟是束手无策。

可怜何氏被撩拨得如痴如醉,到了紧要关头丁丰竟是振作不得,她虽未经人事,也知道此事不同寻常,一时之间不知道是委屈还是怨恨,一脚将丁丰踢在了床下,自己转过身去,抱着被子嘤嘤哭泣。

丁丰叫何氏推下床下,也不及发火,心中只是疑惑,不知何故,呆呆在床下坐了半夜,但听得何氏哭声渐微,显见得睡去了,方敢慢慢捱上床去,就在何氏脚跟睡了一夜。

王氏因心中有鬼,一夜未曾睡着,到了天擦亮时就起身了,悄悄走至新房前趴在窗前一听,悄无声息,倒放下一半心来,回去梳洗了,重又出来,却见新房门一开,何氏散挽着头发,双眼红肿走了出来,见了她也不说话,只朝外走。

她心中有病,顿觉不妙,忙上前道:媳妇起的好早,你是新媳妇,第一日睡晚些也使得。

说了伸手去拉何氏。

何氏甩了她的手,想要说话,终究脸皮薄,开不出口来,泪如泉下。

王氏将她往里拖,又道:好孩子,你脸也没洗就朝外跑,瞧人笑话你。

何氏只是不肯,要回娘家,正拉拉扯扯间朱大娘也起身了,见这个样子,知道终究东窗事发,也只得过来帮着王氏劝何氏。

朱大娘道:你一个新娘子第二天就往家跑,路上多少人瞧着,说我们丁家欺负你也就罢了,连你爹娘都有不是,说他们不会教孩子。

有什么委屈,你进来说给我知道。

何氏年纪虽轻,却是个泼辣性子,听了朱大娘的话,更如火上浇油一般,指着两人道:你们一家子都不是东西,哄着我嫁给你们家假男人,就算完了吗?我告诉我爹娘去。

朱大娘还要再劝,王氏已然冷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儿子就是假男人?你莫不是见识过真男人?世上那个好好的女孩子把男人放嘴上的?可见你心里就想着男人,也不是个好东西。

何氏听了,气急了上来要打王氏,她到底是女孩子,哪比王氏手上抱大过三个孩子,又整日打油拎坛子的,也同街坊的婆子妇女打过架,反叫王氏一掌打在脸上道:你个不要脸的小娼~~妇,竟敢打你婆婆,看雷不劈死你。

说了又一脚踹在何氏小腹上,将她踢倒在地,一把将何氏的头发抓住了,硬往里拖,朱大娘瞧不过眼,要来劝解,王氏道:娘,让她回去一说,你孙子还能做人吗?朱大娘虽心善,到底还是孙子要紧,也就退开了。

何氏这里一闹,大郎同丁丰都醒了,只在门口瞧着,王氏便骂儿子:你个没出息的畜生,你媳妇要跑了,只会张着眼看,你若是叫她跑了出去,你还能做人吗?丁丰听到这里,忙过来帮手,同王氏一起,将何氏关在了房中,外面落锁,道:要放你出来也容易,只消你答应了安安心心同我儿子过日子,我自然好好待你,丁丰的妹子如今在苏府当小奶奶,有的是前程,自然也会提拔你们。

将来保你也能使奴唤俾得过好日子。

何氏在房中哭骂道:你个老虔婆,哄我们做了这门亲,天有眼,早晚叫你知道什么是报应。

说了痛哭不止。

王氏只做听不见,自己去煮了早饭,叫了朱大娘,大郎,丁丰兄弟来吃,丁丰想着何氏昨晚就没吃什么,拿了一碗稀饭要给何氏送去,叫王氏一掌拍在地上,骂道:油脂蒙了你的心,娶了媳妇儿就忘了娘,饿她个两天,我瞧她还怎么闹。

丁丰素来畏惧王氏,见她这样,也只得坐下。

只可怜何氏,昨儿妆新就没怎么吃,又闹了一早上早饥肠辘辘,偏房中火盆也早熄了,真真又冷又饿,起先还有力气骂,过了会子就只能哭,再后来,竟是哭的力气也没有,身上滚烫,竟是病倒了。

何氏思前想后,不由怨恨爹娘做了这门亲,又觉得没得出路了,索性死了干净,想到这里,也不哭了,爬起来,找了条汗巾子,又拖过张凳子来,爬了上去,将汗巾子甩过房梁,打了个结,就把粉项伸了进去,双脚一蹬踢翻了凳子,眼见得一缕香魂飘飘摇摇得就要往离恨天去。

也是何氏命不该绝,偏巧朱大娘不忍心,藏了几个馒头在一旁,见王氏在店里忙着,走到新房跟前叫道:孙媳妇,孙媳妇。

里面没人答话,又听得凳子翻到的声音,朱大娘心觉不妙,将眼凑在窗缝中一瞧,唬得魂飞魄散,大叫道:上吊了,孙媳妇上吊了,快救人。

她这一喊四邻五舍的都听见了,自有人嘴快脚快跑去告诉何氏的父母知道。

王氏同大郎在前头听得真真的,王氏一听出了人命,不由腿脚发软,到底大郎是男人,有些胆量,忙奔了进来,见门锁着,儿子呆呆站在门前,也顾不得骂他,飞起一脚踢在门上,连踢了几脚,终于将门踢开,进去一瞧,果然何氏正挂在梁上,忙上前抢救,将人放了下来,搁在床上,用手一探,还有鼻息,便催着丁丰去找大夫,又叫丁富去把铺子关了。

王氏此时也进来了,见何氏未死,又气又愧又恨,骂道:小表子故意装死,真要寻死,一剪子抹了自己脖子就完了,上什么吊。

大郎见她实在不成话,气得过来打了她一掌骂道:你个贼婆娘,今儿媳妇要是真死了,她爹娘来要人,我只拿你去抵命。

如今事也闹大了,她爹娘不会不知道,等来了,我瞧你怎么说。

朱大娘忍媳妇气已久,见儿子出手打她,老怀大慰,也道:过门第一日就逼死媳妇,你就不怕人说你是恶婆婆吗?日后谁还敢把女儿嫁进我们家。

丁丰也就罢了,你还有个儿子丁富呢。

王氏叫大郎打得蒙了,又听得婆婆那样说,气焰也慢慢平了,一时也没了主意,向着朱大娘讨法子,朱大娘道:我早劝你,这亲不能做,丧阴德的,你只不听,我也没法子了,等亲家来了再说罢。

说话间丁丰已请了郎中来了,正给何氏瞧了,亏得发现的早,并无大碍,留了方子,这次王氏也不敢发声了,就叫丁富去赎药,一转头,瞅见丁丰站在屋角,气不打一处来,又过去在丁丰身上掐了几把,口中咒骂,丁丰一声儿也不敢出,却说何氏的父母也得了信,再不料昨儿过门,今日就险些丧命,匆匆赶来,过来先哭了苦命的女儿,此时何氏已慢慢醒转,见了亲爹亲娘,那得不放悲声,只是才醒过来,一时发不得声。

何氏的母亲方氏见女儿眼哭得肿得就剩一条线,脸颊上犹有指印,身上也滚烫,心痛得那还了得,扑过来要同丁丰拼命,朱大娘忙过来拦道:亲家,有话好好说,孙媳妇才醒,我们这么闹,可是给她添病呢。

说了就劝何家夫妇到外头坐着,大郎同王氏也不住赔不是,几人就要出去,何氏一把抓着娘的袖子不放,王氏哪里敢留方氏在这里,就要来劝,就听何氏哭了几声,挣扎出一句来:娘,他们儿子,他们儿子不是个男人。

方氏听了这句,犹如五雷击顶一般,呆了,转身朝王氏来,撕扯着她的衣裳,又哭又骂,何掌柜也蒙了,过一会才道:怨不得你们要逼死我女儿,原来你儿子就是个太监,我要同你见官,告你骗婚。

说了扯住大郎就要去衙门见官。

朱大娘见闹成这样,忙在门前跪了,拦道:亲家,你听我这老婆子说几句,我说完了,你们还要见官,老婆子不敢再拦。

何掌柜见一白发苍苍老妇人跪在门前,倒也不好用强,便道:你说来听听。

朱大娘便道:见了官,我儿子媳妇固然是骗婚,不独依律也是要断离的,我儿子还要捱五十板子,那也是他活该。

只是我孙媳妇名声就好听了?她现在固然委屈,这事传出去,保不齐有轻薄人背后说她一脑子就想着男女之事,如此一来,名声也坏了,她还怎么嫁人呢?亲家要是愿意养她一辈子,那是父母情分,你们终究是要去的,等你们死了,她还能靠着兄弟过一世?便是兄弟肯养她,兄弟媳妇呢?朱大娘这话出了口,何掌柜同方氏听了深觉有理,此刻真正进退两难。

方氏又打了王氏几下道:我苦命的女儿。

何掌柜也松了手,低头抹泪。

朱大娘见了,忙起身过来推着丁丰跪下道:我这个孙子,心是最善的,平日里连鸡也不敢杀,今儿也是和媳妇闹急了,怕孙媳妇出去说了他的病,以后他不能见人才打了孙媳妇一掌。

都是我孙子不是,亲(qing四声)母要打死他,也是他该。

说了自己动手在丁丰脸上左右打了几下,又拉着方氏的手去打他。

方氏终究是个妇人,心软,打了几下,见丁丰跪着不闪不躲,只是流泪,也手软了。

大郎同王氏见了这样,忙过来齐赔不是,说了许多好话,又说:我们也不能白叫媳妇委屈了。

何掌柜听了,心下盘算,若是定要休离,只要见了官,虽说是必成的,只是如朱大娘所说,自己女儿名声怕也毁了,如今也只能将错就错。

想丁家如今攀上了高亲,必是有钱的,倒不如叫他们分一间铺子给丁丰同我女儿,小两口分出去单过,这个王氏素来牙尖嘴利不肯让人的,离了她日子也好过。

想到这里,计较定了,便道:你们若依我两件事,倒也好商量。

王氏同大郎听了,忙道:莫说只有两件,便是二十件也使得。

说了,何掌柜便同大郎王氏夫妇出去说话,只留下方氏照应女儿。

订约,求情只说大郎同王氏到了外头,搬了椅子来,又用袖子抹了抹灰,请何掌柜坐下,满脸堆笑道:亲家有什么话,尽管说,只要我们夫妇能做到的,敢不依从。

何掌柜便道:已然这样了,若是真休离,你我两家脸面上都过不去。

王氏听他口风松动,十分欢喜,忙道:亲家果然明理。

我也这样同媳妇说过,只是她年纪小,不肯听从,把我气的。

何掌柜到底不是蠢人,听了这话,倒是知道了女儿是谁打的,更是定了要分家的念头,想了想,道你们家姑奶奶如今在苏府倒是得意的很,我早听说了,如今已怀了小员外,苏员外宠得什么似的,想必这家里也照应不少。

王氏听了十分得意,满口称是,还是朱大娘有见识,忙过来道:亲家说哪里话,我们家姑娘不过是个小妾,上头还有正房奶奶呢,哪里就有力量照应家里了。

何掌柜慢慢笑道:朱大娘太客气了,上几日亲(qing四声)母还说,姑奶奶送出来二十两银子呢,我那小铺子折腾一年也不过挣这些。

朱大娘不由埋怨媳妇多嘴,到了这个时候也赖不掉,只能赔笑道:这些银子,都花费在了娶亲上,孙媳妇来的轿子我们都雇的新的,比寻常的多花了一倍呢。

何掌柜不接口,只道:我也不问你们要银子。

如今我女婿也十九了,娶了亲就是大人了,再盘桓在父母跟前,叫人笑话。

我的意思是,亲家给我女婿寻一间铺子,好叫他们小两口分出去过。

若是答应了,我们好说,若是亲家不答应,那说不得,我们两家只能丢一回子脸了。

王氏听了,急道:亲家,把这铺子给了他们,你叫我同大郎去哪里?何掌柜笑道:亲母说什么话,你们开一开尊口,苏家富有半城,分你们一间铺子,还不是小事。

又说:如今我女儿病了,我只接她回去调养,等你们事办妥当了再来接吧。

又约下半月为期。

王氏平日强横,到了此时也不得不应,由着何掌柜夫妇雇了轿子来将何氏接回去调养。

又说何氏只当父母做主,要和丁丰休离,待得知道父母真心,恍如晴空霹雳一般。

她是死过一次没死成的人,倒是怕了悬在梁上透不出起,勒得头要炸开一般的情形,不敢再死,自己翻来覆去想了许久,既很丁家骗婚,又埋怨父母无情,倒也横下一条心,只道,你们不叫我好过,我也不让你们痛快了。

叫丁丰接回去之后,便像是换了一个脾性,动不动就对丁丰呼呼呵呵,指来骂去,又使他洗衣煮饭,自己却是纹丝不动。

丁丰那时已知道自己的病根,早没了男儿气概,又觉愧对何氏,故此百般忍让,倒也一时相安无事。

这是旁话,先表过不提。

这里只说王氏见何掌柜夫妇接了媳妇去了,她不怨自己理屈,反怪何掌柜夫妇不通情理,不存善意,又恨朱大娘给了自觉硬话,也是闹腾了好一会子,筋疲力尽方才罢了,又道:如今也说不得了,只好舍了我这张老脸,再去苏府走一遭儿吧,叫我们家团圆儿求一求苏员外罢。

主意定了,自去梳洗睡觉,躺在床上忽然想起上回去的时候,叫门上的羞辱了回,如今团圆儿得势,就叫她替自己报仇,打那门子一顿;又想金氏上回也是狗眼看人低,忙着巴结姑奶奶去,如今看她还怎么得意,想到得意时,竟是笑了几声。

大郎回房正要睡觉,却见妻子正笑,倒是唬了一跳,以为她犯愁犯傻了,过来摸她额头,叫王氏一巴掌打了下去,骂道:都是你个没用的男人。

自己翻身睡去,不再搭理大郎。

且说团圆儿自动了胎气,苏员外虽也每日来瞧瞧,不过是略坐一回子,说说话就走的,团圆儿几回撒娇撒痴要苏员外留下,苏员外还不及说话,那郑妈妈就已过来劝,口口声声都是为了子嗣计,苏员外即敬她服侍过亡母,又觉她说的有理,是以反过来要团圆儿听郑妈妈的话,不许胡闹,好好的把孩子生下来才是她的功劳。

团圆儿也想买通了郑妈妈,不料钱赏了下去,郑妈妈依旧还是老样子,直把团圆儿气得心口疼,心中哪得不怨,即怨苏员外眼里心中只有孩子,又怨金氏竟放了这样一尊动不得挪不开的大神在自己屋子里。

欲待要去挑金氏的不是,偏她处处周到,吃穿用度样样不独挑不出错来,倒比从前更好了,团圆儿这一口子乌气着实堵得难受。

且说她今日正在房中闷坐,听得门上来报,说是娘亲王氏来了,忙道快请,好一回才见王氏进来,倒是空着两只手。

团圆儿就道:娘,我叫你做的小衣裳,小鞋子呢?怎么空着手儿就来。

说了就请王氏坐,又叫铃儿泡茶来。

王氏叹道:我哪还有心思给你做这些,家都要叫人拆了,你爹爹也险些叫人送到官里去。

团圆儿听到这里,不由发慌,忙问怎么了。

王氏见素梅丫头并个妇人在,说话便不尽不实,自不提自家理亏之情,也不提丁丰之病,只说何掌柜家贪得无厌之弊。

团圆儿便道:哪有这样讹人的,依我说,告官就告官,节里县太爷还来我们家拜年了,怕他何家不成。

王氏便道:话虽如此,你爹却说,要他见官他宁可死。

我想着你如今得意,苏家又这样家大业大的,就是拔一根汗毛,也抵得上我们的腰粗,他家铺子成百上千,分一间给我们又怎么样,只当是外孙子孝敬给老娘的。

这话一出口,只听郑妈妈哼了一声。

团圆儿有些怕她,见她脸拉长了,忙道:郑妈妈,我娘没见识,胡乱说话的,你老别动气。

说了又递眼色于王氏,王氏便也缩了口。

团圆儿又道:我知道了,娘,你先回去,这事我也不能就答应你。

说了就命人再取了十两银子来交给王氏,假意送她出去,她母女俩在前头走,郑妈妈同素梅跟在后头几步远,团圆儿才轻声道:娘,你是要害死我呢,那个老不死的是金氏那个假贤妇真毒妇放我房里要抓我错处呢,你老就这样浑说,可不是拿着刀把子往人手里送呢。

王氏听了,不由要骂,团圆儿忙拉住她道:你这会子要发作,可是叫我死。

你且回去,铺子的事儿,我瞅着空求求我们员外,我们员外是心软的,十有**肯答应的。

说了又冷笑道:我倒要瞧瞧那毒妇知道了是个什么嘴脸。

王氏也轻声道:阿弥陀佛,只保佑你这一胎是个儿子。

说话间,母女两人到了二门前,就此分别,王氏自回家去等信不提。

只说素梅见王氏去了,忙过来扶着团圆儿一路慢慢回去,郑妈妈依旧跟在身后,进了房也一样服侍团圆儿宽衣歇息,只是不说话,到了晚间,苏员外自外头回来,先来瞧团圆儿,见她今日脸色有些白,便笑道:如今日子一日日暖了,再过些日子,柳树也该抽芽了,你也该出去走动走动,活动活动气血,瞧你的脸白的。

团圆儿听说,便呜呜咽咽哭将起来。

苏员外见她哭,不由失笑道:我也没骂你,你哭什么?素梅原要过来说话的,一眼瞅见郑妈妈在,才踏出的半步又收了回去,打定了主意只待团圆儿自己去说,要是得了罪名也和自己无关,,又怕团圆儿回头怪她不帮衬,只说去瞅瞅团圆儿的晚饭可送来没有,借机溜了出去。

团圆儿也知道郑妈妈是金氏安插来的,因此故意要金氏知道,好添她的气,也不瞒着,只哭道:员外,救妾。

苏员外以为出了什么事,忙道:谁给你气受不成?说给我知道,我必定替你出气。

团圆儿哭道:奶奶对妾是极好的,并没有给妾气受,只是一早妾的娘来了,妾家里不得了了。

说了就把王氏所说哭诉一遍,自己又添了些油盐进去,说完又哭:妾本意是想求着奶奶做主,只是奶奶一直没有生育,妾倒是先怀了,已越过她去了,她是个贤良人才不同妾计较,心里想来也苦,妾再要拿妾家里的事儿去烦她,就是奶奶不恼妾,妾也过意不去。

只是妾每一想起家中父母担忧,就食不下咽,坐立不安。

此时她已怀胎三月有余,肚腹微微隆起,说了这些,就拉起苏员外的手搁在自己肚腹上,哭道:员外,妾不求你看在妾的份上,只求员外瞧在咱们未出世的孩儿份上,救我爹爹一救。

苏员外见她哭的可怜本就心软,又摸着团圆儿隆起的腹部,哪里还有犹豫,便道:一间铺子罢了,不值什么,明儿你叫你爹到外账房去,我叫人拿房契给他。

说了又搂着团圆儿说了些情话,方哄得团圆儿不哭,此时晚饭也已送了来,苏员外便向郑妈妈道:郑妈妈。

劳你去同奶奶说一声,我今儿不过去吃饭了,叫她不用等我,我在这里用完饭自然会回去。

郑妈妈脸上颇有不快之色,只是员外吩咐不能推脱,只得答应了声,转身出去。

团圆儿见郑妈妈走了,十分欢喜,便扭着身子坐在苏员外怀中,伸出素手去摸苏员外脸,又摸他脖子,撒娇撒痴地求他留下来,苏员外叫她勾得也心动,在她脸上亲了几口,两人互喂了几口酒,正在情浓,忽然摸到了团圆儿隆起的肚腹上,苏员外一团心火顿时熄了,搂着团圆儿香肩道:我虽也想你,只是先生说过,要禁绝房事,少不得委屈你些,待你生下孩子,我们再做夫妻。

团圆儿一腔火热叫苏员外这几句激得冰冷,心中委屈,只是脸上不敢带出来,只能强笑着答应了,从苏员外膝上下来,自己做了,两人继续用饭,经过这一场,余下的饭两人都吃得无情无绪,草草收场。

苏员外自回金氏那安歇,团圆儿见他走了,心上又怨又恨,正拿着春杏铃儿煞性子,忽想起郑妈妈还没回来,想是过去告状了,只望金氏同员外闹一场,保不齐他一生气就回来了,才起了点兴头,忽又想金氏素来装得大度贤良,十之**是不会闹的,又扫了兴,闷闷地唤了素梅春杏来服侍她卸妆梳洗,自去安睡。

报信 旧人且说郑妈妈在外头很受了些丈夫的磨折,亏得金氏提拔,自此便将对故去老奶奶的一片忠心都转在了金氏处,如今听的团圆儿那一篇不阴不阳,明褒暗损金氏的话气得牙痒,若是员外不在,说不得要甩几句话给那个不知身份黑心黑肝的小娼~妇听听,此刻忍气出门,不一会到了金氏门前,恰逢厨房里送饭,冬竹同秋月都出来接着,两人瞅见了郑妈妈,都是满脸堆笑,向内通报,金氏听说,便下了请字。

郑妈妈进得门内,只见金氏身上穿着赤金色绣白牡丹长缎袄,领子袖口都出着长长的白狐狸风毛,愈显得发黑脸白,越发得俊俏潇洒,心中不由叹道:好没眼色的员外,且不论出身人品,只说相貌,那个小蹄子又怎么及得上我们奶奶天生的风流,不过是年轻几岁罢了。

郑妈妈上前几步笑道:奶奶万福。

说了要行礼,金氏忙命夏荷搀住,道:郑妈妈,你是服侍过老奶奶的,万不该对我行此大礼。

就命丫头搬了小杌子来请郑妈妈坐,一面笑道:妈妈来的正好,我今儿叫厨房里用砂锅炖鹿筋煨得酥烂,本想着给妈妈送去的,如今你既然来了,正好吃了再去。

说了,就命在郑妈妈跟前又搁了张小桌子,从桌上撤下那道砂锅炖鹿筋,放在郑妈妈跟前,又送下一道鸡丝银耳来,郑妈妈忙起身道:,这些菜都是员外奶奶才吃得的,老奴如何配得起。

金氏笑道:妈妈已是该是享福的年纪,又是服侍过老奶奶的,论理连我同员外也不该支使妈妈,如今却为着我要去照应姨娘,我实在是过意不去。

说了眼圈儿微红道:都是我不争气,我若是身子强健些,自己也就照应了。

郑妈妈见金氏哭,忙起身道:奶奶这是折杀老奴。

老奴不过是个老丫头,若不是奶奶圣德怜下顾念着旧情,老奴如今只怕还在外头受苦。

老奴为奶奶做什么都是愿意的。

金氏含笑道:妈妈即当我是主母,那就请坐下。

说了就命春梅来给郑妈妈斟酒,郑妈妈半起身谢了,春梅笑道:郑妈妈客气了。

如此一来郑妈妈竟是不能说出员外吩咐她来传的话,直至吃完饭,郑妈妈哪里敢再坐,忙立起来,看着金氏漱口已毕,夏荷奉茶上来,郑妈妈道:老奴有话回奶奶,求奶奶且宽心听一听。

说了便将团圆儿的娘来过,母女俩私下说话,又团圆儿如何求的苏员外,说的清楚明白,也难为她虽对团圆儿心怀厌恶,倒真是一字没加,半字为添。

她甫一说完,夏荷秋月就已炸了,都骂道:那个小蹄子竟敢在员外跟前给奶奶下眼药,可是狗胆包了天了。

奶奶再不拿些威风出来,那个小蹄子更以为奶奶好欺负呢。

春梅虽恼倒也还镇定,斥道:你们安静些,奶奶还不知道怎么处置吗?冬竹也道:她没在奶奶眼前犯规矩,奶奶如何拿她?若是为着这事去问她,岂不是告诉员外,在姨娘那里,奶奶有耳报神了?再者她如今是有身子的人,骂也骂不得,罚也罚不得,你们说要处置,倒拿个如何处置即罚了她又伤不着孩子的法子来。

这话一出,众人都没了声音,仔细一想,果然如冬竹所说,竟是只能装不知道,不由气恨。

金氏点头叹道:如今我也两难呢。

当时竟不知道她是这样的人。

好在有郑妈妈来告诉我一声,不然,你们那耳根子软的员外怕不瞒得我密不透风。

郑妈妈听了,忙道:老奴是奶奶提拔的,敢不为奶奶效命?奶奶也别太伤心了,我们员外是一时糊涂,日子久了,定然瞧出那个小蹄子不是好货,依然会敬爱着奶奶的。

金氏勉强笑道:也只能借妈妈吉言了。

且说郑因来的久了,怕再不回去留人话柄,就要告退,金氏便命春梅送她,自己吩咐了夏荷等丫鬟,等员外来了,只装不知道,脸上不许带出痕迹来,吩咐完了,自己转身进房,才坐下没一回子,就听报说,员外来了,金氏做个若无其事的样儿,走到门前接着,似笑非笑道:妾瞧相公过了点子没回来,就料着要在别处用饭了,果然郑妈妈来说了,只可惜今儿且炖了极好的鹿筋,该着相公没口福,竟没吃着。

苏员外见她话中半酸半醋,偏又是笑着说的,叫人又恨又爱,不由笑道:我只怕你等我,才叫郑妈妈来知会声,不料你竟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倒是我小瞧你了。

说着一路进房,金氏跟了过来,亲手服侍他脱了外头的衣裳,拿了家常旧袍子来穿,又叫冬竹绞热手巾来。

苏员外看她来去忙着,倒愈发显得体态风流,不减当年颜色,又想起团圆儿来,只为娇妻美妾,艳福不浅,心上得意,拉了金氏的手道:你且坐下,我们夫妇俩说说话。

金氏就在苏员外身侧坐了,陪他闲谈几句,又问了团圆儿景况,苏员外摸着她的手,一一答了,金氏见话已入港,方道:妾仿佛听丫头子说,丁姨娘的娘王大娘今儿来了,只是照着规矩,王大娘该先来妾这里的,妾等了半日都不见人,想是丫头们搞错了。

这倒给妾提了个醒,丁姨娘如今有着身子,必定想念家人,妾想着过几日把王大娘接来,陪丁姨娘说一日话,相公你看可好?却说在团圆儿处时,团圆儿那番话苏员外听在耳中,心中也有了些许疑心,只为金氏从前掉过孩子,如今见团圆儿这样,饶是再大度的人保不齐也要含嫉,此时听了金氏这番话,不由有愧,暗道:我和她夫妇了这些年,早该知道她不是那等人。

她虽是官家小姐,嫁给我一个商贾,十来年竟是一点子骄傲也没有,从前侍奉公婆,如今善待我妹子,处处周到,再挑不出错来,我不该疑她,也不该瞒她。

想到这里,忙赔笑道:奶奶果然是最周到贤良的,倒也不急在一时,王大娘果然来过,瞧了团圆儿就回去了。

她倒不是没规矩,只是听说奶奶身子不爽,不敢来打扰。

金氏听了这话,知道苏员外回护着团圆儿,一口气直往上顶,好容易才忍了下来,脸上依旧是个笑模样,道:原来是这个,王大娘也太见外了。

苏员外怕再说下去要漏了许给团圆儿一个铺子的事,便说推累了要睡觉,金氏也只得罢了,命冬竹来整理床铺,两人安寝。

次日清晨,苏员外早起了依旧往铺子里去,金氏送走了苏员外,便命人去传外头账房里的刘先省副管账的妻子冯氏来,春梅便道:奶奶叫冯姐姐是长话还是短话,若是长话,婢子叫她吃了午饭来,那时回话的人都散了,说话方便,若是短话,便叫她即刻来,横竖是奶奶管事,不拘什么事来回就成。

金氏因笑道:你果然周到,就短话儿吧。

春梅听说,便出去找了可靠的小厮传了话,过了半个多时辰冯氏便来了,说是来给奶奶送双色豆糕的,金氏跟前正有几个苏家土生的管事妈妈回话呢,听说了便凑趣:这个冯妈妈倒底是奶奶亲手调理的,如今做了管事奶奶依旧不忘本,东西虽小,难得她一片心。

金氏听了也笑道:你们素日体贴我 ,我也是知道的。

几位管事奶奶都说了些谦词,一一告退出去,冯氏方捧着食盒进来。

这冯氏一般是金氏跟前的丫头,四年前放出去嫁那刘先省时,刘先省不过是账房里的帮账,先是金氏存心提拔,刘先省自己也巴结上进,不过四年就做到了副管账,他们夫妇自是感激金氏恩义,此时听得金氏要见她,便知道有事,又怕巴巴的来叫人生疑,故此只说是进双色豆糕。

且说冯氏进得门来,见金氏正坐在右侧主位上,身后只立着春梅冬竹两个。

冯氏仔细一瞧,竟悲从中来。

原来因冯氏是外头账房上的,金氏便不许她进来,怕叫人说她有意染指苏家的生意,是以冯氏平日不过逢年过节照规矩随着诸位管事的妈妈们一起来给金氏磕个头罢了,不曾细瞧,此刻单独相对,只觉金氏竟比四年前憔悴了许多,不由匐在地上哭道:小姐,你竟瘦了好些。

金氏也自伤感,便命冬竹过去扶她起来,冯氏只是不肯,金氏只得道:你若不肯起来,我也不好烦你做事了。

冯氏方才起身,立在一边,拿了帕子拭泪。

金氏递个眼色与冬竹,冬竹心中明白,便到门外,带着小丫头们去扫地,洒水,远远的离开了,一面留心着金氏房内,过了好一会子,才见冯氏出来,双眼有些红,见了冬竹便堆个笑脸出来道:好妹妹,眼瞅着春梅也要出去了,奶奶跟前你多费点子心。

她也太苦了。

冬竹的眼也红了,点头答应。

却说到了午后,金府上来了个管家妈妈求见金氏,门上的不敢怠慢,急忙请进来,那妈妈见了金氏跪下磕头,先问了金氏安,方道是这几日康孺人身上不大好,想见姑奶奶回去住几日,姑嫂俩说说话儿。

金氏听了,落泪道:妈妈回去告诉我嫂子,本该即刻回去见她的,偏我相公不在,待我回了相公,明儿再回去。

是以定了明日再来轿子接。

那妈妈便要告退,金氏便命人取中等封赏赏她。

论理来人是金氏娘家管事的妈妈,以苏金两府的身份差别,就是取上等封赏赏这个妈妈也是该的,只是在金氏却不好这么着,传在别人耳中,怕落个轻狂之名;若是取下等封赏,那是妄自菲薄,丢了娘家的脸面,是以金氏只叫人取中等封赏。

金氏将春梅夏荷等四鬟都叫了过来道:你们随我来。

说着走入自己房中。

四人不解其意,都跟进去道:奶奶要做什么?可是乏了要歇会子?金氏在锦凳上坐了,道:春梅后儿是要出去的了,只是不巧,你们舅奶奶病了,明儿就派轿子来接我回去住几天,怕是赶不及送你了,你我主仆一场,我多少也该尽点心。

说了就叫冬竹从八步床背后搬出一只半尺来高的红漆雕喜鹊登枝图的箱子来,搁在地上,金氏便命打开,冬竹依言开了箱子。

恩情 委事却说冬竹开了箱子,只见第一层上整整齐齐搁着十大锭雪花银锭,足有五十两之数。

春梅见了这个,已然噗通一声跪倒,磕头道:奶奶,太贵重了,婢子不敢领。

金氏不理,又叫冬竹去了第一层格子,第二层上是一副明晃晃的赤金头面,计有凤头云纹如意簪一只,梅花金钿一对,如意金耳坠子一对,赤金手镯一副,各色金戒指数只。

春梅见了,匐在地上,哭道:奶奶这是折杀婢子了,婢子福薄哪当得起这些。

金氏笑道:你们扶她起来,她服侍了我这一场,我不能叫她空着手出去,女孩子家没个嫁妆,婆家怕是要轻看一层的。

所以不独是她,就连你们的,我也预备下了。

几人听了都跪到,只说愿意伺候奶奶一世。

金氏笑道:你们待我的痴心我也知道,只是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

说了,便说自己乏了,叫夏荷等三人都出去,只留下春梅一个伺候,说是趁着春梅没出去,主仆俩再说说话儿,其余三人答应了,都退了出去,只余金氏同春梅说话儿。

只说到了晚间苏员外回来了,金氏过来接着,服侍着苏员外更了衣,因苏员外在外头同几个有头脸的管事的吃了饭,金氏便命沏一壶六安瓜片来,苏员外已有几分酒意笑道:奶奶,你自去吃饭,不用理我,我躺一会子就好。

说了和衣歪在床上,金氏亲手展开了锦被,替他盖上,又解开金钩,放下苏绣幔帐,方自己退出去吃饭。

待得吃完饭再回房看时,苏员外正靠着慢慢喝茶,见金氏进来,笑道:奶奶,过来坐,我们说话。

金氏笑了笑,就在苏员外身侧坐了,因闻着他身上酒气甚浓,便笑道:克喝了不少呢,有什么好事不成?苏员外也着醉眼瞅着金氏,见她云鬟腻绿,粉面搓酥,本是三四分酒意,顿作了十分,心道:奇了,也是寻常见惯的容貌,怎么今儿格外美丽起来。

不由心动,握着金氏的手将她扯入怀中,温存一回,方道:我前些日子总在丁姨娘那,你心里可怨不怨我?金氏听了,笑道:相公要听假话呢还是真话。

苏员外笑道:都要听。

金氏便道:为妇当有不妒之德,妾幼承庭训,岂有不知道的道理,并不敢含怨。

只是,要说妾心中丝毫不怨,那便是假的,妾也是女子,自然盼望夫婿疼爱。

苏员外听了,心中快意,在金氏脸上香了香,笑道:冷落奶奶是我的不是,为夫在这里赔罪。

金氏道:这妾可不敢当,妾还有一事要相公答应呢。

苏员外到了此时,哪有不允之理,忙道:奶奶请说。

金氏便道:今儿妾母家来了人,说是我嫂子病了,想接我家去说说话,相公不在家,妾不敢自专,便要他们明儿再来接,妾话都出了口了,相公可得答应放妾回去住个十来日。

苏员外将金氏抱在怀内,正是情浓之时,听得她要回母家,不由皱眉,只是那边舅奶奶开的口倒也不好回,心中又有些舍不得金氏一去十天半月的,便道:这一家子都靠你操持,你回去了,家事可怎么办?少住几日,去个三五日也就是了。

金氏道:相公可是忘了,我哥哥年前迁了刑部都给事中,开了春就要接我母亲同我嫂子上京团聚的,这一别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呢,如今也是多聚得一刻是一刻罢。

说了,就红了眼眶。

苏员外道:可是我昏聩了,这样一桩大喜事竟忘了,送给舅爷的礼可备齐了?奶奶别怕铺张,但凡家里有的,你料着舅爷会爱的,都算上。

又说:不是我说,虽说你们金府书香世家的,论起家财来倒也不甚丰厚,这一路上京,别人也罢了,岳母的吃穿用度都不可俭省,奶奶瞧怎么着再孝敬岳母些。

金氏听了,便道:相公怎么论起家财来了,莫非是疑我们家贪财才配的亲吗?苏员外见金氏有些恼了,忙笑道:这可是奶奶多心了,岳丈做过盐课司副提举,若是家财万贯,可不是叫人说是贪官了?正因为岳丈同舅爷都清廉,方才无甚家财。

我们家除了几两臭银子还有什么,我也是一片孝心,不想岳母在途上辛苦。

金氏见苏员外赔罪了,倒也不好多说,因笑道:原是妾多心了,妾给员外赔罪。

苏员外一是喝多了酒,心火原旺,二是为着金氏要回母家一段,夫妇要分别一段,格外情浓,见金氏这般的娇媚,哪还忍耐得住,顾不得吹熄蜡烛,拉着金氏便要**,金氏也半推半就,成其好事,这一夜夫妇俩在枕上百般恩爱,表过不提。

却说次日金氏起身,又陪着苏员外用了早饭,见苏员外要到铺子上去,方道:相公,妾还有一事同员外商议。

妾回母家也得住些日子,偏春梅明儿要出门子,家里事也不能没人照应,妾想着,丁姨娘来我们家也有几个月了,想烦着她略为照应着些,横竖家里事也不多,不过是采买东西要对对帐牌,再有万一有亲眷走动,也有人好出面招呼,不知相公意下如何?只不知丁姨娘身子可成不成呢。

苏员外想了想,道:些许小事,料也无妨,她也该学着点,日后好帮帮你的手。

说了,靠在金氏耳边笑道:你也好将养将养,也怀个孩儿,我们家才热闹。

金氏听了,粉面一红,轻推了苏员外一把,道:妾同相公说正事呢。

相公即答应了,妾这就去说一声。

苏员外点头,临去又握了握金氏素手。

金氏见苏员外去得远了,便命开库房,因有了苏员外的话,倒也不必俭省,备了各色礼物,计有珠玉奇珍,玩物器皿,善本古籍,名人字画不一而足,又想着北上京城冷,又添了几色貂裘,再去往账上支取了一千两的银票,用锦盒装了,一并收拾了,收拾成两只大箱子,春梅带着冬竹秋月又将金氏的脂粉妆奁,并换洗衣裳也收拾了一直箱子,都搁在了门前,只等金府来接时一并抬回去。

金氏见这里料理妥当了,方笑道:倒是忘了,丁姨娘那还得去一回,我既烦她料理家事,也该亲去知会一声。

冬竹抿着唇笑道:是。

说了扶着金氏一路到了团圆儿处。

团圆儿闷得发慌,正自己玩那三十二张牙牌,忽听得素梅来报,说是大奶奶来了,要装病已是不及,只得推开牙牌,走到门前相接,见了金氏就要行礼,金氏便命人搀住,两人进屋,金氏在主位坐下,素梅奉上茶来,金氏瞧她一眼,便笑着对团圆儿道:丁姨娘近来身子如何?我本该亲自来瞧瞧的,只是我若来了,还要烦你来接我,还要行礼,我只怕对你的胎不好,只好罢了,今儿若不是有事要烦你,我也不敢来。

团圆儿听了这话,一时不解其意,赔笑道:妾不来伺候奶奶已是过意不去,哪还敢劳动奶奶来探妾。

金氏点头叹道:你果然是懂事的,这样我把事托付给你,我也放心。

说了,手一抬,冬竹已将手上捧着的一只锦盒搁在了桌上,金氏道:你舅奶奶病了,要接我回母家住些日子,我想着这一去,家里一大摊子事没人料理也是不放心,如今只托付给你。

你放心,家里的管事妈妈们都是老人,熟知规矩,无须你多费心,不过每日对对牌子,听听她们说话,该支的银子就凭着对牌往内帐房上去支。

团圆儿听了这话,心中乍喜还疑,不敢相信金氏竟把家事托给她料理,若待接下,心中又没甚底,若待不接,又熬不过做一回当家奶奶的气派,转念一想,怕什么,过了这个村便没这个店,她一般也是十六岁当家,我如何就不能了,若是推了,不独这个假贤妇,那些丫鬟婆子也要看我不起,是以堆着笑脸道:奶奶吩咐,妾身不敢推辞,只是妾身年幼,怕有照顾不到的,辜负了奶奶一番心意。

金氏听她肯接,笑容更深,只道:丁姨娘若是有不知道的,多问着老妈妈们的说话也就是了。

我十天半月的也就回来了。

说了站起身,要走,团圆儿跟在后头殷勤相送,金氏忽然停住脚,笑道:我竟忘了,明儿我跟前的春梅丫头要出门子,烦丁姨娘照应着些。

团圆儿听了这句,心上一跳,只为春梅仗着她是金氏跟前顶得宠的丫鬟,对她说话也就不甚恭敬,久已怀恨,一听明日要她送嫁,倒是得了主意,忙满口答应。

金氏方回去。

且说金氏才回房歇了没一回子,就听门上来报,金府接人的轿子到了,说话间昨儿来过的那个妈妈进来了,先给金氏磕了头,复又请姑奶奶动手。

金氏因苏员外也要有人照应,便留下了冬竹,只带了夏荷同秋月回去。

金氏门前早有八个健壮的仆妇候着,见奶奶出来了,早有人过来服侍金氏上了小轿,六个挑起金氏备好的三只箱子,另两个抬起轿子,夏荷同秋月跟在后头,一行人浩浩荡荡跟在了金氏轿后,一路到了二门搁下,二门前早有青年家丁候着,过来抬起轿子又送到东角门,门外早有金府的轿子候着,前头一顶红顶子绿泥轿帷的大轿,后头是三顶青衣小轿,金府的管事妈妈先服侍着金氏上了前头的大轿,三人又各自上了小轿,就有骑在马上的壮年家丁喝一声:起轿。

轿夫们抬起轿子,四顶轿子晃晃悠悠在前头走,后面跟着一辆大车,车上捆着箱子,一路就向城西的金府去了。

回门 接母却说金氏轿子一路到了金府,早有家人在东角门外候着,见轿子到了,齐齐上来接,先给姑奶奶请了安,又换了轿子,一路进去到二门,一般换了仆妇来抬,先到了冯老孺人住的正房前,轿子停稳,金氏扶着冬竹的手下了轿。

冯孺人房前的丫鬟们争着打起帘子,笑道:老孺人,姑奶奶回来了。

金氏进屋,就见屋里两旁地下侍立四个大丫鬟,冯老孺人正靠在靠枕上养神,又有个才留头小丫头子跪在美人榻侧给她捶腿。

老孺人见金氏进去,不待她行礼,忙招手道:我们娘儿俩不讲那些虚礼,快过来坐下。

金氏答应了,就走在老孺人身侧斜签着身子坐了,老孺人拉住她的手,先向着丫鬟们说:你告诉你们孺人,姑奶奶回来了。

说了又问金氏些近况,方道:听说姑爷房中那个小妾有身子了?金氏听了,正说中心上隐痛,眼圈儿一红,道:母亲,都是女儿不争气。

老孺人叹息着拍了拍她的手道:这也是没奈何的事,女人就是那命,她要造~反,你拿出规矩来,不要怕人说你嫉妒,若是姑爷偏心眼子,只管告诉家里,有我们呢。

你虽不是我亲生的,我疼你,比疼你哥哥还多些,断不会叫你委屈。

金氏听了,便起身走到地上,跪下哭道:母亲,女儿虽从小儿死了姨娘,亏得母亲爱惜,方有今日,母亲厚恩,女儿今生难报。

老孺人忙命人搀她起来,又安置她在身边坐了,道:我儿,为娘的也知道你心中委屈。

说到底金氏也算是在她身边长大的,为人素来又贤孝,故此也把她看得和亲生的一般,此时见她伤悲,说不得也落了几滴老泪。

一时众人上来相劝,方才止了。

不一时康孺人来了,金氏见嫂子进来,复又立起身。

康孺人忙笑道:妹妹太见外了,快坐下。

因见金氏眼红红的,老孺人也有哭过的样子,忙堆起笑脸道:我听说妹妹来了,忙忙的就来了,连衣裳也没换,还是来迟了。

老孺人便道:你妹子那样一个稳重人,也有伤心的时候,我老了,不会说话,你来劝劝,她这一哭,我心中也难受。

说了,叹息一声,拿帕子拭了拭泪,金氏忙又起身道:都是女儿不孝,惹母亲伤心了。

老孺人道:这也不怨你,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不回家哭,还能怎么样。

说了又拉金氏坐下,康孺人察言观色,在一旁陪着说话逗趣,金氏也振作精神,顺着康孺人的话,慢慢把话扯了开去。

因见老孺人同金氏都已收了戚色,康孺人方道:妹妹这回子可要多住些时候,我已叫人收拾了你从前的屋子,一样的布置,管保你喜欢。

金氏忙立起身道谢,这才道:母亲,员外他知道哥哥升了刑部都给事中,备了许多东西给哥哥贺喜,女儿知道哥哥不爱那些俗物,亲身挑拣了些雅而不俗的。

说了就吩咐抬上来,就有四个健壮仆妇抬了两口箱子来,金氏走下去,亲身开锁,一样样指了给老孺人同康孺人瞧,珠玉玩物也就罢了,其中一口箱子里,装有米芾的《蜀素帖》,赵孟頫的《洛神赋》等名人字帖不一而足,更有一副吴道子的《宝积宾伽罗佛像》可谓无价之珍。

老孺人忙道:我儿,太贵重了些。

金氏笑道:就这些,员外还嫌简薄呢,怕哥哥瞧不上。

女儿就说他:‘东西事小,心意为重,自己亲戚不讲这些。

’他才罢了。

又奉上貂裘道:北边冷,这几件貂裘,等母亲嫂子到了北边好御寒的,女儿知道家里都有,可这也是女儿一番心意,母亲见了这些东西,就当是见了女儿的面,也譬如女儿在母亲跟前尽孝了。

老孺人这才罢了,命人将箱子抬下去。

说话时已到了晚饭时节,丫鬟们摆上饭来,金氏同康孺人过来扶了老孺人下来在首位坐了,老孺人因不见孙儿,便道:兆麒呢?还没下学吗?他才多大,就这样拘着他,也不怕拘出病来。

康孺人忙赔笑道:是,媳妇这就唤他过来。

金氏笑道:母亲,怕是兆麒自己要学呢,他年纪虽小,志气倒是顶大的,女儿回来拜年那会子就听他说要考状元的。

老孺人听了心上十分欢喜,嘴上却道:小孩子家家说的话,你也当真。

又向康孺人道:你去告诉他,他姑母来了,他再不来,他姑母就不喜欢他了。

康孺人笑着瞅了金氏一眼,起身亲自去接。

一会子就听得脚步响,门帘子一挑,康孺人手牵着个三,四岁的男童走了进来,那男童年纪虽小,却生的额角丰满,目若晨星,身着锦衣,脖项上挂着长命富贵金锁,个儿比同龄孩童略高些,果然是兄长之子金兆麒。

却说兆麒进得门来,挣脱了母亲康孺人之手,先给老孺人跪下,道:祖母万福,孙儿念书念忘了,劳祖母记挂,是孙儿的不是,祖母不要责怪母亲。

难为他小小年纪,口齿极为伶俐,老孺人掌不住笑了,往身侧一指道:瞧瞧谁来了。

兆麒见了金氏,顿时笑了,又磕了个头道:侄儿不知道姑母来了,来晚了也给姑母赔罪。

金氏忙过来拉起他,就在怀中抱了,笑道:好孩子,叫姑母瞧瞧,可高些没有。

说了拿帕子给兆麒擦了擦手又摸着兆麒的头道:这么晚才来,可饿不饿? 说了,拉兆麒在身边坐了,亲身哄他吃饭,兆麒倒也乖觉,金氏喂什么吃什么,一些儿也不挑拣。

康孺人便笑道:这孩子,这回子倒不挑嘴了,果然是见了姑母眼中就没娘了,罢了,这回子啊,你就跟姑母回去,我也不要你了。

兆麒忙道:姑母不过偶尔来一回子,若是我只近母亲,不近姑母,那也不算我有孝心,等姑母家去了,我再多陪陪母亲也是一样的。

老孺人听他这样说话,掌不住笑出来,道:这张甜嘴儿也不知道象了谁,横竖都是他的理,惯会哄人高兴。

又向金氏道:你别光顾着哄他吃饭,自己也多吃些,身子将养好了,比什么都强。

金氏起身答应。

一时饭毕,就有兆麒的奶妈子过来,领着兆麒回去歇息。

母女三人又说了会话,眼见起更了,康孺人便问金氏,今晚如何歇息。

金氏笑道:母亲不嫌女儿,女儿就跟小时候一般,同母亲睡一床。

老孺人笑道:只怕我打呼,吵得你睡不着。

金氏道:女儿听着母亲的声音,睡的只有香。

老孺人假装儿道:即如此,明儿可不许说没睡好。

康孺人见了这样,便取笑道:妹妹在外头是个当家主母的样儿,最是稳重能干的,见了母亲,也跟小孩子一样,小心你的丫鬟们瞧见了,以后啊不服你。

老孺人笑道:凭她多大,在我跟前一般是孩子。

你也不要吃醋,你同你家老爷在我眼中也是一样的。

康孺人同金氏忙起身称是。

待得康孺人回去,金氏方将银票呈给老孺人,只道是女儿女婿心意,老孺人不肯收,金氏又说了许多好话,老孺人方收了一半儿,母女二人安睡不提。

却道金氏回母家,将家事暂托给团圆儿料理,团圆儿拿着对牌不由心花怒放,只待金氏一走,便也拿出当家主母的派来,别的事不论,竟先就派了人去要接王氏来住些日子。

素梅虽觉得不妥,只是团圆儿素来御下无恩,她脸自己带来铃儿都能下得狠手,何况自己是奶奶指派过来的,如今虽把自己当个臂膀,也保不齐日后如何,虽心也有些冷,但只为唇亡齿寒,团圆儿失势,她跟前的人也没甚好处,见团圆儿这样混来,说不得要劝几句,偏团圆儿也有个左性,冷笑道:她回个娘家,就能抬三大箱东西,我如何就不能接我娘来住些日子。

说了赌气叫人立时去接,素梅见她这般,也只得忍气走开。

只说苏府的轿子接了王氏来,到底不敢走正门,依旧在西角门处送了进去,团圆儿早叫了铃儿在二门处接了,一路到了团圆儿住处。

王氏一进门,只见女儿身上穿着浅紫绣彩蝶长缎袄,束着月白裙,乌漆漆的发髻上插着明晃晃一支金蝴蝶步摇,鬓边一朵绒花,愈发显得唇红齿白,尊贵华丽。

十分喜欢,忙赶上几步叫道:乖儿,难为你有孝心,知道接你娘来享福。

团圆见王氏进来了,就叫素梅取垫子来,让王氏就在坑上坐了,笑道:娘,她回母家去了,托女儿理家呢,女儿想着,娘辛苦了半世,也该享享福,叫人接你老进来住几日,你老出去了也好说嘴。

王氏笑道:让我瞧瞧你肚子怎样?我好歹生了你们兄妹三个,也还有点眼力。

说了拉团圆儿起身,摸了摸她的肚子,便笑道:可有三个多月了吧,瞧你脸色比以前还好,这肚子又尖尖的,跟我怀你哥哥时一样,定是个儿子。

她们娘俩说话,素梅就送上茶来,王氏倒是待见素梅,笑道:是素梅姑娘吧,几日没见,倒更俊俏了。

你好好服侍你们姨娘,将来求你们姨娘给你挑个好人家配出去。

素梅笑道:老奶奶,这是上好的玉露茶,你老尝尝。

王氏听了,便喝了一口,咋咋嘴道:味倒挺香。

团圆儿笑道:你爱喝,等你回去时给你捎点子回去。

只说郑妈妈冷眼里瞧了,心上暗自冷笑,只等着瞧笑话儿不提。

蒙羞 动怒却说苏员外晚间回来,因金氏不在家,就打算到团圆儿那里去用饭,还没到团圆儿门前,那罗妈妈瞧见了,忙迎过来笑道:员外万福。

苏员外道:你们姨娘做什么呢?罗妈妈自叫团圆儿教训了,久已怀恨,见今儿团圆儿做出不奉员外奶奶招呼,私自就把娘接了来这样大失规矩的事,正中下怀,见苏员外这般问,便道:姨娘同王大娘说话呢。

苏员外停了脚步,笑道:你们奶奶叫接来的?罗妈妈便道:奶奶才出门子,姨娘就赶着将王大娘接了来。

是不是奶奶吩咐的,老奴也不知道,不敢乱说。

苏员外虽有个贪花好色的性子,倒也不糊涂,听了这话,心上就有些不爽,罗妈妈见了他脸色稍有不快,忙又道:员外,我们姨娘年纪轻,不知道女子即出了嫁,就是夫家的人,不得自作主张的规矩,凡是自专了些也是有的,倒不是眼里真没员外奶奶。

苏员外听了这话,便冷笑道:你倒是回护你姨娘。

我隐隐绰绰听着,前回她还打了你,你如今怎么反替她说话?罗妈妈知道这句话要是回错了,苏员外必以为自己挟怨诬主,不独报不成仇,自己还有一身不是,忙跪下道:老奴不敢回护姨娘。

老奴本是浆洗上的人,做的是粗活儿,得来伺候姨娘的,已是员外奶奶的恩典了何况姨娘是有身子的人,难免气性大些,所以才打了老奴几下,其实素日待我们也好,员外不信,只管问素梅铃儿她们。

苏员外听了,便道:罢了,你起来。

说了依旧进了团圆儿屋子。

且说王氏正把丁丰的事儿细细说给团圆儿知道,期间不免又痛骂了何氏父女几句。

团圆儿皱眉道:这回子要铺子,日后还不知道要什么呢,难不成一会会子的都依了她不成,我们苏家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王氏也道:早知道她爹娘这般黑心,就该叫她吊死算了,嫁了过来就是我家的人,她爹妈又能怎么着。

母女俩正说话,就听素梅道:员外来了。

说了打起帘子,苏员外走了进来。

团圆儿忙起身去接,笑道:妾想着奶奶回了她娘家,员外想是要过来吃饭的,妾已叫人烫了两壶酒,又炒几个小菜,一会子就送来。

那边王氏只为算是岳母,只懒洋洋起个身笑道:员外回来了。

却说苏员外心中本只有三分火,见王氏这般倒是激成七分火,脸上就没了笑模样,只道:王大娘来了。

团圆儿见他脸色变更,忙道:妾想着奶奶回去了,托妾理事呢,妾年纪小,不懂事,怕不周全,辜负了奶奶一片心,故此将娘接了来,凡事也好替妾瞧着点子。

妾一时糊涂,忘了知会员外,是妾的错。

团圆儿也知私自就将娘接了来,不太合规矩,也难为她想出这套说辞来,原想着好混过去,只她偏没想着,哪有岳母插手女婿家事的理,且王氏更是连正经亲戚也不算,更是不合规矩。

果然苏员外听了这话,又瞧这团圆儿粉面生春的模样,心中不胜懊恼,只为这样标致的一个美人儿,竟这般糊涂,不知进退,哪有心思留下吃饭,只说还有事,回身便要走。

团圆儿本想借着金氏回母家,员外一人吃饭无趣,必来到自己房中来,倒是天赐的机缘,好再留住他的,只不料苏员外突然翻脸,回身便走,团圆儿又羞又急,急的是苏员外真恼了,羞的是怕叫金氏安插在这里的耳报神瞧了好戏去,不由哭道:员外好狠的心,自妾有了身子,员外就懒怠来这里了,莫不是员外瞧妾丑了,不喜欢了么?苏员外听了这句,倒也不好拔脚就走的,只是心头气未消,不愿呆着,便回身道:你说哪里话来,我不过想着外头管事找我有事,去去就回的。

说了依旧走了开去。

团圆儿又急又恨,便拿着王氏撒气道:你见员外进来,好歹做个谦逊样儿来,只呆着不动装你的丈母娘,怎么不怨员外生气。

说了就哭。

王氏只得道:我儿,我如何知道他这样大的气性,日后我改就是了。

说话间素梅铃儿也来相劝,是夜,苏员外终究没回来。

到了次日,团圆儿睡过卯时方起身,慢慢梳洗了,正用早饭,素梅就进来回道,外头有几个管事妈妈要回话。

团圆儿昨夜同苏员外生的气未消,听得外头管事妈妈们来了,便道:急什么。

说了依旧慢慢吃饭,吃完了漱口,喝茶,方叫进来。

若说事情,倒也没什么,不过是院子里有几处要补种树;又有轿子要换新轿帏,要开库房取布,好发放到针线上去做;再有就是春梅要出门子,何管事那边过午就来接人的。

团圆儿听了,先问补种树,要多少银子,管这事的妈妈回了,团圆儿倒也没说甚,便叫批。

因着她知道管库房的钱氏,原先是金氏跟前的丫头,倒是反复盘问了数遍,又道:妈妈,不是我为难你,也是奶奶才托我理这个家,我倒是回说我不懂,奶奶说,你们妈妈都是老人,知道规矩数目,所以我多问几句,也好长个见识。

众人都心知她是故意为难钱氏,只是她到底是姨娘,倒也不好和她多辩的,横竖奶奶就回来的,瞧她还如何装主母,是以都装个哑子,由得她去说,只做充耳不闻。

团圆儿便道:奶奶临去时,托我照应着春梅姐姐出门子,我既答应了你们奶奶,就不好推脱,少不得走这一趟。

说了带了素梅,铃儿同陈妈妈就往金氏的正房去。

且说春梅已换好了新人装束,正在自己卧房中同冬竹话别,少不得要她留意奶奶饮食起居,又说:我也知道你有孝心,又体贴,不过白嘱咐一句。

冬竹平日虽爱同春梅顶嘴,此刻见她要出去了,也少不得伤心,哭道:你可别得了好去处就忘了我们,时常回来瞧瞧奶奶。

春梅道:我临去还有句话要告诉你,你可知道为什么奶奶家去要留你下来?冬竹道:你今儿就出门子的,这屋里一屋子东西,要有人看着,员外回来睡,也有人伺候茶水。

春梅便笑:平日嘴最凶,眼睛里却没事。

如何留你,倒不留夏荷?论年纪儿,她比你大,做事也不差你什么。

你只消仔细想一想,我一去,这屋子里可只剩一个了。

冬竹听说,便恍然道:我竟没瞧出那个小蹄子还存着这样的心眼子,可是没良心的。

奶奶待我们这样好,从不朝打暮骂的,又替我们考虑得那样周全,她还想怎样。

等她回来,我必和她不罢休。

春梅忙按着她的嘴说:你又糊涂了,闹出去岂不是叫人笑话,再者,你也不想想,我们奶奶是什么样的人,她口中不说,心上却明白的很,不然如何就带了她去?。

说了比了比东边儿,冬竹便知道她指的是团圆儿,便也住了嘴。

春梅又道:我告诉你,你留心着点也就完了。

她们这里正说话,就听得外头有人道:丁姨娘来瞧春梅了。

春梅听了笑吟吟站起来,迎到门前,福了福道:姨娘来了。

团圆儿不理她,扶着素梅的手,只顾自己走到卧房里,四处瞧了瞧,笑道:我头一回来你屋子,收拾得到不错,你们奶奶待你们果然是好的。

冬竹便道:姨娘是有身子的人,我们底下人房里脏,小心熏了姨娘。

团圆儿摇了摇手,笑道:春梅姐姐是你们奶奶跟前顶得意的人,她就要出门子了,我来送送也是应该的。

说了,就在房中坐下,张望了一会子,便指着红漆雕喜鹊登枝图的箱子道:这个箱子倒真是贵气,就是我出嫁时的嫁妆都没这般像样儿的。

里头想必也是好东西来着。

她这一说,素梅也笑道:春梅姐姐叫我们开开眼罢。

说了几步上前要开箱子,偏那箱子上了锁,素梅便道:什么好东西呢,锁着不叫人看,别是。

说了就掩着唇笑,冬竹听了,冷笑道:你倒是把话儿说清楚了,什么别是,别是什么?春梅的箱子,她爱锁便锁,与你有什么相干?陈妈妈在门外冷飕飕道:若是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开了箱子也没什么,急赤白脸的锁了,无私也显得有弊了。

冬竹怒道:陈妈妈,我敬你是个老人,又看你对姨娘也是一片痴心,所以上回子你在奶奶房前大呼小叫,满口你们奶奶我们姨娘的话我可没跟奶奶回,也没告诉管家妈妈,我若是去一说,你几辈子的老脸可都丢尽了。

你自己不知道反省,如今还阴不阴,阳不阳的说话,真当我怕了你不成?奶奶虽不在家,管家妈妈还在呢,我和你同道管家妈妈哪里说话去。

素梅见冬竹抢白陈妈妈,便道:若是我,也就开了箱子叫人瞧一眼,也好证证自己的清白,总比叫人疑心一世的好。

春梅的脸早气得煞白,听了这样,反笑道:既如此,姨娘就请看了。

说了在衣襟下解了串钥匙下来,过去就将箱子开了,素梅只往里瞧了一眼,就吸了口气,道:你哪来这些银子?春梅笑道:你怎么不瞧下头一格?还有呢。

说了,又开了底下一层,这一开不独素梅,就连团圆儿也立起身来,瞅了瞅箱子里那些明晃晃的赤金头面,冷笑道:春梅姐姐,这些东西哪里来的?扣箱 生怒却说团圆儿开了春梅的箱子,见了那些赤金头面,只当抓到了把柄,便问春梅:春梅姐姐,这些东西哪里来的?春梅反笑道:姨娘,这些东西是奶奶给婢子的陪嫁。

姨娘若是不信,等奶奶回来一问便知。

团圆儿倒也不敢真去问金氏,便瞅了素梅一眼。

素梅见了这些东西,眼中出火一般,即羡又恨,已然道:春梅姐姐你说是奶奶给的,可有人证?冬竹道:奶奶给春梅的时候,我同夏荷秋月都在。

素梅便道:你们同春梅素来要好,可做不了准。

冬竹冷笑道:依着你说要怎样呢。

陈妈妈方才叫冬竹排揎了一场,心中不忿,此刻见纷争起来,忙凑过来说:老奴倒有个主意,只委屈春梅姑娘几日,将这些东西在府里再放几日,等奶奶回来了,若真是奶奶给春梅姑娘的,再送去也不迟。

团圆儿只要让春梅难堪,在她想来,春梅是金氏顶用得着的人,叫她难堪了,也是下了金氏脸面,故此听了陈妈妈的话,忙点了头,笑道:陈妈妈这主意倒是不错的。

春梅道:姨娘这话差了。

想来陈妈妈同素梅从未在奶奶跟前当做体面差事,自然不知道我们奶奶是顶大方公正的一个人,断不会厚此薄彼,给我们这些丫鬟的陪送都是一样的。

如今若是冬竹做不了准,婢子请姨娘立时把管库房的顾姐姐,内账房上的钱姐姐请了来,她们同婢子一样,原先是奶奶跟前的丫鬟,她们出门子时,奶奶一般的有陪送,只消问问她们得了什么陪送便知。

团圆儿听了这话,就像在脸上着了一掌:春梅这贱婢口口声声地说陈妈妈同素梅未曾在金氏跟前当过体面差事,话里意思岂不是说自己也没有什么体面,所以才不知道规矩。

不由羞恼,便道:奶奶即把这个家委了我,我自不敢托懒轻信。

你说的奶奶给的,又没凭据,我若是就这样放你去了,日后我怎么管别人呢,少不得委屈你了。

说了,就命把箱子扣了,抬回自己房中,等奶奶回来再定夺。

冬竹道:姨娘要抬了去也行,如今咱们且把数目记一记,等奶奶回来好开箱子验的。

说了,就在外头叫了四五个小丫鬟进来,叫她们各自点了数目,方把箱子又锁了。

素梅便要钥匙,春梅也给了她,笑道:劳你日后亲身替我送来。

素梅脸色一变,就叫陈妈妈抱了箱子,跟着团圆儿就去了。

春梅倒也不恼,依旧同冬竹说话,转眼吉时到了,何管事家的轿子也来了,两人告别,就有仆妇挑了春梅余下的几口箱子,冬竹一直送到了二门,方洒泪而别。

转眼到了晚间,苏员外余怒未熄,懒怠见团圆儿,就回了金氏房中歇息,还不曾进门,就见冬竹坐在墙角发呆,见苏员外走得近了匆匆起身来接,苏员外本就不快,见她眼儿红着,皱了眉道:你做什么发呆呢?冬竹屈膝跪倒:员外替婢子做主。

苏员外素来也喜欢金氏的这几个丫头,便笑道:莫不是你想你们奶奶了,求我放你去?冬竹便把团圆儿来闹的一幕说了,又道:员外,婢子冒死说一句,春梅是奶奶跟前的人,将奶奶给她的东西扣下,要等奶奶回来对账,有道是打狗还要看主人呢,姨娘这不是给春梅姐姐没脸呢,是叫奶奶没脸呢。

且何管事那里也是有春梅姐姐嫁妆清单的,少了这一出,还不知道何管事心里头怎么想呢。

苏员外听了,只觉得额角突突的跳,心头火起,埋怨团圆儿一些不知道进退分寸,待要去她那里提了东西,偏她又有了身子,也不好就给她没脸,略想了想便道:你可知道春梅箱子里有什么?冬竹道:婢子知道。

苏员外便道:明儿你随了顾娘子,上库房里取,照样都加一倍。

你亲身给春梅送去,就说叫她委屈了。

冬竹本意是要去团圆儿那取回东西,不料苏员外只叫另外送一份去,虽东西加了一倍,到底没削了团圆儿脸面,心上依旧不忿,只是也不好强,只得称是。

苏员外又道:你奶奶那里,不许说给她知道。

冬竹深替奶奶怀怨,,即不敢驳,却也不应,只跪着不做声。

苏员外也是极聪明的,知道金氏这几个丫鬟都是一片忠心的,便道:我知道你想我护着丁姨娘,我实是为你们奶奶想呢。

她身子不好,知道了这事,可是给她添气,何苦来呢。

冬竹见苏员外话已说到这样,也只得答应了。

苏员外这才笑道:我早知你是个明理的。

说了,从荷包里摸了一块碎银来赏了冬竹。

且说团圆儿这里本得意,她也知道嫁妆单子是一早过去的,如今对不上,春梅想必没脸,就是日后补过去了,也叫她夫家两样看她。

只不料,第二日就把一腔得意都化作了羞恼。

原是她打发了铃儿去打洗脸水,偏遇上金氏房中的小丫头篆儿也来打水,两人便争了起来,一个说要紧着姨娘先用,篆儿得了冬竹吩咐,故意道:论理是该紧着姨娘先用,只是谁叫姨娘昨儿把春梅姐姐的嫁妆给扣了,员外回来知道了,恼得不得了,立时叫加倍儿补一份,让冬竹姐姐亲身给送过去呢,如今冬竹姐姐领的是员外的吩咐,只好委屈姨娘略等一等。

说了抢过了水壶转身就去了。

铃儿听了这些话,张口结舌,只得再等。

团圆儿久等铃儿不来,一旁王氏便道:若是这个府上的,眼里没姨娘倒也罢了,这还是我们自家买的丫鬟,差她做事就这样没头没尾,若不管教管教,那还了得。

说了斜了眼郑妈妈。

郑妈妈便道:王大娘这话倒是有点子理。

王氏便从鼻子里哼一声:有理便是有理,怎么叫有点子理。

郑妈妈似笑非笑道:论着规矩,底下丫鬟婆子犯了错,该罚的罚,该打的也要打。

只是这些事都该交在老管家苏贵手上,又或是管家苏娘子手上,断没有员外奶奶亲手罚的理,老奴说句不中听的,亲罚底下人,那是**份的。

团圆儿听着郑妈妈的说话,只觉阴阴阳阳地刺人,听到亲罚底下人,那是**份的这句,脸上火烧一样,本欲发作,偏郑妈妈是服侍过老奶奶的,不独金氏说要敬重些,就是员外也叫她不要顶撞了,故此忍看一肚子气,王氏也叫郑妈妈堵得没话说,正经主人尚不能随意处置,何况自己不过是亲戚,若是太张扬了,只怕叫团圆儿难做,也只得忍了。

只说铃儿待得第二壶水得了,放拎了回来,王氏见了便骂道:叫你去打水,去了这半日,莫不是躲哪睡你的大头觉去了。

姨娘不好打你,就把你发送到管家爷爷那里,打你二十板子,瞧你日后还这样躲懒不!说了又斜瞅了郑妈妈一眼。

郑妈妈只笑不语。

铃儿忙跪下道:这不怨婢子,原是奶奶那边的冬竹姐姐要出去,赶着要水。

素梅听了,过来啐了她一口道:她是你哪门子姐姐?不过也是个丫头,就敢抢姨娘的水,可是一点子规矩也没有了。

姨娘,只管拿着这个去问她,我瞧她怎么说。

铃儿嗫嚅着道:这会子怕是冬竹姐姐已出去了。

说了就把篆儿的话又说了次,她自然不敢照实了说,只说员外知道了,叫照着原样加一倍给春梅姐姐送去。

团圆儿听了,只觉得自己的脸皮活生生给人撕了,又气又恨又急,拿起桌上的茶盏劈面朝铃儿掷了过去,道:放你娘的屁,你再敢叫她一声姐姐,我撕了你的嘴。

说了又觉得苏员外无情无义,把个丫头看得比自己更高,心中十分委屈,脸也不洗,头也不梳,只是伏在床上哭。

虽团圆儿这些日子将养下来好了些,到底是动过胎气的人,如何经得起她这般折腾,不一会子就觉得腰酸腹痛,小肚子直往下坠,下头竟是见了红,唬得慌了,也不敢哭了,一叠声要去请员外,又使人去告诉管家请大夫。

少时,胡大夫过来请了脉,虽言语平和,不免流露出姨娘太肯动气,不知道自己尊重的意思,留了方子道:从今而后,姨娘须得好生静养,若是再轻举妄动,莫说是学生,便是华佗再世,怕也救不得姨娘腹中孩儿。

说了,领了赏钱,便出去了。

王氏因见大夫走了,方道:我儿,如今也说不得你要忍下这口气了,好歹先保住了这个孩子,要是老天保佑是个男孩子,你还怕员外不高看你?到时什么气出不得?团圆儿听了,深觉有理,也就老实了许多。

又说苏员外得了信,又气又怕,气的是团圆儿太过任性,丝毫不知道保养胎胞,枉自辜负他素日疼她;怕的是孩子掉了,想他终究是三十岁的人了,好容易有后,格外珍惜。

心上虽怨团圆儿,少不得回来看她,路上却已拿定了主意。

且说他才进得团圆儿房内,王氏便过来道:员外,你就是不瞧在同我们团圆儿夫妻一场的份上,也该瞧在她有了身子的份上,如何就抛下她几日不理不睬。

可怜她哭得伤了气。

苏员外也不看她,径直走到团圆儿身侧坐了,道:你也别委屈了,小心自己身子。

团圆儿见他来了,又这样温言软语,便把王氏方才的话忘了,哭道:如今妾在员外心上竟比不上一个丫鬟了。

苏员外听了,不紧不慢说出一番话来,叫团圆儿同王氏都怔了。

训妾 身世苏员外道:如今你要做孩儿他娘了,也该学着尊重些,别事事由着性子来。

团圆儿叫苏员外这几句话说的怔了,也忘了哭。

苏员外又道:你奶奶委你家事,那是她抬举你,你就该小心谨慎这些,事事依着她的规矩做去,萧规曹随,必不会错的,何苦自己兴出花样来。

团圆儿想了想,便知道苏员外说的是昨儿的事,又气又愧,含泪道:妾如何错了?都只为奶奶素日太宽仁了,那些丫鬟们个个眼高心大的,主意大的很。

妾只怕她们趁着奶奶不在家,自己动些手脚,将东西藏过些,妾略问几句,她们就说要请人来对账,妾也恼了,故此将东西且扣下缓一缓,妾也就没咬着说人是贼。

倒是员外,平白的就下妾的脸面,只怕妾日后说话,那些底下人都不爱听了。

苏员外见她犹不知错,心上更是烦恼,想着从前金氏在家时,何曾要他烦心过这些。

便是金氏刚嫁来没几个月,母亲就病倒了,将个家都交托了她,彼时金氏也不过十六岁,就事事妥帖,侍母孝顺,御下宽厚,上下人等,无人不服,实在叫人敬爱。

如今反观团圆儿,得了些权柄便要生事,左不过是为着同奶奶赌气,却不知道春梅嫁的即是外头何管事的儿子,凡事也要瞧何管事几分薄面,就闹得这样,知道的,说她不懂事,也就是我治家不严,不知道的,只怕是当我对何管事不管,没的叫人对我生二心。

想到这里更是生气,只站起来道:要人尊重,自己也得尊重。

你如今好好想想错在哪里,我日后再来瞧你。

昨儿你收的那些东西,一会子叫人送到账房上去。

说了起身要走。

团圆儿自出生以来,父母娇宠,嫁到苏府,苏员外也总是温言软语,何时这般正颜说话过,虽未及厉色,已叫她心惊,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道:员外,你就是不瞧在妾的份上,也瞧在孩子的份上,怎地这般狠心。

苏员外听了,倒冷笑起来:你自己但凡看重孩子,也不会三番五次的混闹,若不是胡先生医道高超,你还留得住孩子?我若是狠心,昨儿我就叫人来你这里抬东西。

说了,抬脚就走。

王氏在外头听了,知道苏员外生气,待要进去劝,到底不敢,此刻见苏员外出来了,忙拦着道:员外,我姑娘好歹是你花花轿子抬来的姨娘,你为了个丫鬟,就这样对她,叫她如何不哭。

再有她到底还小呢,就是做错了什么,你好好说说她也就是了,她是有身子的人,经不起你这些话。

苏员外见王氏四十来岁年纪,模样儿倒是瞧着爽利,说出的话却是不伦不类,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身份,就到跟前来你啊我的,便冷笑道:你又是谁?说了拂袖而去。

王氏只觉脸上火辣辣似的叫人打了一掌,一转眼就瞅见郑妈妈袖手站在门边,似笑非笑地看着,更是羞恨,欲待上去说几句,就听得身后团圆儿的哭声,忙进去哄劝。

却说素梅在一旁也不由灰心,她原是金氏房中的二等丫鬟,久被春梅等人压住,不得出头,她也是个争强好胜的,哪得不怀怨,后来团圆儿要来,金氏指了她去服侍新姨娘,自为得了新去处,本意是好好振作,扶持新姨娘一把,她得了势,自己也好扬眉吐气,只不料这个团圆儿竟是个绣花枕头,外头瞧着好看,内里竟一点子盘算也没有,得罪奶奶也就罢了,若占着员外宠爱,金氏自重名声也不能将她如何,偏如今也连员外也恼了,可是前程堪忧。

团圆儿到了此时才知,苏员外瞧重自己不过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如今保住了这个孩子日后或许还能翻身,也就老实了许多,理事时,只问奶奶素日的规矩,自己一声儿也不出。

只是究竟眼界儿不同,不免丢三落四,不成个规矩,底下那些妈妈丫鬟们,哪个又是好惹的,见她这样糊涂,愈发不把她放在眼里,以至于好几回都闹到苏员外跟前。

且不表苏府这里,又说金府。

却说金氏回门数日,镇日陪着老孺人说话解闷,倒是老孺人见她老拘着便道:你们姑嫂也难得见一回,今儿你就不用在我跟前了,同你嫂子说说话去,你要孝顺我不在这一日半日的。

金氏方答应了,就同康孺人一同出去,到了康孺人房中,自有丫鬟过来上茶。

姑嫂俩各自坐定,金氏便笑道:好嫂子,把哥哥的信赏了我罢。

康孺人正喝茶,听了金氏的话,不由笑道:你个小精灵鬼儿,你如何知道是信来了,不是我想你了。

说了,便命珠兰取信来,亲手交在金氏手上,笑道:拿去。

金氏笑吟吟道:嫂子若是想我了,何苦托病呢,必是有事,我想着,若是旁的事,嫂子也就直说了,既托了词,左右也就是我烦嫂子那事有结果了呢。

康孺人听了,纤指点了点金氏笑道:怪道你哥哥说,你若是个男人,只怕比他还厉害呢,如今我果然信了。

金氏笑道:那是哥哥夸我,我如何就敢同哥哥比。

说了,就在康孺人这里打开信瞧了,待得看毕,倒是叹息声。

原是金氏曾问过铃儿的姓名家乡住址,不过循例而已,本也不甚在意,及后见团圆儿不像是安分守己的,便有意在她身边插个眼线。

那回过生日,康孺人来祝寿时提及哥哥金鹤龄升了刑部都给事中,她心中便一动,央了哥哥去查铃儿家乡还有什么亲戚。

金鹤龄是刑部都给事中,官位虽只有七品,这权限儿却大,执掌刑事诉讼,受理冤狱,驳正本司所上奏章,连诏旨都能封驳。

这查一知道家乡姓名之人的家中根底一事,可谓不费吹灰之力,一封信下去,下头有司推官自会查找,寻得详细了,又一封公文报了给金鹤龄。

却说,铃儿本姓唐,原也是好人家的女孩子,家里虽不算有钱,倒也茶饭不愁,只可怜她六岁时父亲就意外亡故了,家中只余母子三人,她娘平氏是个孱弱妇人,没甚主见,偏遇着个狠心贪婪的小叔子,今儿来借几两银子,明儿来要一袋米,若是不给,就摔盆砸碗,嚣骂不休,给了还能安生几日。

唐家小小家底又如何经得起这般折腾,不上两三年就只余两间瓦房了,连几口薄田都叫那小叔子霸占了去。

那小叔子竟还想着霸占剩下的这几间房,便诬赖自己嫂嫂与人通奸,编排了许多不堪入耳的话,说得街知巷闻,平氏一时气急,一头扎井里淹死了。

铃儿的哥哥唤作唐勇,彼时也不过十四,五岁,伤心激愤之下,拿着棍子去找自己叔叔讲理,两人争斗起来时,唐勇失手就将人打死了,被捉在牢内,论罪名原是十恶中的不睦,本是死定的。

也是唐勇命不该绝,遇上了个宅心仁厚的知府,因怜唐勇年幼,又事出有因,死者诽谤了他的娘亲,这番激愤之举,也算得为母申冤,也算得一个孝字,且是双方互殴时误伤,是以格外法外开恩,判了杖五十,流三千里。

可怜铃儿顿失所依,本靠着东家一口饭,西家一件衣的活着,只过了一两年,竟也不知所踪,却是叫人拐子给拐了。

金氏看完,唏嘘不已,又交了康孺人看,康孺人也道:好可怜的孩子,如今她即在你家,你好生看觑,待日后配个好人家也就是了。

金氏叹道:她若是我跟前的,少不得我提携她,偏她是在丁姨娘跟前的,只怕我越待她好,她越吃苦呢。

如今也只能再等几年,到了十八岁,找个好人家放出去也就是了。

康孺人深以为然。

金氏又道:嫂子,我瞧着铃儿的哥哥倒是可怜,论理他也是个孝子,若不是他叔叔欺人太甚,逼死他母亲,他也不会闯出这祸来。

如今小小年纪就在严寒之地受苦,只怕今生与自己妹子再见不着,叫人想起来倒也心酸。

康孺人听了,不由也叹息一声道:可不是,那孩子倒是个好孩子呢,怪可惜的。

金氏便笑道:如今哥哥是都给事中了,要救他出生天不过举手之力。

一来,那孩子也好有个前程,二来,也是积德之事。

嫂子,别说我说话晦气,哥哥如今掌着刑狱呢,手底下难免有勾决的人犯,虽是国家典狱,究竟是有杀气的。

康孺人听了,低头想一想。

叹道:你这话也是有理呢,待春暖上京了,我同你哥哥说说。

金氏便笑道:倒也不急,咱们瞧着几时朝廷有恩典,把他名字加上去也就是了,全在哥哥朱笔。

康孺人也自点头,此事便抛过不提,姑嫂俩自说些闲话。

却说金氏在母家住了七八日,苏员外已是等不及,派了轿子去接,第一回叫康孺人打发了回去,只说姑嫂难得相聚,再留她住一晚,苏员外便叫第二日再去接,这会子,是叫老孺人打发了回来,只说是母女要分离了,舍不得,再留她住几日。

苏员外眼见得团圆儿毫无理家之能,家中那些丫鬟妈妈婆子比之金氏在家时,懒怠了不少,一时回去竟有没有热水的,哪还耐得住,这日吃了午饭,又从药铺子里取了几支上好山参,又亲选了一斤极品血燕,亲自带了,往金府去接人。

却说金府门上的见是姑爷来了,撒腿的往里跑,一路报了进去。

金氏正亲手剥松仁给老孺人吃,听说苏员外亲身来了,不由粉面红了一红,老孺人先说了请字,又向着金氏笑道:我故意留着你,就是要他急,你瞧瞧,过来来了。

你日日在家,他也想不到你的好处,只有你不在他跟前了,他才知道你的好。

金氏方感老孺人实在是真心疼她,眼圈不由一红,道:女儿叫母亲操心了。

老孺人道:自家母女,哪说这些。

你快活了,为娘的才心安,也对得起你姨娘。

原来金氏生母卢氏原是老孺人的陪嫁丫头,人生得美貌不说,行事最是温柔沉静,及至后来抬举她做了姨娘,深得金老爷喜欢,亦不改初衷,服侍孺人只有更谨慎的,故此深得老孺人欢心。

偏卢氏命薄,在第二次产育时,难产死了,一尸两命,临死哀求老孺人瞧着往日情分,照应金氏些。

老孺人也是伤心不已,自此便将金氏带在了身边,当做亲生女儿一般看待。

亲接 回府却说苏员外亲身来接金氏,见门子一路报了进去,不一会子,大门便开了,金府管家金昌亲自迎了出来,见了苏员外,便磕了个头道:小人给姑爷磕头,姑爷万安。

苏员外笑道:管家请起。

我岳母可好?金昌立起身笑道:老孺人同姑奶奶在花厅里呢,请姑爷过去。

苏员外随着金昌一同到了花厅,就见花厅正面花梨木的锦榻上半靠着一老孺人,身着深蓝色满福字长缎袄,出着火狐毛,膝上盖着一条青色万字不到头锦,正是岳母冯老孺人。

金氏斜坐在一侧,反绾着高髻,髻上一支碧玉簪儿,鬓边一小排梅花压发,身上穿着玉色绣袄,束着大红缎裙,正低了粉项听老孺人说话。

金氏见苏员外进来了,便立起身,苏员外给老孺人请了安,又道:小婿铺子上新进了一批山参,小婿瞧着年头也算足,特挑了几支拿来孝敬岳母。

这一斤燕窝请岳母熬粥喝。

说了就将锦盒捧起,就有丫鬟过来接了。

老孺人笑道:又叫你孝敬东西。

苏员外连声道:应该的,应该的。

老孺人就说看座,苏员外方在下头锦凳上坐了,丫鬟上茶。

金氏方走下踏板到了苏员外跟前:相公纳福。

说了就要福下身去,苏员外忙拉着她:奶奶,你也好?又笑说:奶奶今儿的发簪新鲜好看,倒是没见过。

金氏便道:母亲赏的。

苏员外忙起身,笑道:娘子又讨了岳母的好东西去了。

老孺人假意儿哼一声道:真儿虽不是我亲生的,既是我身边长大的,也同亲生的也没分别,说什么讨不讨的,我的东西自是要给她的,早晚些罢了。

若是有人欺负要她,也得瞧我老婆子答应不答应,我死了,还有她哥哥呢。

原是金氏因是腊月生的,闺名就唤作雪贞,乳名儿一个真字。

苏员外也是聪明人,听了这话便知道是岳母敲打自己呢,忙起身笑道:岳母说的很是,岳母顶疼我娘子的,小婿在家时也常听她提起。

岳母放心,能娶到娘子这般贤良温柔的贤妻,是小婿的福气,珍惜尚且不及,哪还敢欺她。

老孺人方笑道:坐,坐。

我也知道你们小夫妻恩爱,我不过多留她几日你就巴巴的来接,倒像是老身不还人给你。

苏员外才落座,听得老孺人这样说,忙涨红了脸起身道:小婿不敢。

金氏也红了脸道:母亲。

说着夫妇俩又陪着老孺人说了会子话。

苏员外虽知道在老孺人跟前,要规矩些,一边说话,一双眼依旧不住看着金氏,只觉得几日没见面,格外的秀丽妩媚,心中有想着她平日在家时种种好处,恨不得拉了她立时就走,只是在老孺人跟前,不好放肆的。

金氏叫他瞧得脸也红了,低了头不理人。

老孺人瞧在眼中,方笑道:罢罢,果然是女生外向,你去吧,我也不虚留你了,留得住人也留不住心。

金氏心中虽舍不得就去,到底是苏员外亲身来接了,母亲也开了口,不好不走,只得洒泪告辞,老孺人要送,金氏跪倒劝道:母亲,如今天气还冷,请母亲保养身子,若是因为女儿受了风寒,岂不是女儿的罪过。

苏员外也跟着跪倒请老孺人留步。

老孺人方命请康孺人来,要她亲送至二门,康孺人称是。

金氏拉着老孺人的手,哭道:母亲,女儿去了。

你老人家千万保重身子,女儿在家也安心些。

老孺人也忍不住掉泪,母女惜别。

却说苏员外将金氏接了到家,信儿才传了进去,就见得家里那些丫鬟婆子们都过来接了,一路都有人磕头请安,苏员外瞧在眼中又气又笑,待得进房,苏员外挥手叫人退下,一把将金氏抱在怀中,道:我的好奶奶,我知错了。

金氏笑道:相公错在哪里,妾怎么不知道呢。

苏员外道:我不该放你家去,你瞧瞧,你不在那几日,那些丫鬟婆子跟造~~反一般,你掐她,她骂你,一件事儿竟要推三四个来回,要问个错处都没处问。

金氏皱了眉道:妾临去前,不是托了丁姨娘理家吗?莫非丫鬟们不服她?待明儿妾问问,这也太不成规矩了。

苏员外便道:休提她,白生一个聪明样儿,论起理家来,叫人生气。

该问着东边的,她要去寻西边不是,该罚的又不罚,该赏的又不赏,都闹到我跟前了。

我的奶奶,你再不回来,我可也一点法子也没了。

金氏半笑半恼道:原来急急接了我回家,是为了这个,倒叫我空欢喜一场。

苏员外道:奶奶,我如何不想你。

说了就把金氏一把抱起,走进房中,放在了床上,细细赏鉴,却见金氏柳眉晕染,杏眼含情,粉腮微红,唇缩樱桃,千娇百媚,格外动人,更是情动,回身解了金钩,放下床幔,便同金氏恩爱起来,果然是小别胜新婚,这一番缠绵直至深夜。

又说团圆儿处也得了苏员外亲自接了金氏回来的消息,本已是浸了一缸子醋在那里,第二日又听得丫鬟们在传说,员外接了奶奶回来,就关了门,谁都不许进去,直到今儿早晨,才许冬竹她们进去送水。

团圆儿是经人事的妇人,听了这话如何不明白,气得无可奈何,手上抓了什么扔什么,犹不解气,见身边又王氏做了一半儿的小衣裳,拿来就剪,唬得王氏上来夺:我的姑奶奶,你生气要骂人要打人都容易,剪小孩子衣裳做什么,这可是触自己晦气!团圆儿又哭道:如今他眼里只有那个奸婆,哪里还在意我同孩子。

我是知道了,什么托我理家,竟是挖了个坑儿叫我跳呢,就等着我出丑,好让我们那个狠心短命的员外觉得她能干。

我一时糊涂上了她的当,娘,你这么大年纪了,如何就不提点我,叫我上她的恶当。

王氏听了,暗自叫苦,原是她听了团圆儿的话,只认作金氏忌惮团圆儿怀着孩子,怕她生下儿子日后得势,故意卖好,再没有疑心的。

此时听团圆儿一说,便也明白了,一拍手掌道:我儿,果然这样!这家她当了十来年了,上上下下都是她的心腹,你如何支使得动?依着我说,我们也不能就吃了这个暗亏,得告诉员外去,好叫员外知道那个妇人是个歹毒的心肠。

王氏的话才说完,素梅便过来道:姨娘,大娘,婢子说句话,你们可别恼。

王氏同团圆儿便道:你说,素梅方道:奶奶过门十来年了,从上到下就没有不赞她的,可见奶奶为人如何,便是姨娘大娘要告状,姨娘,员外如今还在气头上呢必定听不进去,反要认作姨娘无事生非,污蔑奶奶。

又多加一条罪名,姨娘又何苦呢?依着婢子的意思,姨娘倒不如收了眼泪,换身衣裳,待奶奶来了,欢欢喜喜将对牌还了给她,再认个错。

她是个贤人,也不好怪你什么,就是员外知道了,也高兴些。

团圆儿听了,虽知素梅说的有理,究竟咽不下这口气,因见铃儿在外头探头,便骂:你鬼鬼祟祟得做什么?我没病也叫你吓出病来了!铃儿慢慢蹭了进来道:姨娘,我瞧见奶奶正往这里来呢。

团圆儿听了,就骂道:瞧见她来了,你怎不早说?莫不是恨我打你,存心要瞧我笑话?铃儿吓得跪在地上道:姨娘,婢子不敢。

素梅忙过来道:快把地上的碎片收拾,叫奶奶瞧见了不好。

说了便使铃儿把碎片扫在一处,自己同春杏又来捡团圆儿扔在地上的枕头,垫子,又请王氏回避,只说金氏不知道她来,若是被她瞧见了,要给姨娘上规矩,就是员外也救不得。

王氏虽不情愿,究竟怕带累团圆儿,依言躲了开去。

却不料这边的事,早有人一一告诉了冬竹,冬竹早上伺候金氏梳洗时都回了,就连团圆儿扣了春梅箱子,结果恼了员外一事一并说了,又笑道:奶奶,员外还赏了婢子五两银子,叫婢子不要告诉你呢,说别给你添气。

金氏笑道:你个淘气的,既收了员外赏钱,如何还告诉了我呢,仔细员外知道了恼你。

冬竹笑道:婢子是奶奶的人,自然帮着奶奶。

奶奶还有可笑的呢。

说了又把员外如何处置的事也说了,夏荷过来道:奶奶就该拿了这事去问她,冬竹也说了是你给的,她偏要扣,那是和奶奶过不去呢。

金氏听了,点头道:丁姨娘想是同我赌气呢,这倒罢了。

只是给春梅的陪送,她就私自扣了,那是下何管事的脸面呢。

何管事如今现正管着三间铺子,也是个得用的老人,丁姨娘这样做,员外如何不恼?也是她太不懂事。

你们员外即已训教过她了,此事也就罢了。

夏荷还要再说。

冬竹就道:你糊涂!那团圆儿本就动了胎气,若是奶奶去责罚了她,她故意把孩子作掉了,到时岂不是奶奶的不是?你这是把奶奶架在火炉子上烤呢。

夏荷红了脸道:奶奶,婢子并不知道团圆儿动了胎气,婢子该罚。

金氏笑道:我知道你是为我急,也没什么。

说了,金氏起身到桌前用早饭,一时用完饭,漱口喝茶毕,就叫夏荷开箱子,取了康孺人给的一匹宫缎,一行人便到团圆儿房中来。

动怒 家规却说团圆儿得知金氏来了,因怕自己脸红发乱的模样落在金氏眼中,叫她得意了去,忙抬手抚了抚鬓发,又拉了拉衣襟,拿了枕边小铜镜子照了照,自觉容颜齐整,方放了心。

这里才忙完,就听得外头脚步声,又有人叫道:奶奶来瞧姨娘了。

说话间,帘子一挑,金氏已然走了进来,云鬟高挽,上插连枝并蒂莲金栉,斜簪着玉镂雕丹凤纹簪,身着金银线绣百蝶穿花粉色长段袄,底下露着同色罗裙,粉面带春,朱唇含笑,瞧在团圆儿眼中,只觉刺眼,又不好躺着不动,只得挣起来要见礼,金氏笑道:你身子不好,快躺着。

都是我顾虑不全,一时忘了你新来的,必是不知道家里规矩的,我就托你理事,倒累了你。

说话间,素梅已搬了锦凳过来,在床前搁了,冬竹扶金氏坐下。

团圆儿听了这话,深觉刺心,只当金氏是来跟前得意的,便不肯吃亏,道:妾愚笨,竟没领会奶奶一片好意,如今还请奶奶快将对牌子拿回去,妾也好放心。

说到好意两字时,竟是有些咬牙切齿,金氏只做听不懂,笑道:这匹宫缎是你舅奶奶送我的,我瞧着颜色鲜亮,倒是合你穿,就给你拿了来,你如今是双身子的人,该好好保重才是。

团圆儿强笑道:这该不该的,妾也不太懂。

如今只想着好好儿生下这个孩子来,日后终身也有靠。

别的,妾也不敢想。

金氏听了这话,握着罗帕的手倒是紧了一紧,心口便像叫人刺了一针,她自小产伤了身子,这十年来也算鹣鲽情深,却总是怀不上,早成心病,如今听团圆儿正戳中她的痛处,不觉即恨且怒,欲待发言教训,碍着团圆儿有了身子,伤了胎儿在苏员外跟前没法子交代,只是究竟忍不下这口气。

团圆儿原不知道金氏小产过,见自己一番话说得金氏脸色瞬间变更,正在得意,却听金氏开口道:丁姨娘果然明理,我便放心了。

只要你好好生下孩子,便是为我立下了大功,我和员外都会念着你的好处,不会亏待了你。

说了便起身,冬竹忙来扶了,又叫夏荷接了对牌盒子。

团圆儿听金氏话中意思,分明把孩子归在了她的名下,不然如何来她念着我的好处这话,见金氏出去也不送也不言语,只是暗恨:自己不会生,还来抢我的孩儿,凭他是男是女,若想从我身边夺了去,除非我死。

却说金氏正要出去,冬竹却喝道:柜子后什么人?奶奶来了也不知道过来磕头,可是奶奶不在家这些日子,把你们放纵得一些规矩也没有了,再不出来,就要请管家了!原是冬竹也知道团圆儿接了王氏来,并没有听见送出去的话,想必还在屋子里,是以才进屋前就四下留意。

偏王氏藏得也不周密,露了一角裙子,故而冬竹只做不知,故意发难。

团圆儿听了这话,也唬了一跳,自知瞒着金氏将自己娘借来,她若是借机发难,倒是躲不过去,忙道:冬竹姑娘许是看错了,我屋子里统共这些人,哪还有人呢。

素梅也道:冬竹姑娘,你仔细大呼小叫的惊了姨娘的胎。

冬竹也不理她,只向金氏道:奶奶,咱们院子大,丁姨娘这里人手又少,也保不齐混进什么人来。

叫他偷些儿东西出去也就罢了,惊了姨娘的胎可是大事。

婢子去叫了人来搜一搜罢。

金氏点头道:你果然周到,就依你。

团圆儿听了这话,便知道金氏同冬竹一唱一和的,故意拿她短儿,偏这短倒也确实,只得忍气道:回奶奶话,是妾不懂事。

因妾怀着身子,便也想着我娘当日也是一般的辛苦,故而格外想她,偏奶奶不在家,妾斗胆接了来,陪妾说说话儿。

金氏只淡淡笑道:倒是一片孝心。

我确是不在家,你不曾回我,原也怪不得你,只怎么我来了,她倒躲在柜子后头,知道的说你娘胆小,不知道的,还当我怎么强横呢。

团圆儿只得道:娘,出来罢。

王氏方磨磨蹭蹭出来,走在金氏跟前道:大奶奶纳福。

金氏复又坐下,笑道:大娘好,有日子没见,快请坐。

王氏听了这话,又瞧着金氏脸色和气,便也不客气,就在团圆儿床边坐了。

金氏复道:王大娘可别怨我的丫头方才咋呼,实是她也是小心,怕出事儿。

说了又转头责怪冬竹:我出门了不知道,你在家竟也不知道,方才还咋咋呼呼的,亏得王大娘是自家人,不然可是要说你没规矩了。

冬竹忙呼冤枉:奶奶,婢子冤枉。

婢子实是不知情。

婢子若知道了,昨儿奶奶回府,婢子就回了奶奶了。

金氏低头想了想,方笑道:也是,你也不是这等粗心之人,只是你不知情没说也就罢了,偏你们员外竟也没提。

她话音未落,身后的夏荷已道:奶奶,怕是员外也不知道罢。

原是团圆儿也自知接了王氏来不曾过明路,便一直不敢声张,是以除了她屋子里的人,便只有苏员外知道了,连冬竹也是听郑妈妈说的,苏员外同金氏小别重逢,自是述离情要紧,便把这事给忘了。

却说团圆儿听了这话,忙从床上爬了下来,跪在金氏跟前道:奶奶,妾该死。

金氏听了这话,便把笑容敛了,道:你连员外也不曾回过?王氏见女儿跪下了,不由心疼,忙插口道:大奶奶,员外后来也见过的,他也不曾说什么。

金氏便点头道:既是后来见过,那便是不曾回了。

丁姨娘,你也太不懂事。

即嫁为人妇,理该以夫为天,凡事不可自作主张,这些道理你究竟是不知道还是忘性太大?团圆儿同王氏听着金氏的话,虽不曾疾言厉色,说出的话却是刀子一般,把团圆儿连带王氏一同骂了在内,心中叫苦,偏奶奶问话,姨娘没有不答的理,团圆儿只得哭道:妾知错,妾日后不敢了。

金氏又道:你且起来说话。

团圆儿道:妾不敢。

金氏瞅一眼冬竹,冬竹明白,过去扶起了团圆儿。

金氏方道:我也不是那等嫉妒不容人的,只是你眼中没有我也就罢了,怎么也员外也没有了?可见得都是我平日太躲懒了,不曾提点着你些,我也有不是。

如今你事即已做了出来,我若是不罚你,叫底下人知道了,显见得我们家没规矩了,我又如何再去管别人?团圆儿听到这里,急得挣开了冬竹的手,又跪在了地上,哭道:奶奶,妾再不敢了,求奶奶瞧在妾有身子的份上,奶奶,这孩子生出来,也是喊你一声母亲的,求奶奶保全。

王氏也急了,顾不得老脸,一般的跪了下来求金氏。

金氏愈发沉了脸道:我几时要为难你腹中的孩子?说什么保全?可是满嘴混话!团圆儿听了,虽知道是金氏故意挑短儿,也只得哭道:妾糊涂混账,奶奶,求你饶了妾这一遭儿,待妾生育以后,必定在奶奶跟前晨昏伺候,以尽孝心。

说了,心中委屈不已,伏在地上痛哭。

冬竹便过来道:奶奶,姨娘到底还年轻,虽是不懂规矩,如今在咱们家了,来日方长,慢慢教导也就是了,这会子就饶了她罢,地上凉。

她虽是求情的话,字字句句却是指着王氏不曾教导好孩子,王氏又如何听不懂,心上怨毒,口中却不敢说话,只是陪着团圆儿掉泪。

金氏方道:你说的也有理。

罢了,你起来罢。

日后仔细着些,若是有不知道规矩的地方,请问郑妈妈也就是了。

王大娘即来了,就吃过晚饭再好好送回去罢。

说了立起身,冬竹忙过来扶她,夏荷拿了对牌,一行人扬长而去。

王氏见人走了,方敢过来扶起团圆儿,团圆儿又气又恨,一腔委屈无可发泄,只好掐着王氏哭道:娘,你哄我。

在家时,你说这家的奶奶是个菩萨性子,你瞧瞧有这样的菩萨吗?分明是个恶鬼!说了,拿着王氏的衣襟拭泪,又道:还说什么员外温柔解意,他眼里只有他的大奶奶,哪里有我。

王氏怕她再动了胎气,只能好言相劝,素梅春杏等人也过来劝说,团圆儿哭一会子,正擦泪,一扫眼不见铃儿便骂道:铃儿那个死不要脸的小蹄子呢?莫不是攀高枝去了?把她给我找回来,她是我家买的,是杀是卖也都得由着我!众人忙又劝慰。

金氏一行人走了出去,正撞上躲一边儿的铃儿,原是铃儿到厨房里去给团圆儿煎药去了,正好回来。

金氏眼角一扫,只见铃儿面容不同从前,就站了脚,仔细瞅了眼。

铃儿见金氏瞧她,慌得把身子转过去,就要避开,夏荷便道:你没瞧见奶奶吗?如何还在那边站着,一点子规矩也没有,就是你们姨娘不教导你,素梅春杏也不知道说说。

冬竹道:姨娘房前,你少说几句罢,铃儿还小呢。

说了,便招手叫铃儿过来。

铃儿即怕不过去金氏跟前的大丫鬟们生气,又怕过去了回头团圆儿找她不是,故此两难,脚下步子慢慢挪着,只盼望里头有人叫她做事,好脱身。

金氏看她那样儿,便知道她怕团圆儿,便道:由她去罢。

铃儿听言,如逢大赦,忙忙退在一边,直低了头,待金氏等人过去了,方敢抬头。

原是她叫团圆儿刺了几簪之后,也没好好医治,,原本眉目清秀的一个女孩子,脸上留了几个疤,竟是破相了。

只是谁也不曾料到,这一桩事在日后终究惹出事来,团圆儿也算报应。

此刻且略过不提。

失宠 别母只说金氏扶着冬竹回房,就见门前等着回话的妈妈婆子站了七八个,这些人见了金氏,都过来见礼。

金氏便站定了,笑道:你们也太不像话了,一瞅着我不在就躲懒,你们员外都告诉了我,说你们欺着姨娘年轻,调三窝四的,不肯听话,姨娘都支使不动,你们员外都恼了。

就有人笑道:回奶奶话,,姨娘再年轻,好歹也是主人家,我们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欺着姨娘,实是姨娘的处分同奶奶在时不同,我们也没了主张,若是听了姨娘的,奶奶才是当家主母,又一贯的明断,断不会错的;若是不依着姨娘,她年纪轻面嫩,怕过不去呢,是以只好拖着。

金氏点头笑道:来去都是你们的理,你们也就欺着我好说话罢了。

说了进屋,就在厅上坐了,喝了几口茶,略歇一歇,便一一叫进来回话处分,那些妈妈婆子们各自领命去了,自是认真办差,事事井井有条,人人各司其职,再无人托赖躲懒。

这些事传到团圆儿那里,团圆儿方知道是丫鬟婆子们故意同自己过不去,即便不是金氏授意,多半也是为了讨她的好,更是添了一重气,只是说不出的苦。

只说晚间苏员外回房,金氏接了他,伺候着员外换了家常衣服,又洗了手净面,坐下喝茶时,金氏方过来,笑道:相公,妾有一事要回。

苏员外忙搁下茶盏拉住金氏道:奶奶坐下说话。

说了,扶金氏在一旁坐了。

金氏便道:妾今儿去了丁姨娘那里,原是妾想着要开春了,姨娘也需添几件新衣裳,份例上有定额,妾不敢私加。

偏巧这回妾回门,妾的嫂子送了几匹贡缎给妾,妾分一匹给她,这是妾的私情,便同份例无涉,二则顺便也将对牌子拿回来,妾烦了她那些日子,也怪不好意思的。

苏员外便笑道:我早说你是个少见的贤良人。

只是她是个糊涂的,搞得一团糟,倒白辜负了你的好意。

金氏便道:这倒没什么,谁还能一下子就会呢。

只是妾在那里撞见了王大娘。

说了,金氏顿一顿,却见苏员外微微皱眉。

金氏见了这样,慢慢道:妾本以为是员外接了来的,哪知她们自己说了未曾回过员外,原是丁姨娘自作主张,人接了来,员外才知道的。

妾便恼了。

妾原不在家,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何也连员外也不回?这也太没了规矩,岂有不知出嫁从夫的道理,如何就能这样目无夫婿,自专自断。

她虽有身孕,也不好这么纵着,故此妾便教训了几句,丁姨娘已知错了,妾也就罢了。

只是员外你如何就不告诉妾一声。

苏员外听了,便笑道:你我小别重逢,我哪里还记得这等闲事。

说了握着金氏的手道:家事原该你处置。

她即失了规矩,你教训便是,无需告诉我。

金氏方笑。

说话间丫鬟们已摆了饭,过来请二人过去用饭不提。

却说团圆儿那里,本盼着苏员外过来好诉说委屈的,只不料一直不见人影,团圆儿有些耐不住,就叫素梅去请,只说姨娘头疼,请员外来,信传到了苏员外跟前的亲信小厮宝泉面前,宝泉最是个伶俐的,知道苏员外同奶奶小别重逢,自然格外情浓些,外加苏员外正因丁姨娘糊涂,不大待见她,故此也就不拿丁姨娘一回事,听说只是头疼,就不当一回事,只说员外忙,等员外忙完再回,说话时连眼皮子也不抬。

素梅听了也无可奈何,回来照样儿回了团圆儿,团圆儿听了这话,气得仰倒,咬牙骂宝泉狗仗人势,狗胆包天,究竟无可奈何。

实则吃过晚饭,郑妈妈便来催王氏,只说再不出去角门要锁了,团圆儿拉着王氏的手,扑簌簌掉泪,王氏想起丫鬟婆子们的嘴脸,方知道这一家子说是苏员外做主,实则都要瞧着金氏脸色,金氏若是掉一下脸子,就是员外也得卖几分面子,偏金氏又不待见团圆儿,不由也后悔将团圆儿送了进来做妾,哭道:我儿,你一个人在这里受苦叫我怎么放心。

郑妈妈便道:王大娘,姨娘如今是双身子的人,怎么经得起你这般胡说八道?姨娘在这里,少了吃还是少了穿,还是无人伺候?如何叫受苦?你老也是有年纪的人,怎么这么不明事理。

王大娘叫她抢白得无言可答,只得去收拾了包袱,忍气出去,团圆儿虽然舍不得,也只得眼泪汪汪瞧着,母女俩挥泪而别。

素梅见了,也就过来劝解了会子,团圆儿含悲忍泪睡下不提。

自此之后团圆儿不免有些心灰,又兼连着动了两回胎气,再也强不起来,倒是躺着的时候比坐着的时候多,每日只不过叫素梅春杏扶了在窗口略站一站。

苏员外倒是来常过来瞧瞧,说的无非就是叫她好好保养胎胞,不许任性使气等语,虽也说说私情体贴话,再不比往常体贴,团圆儿有时受不住,又是撒娇又是撒痴,苏员外便也留下来吃饭,却总是呆不长。

团圆儿到了这时身子日渐沉重,也是无可奈何,不敢再闹,也只得咬牙忍受,只盼望着早些生育,一举得子,好出这口乌气。

到了四月十五日,黄历上说宜远行,金府便择了这个日子动身北上。

老孺人一辆车,康孺人带着兆祺坐一辆,余下的便是装细软的车子丫鬟家丁也挤了两辆车,一路浩荡就往码头上去,金氏同苏员外一早就在码头等了,待见金府上车到,苏员外先从轿中扶出金氏,同到老孺人车前跪下,老孺人见到金氏,也不免感伤,拉着她的手道:我儿,我这一去,我们母女还不知道见得着面见不着面,叫我如何放心得下。

说了老泪纵横。

金氏也哭:母亲,你说这样的话是剜女儿的心,女儿只求母亲长命百岁,平平安安。

说了抱着老孺人的腿痛哭几声,老孺人也抱着金氏的头哭。

想金氏自幼生母过世,还真亏得老孺人亲身抚养,宠爱有加,论情分,比之亲母女也不差什么,此时乍要分离,她二人自然伤心断肠。

苏员外忙来劝:奶奶,岳母就要远行,你这样哭,可是叫她老人家放心不下,今日送了岳母去舅老爷那边,他日你若是实在想了,我陪你上京也就是了。

说了又劝老孺人:岳母,你偌大年纪这般哭泣,伤了身子,如何了得。

这时康孺人也下了车,眼圈儿也红红的,手上牵着兆麒。

兆麒一见金氏同老孺人哭,不免也哭,只说要带姑母一起去,他的话反而逗得人都笑。

老孺人一边拭泪一边笑道:这孩子,你姑母在这有家呢,不能和我们一块儿走。

兆麒只是不肯,抱着金氏不撒手。

康孺人便道:你这样胡闹,到了京里,我告诉你爹爹,叫他打你。

兆祺听了放松了手,到底舍不得这个疼他的姑母,又要哭,金氏忙收了泪,叫跟来的冬竹取了两个包裹来,先拿了一个,第一个里头是几件小衣裳,金氏道:这是姑母给你做的衣裳,你瞧瞧喜欢不喜欢?你若是好好读书,快快长高,姑母再给你做,你喜欢什么花样儿姑母给你绣什么花样儿,你说好不好?兆麒到底是孩子,得了新衣裳欢喜都来不及,忙拿了去给康孺人瞧。

金氏又拿了一个包裹,一般亲手打开,里头是一件茄子紫满绣三色福寿字的大氅,金氏捧着双手举过头顶道:母亲,这是女儿赶着做的,赶得急了些,做的不好,您别嫌弃,京上风大,您将就着穿,也譬如女儿在您身边了,等女儿得闲了,再好好给您做一件。

老孺人忙接了过来,一手抱着大氅一手就去扶金氏,苏员外在旁看了,过来帮着将金氏扶起。

老孺人道:我儿,我知道你孝顺,只是你自己身子也不好,又有一家子事要操心,得闲自己多歇着,我的衣裳有你嫂子和针线上的人,你不要记挂。

金氏道:女儿别的上不能,也就这上面尽点孝心了。

老孺人听了,又是喜欢又是叹息。

却说她们母女惜别,管家早看着丫鬟家丁们将家什细软都搬上了官船,眼瞅着时间不早,就来请,一旁康孺人也来劝了好一回,母女俩才依依而别。

金氏含泪瞅着老孺人上了官船。

官船升帆起锚,慢慢驶离了码头,苏员外在旁苦劝了几回,金氏方收了眼泪,回身上轿回府。

这果然是她们母女最后一面,这是后话,先表过不提。

却说时光易逝,转眼已是八月,已然入秋,眼瞅着团圆儿产期临近,金氏就命管家苏贵的娘子秦娘子在外头找奶妈子,因时本县首富苏府要寻奶妈子,故而愿意来的妇人倒也不少。

虽是挑拣颇严,必要寻年纪在二十五岁以下,那是年轻,血气旺,奶水也好些,;又须面容端正的,只为有传说是吃奶便要像三分,若是寻了容貌丑陋的,孩子吃了她的奶,容貌随了她就糟糕了,纵是这样不几日依旧找到了七八个才产育的妇人,一起领了来金氏瞧。

这些妇人形容不一,高矮各异,金氏慢慢的一一看了,细细问去,就有才生育了的,也有家中有了两三个孩儿的,这回子又生了的。

问她们话,也有言语平和的,也有言语伶俐的。

金氏便指着其中的三四个笑道:这几个妈妈我瞧着个个都挺好。

若是我生的,我便做主了,只是是丁姨娘那边要,也给她过过眼罢,她瞧着哪个好就是哪个。

说了便着秦娘子将人带了去给团圆儿亲自挑选。

择媪 夫妇只说团圆儿如今产期临近已然卧床,因听着金氏叫人出去挑奶妈子的信,不由就有些担忧,只怕又叫金氏插个心腹来,借着替她奶孩子,悄没声就把孩子抱了去,到时她哭也没处哭去。

她也曾乘着苏员外来瞧她的时候,求着要自己选,苏员外却道:这事你不用管,只要好好把孩子生下来,无论男女都是你的功劳。

只是不肯答应,自此团圆儿也是忧心忡忡,忽然听得金氏说,由得她自择,一时倒也不敢相信,要素梅再说了次,方信了,忙让春杏扶她坐起来,便命人将寻来的妇人一个个带来她瞧。

第一个进来的妇人今年十九岁,已是生育过两次了,论容貌倒也齐整,谈吐爽利,只是团圆儿越瞧她容貌越似一个人,便悄悄问素梅:你瞧她像一个人呢。

素梅也留意瞧了,道:论神态举止倒有些像大奶奶房里的夏荷,只是人有相似,也做不到准。

团圆儿依旧疑心她是夏荷的姊妹,便不肯要。

又叫了第二个进来,这一个个子略矮,肌肤也甚不白,虽是笑语晏晏的,团圆儿也不肯要,这四个妈妈瞧了下来,竟是各有各的长处,也各有各的短处,团圆儿心上只是不称心,本意是都打发了回去再找的,照着苏府的富有,还怕寻不出好的来?秦娘子冷眼在外头瞧了,便过来道:姨娘也太挑剔了,这些妈妈都是我们奶奶亲选的,她是何等能干的一个人,挑的人哪会有错?她把人送了来,叫姨娘过眼,那是我们奶奶宽厚,当姨娘个正经人看,她若是自己择定一个人就送了来,姨娘你还能怎么着?老奴劝姨娘一句,凡事也该有些分寸,你敬人人才敬你。

团圆儿听了,脸也气得红了,一时也没什么话回她,只能道:即是给我挑人,我不喜欢那同不给我挑有什么分别。

说了,自觉委屈,深感金氏这人外存宽厚,内藏奸诈。

别的不说,只说上回子接了娘来一样,被金氏借机发作了一顿,后来自己也曾向员外哭诉,员外却帮着她说自己没规矩,她都在这里插了耳报神了,又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把娘接了来,不过是趁机下手罢了。

这会子也是,她若是自择了,还能说她一句专断,如今她选了这些要么是她心腹的亲戚,要么不是矮就是言语迟钝的人送来,自己若是真把人回了,她又能在员外面前告上一状。

想到这里,说不得把气忍了,勉强笑道:郑妈妈,我年轻不懂事,你老瞧着哪个好,我们就留哪个。

秦娘子哪里肯挑这个担,垂着眼道:老奴也不懂这些,姨娘瞧着哪个顺眼就哪个罢。

早些选定了,姨娘也该好好休养休养。

说了依旧站在一边。

素梅见了秦娘子这样,心里也有气,偏这秦娘子是服侍过老奶奶的,如今又是大管家的娘子,比她们这些丫鬟都有体面,她驳回姨娘的话,员外知道了也没什么,自己却是不能同她顶嘴,只能忍气,又想一想,出去叫了陈妈妈进来,一个个指给她看了,悄悄问她:陈妈妈,你也是有年纪的,你瞧着哪个好些?陈妈妈一个个瞧过了,指着那个眉眼略似夏荷的道:我瞧着这个好些,瞧她胸那么高,奶水必然是足的,且年纪又轻。

素梅道:可是,妈妈你瞧她的眉眼。

陈妈妈笑道:素梅姑娘,你糊涂了。

夏荷是我们家生的,你几时听过她有姊妹的?素梅听了这话,方笑:可是我糊涂了。

说了,走到团圆儿床前,在她耳边说了,团圆儿听了,便叫了那个妇人又进来,方笑问:方才忘了问,你姓什么?那妇人道:回姨娘的话,小妇人夫家姓朱。

团圆儿听了这个,心上倒欢喜起来,笑道:这倒巧了,我祖母也姓朱呢,若真论起来,许是我们还能论着亲呢。

你到我这里来做,家里孩子可舍得下吗?她这一番话,不独秦娘子撇了嘴,便是素梅也悄悄皱了眉头,论理她是姨娘,是主人家,哪有同奶妈子攀亲沾故的,未免失了身份。

朱娘子倒是个谨慎的,并不敢接口,只道:小妇人家贫,相公又病着,小妇人若是不出来找些活计,一家子都活不下去,便是舍不得也只好舍得。

团圆儿听了,便叫素梅取二两银子来赏她,道:这些银子是我赏你的,你托了人带家去,日后只消你好好照应我的儿子,我依旧赏你。

秦娘子听到这里,便道:姨娘既是选定了人,余下的老奴就带走回奶奶了。

说了就带齐了其余三人出去,道仅是处复命,自然不免把团圆儿起先如何挑剔,自己如何驳回的话又说了回,金氏便笑道:有劳你走这一趟了。

说了,就赏了落选的那些妇人每人五百钱,吩咐秦娘子依旧送出去。

秋月见秦娘子走了,方道: 奶奶,何苦叫她自择呢,白给她脸,你瞧瞧轻狂得那样,若不是秦妈妈在,只怕真把人给退回来了,奶奶脸上也没有光辉。

金氏叹息道:我何尝不知道呢,丁姨娘那个脾气,若是不叫她自择,她必要同你们员外哭诉,你们员外天天在外头忙着铺子上的事,我何苦再拿这样的事去烦他,让她自择又能怎么样。

冬竹上来笑道:这回子秦妈妈可是好心反做歹意了,就该让那边将人退回来才是,我们再把人都遣散了,再慢慢寻去,若是那边的孩子等不及要出来,没奶妈子也是丁姨娘该愁的。

金氏听了,便指着她笑骂:你个小蹄子,越来越坏了。

我这里快不敢留你了。

冬竹便笑道:奶奶就是赶婢子,婢子也是不走的。

说了又道:照着规矩,丁姨娘家也该送催生的礼来,都快临盆了,还是瞧不见,难不成这个也要我们自备不成。

奶奶瞧怎么办?这原是旧俗,女子产育,母家必要备礼送至夫家:计有银盆上覆以锦缎,若是家中支持不得,也有用彩盆彩纸的;十双红漆木筷子;彩画鸭蛋一百二十枚;活羊一只;生枣﹑果各若干;并孩儿绣绷彩衣若干件,送来男家时,须有一管笙一路吹了来,是为催生。

金氏道:还没送来吗?我这几日身上懒,竟没留心到。

我们倒也不好到她家去催的。

夏荷冷笑道:婢子猜着必是她们觉着若是备少了,怕我们这里笑话,若是备整齐了,又舍不得那些钱,横竖看奶奶厚道,凡事不大肯计较罢了。

金氏道:罢了,我也不太知道这里的规矩,你回头问问有年纪的妈妈,若是我们家可以备着的就备了吧,若是这里不能,也只得罢了。

说了,就说身上懒,要去歪一会子。

冬竹夏荷忙过来,扶了金氏到卧房,因只是歪一歪,只除了外头一件大衣裳,卸了朱钗,也不上床,只在美人榻上躺了,冬竹取过锦被来,轻手轻脚给金氏盖了,金氏合眼安睡。

冬竹搬了个小脚踏,取了针线,就在金氏脚跟下坐了,低头做针线活。

却说她这里正做活计,就听得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瞧,却是苏员外。

冬竹要叫金氏,苏员外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挥手叫她出去,自己在金氏身侧坐了,却见金氏半卧在美人榻上,玉山倾倒,云护香封,十分动人,不忍叫醒,自己细细赏鉴,只觉金氏这些日子来倒比从前更美貌些。

却说苏员外正看,金氏略翻个身,身上被子滑了下去,苏员外就替她盖被子,自幼都是别人伺候她,没有他伺候过别人的,手脚不免重些,就将金氏惊醒了。

金氏睁眼瞧见是苏员外,忙要坐起来,笑道:妾睡迷了,不知道相公回来了。

说了又埋怨冬竹等人不叫她,苏员外便笑道:是我不叫她们喊你的,慢些起来,仔细头晕,秋月说你这些日子身上不爽利,怎么不请胡大夫来瞧瞧?金氏微微红了脸,笑道:哪至于就要请大夫了。

说了瞅瞅天色道:相公今儿回来的倒早,去丁姨娘那瞧过没有,她快生了,你也该宽慰宽慰她。

苏员外道:我懒怠去,每回去她不是说身上不好就是拿着孩子说话,十分罗嗦。

金氏听了,竟不知道什么滋味,想一想,笑道:妾也几日没去瞧她了,一来妾这几日头老晕沉沉的,二来,妾去瞧她,倒要她起身见我,对安养胎胞也不好,故此就搁下了,今儿倒不如员外陪着妾走一回。

苏员外还是不肯动,将半个身子赖在金氏腿上道:改一日罢,今儿就我们说说话。

金氏见他这样,也就罢了,又推了推苏员外道:你且让妾起来,我们这样儿叫丫鬟们瞧见了,怪难为情的。

苏员外便笑道:这有什么,我们夫妇之间还要避讳她们吗?说了,凑过来在金氏鬓边闻一闻,笑道:倒不如奶奶就这样靠着,等晚饭来了,我们叫丫头们搬个小机子来,我们就这样吃。

金氏听了,正要说话,就听得外头有人叫嚷:奶奶,奶奶,不好了!早产 伤怀却说金氏同苏员外正说话,就听得外面叫嚷,又听秋月喝道:站着,什么事就这样急赤慌忙大呼小叫的,奶奶在歇息呢。

屋内金氏推苏员外走开,道:妾听着声音倒像是丁姨娘房中的素梅呢,相公快去瞧瞧什么事。

苏员外答应了,就走到外头去,金氏下了床,又叫进夏荷冬竹来穿衣,一时穿毕了,金氏扶着冬竹走到外头,苏员外已然不在了,秋月上来道:奶奶,素梅那丫头过来说,姨娘下头见红了,肚子又痛得厉害,怕是要早产了。

员外一听就过去了,说让奶奶快找稳婆来。

金氏听了便叫冬竹取知会管家苏贵,快把前些日子相好的稳婆找来,自己扶了夏荷秋月便也赶到团圆儿处。

还没走到屋子前,就听得里头传来团圆儿的叫声,一声声喊痛,又叫娘,又喊员外,金氏脸色就有些发白,道:怎么就叫成这样。

脚下不停到了房前,就见苏员外正在外头打转,见了金氏,忙过来拉着金氏手道:奶奶,稳婆可去叫了?金氏拍一拍苏员外的手道:相公别急,前些日子妾已叫苏贵去找好了,连银子都给下了,只没料到丁姨娘竟提前了好几日,如今已套了车就接了。

苏员外方道:你办事果然是妥帖的,这我就放心了,只是怎么叫成这样。

郑妈妈也守在房外,听得苏员外这样问,便笑道:回员外话,女人生孩子都这样的,没什么稀奇的,叫得惨的还有呢。

金氏也道:相公放心,我们苏家素来行善积德,老天爷必保佑的。

又叫搬了椅子,请苏员外坐,道:怕是要等一会子呢,相公在外累了一天,先坐下歇歇。

苏员外便了,一回头见金氏还站着,便道:你也坐。

金氏方坐。

一会子就见苏贵带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匆匆进来,到了苏员外同金氏跟前,道:奶奶,稳婆接来了。

金氏问:是上回子说得的那个?苏贵道:是她。

金氏笑道:这位妈妈,你好生伺候了里面的姨娘,若是母子平安,我们自然重谢。

说了便命人快送进去。

才进去一会子,就见春杏跑出来说是去要热水,又见素梅出来,说是稳婆说了,要碗子参汤给姨娘吊神,金氏忙叫去熬。

这时天已擦黑,郑妈妈正出来叫人打水,见金氏同员外还在,就过来请道:员外奶奶请先回去歇着,这里有老奴在。

便是丁姨娘这会子就生了下来,员外同奶奶也不能进去瞧她,女子生产的血房不吉利,员外奶奶是贵人,会冲着的,再则,也没有员外奶奶在外头等的理,没的折姨娘的寿。

苏员外听了这话,深觉有理,金氏又叫夏荷留下等信,自己扶着秋月的肩同苏员外一共回去。

又说团圆儿那里,自午后就开始腹痛,起先倒还能忍,及至见红,肚子痛得越来越厉害,一阵紧似一阵,因算着日子还有半个来月,她便以为又动了胎气,十分慌张,素梅同春杏都还是女孩子,一样不懂,都吓得慌了,忙出来找人,还是郑妈妈罗妈妈这些人经过事,听得这样,顾不得规矩,到了团圆儿床前,用手去摸她肚子,郑妈妈便道:像是要生了。

快回奶奶去。

说了又安慰团圆儿 :姨娘别怕,奶奶那边早找好了稳婆,随时就能接了来。

说了就叫~~春杏铃儿过来,将床上其余的被子撤了,又在团圆儿身下垫了一床旧褥子,为的是一会子不要弄得一床血。

郑妈妈便叫陈妈妈去厨房里吩咐烧水,只说,若是稳婆赶不及,这里头有三个妈妈呢,好歹能撑一撑。

团圆儿只痛得死去活来,偶尔不痛时就问员外在哪里,痛时又喊亲娘,郑妈妈便道:姨娘忍着些,现时把力气用完了,一会子生不出孩子。

这里头正乱,稳婆就来了,先洗了手,又到团圆儿跟前摸了摸肚子,道:还有会子。

说了,就在一边坐了,自顾喝茶,及至天黑了下来,团圆儿已是没不痛的时候,早哭喊得声哽气咽,那稳婆方来到床前,在团圆儿身下摸了摸,道:姨娘用力。

团圆儿折腾了半日,哪还有力气,又叫了参汤来喝了,重吊起精神来,方有力气用力挣,又折腾了许久,眼见的天交子时,稳婆方把孩子接下来,却是个男孩儿,哭声轻微,稳婆就在那孩子屁股上用力打了几下,那孩子哭的声音方响亮了些。

团圆儿此时只余一口气,还挣扎着问男女,稳婆便道:恭喜,姨娘是个少爷。

说了将孩子身上血擦拭了,包裹好了,送到床边给团圆儿瞧了眼,又递在守在一边的素梅手上,自己收拾包袱去向金氏复命。

且说苏员外同金氏回去,到了房中,金氏便命摆饭,两人各怀心事,匆匆吃毕。

丫鬟们过来撤下残羹,送水洗手漱口,又奉上茶来,苏员外哪有心思喝茶,只道:奶奶,你说丁姨娘她生的是儿子还是女儿。

金氏捧着茶盏,慢慢笑道:自然是儿子。

苏员外道:我怎么觉着生的倒是个女儿呢。

金氏道:便是女儿也无妨,横竖丁姨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苏员外虽一颗心都挂在团圆儿那边,也觉得金氏淡淡的,便想起金氏也曾经怀过一胎,只是在母亲跟前日夜伺候,过于劳累,竟掉了,十分可惜。

这些年她虽从没流露出半丝伤心来,想必是把伤心藏在肚子里,此时见团圆儿产育,难免勾起伤心来,也难怪她,便笑道:那孩子以后是管你叫母亲的,你好生看待,和亲生的也没什么两样。

金氏听了这话,不知是喜是愁,勉强笑道:是。

妾自会好生照应。

又等一会子,眼见得天交二鼓,团圆儿那边依然没有信,苏员外不由又焦急起来,待要亲身去看,金氏却把他拦着道:相公去有什么用?你过去了,丫鬟婆子们还得分神服侍你,岂不是添乱呢。

你若实在不放心,妾去守着。

苏员外道:罢罢,我不去了,你也不要去,你去一般是要分神照应的你的,你身子又不牢靠。

金氏便叫秋月过来,吩咐她去守着,那边有什么信,即可来回。

自己过来亲生替苏员外宽了外衣。

好声好气劝苏员外上床安歇,苏员外半推半就上床躺了,金氏自己和衣睡在外侧,苏员外道:你怎么不宽衣,这样子睡也不安生。

金氏笑道:我哪里能睡,一会子丁姨娘要是生了,稳婆是要回我的,不过略歪一歪,你自睡你的。

苏员外便自睡。

金氏又哪里阖的上眼,心中百味掺杂,即酸且痛,酸的是团圆儿就要生下孩子,凭她如何糊涂,员外现在也淡了她,若是她一举得男,那又不同。

痛的是,自己在这苏家辛辛苦苦,费心操持了这十来年,虽人人赞她一声贤德宽厚,无子女傍身,怕就是苏氏的后身,,不由悄悄落下两滴泪。

自春梅出嫁之后,金氏跟前四个使唤的大丫鬟就缺了一个,冬竹因见篆儿说话聪明伶俐,便向金氏提了提,金氏素日也觉着这个篆儿聪明,知眼色的,竟是拔她顶了缺儿,因她小,贪睡,平日也不大要她值夜,今日团圆儿生产,金氏跟前出去了冬竹和秋月,夏荷便叫篆儿来守着,篆儿也是个极乖巧的,若是平日,这个时间早睡得熟了,今日强打精神,把双眼张老大得守着,此时见金氏悄悄落泪,忙过来递手巾,又道:奶奶别伤心,姨娘那是给奶奶生孩子呢,她就是再生一百个,也是管她叫姨娘,管奶奶叫母亲的。

她这劝虽不在点子上,胜在言语活泼伶俐,金氏也就略好了些,微微笑道:她哪里生得了一百个。

说了便坐正了身子问:现在什么时辰了?你冬竹姐姐秋月姐姐回来过没有?篆儿道:回奶奶的话,才过了子时,两个姐姐都没回来过,奶奶再睡会子,等姐姐们回来了,我再叫奶奶。

金氏再躺不住,就叫篆儿扶她起来走一走,略散淡散淡。

篆儿答应了,过来扶着金氏就在房前走动,才走了一会子,就叫冬竹急匆匆回来,见了金氏,脸上不知是喜是忧,金氏便道:可是生了?冬竹轻声道:奶奶,是个小少爷。

金氏原本担心,听了实信倒是不慌了,只道:稳婆怎么说?冬竹道:稳婆说,小少爷出来的早了些,身子骨怕是弱了些。

她们正说话,就见郑妈妈引着稳婆过来,一路到了金氏跟前,稳婆先道了万福。

金氏笑道:妈妈请起。

辛苦你了。

我们姨娘怎么样了?日后若是出了什么事情,我只找你说话。

稳婆笑道:奶奶放心,不是婆子夸口,这些年少说也接了上百个孩子,不独富阳县上的大户里的奶奶姨娘产育都是找的婆子,便是邻县也有来找婆子的,几时出过差儿。

金氏听了,便笑道:这样最好。

说了就命重谢,夏荷早备好了银子,见金氏说了赏,就递了过去,俞氏接在手上,略一掂量,顿时喜笑颜开道:婆子谢奶奶赏。

说了,跪下磕了个头,就跟着郑妈妈去了。

金氏又命冬竹去瞧着团圆儿那里要什么,只管给她。

再告诉团圆儿,员外奶奶都知道了,很喜欢,说她辛苦了,待得孩子三朝再去瞧她,叫她好生静养。

冬竹应了,自去办事。

金氏这才回房,心事倒放下了,也就宽了衣,也不上床,只在美人榻上略歇了会。

报喜 挑唆转眼天亮,金氏先起身梳洗,亲身去叫了苏员外起床,便把团圆儿生了儿子的事,说了给他知道。

苏员外正站着叫丫鬟们服侍穿衣,听了这个信儿,欢喜已极,道:快些快些,我要去给祖宗上香,多谢祖宗保佑,我苏家终于有后了。

金氏在旁道:妾已命人备齐了香烛纸马,都在家庙外搁着呢,员外一会子替妾也磕个头罢。

苏员外笑道:奶奶果然周到。

说了早饭也不吃,拿了帽子就往外头去。

金氏眼瞅着他出去了,悲从中来,她若不是昔年小产,如今只怕也早是儿女绕膝了,且她小产也是因为曲尽为媳之道,此刻见苏员外欢喜成这样,悲苦酸痛得说不出,自己回了卧室就在床上坐了,默默垂泪。

冬竹见了金氏这样,也不由感伤,过来劝道:如今已然这样了,奶奶且想开些。

那边虽然生的是儿子,到底还是管奶奶叫母亲的,奶奶只管要了来自己养着,都说是生娘不及养娘大,还怕他将来不孝顺奶奶吗?奶奶也不用太担忧了。

金氏拿着帕子拭泪,她心中所愁却是没法子说给冬竹知道,凭她再仔细贴心,也不过是个丫头罢了。

金氏拭了泪道:你差个人去丁姨娘家报个信罢,只说丁姨娘生了,丁姨娘同孩子都好,请王大娘三朝过来罢。

冬竹还要再说,金氏只道:你去罢,我没事呢。

还有许多事要料理呢。

说了,勉强挣扎起来,盘算着三日后洗儿要宴请的宾客,拿了纸一个个拟下来,又找了苏贵来商议菜单。

苏贵看了金氏拟下的菜单子,回道:奶奶,丁姨娘生的虽然是长子,说到底也是个庶子,倒不可太铺张了,一来叫别人看着我们家倒像是宠妾灭妻,难免叫人嚼了舌根去,奶奶脸上怕也不光辉;二来,怕也折了那孩子的福。

金氏道:我又何尝不知道这个理,只是你们员外欢喜得很,我也不好扫他的兴。

你就照这个办去。

苏贵见金氏意绝,也只得答应了。

且说苏员外得了儿子十分欢喜,在家庙里磕完头到了外面铺子里也逢人就夸耀,他苏家富有半城,自是人人奉承。

苏员外一得意更是又叫人开出米仓来,连施三日粥。

不说他这里如何夸耀,只说王氏那边得了苏府里送出来的信,王氏欢喜得连声叫亲娘,忙买了香烛要去庙里还愿,才走到街上,就听说苏府得了少爷,正施粥,不由得意起来。

路上又有认识她的街坊过来贺喜,一口一个老太太,老奶奶,说了许多吉利奉承话儿,直哄得王氏得意洋洋,几乎认不得路。

只说王氏进完香一路回来,为着炫耀,故意饶了道走,就听有人指点说:喏,这个就是苏府丁姨娘的娘,如今她女儿生了苏府的小少爷,那位大奶奶又是不能生育的,将来家财还怕不落到她们家去?可见得不一定要生儿子,只要生个美貌女儿就成了。

也有人附和道:我听说那个丁姨娘在她娘肚子里时,她娘梦见月亮掉进怀里,现今看来果然是吉兆啊。

只怕将来还有更大的福气在后头呢。

王氏一路听着,心上得意不已,这一路走来就到了保这门媒的崔氏门口,王氏不由记起崔娘子保媒时的那番话,如今团圆儿生下小少爷,前途自然光明,果然应了她的吉言,便把昔日争吵的情景忘得一干二净,过去拍门,笑道:崔娘子可在家吗?崔氏因前回给了王氏脸色,又在金氏跟前拨过火,如今听得团圆儿生下了儿子,倒有些臊,关了门不出来,偏听见王氏来敲门,仔细听她声音,倒是喜气洋洋的,便厚了面皮来开门,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丁家姐姐,呸呸,如今该叫大奶奶了。

你如今也是贵人了,竟肯光临我这贱地,快请进来。

说了,就让王氏进去,又叫女儿大姐儿:快去买二两好茶叶来招呼丁家大奶奶。

王氏笑道:崔娘子,我是来谢你的。

你果然保的好媒。

我家团圆儿生了个儿子,我那女婿欢喜得什么似的,叫连开三天粥场呢。

崔氏心道:倒是不怕羞,自己就封自己做岳母了,脸上却笑嘻嘻道:可不是,我也听了信了,我们团圆儿果然是个有福气的。

大奶奶,你享福的日子在后头呢。

王氏也笑道:当日我赌气要退亲,亏得妹子你拦着我,要不,今日哪有这样的喜事。

这话在王氏倒是无心之语,崔氏听了只觉刺耳,认作王氏是来讥讽她的,且本就心怀嫉恨,见王氏这样得意,心中一动,故意道:只是委屈我们团圆儿这样一个聪明伶俐的女孩子做了妾,凭她的美貌,就是给苏府做正房奶奶也不算我们高攀,更何况如今还生了儿子,谁的功劳能比得过她呢。

金大奶奶虽然是个慈善人,只可惜犯了七出。

说了故意顿住,去瞧王氏脸色。

王氏一听得崔氏夸金氏慈善,顿时想起前几个月团圆儿接她进府住几日,不过没禀告苏员外罢了,就叫金氏那个泼妇劈头劈脑训了一场,险些又动了胎气,不由恨从中来,骂道:那个泼妇,不过是外头装着贤良罢了,肚子里心肝都是黑的,只为她自己生不出,就想害我们团圆儿落胎。

说了便把金氏训团圆儿那事说了。

崔氏听了,她虽心胸狭隘又泼辣,因多在高门富户走动的,也又见识,知道无论妻妾,不禀告丈夫就将自己娘接了家去,就是不尊丈夫,金大奶奶教训得一点没错,口中却不这么说,只叹道:我也竟错看了她,只当她是个贤人呢。

现如今团圆儿产了小少爷下来,还不成她严重点肉中刺,只怕更要生事。

大奶奶,你说,团圆儿整日在她眼皮子底下,哪能一点子错也挑不出呢?说了,故意叹一声。

她这一番做作,便将王氏的兴头浇灭了。

王氏便也忧愁起来,不肯再坐,拎了篮子家去。

到得家中,就见何氏的父母也到了,见她回家,自是满面堆欢得说了许多奉承话儿,王氏此时听来更觉忧心,只愁金氏要作弄团圆儿来,她在外头也救不得她。

朱大娘见她脸上一回欢喜一回忧愁的,就将她拉在了一边问,王氏就把崔氏的话说了,道:娘,我想着崔娘子的话也不是没道理。

金氏那个毒妇是大奶奶要作弄起团圆儿来,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朱大娘道:那个崔氏是保媒拉纤的,自然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她的话怎么能听得?我瞧着金大奶奶倒像是挺和气的一个人。

王氏很不爱听,便道:我早知道你不爱团圆儿是个孙女,只喜欢你那两个孙子罢了,和你说也白说。

说了自己赌气回房,收拾给团圆儿孩子做的小衣裳小鞋子,原打算过两日送催生礼时送去的,如今团圆儿早产,便乘着洗三的时候送去。

她一见着小孩子的衣裳,忽然就想到了,拍了手道:我可是糊涂极了,现成的把柄在我们手上了,金氏那个毒妇可是没生养的,也就是无子了,按着七出也能休了她,瞧她还怎么得意。

说了,自为得了主意,十分欢喜,收拾完了东西,巴巴的等着洗三那日好教给团圆儿,乘着现在员外喜欢,撒撒娇,还怕不成吗?转眼三日已过,就到了苏府给小儿洗三的日子,大郎一家早早贴出红纸,只说东主有喜,歇业一日,朱大娘,大郎夫妇,丁丰夫妇并小儿子丁富,雇了一辆车就往苏府去,远远就瞧见苏府朱红大门开着,张灯结彩,宾客往来十分热闹,王氏便要走正门,朱大娘道:媳妇,你安静些,我们是姨娘的亲戚,走不得正门,再说了哪有女眷走正门的。

王氏听了虽不服气,也只得忍了,车子到了西角门停下,大郎先下车,回身又去扶朱大娘,丁丰见父亲在扶奶奶,便想去扶王氏,何氏骂道:你个呆子,愣着做什么,还不来扶我!婆婆那里丁富就扶不得吗?王氏素来不喜欢这个媳妇,听了这些话火起,回身要骂,大郎道:你安静些,在这里吵嘴,是要给团圆儿丢人吗?王氏方罢了,心中不解气,狠狠剜了何氏一眼,何氏只做看不见,扶着丁丁丰的手下了车。

却说管家苏贵早派了叫苏欢的家人在西角门外守着,看着大郎他们车子到了,一面使人进去回禀,一面过来接,笑道:可是,丁大爷一家子?快随小人来,姨娘那边侯着呢。

王氏忙问:我女儿身子怎么样?我外孙子可乖不乖,吃谁的奶?朱大娘去拉她衣襟,叫她一甩手拍掉了。

苏欢听了王氏的话,脸上倒有些僵,哪有姨娘的娘管小少爷称外孙子的?呆了呆才道:大娘放心,姨娘身子好的很,小少爷如今也有奶妈子照应。

王氏听了,故意问道:你们奶奶可好?苏欢道:我们奶奶身子也好,谢大娘记挂。

王氏本意是问团圆儿生了儿子,金氏可生气不生气,究竟不好问得直白的,她含混一句话,苏欢便也揣着明白装糊涂,说话间一行人就到了二门,交在一姓宋的妈妈手上。

那宋妈妈又引着大郎一家子往里走,王氏同朱大娘来过两回,倒也不怎么在意,丁氏父子同何氏却是头一遭儿来,一路上只是看个不够。

一路就到了金氏住的正房前,因不见门前有丫鬟在,宋妈妈就敲了云板,过了一会子,湘竹帘子一挑,出来个十三四的小丫头子,尚未留头,只垂着双鬟,笑问:宋妈妈什么事?宋妈妈便笑道:篆儿姑娘好,烦你回一声,丁姨娘的爹娘都来了,求见奶奶。

篆儿听说,就敛了笑容,一双秀眼上上下下打量了大郎一家子一回,方道:原来是丁姨娘家里的人来了,你们请等一等,我这就去回奶奶。

入府 见女王氏听了篆儿的话,却是撇了撇嘴,心道:如今还在我们跟前充夫人娘子,保不齐明儿就得卷了包袱会娘家去。

脸上神色就有些不恭敬,笑不笑怒不怒的。

何氏在她身侧轻声同朱大娘道:我如今算是见识了什么叫有钱,瞧瞧这些丫鬟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都只有比我们好的。

王氏听了就哼一声。

且说篆儿到里头回了金氏,一会子就走了出来,道:奶奶说怠慢了,快请进。

说了挑起帘子,王氏也不答话,打头走了进去,就见金氏在厅上右侧的主位坐了,头上乌云高挽,簪一支石榴石金步摇,斜插着双凤金镶玉胜华,身上穿件淡粉绣彩蝶罗夹衫,系着一条水红百折罗裙,腰间双丝绦,系着比目鱼玉衡,玉容粉腻,双黛凝翠,秋水带情,樱唇含丹,体格丰艳,格外动人。

王氏因想着团圆儿生了儿子,金氏还指不定怎么恼恨了,就有意要瞧她的脸色,此时见她含笑微微的模样,自己倒有些灰心丧气。

朱大娘上前道:大奶奶万福。

说了要拜下去,金氏忙命人搀住,笑道:朱大娘好,你是有年纪的人,对我行这样的礼,我不敢当。

说了便命看座。

朱大娘又一一将儿子,孙子,孙媳给金氏引见了,大郎不过在金氏跟前做了个揖,丁丰兄弟同何氏都给金氏磕了头。

金氏细瞧何氏,见她虽一般是小户之女,倒也娟秀可人,举止间颇为爽利,竟没半分扭捏之态,不由喜欢了两三分,便向朱大娘笑道:令孙大喜,我竟不知道,失了礼数,大娘勿怪。

说了就命冬竹取了一对儿金镶玉的镯儿来,交给丁丰夫妇,笑道:别嫌简薄。

朱大娘忙道:奶奶,礼重了。

王氏因厌弃何氏,见金氏赏她心上就不爽,又因不见苏员外,便问:奶奶,怎么不见员外?金氏见问,便笑道:员外在外头有生意往来上的人情要料理,哪顾得到里边。

说了,便向篆儿道:你引着大娘她们去丁姨娘那里且坐一坐,一会子开席了,你再领她们到偏厅坐了。

篆儿答应,过来就请大郎一家,王氏起先听着去见女儿外孙子倒也喜欢,就跟着出了门,过了片刻才想起金氏后头半句来,忙问:姑娘,一会子是先开席还是先洗三?篆儿笑道:一早就洗过了,员外在留云禅寺请高僧批的时辰,大娘来的迟了,如今只等开席了。

王氏听了心上十分不悦,只想着哪有老娘外公不到就洗三的礼,必是金氏那个妒妇做的鬼,怨不得方才喜气洋洋的模样,她心中就把金氏骂了个臭头。

只是究竟不敢说出口来。

说话间就到了团圆儿房前,王氏不待篆儿出声,几步冲上去,自己撩了帘子就往里头走,口中叫道:团圆儿,我的乖儿,娘来瞧你了。

却说团圆儿因早产,身子孱弱,懒在床上动不了身,这些日子床前也只有素梅春杏铃儿伺候,苏员外却是人影也无,团圆儿不免要问,郑妈妈就进来回道:姨娘请安心保养,生产的血房,男人三日不能入内,姨娘这个也不知道吗?团圆儿是才产育的人,身子虚弱,人就易感,听了郑妈妈这几句不冷不热的话之后,格外伤心,又瞧着初生的儿子又黑又小,不免失望,自己悄悄的落了几滴泪。

好容易等到洗三这日,苏员外才同金氏一同来了。

奶妈子朱娘子就将孩子抱出来,依着规矩洗了,又叫孩子尝过哭辣酸咸甜五种滋味,因孩子出生起到洗三这日都不叫吃奶,只给喝点水,故此那孩子饿得狠了,筷子醮着各种滋味的水过来,一概吮得香甜。

金氏在旁看了,掩着唇笑道:可是饿了,连苦也不怕,快叫奶妈子抱出去喂他罢。

说看又向着苏员外道:相公,这孩子还没乳名儿呢,请相公起一个罢。

苏员外向金氏笑道:你是孩子的母亲,乳名儿你起也使得。

我知道你学问上比我好。

团圆儿本笑盈盈看着,听到苏员外这句时,颜色变更,素手儿抓着床上的褥子,抖着唇道:员外,妾起了个名字。

苏员外听了,转头看了眼团圆儿,但见她花容憔悴,脸色蜡黄,心上就有几分怜悯,又因孩子到底是她肚子里出来的,便道:你说来听听。

团圆儿道:着孩子身子弱呢,妾只想着让他平平安安长大,不如就叫平安。

苏员外皱一皱眉,金氏忙按一按他的手道:这名字很好呢。

又吉利又好叫,就叫这个。

说了又道:相公,外头来贺喜的人怕是来的多了,只苏贵支应着也不成体统,你快些去瞧瞧。

说了,就推苏员外出去。

苏员外同金氏一块儿出来,就怪金氏:这名儿倒像是小厮的,你还说好。

金氏笑道:乳名罢了,又不是真名儿。

意思倒是真不错的,依着我们家,便是没出息又怎样,还怕没他的福享?只要平平安安就是好的。

苏员外听了这话,方道:奶奶,你这样忠厚,谁要再在我跟前说你半句不是,我绝不容他。

金氏听了,眼圈儿微微一红,道:有相公这话,妾也知足了。

团圆儿却不知苏员外同金氏的说话,因见苏员外答应了她给孩子起的乳名儿,心上欢喜,待平安吃毕奶,就叫朱娘子将平安抱过来,放在自己身边,仔细瞧着孩子眉眼,心上喜一阵又愁一阵,正看得忘了时候,就听得王氏的声音,抬起头一瞧,王氏眉开眼笑的跑了来,忙道:娘,轻声些儿,平安睡了呢。

王氏便放轻了步子走到团圆儿床前坐了,低头瞧孩子,不由道:怎么黑瘦成这样,着苏府还说有钱,怎么都不给你吃些好的。

我生你们兄妹三人时,没什么吃没什么吃,可你瞧瞧,你们兄妹三个谁差了,你更是出挑的美人,多少小姐奶奶都比不过你。

朱大娘听了,忙过来道:这孩子早出来了半个多月,可不小了?孩子小倒也好呢,我们团圆儿少受些罪。

王氏听了这话,才罢了。

朱大娘见何氏远远站着,便道:好孩子,你站那么远做什么?来见见你姑娘,你们还没见过呢。

何氏来前尚未觉得,但及见了团圆儿的孩子,想及丁丰原是个废人,自己这一辈子怕都不会有孩子了,心中便似倒翻了黄连汤,连嘴里都是苦味,见朱大娘招她前去,哪里肯动步,只是摇头。

团圆儿听说是何氏,因王氏在她跟前说了不少何氏的不是,也没好气,冷笑道:奶奶,人家金贵,怕我这里脏了她的鞋子也是有的。

说了,就扭过脸去。

何氏听了这话,愈发的委屈,低了头从团圆儿卧房里退了出去。

大郎父子三人原在外等着,看何氏出来,丁丰便问:我妹子怎样?那孩子长得像谁?何氏心中本就委屈,丁丰这话偏又戳着了痛处,恨得咬牙,撂下脸子道:长得像谁,同你有什么关系?横竖也不管你叫舅舅。

她这话出口,大郎是叫她排揎惯的,倒还好,里头团圆儿同王氏听了,都是恼了,团圆儿便推王氏道:娘,我如今精神不好,就是精神好也不能和这样的泼妇治气,你去骂她几句。

王氏哪还用团圆儿招呼,起身冲到外屋朝着何氏脸上就是一巴掌,骂道:瞎了眼的小娼~妇,放你娘的屁,我女儿生的孩子,不叫我儿子舅舅叫谁舅舅?又骂大郎同丁丰:你们两个也算男人?见这小蹄子这么猖狂,早该大耳刮子打上去。

大郎过来劝王氏,丁丰又去拉何氏,何氏甩了丁丰的手,冷笑道:什么两个男人?你儿子还是男人吗?白长了个把儿,快别叫我笑掉大牙。

什么叫放我娘的屁?如今我可是也管着你叫着娘的。

王氏听了,气得脸发白,又要冲上去打何氏,朱大娘在里头也听见了,怕在这里再吵起来让团圆儿脸上无光,忙出来帮着大郎一起拉住王氏,又说何氏:好歹这个是你婆婆,她说你几句也是应该的,你也不该顶撞她。

王氏跟着喊道:老天啊,你怎不打个雷劈死这个不孝的畜生啊!何氏听了,冷笑道:婆婆,难不成你不是我太婆婆的媳妇?你顶撞她还少了不成,就是雷要劈也是先劈死你。

我的好婆婆,那孩子是从你女儿肚子里爬出来的,只可惜得管大奶奶叫娘,你女儿,一辈子是个姨娘罢了!王氏听了,气得脸都白了,只是给大郎同朱大娘抓得紧,不能过去打何氏,卧房里头团圆儿也听的明白,不由哭道:娘,你不替我打死这个毒妇,我也不要活了。

素梅等人本当着好戏瞧,听得团圆儿在里头哭,素梅就进去劝团圆儿,铃儿同春杏又各自来拉王氏同何氏。

春杏就把何氏拉了出去,铃儿也劝了王氏几句,王氏便朝着铃儿脸上打了一掌,啐道:你个没良心的小货,你是我花钱买来的,那个泼妇撒泼,你就该帮着我上去打她,怎么反来拉我?可见你也是个没良心的!朱大娘道:这孩子又没什么错,你打她做什么?快去劝劝团圆儿罢,她在月子里呢,哭不得。

王氏听了这才罢了,进去哄团圆儿。

本来她叫崔氏一番挑唆心中就不平,此时再叫何氏这番一闹,更是打定了个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