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2025-03-29 02:32:37

却说金氏得了团圆儿血山崩的信儿,因她心中有愧,不由得人都软了,由着郑妈妈同篆儿扶了回到房中,苏员外就急着请大夫,篆儿见了金氏这样,到底年纪小,不由得哽咽起来,秋月就骂她:你哭什么?奶奶不过是连日上劳累了,又唬了唬,不碍事的,你这样哭,可是给她添晦气呢,快停下了。

篆儿方抽抽噎噎住了。

冬竹也熬了参汤过来,吹凉了,扶着金氏的头喂着她喝下了,金氏抓着她的手道:冬竹,你去瞧瞧你姨娘,她若是有什么,你叫我心上怎么过得去。

苏员外顿足道:她那样一个人,你还怜惜她。

说了不免气急,道:我平日瞧着你大方稳重,实实还是妇人之仁。

金氏到底也不敢把心事说出来,只得道:相公,便是瞧在平安孩儿的份上,你也容情些。

冬竹忙道:奶奶别急,等大夫来了,我也跟着过去就是了。

金氏不知苏员外何以突然绝情,她心上也自觉有愧,便悄悄吩咐了下去,叫人好生看待丁姨娘。

少时胡大夫请到,外头报进来,苏员外忙起身让在了一边,冬竹过来解开连环金钩,放下芙蓉春帐,又取了一只小迎枕来,将金氏的一只手取出帐子来,搁在枕上。

另一边夏荷也搬过个小机子来搁在了床前。

那边郑妈妈已经引着胡大夫进来了,因来惯的,就同苏员外拱一拱手,就过来在床前的小机子上坐了,先调了调息,闭眼诊了一回脉,又请换只手,冬竹依言换过,胡大夫又诊了一回,不由咦一声道:学生冒犯,请奶奶略将金面露一露。

冬竹就过来将芙蓉帐掀了一角,胡大夫看了,便问:学生请问,奶奶这些日子心上怎样?冬竹道:奶奶只老觉得倦,也不爱吃东西。

胡大夫又点头道:学生再请问一句,奶奶月信是几时来的?冬竹脸上红了红道:先生也是常来我们家的,岂不知奶奶月信是没有准的,有时一个月来个两回,有时两个月也不来,,吃了先生的药虽好些,也说不太准,这会子倒是三个月不曾来了。

苏员外在一旁留神听了,听到这里,忙过来道:先生可是诊出什么来了?内子病弱,请移一步讲话。

胡大夫站起身笑道:恭喜员外,恭喜奶奶,学生诊着乃是喜脉,若是学生断的没有差,怕是一月有余,将近两个月了。

苏员外听了,即惊且喜,口不能言,金氏在床上听了,也是不敢信。

胡大夫又道:虽是喜脉,这脉象却不稳,虚而无力,若是换个庸医来瞧,怕是要断成奶奶积食不化,气淤所致,一剂虎狼药开下来,大告而不妙。

自己得意一阵,又道:奶奶这几日怕是劳累着了,方才定又受了惊讶,故而胎像更危,如今只宜百事不闻,安心保养胎胞为宜。

苏员外到此时方信了,喜得手足无措,连声道:奶奶,奶奶,你可辛苦了。

说了又向着胡大夫道:先生只管开下药来,只要这世间有的,我不信就弄不着。

你保得我娘子同我孩儿平安,我送你一家医铺,绝不食言。

胡大夫听了,忙一揖到地:学生必尽全力。

说了就到了桌前,打醒十二分的精神,用尽平生所学,拟下一张滋养母体保养胎胞的方子来,苏员外接了方子看了,上头用药有几味果然珍稀,好在家里现成的药铺子,倒也不甚为难,就交在冬竹手上,命她立时跟着苏贵去药铺子里抓药,回来亲煎,不许过别人的手,冬竹应了,接了方子就同苏贵去抓药。

苏员外又重谢了胡大夫,请他过几日来瞧,胡大夫道:员外就是不吩咐,学生也是要来的。

说了,接了诊金,暗自一掂量,竟是比素日的例加了一倍,心满意足,且为了苏员外允下的那家医铺也无不尽心力之理,这是后话。

却说金氏得了这信,又喜又悲,就靠在枕上流泪。

苏员外送了胡大夫出了房门,转身回来,掀开帐子,就在金氏身边坐了,握着她的素手道:好奶奶,这是大喜事,你如何就哭?先生方才说了,你胎像不好,要好好保养才是。

说了,就取过金氏枕边的罗帕替她拭泪。

金氏垂泪道:相公,妾自小产后,深怀愧疚,日夜悬望,只望再怀珠胎好为我们苏家传继香烟,只是总成画饼,妾只当今生无望了,不料还有今日。

苏员外听她说话,格外心酸,更加怜爱,道:那也怪不得你,总是我们同那个孩子无缘罢了。

如今你且好好保养,待生下儿子来,我们苏家偌大产业也算后继有人。

金氏含泪点头,夫妇俩拉着手说了许多体己衷肠话,只觉比之从前更亲近些。

又说团圆儿那边请的是一位姓汪的大夫,论起医术来也算得很是高明,只有一桩,说话太狠了,说起病情来从不避讳,若是瞧着个病人命不久矣,也一般是当着病人面直说的,各位且想,人病成那样,哪还受得住刺激,就有气死过去的,故此医道虽高,请他的人却少,此时却叫苏贵请到了团圆儿那里。

团圆儿那里正乱成一锅粥,铃儿守在床头哭,素梅不停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只为团圆儿即便是失宠了,若有个好歹,她跟前的人也都有不是。

团圆儿身下的血虽出的好些了,到底依旧淅淅沥沥不停,大伤了元气,躺在那里连叫铃儿不许哭的气力也没有。

春杏不断出去瞧,只说大夫怎么没来。

正焦急时,月色下就见郑妈妈引着一个四五十岁的先生走了过来,春杏喜得忙叫:来了,来了!素梅在里头听了,就拉开了铃儿,放下帐子,取了小枕头来,将团圆儿的手拉了出来搁在枕上,这里才忙完,就见着郑妈妈引着大夫进来了,却不是来惯的胡大夫,素梅便道:郑妈妈,胡先生呢?郑妈妈只道:奶奶听说姨娘血山崩,唬坏了,员外请了胡大夫去奶奶那边了,这个汪先生医道也是一样高明的。

说了又向汪大夫说:先生,请坐。

汪大夫就在床前的小机子上坐了,诊了片刻,又请看团圆儿脸色,素梅依言掀开帐子,团圆儿半边粉面肿得老高,上头还有紫红色五指手印,汪大大看了,便立起身,郑妈妈上来道:先生,病人如何?汪大夫冷笑道:这位奶奶。

郑妈妈忙道:是姨娘。

汪大夫把眼一睁,道:姨娘,奶奶一样都是产妇。

又道:这位产妇的先天是极旺的,偏受孕以来不知道保养,动辄动气,早就伤了胎元,亏得你们请的大夫医术也了得才保了下来,却也早产了。

郑妈妈听了十分佩服,就连素梅同床上的团圆儿听了,也一样心服。

那汪大夫又道:你们请的那个稳婆,手脚也重了些,不过,那倒也怪不得她,谁叫这个产妇不知道保养,今儿该是产后第三或是第四日,恶露未尽,偏又动了大气,还挨了打,产妇也是打得的吗?真真草菅人命。

说了又冷笑几声,直笑得众人毛骨悚然。

汪大夫笑了笑方道:这回血山崩,也亏得是我才能救得,便是换了你们从前那个先生,也未必行。

说了走到桌前,开了药箱子,取了随身的笔砚来,一张方子一挥而就,就扔给了郑妈妈,又道:救是救得,只是这位产妇再不能受孕了。

这话才一说出口,团圆儿从床上直起身,指着汪大夫骂了声:狗庸医。

又直挺挺倒了下去,竟又晕了过去。

素梅又气又急,来不及去瞧团圆儿,跺足骂道:你个庸医,你怎好当着病人说这些,岂不是添她的病!汪大夫冷笑道:我不说她不能生,她就能生了?横竖以后生不了了,不如直说给她知道,也免得她白抱着想头。

素梅急了,上来要撕扯,郑妈妈忙道:退下去,不许对先生无礼。

说了,就向汪大夫说:先生还有挽回的法子没有?汪大夫扭着脸瞅了郑妈妈一眼,从鼻子里出了气道:你当我是送子娘娘?郑妈妈叫他顶得老脸也有些红,只得赔笑,双手奉上诊金,那汪大夫瞧也不瞧,一手拿过,就掷在药箱子里道:你们只管在这里罗嗦,等着产妇死吧。

说了也不要郑妈妈送,自己提脚走了。

郑妈妈就吩咐素梅等人好生服侍团圆儿,自己去回员外。

苏员外此刻一心都在金氏身上,听得团圆儿不能生育了,不独不起怜惜,反更生厌憎,道:她不是爱闹吗?如今果然闹出事来。

她也就称心如意了,先生既开了方子就照了方子抓药去,好不好的,看她自己造化了。

说了挥手叫郑妈妈下去。

郑妈妈本就是差事,见员外这样可有可无的,也就罢了,自出去寻了小厮去抓来药,在厨房里煎了,送去给团圆儿吃。

金氏在里面得了信,知道了是团圆儿自己动了大气才血山崩的,心头才略松些。

却说那汪大夫脾气虽然极为古怪,医道果然了得,一碗药下去,团圆儿下身的血也就慢慢止了些。

素梅同春杏便帮着团圆儿擦洗了身子,又合力将她抬在软榻上,将弄脏的床褥一概换过,才又服侍团圆儿回床上躺好。

团圆儿到了这个时候,又悲又苦,即悔又恨,只悔不该听了娘的话,得罪了员外,又恨员外薄情,不过是求他休了金氏,不肯便罢,反要休了自己,弄得一场大气,害得自己以后都不能生育。

团圆儿想到不能生育一节时,便想起金氏也不育来着,心上顿时松快许多,横竖大家都不能生了,她还有个平安,金氏却什么都没有,才欢喜得半分,就想起平安已叫苏员外抱了去金氏那里,不由又忧愁起来。

同喜 冷眼原来,团圆儿虽产下一子,因是庶出,苏员外心上到底不足,如今听闻得大奶娘金氏有孕的喜讯,欢喜得一夜阖不上眼,一会子起身问金氏饿不饿,一会子起身问金氏渴不渴,搅得金氏也不能睡,冬竹见了又好气又好笑就过来劝道:员外,你这样罗嗦着奶奶,奶奶也不得休息,对保养身子也不好,你老且放心睡,奶奶要什么都有我们呢。

苏员外方躺下了,小心搂住金氏,到如今才是心满意足。

到了清晨,苏员外便起身穿衣,金氏要起来服侍,叫苏员外按下了,道:有丫头们呢,你自己歇息歇息。

冬竹等人就过来服侍着员外穿衣系带,苏员外忽地想到一事,便转了头道:昨儿胡先生说要你百事不闻,安心静养才可,可我们家这一大摊子事,也离不开人,我昨晚倒是想着把我妹子先接了回家住一段,一来也好协理你处理家事,二来她也好散淡散淡,你的意思怎么样?金氏此时已叫篆儿扶了起来,靠在大靠枕上,听了苏员外的话,叹息道:不瞒员外,这主意妾原也想过,只是妾又想,妾如今两个月都不到,离着临盆还有八个月呢,到孩子生下来,又有月子要做,这么算来,这前后倒是要一年左右,他刘家自诩诗书传家,怎么肯把个媳妇放娘家这许久。

就是要烦着姑奶奶,也得等妾快临盆了,再把人接来,只说帮着料理下家事,倒好住过孩子百日去呢。

苏员外听了,就回身在金氏身边坐了,道:只是如今你身子怎么办?金氏便笑道:哪这么娇贵了,只叫那些妈妈婆子们进来回话,妾横竖不起来也就是了。

其余小事,冬竹秋月她们也可先做了主再来回妾,也没什么要紧。

苏员外听了,想一想道:也只能如此了。

一时早饭送来,苏员外就命人搬了小桌子搁在床前,陪着金氏一起吃毕了早饭,洗手漱口喝了茶,就写信给金老孺人报喜,一边写信一边笑道:岳母得了这个喜讯儿,还不知道乐成什么样呢。

金氏也只是笑。

苏员外写毕信,就叫了苏贵来,命他差一个稳重得力的家人速速送往京中金都给事中府上,回来又叮嘱金氏不许起身,不要劳累着,想吃什么,厨房里要是没有,就打发人上街去买等语,絮叨了许久方才出门。

却说金氏有孕的事,一夜之间就传遍了苏府上下,只因她素日御下宽和,又惜老怜贫的,故此人人都为她高兴,也有嘴上刻薄些的便道:如今我瞧东院那个还怎么狂。

她生的不过是庶子,怎么比得上我们奶奶正房嫡子。

便有个婆子上来道:你们知道昨儿东院那个如何就突然血山崩了?这话一出,人人打起精神,都凑了过来,要听究竟。

那婆子姓吴,原是上夜的,偏巧她同罗妈妈是手帕交,罗妈妈因叫团圆儿打了一场,心中时常不忿。

昨儿的事,罗妈妈虽在外头,也一样听得清清楚楚,先是她打热水回来,自窗下走过,正听得团圆儿告大奶奶黑状,忙站下听了,预备着好去告诉大奶奶,好有个提防,不料苏员外突然发作,却是将团圆儿训斥一场,更要休了她,罗妈妈得意非常,巴不得苏员外立时一顶轿子把这个眼里没有当家主母,脾气又燥,眼皮子又浅的小娼~~妇赶了出去。

及至团圆儿在里头寻死觅活,素梅等三个丫鬟并陈妈妈都进去求情了,她也只在外头瞧好戏,待得员外发怒将小少爷抱走,才慢悠悠进去,那时候团圆儿已然血山崩了,屋里人都乱了,谁也顾不得她,她也借着再去烧水,溜出去躲懒,恰遇上吴婆子,她心里畅快,要找个人说说,便同吴婆子说了。

罗妈妈是个嘴头碎的人,又对团圆儿怀恨,说起团圆儿告黑状要员外休了奶奶时,便也添油加醋,说起苏员外怒责团圆儿时更是得意洋洋,听在吴婆子耳中,吴婆子咋舌不已。

罗妈妈诉说完了,方有些后怕,又嘱咐吴婆子不要告诉别人,吴婆子自是满口答应,只是这样的事情,这些妈妈婆子们知道了,又哪里忍得住不说。

这事儿到了吴婆子这里,偏她又是个极会讲故事的,故而格外的不得了,绘声绘色地说团圆儿如何哭死哭活要员外休了奶奶,把她扶正。

她这话一说,无人不愤恨,都骂团圆儿是个不知好歹,烂了心肠的毒妇,又抓着她问员外怎么讲。

那吴婆子一拍手掌,道:说起我们员外,平日瞧着挺和气,也叫那个泼妇给激怒了,指着那个泼妇骂:‘你个小表子,黑了心肠的东西,你给我奶奶提鞋也不配,也不拿着镜子照照你的嘴脸,你配做正房奶奶吗’众人虽都知道这话粗鄙得很,不是员外骂得出的,到底也说了他们心里话,不住点头。

吴婆子见众人捧场,格外有兴头,又把苏员外怎么样要休了丁姨娘,丁姨娘又怎么寻死觅活也热热闹闹说了一回。

说得众人不住感叹,道:我们员外到底还是心善,换着我,就一顶轿子送走,瞧那个毒妇敢不敢死。

他们这里说的正热闹,有个人站在一边都听了去,不是别人,正是金氏跟前的篆儿。

原是金氏害口,午饭想吃一样酸酸的凉凉的东西,篆儿便到厨房里来传话,完事出来,就见一群人挤在一块儿,她到底是少年心性,不由就跟着去看热闹,将吴婆子的话都听了过去,气得脸都白了,一转头匆匆就回走。

篆儿听了王氏这样的话,气得炸了,心道:那个东西既然存了这样的心,要是知道了我们奶奶也有了身孕,还指不定下怎么样的毒手呢,我得告诉奶奶叫她防备着些。

一路想一路就往回走,因她低着头也没瞧前头,一头就撞到了个软软的事物上,又听人骂:篆儿,你作死了!也不瞧路,亏得撞的是我,要是撞了奶奶,员外不扒了你的皮才怪。

说话的人正是夏荷。

篆儿忙抓着夏荷道:姐姐,姐姐,出大事了!出大事了!说了就把从吴婆子那里听来的话说了一遍,她年纪虽小,口齿灵便,记性也好,吴婆子那些话,她竟说得差不离,说完了,就抓着夏荷道:我们得告诉奶奶去,好叫奶奶有个提防,别叫那个贱人暗害了。

夏荷听了,脸色也青了,骂道:短命的贱货,就敢起这样的黑心肠,也不怕老天收了她,员外怎么就放了她去,就该撵了她出去,她爱死不死,死了才好!骂完了又同篆儿道:这事你不许同奶奶说。

篆儿不明所以,涨红了脸道:为什么不许同奶奶说。

夏荷拉了篆儿到一边,低声道:你也知道奶奶如今有了身子了,大夫都说不许她动气呢,你这样莽莽撞撞告诉了她,反是害她,便是要说,也不急在这一二日,等奶奶身子好些了再说,横竖那个贱人才血山崩,要将养好一阵子呢,也闹不出事来。

篆儿听了方才作罢。

只是要知道,这世上最难堵的就是悠悠众口,团圆儿撺掇员外要休了奶奶一事,不过半日,已传得满府上下无人不知道,只独独瞒着金氏一个。

大家伙儿都知道她从前曾小产过,再不敢惊动,连带王氏浑说的那些话都不敢给她知道,只怕奶奶伤心动怒,伤了好不容易怀上的小员外。

那些来回事的妈妈婆子们说话行走更是轻手蹑脚,下去做差事也一些不敢大意。

这也是金氏素来行事宽柔之报,世上之事,大都是以心换心,你待得人好了,人必也有所回报,黑心忘恩之辈究竟是少数。

再说苏员外又四处寻了灵药偏方来给金氏滋养,也亏得苏家有钱,银子流水一样出去,苏员外眼睛也不眨下,是以金氏倒是一日日精神起来,期间胡大夫也来请过几次脉,也说了胎像渐稳,苏员外闻言十分欢喜,诊金额外加了许多。

如今只不说金氏这里上下一团喜气。

又说团圆儿那处,自她得了罪名,苏员外自是绝足不来瞧她,苏府上下本就不喜欢她行事嚣张,见苏员外不喜欢,更将小少爷抱走,不许她亲身抚养,正房奶奶也有喜了,料定她再无出头之日,也就一起往下作践起来。

虽金氏见她得罪了苏员外,特叫人来吩咐过,不许往下故意刁难,厨房里的人不敢明着违背,但脸子总是可以摔的。

、是以,但凡团圆儿那房的人要到厨房里要什么,总被冷言冷语伺候一场,方能如愿。

次数一多,人人都视去厨房为畏途,都欺着铃儿年纪小,性子怯弱,一概压着她。

又说团圆儿,本以为借着苏员外心上高兴又酒醉,哄着他写下休书来便万事大吉,不料苏员外瞬间翻脸,不独不肯休去金氏,反要休她,更将孩子也抱了走,不由又气又恨又怕又急,她才生产,如何经得起这个动静,竟是血山崩了,险些死过去,亏的那汪大夫医道高明,几帖药将她救了回来,精神儿才略好些,就隐隐绰绰听得素梅和春杏在外头说话,仿佛是谁也有了孩子,员外如今喜欢得不得了。

便把人叫了进来,要问详细。

素梅到了现在也知道这个姨娘是没有用的了,心灰意冷,断了争强好胜的心,不过算着日子等着配人罢了,见团圆儿逼问,也就老实说了。

团圆儿原还存着一丝指望,那便是金氏不育,家产早晚是她平安孩儿的,到时她这亲娘也不怕没好日子过,此时听得金氏有孕,顿时觉得被人扔进了深井,再无指望,险些儿又晕过去。

待得她回过神来,却又害怕起来,只怕苏员外一高兴,竟把自己要他休了金氏的话儿也告诉了金氏,那真真无立足之地了,心上忐忑了许久,汪大夫虽有神验,无奈团圆儿自己怀孕时失于保养,产后又受了一场大风波,这身上的血虽少了很多,却是淅淅沥沥得总是止不住,过了满月也是如此。

团圆儿本想着平安满月,苏员外必也是要办一办的,说不得也来瞧瞧自己,倒是哭上一哭,再认个错儿,员外瞧在平安孩儿的份上,说不准也就将这场过子揭过去了。

只不想苏员外却说奶奶身子弱,才怀了胎不易劳动,平安满月酒竟是罢了,不过添了几个菜,又去留云禅寺在佛前拱了一盏海灯罢了。

团圆儿到了这个时候,方知道大势已去,额外又添了几分症候,又将将养了一个多月方才慢慢起复。

且说团圆儿病了这些时候,苏员外不过只来过两次,说不过两句话就走了,她眼瞅着员外是靠不住的了,每日在床上凝思,倒是慢慢就拿定了主意。

求儿 抢子原是团圆儿想如今金氏自己也有看,她素来是个佛口蛇心的毒妇,只怕容不下平安孩儿,孩子在她手上,保不定就叫她暗害了,求员外必是不成的,如今员外把那个毒妇捧得跟皇后娘娘一般,倒不如就去求了她,在她跟前跪上一跪,哭上一哭,金氏既然图个贤名,料她也不肯背个硬叫他们母子分离的恶名。

团圆儿即得了主意,待得能起身了,就叫素梅服侍她换了身素净衣裳,挽了个素髻,扶着铃儿的肩就往金氏房里去。

一路到了门前,只见门上换上了湘绣门帘子,墨绿底色绣着一支水红色莲花,一旁是几支结了子的莲蓬,团圆儿虽不识字,也知道是个连子的寓意,心上便有些酸妒,只是如今有事要求金氏,也只得强忍妒意,堆了个笑脸,道:奶奶,妾听说奶奶有喜了,特来给奶奶道理。

却见帘子一挑,出来个穿着浅紫色褃子的丫鬟,眉秀眼清,却是冬竹。

冬竹一眼瞅见团圆儿,真可谓怒从心头起,只是碍着金氏还不知道团圆儿的丑事,也只得压下了火,不咸不淡问她:姨娘有什么事?团圆儿道:妾是来给奶奶道喜的。

冬竹道:婢子听说姨娘血山崩了,如今怎么样了?团圆儿实在身子还弱,一路走来已是耗了不少神,如今在门前站着,九月的风也有些凉了,略站了会,就有些承受不住,面青唇白,只是要抱回平安,不得不忍,强笑道:多谢冬竹姑娘记挂,妾好了些。

麻烦姑娘通传一声,妾来给奶奶道喜。

冬竹见团圆儿扶着铃儿微微颤抖的模样,就有几分快意。

抿着唇儿笑一笑道:姨娘等着。

说了撂下帘子进去同金氏说了。

金氏的胎已稳了,只是苏员外犹不放心,只不许她出房门,只得每日起身,在屋子里走走坐坐,料理些家事。

今日刚完事,正坐着喝水,冬竹来说团圆儿来给她贺喜。

金氏听了,低头想了一想道:叫她进来罢。

说了,又扶着夏荷的肩走到美人榻上靠着。

团圆儿听得一声叫字,忙疾步进去,一眼瞅得金氏靠在美人榻上,立时跪倒在地,磕了个头道:妾在床上就听得奶奶有喜,原就该来道喜的,只是起不了身,如今将将能起身,不敢耽搁,就来给奶奶道喜的。

奶奶这一胎必是个儿子。

金氏听了,也就笑道:谢你吉言。

你身子才好,如何就行这样大的礼。

说了就叫篆儿去扶起来。

篆儿满心不愿,只是不敢违拗金氏吩咐,只得磨蹭着过去,道:姨娘快起来。

说了伸手要扶,团圆儿侧一侧身子,避开了篆儿的手,又匐在地上道:奶奶,妾有一事求奶奶答应,奶奶答应了,妾才敢起来。

金氏听了这话,微微皱眉,一旁的秋月看了金氏脸色有些不豫,忙道:姨娘你先起来,你这样说岂不是在要挟我们奶奶答应了?这成什么话!团圆儿膝行几步,移到金氏跟前,哭道:奶奶,如今你也要做娘了,就瞧在没有出世的小少爷份上,把平安孩儿还给妾罢。

金氏听了,淡淡道:平安孩子在我这里,上有奶妈子照应,下头又有丫鬟服侍,姨娘只管放心。

团圆哭道:奶奶,孩儿是娘的连心肉,若是奶奶的孩子叫人抢了去,只认别人做娘,奶奶可心疼不心疼,妾求奶奶将心比心。

员外如今已然不理妾了,妾再没了平安孩儿,妾也不要活了。

金氏听了这些既混账又捅人心窝子的话,脸色顿时变了,也顾不得什么,立时站起身来道:丁姨娘,平安孩儿也是你叫得的?说了,又道:把丁姨娘请出去,我当不起她来贺喜!说了,下了榻脚就要走。

团圆儿跪在地上,见金氏不过三四个月身孕,已然显怀,格外刺眼,此时见她要走,顾不得许多,扑了上去就抱住金氏的腿,金氏猝不及防,向前一栽,险些摔倒,亏得两旁篆儿同秋月扶得牢,只是都已吓出了一身冷汗。

金氏不由大怒,转过身指着团圆儿,叱道:将这个贱人与我叉出去!金氏跟前的这些丫鬟们,多的跟了她七八年,少的也又三四年了,从未曾见她如此动怒,都吓了一跳。

冬竹和夏荷一起过来,将地上的团圆儿往外扯,团圆儿又是哭又是叫,双手拍打着冬竹同夏荷,眼见得闹得不成样儿,秋月忙出去叫了两个壮实的妈妈进来,方将团圆儿架了起来,扯到金氏门外,这两个妈妈也是知道团圆儿做下的事,本就不喜欢,借着这个机会,用力往外一推,团圆儿就重重跌在地上。

铃儿听得里头闹成一团,早慌了,只是她进不得金氏屋子,只能在外头干着急,忽见金氏被人扔了出来,忙过来扶,道:姨娘,你可摔疼没有?团圆儿把铃儿推开,自己回身在金氏门前跪了,匐在地上道:奶奶,奶奶,求你把孩子还给妾。

妾来生做牛做马也会报答奶奶的。

说了又是不住声的哭。

且说她这一闹,住在金氏东边屋子里的平安就给吵醒了,就也哭。

团圆儿听了,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就往屋子里冲,一面哭叫:平安,平安,娘来了。

金氏拨了帮着朱娘子一同照料团圆儿的一个妈妈一个丫鬟见了团圆儿披头散发,身上沾满尘土的模样,都吓了一跳,口中只道:哪里来的疯婆子,快打出去。

说了就过来要赶团圆儿。

铃儿跟着团圆儿进来,见了这样忙叫道:这是丁姨娘,这是丁姨娘。

说了就过来护住团圆儿,丫鬟婆子的手脚全招呼到她的身上。

朱娘子正抱着平安哄,听了铃儿这几句,也就抬头一瞧,不由就下了一跳,好一会子才认了出来。

原是团圆儿病了这些时候,早就容颜憔悴,不复当日容光,此时又散乱着头发,一脸泪痕,哪里还是当日那个娇艳的姨娘,不由心生怜悯,忙叫道:快些住手,这个是生了小少爷的丁姨娘。

那两个丫鬟婆子方住了手。

团圆儿见了这样,就过来要把平安,朱娘子迟疑了会,虽也知道如今员外把小少爷给了大奶奶教养,大奶奶虽也是个心细慈善的,究竟丁姨娘是孩子亲娘,再有不是,也不好不给她见,想道这里就把平安往团圆儿手上递。

便在此时,就听人道:不许把小少爷给她。

朱娘子听了这话,心一抖,一抬头见是金氏跟前的冬竹,忙缩回了手,可怜团圆儿双手刚刚摸到孩子襁褓,就落了个空,哪还熬得住,上去就要抢。

冬竹冷笑道:丁姨娘,你借着道喜,却来暗害我们奶奶,我们奶奶方才受了惊讶,此时身上就不大爽利,等员外回来了,我们是要照实回禀的,惊了奶奶的罪名,我们可担不起!团圆儿听了这些话,心上先自怯了,冬竹便道:两位妈妈,你们把丁姨娘送回房去,不许她再出来。

说了就让开身,在她身后走来方才两个妈妈,团圆儿知道她们手脚极重,心上先怕了,也不敢再哭,恋恋不舍又瞧了平安几眼,方低了头出去。

那两个妈妈一直跟在了后头,眼瞅着她进了屋子,方才回去复命。

却说团圆儿回了房,素梅春杏两人见了她的模样都吓了一跳,过来道:姨娘,你怎么了?团圆儿一声不吭,跌在锦凳上,由着素梅春杏,帮着她擦脸洗手,又重新梳了发髻,春杏又取了干净衣裳来给团圆儿换过,一面就将脏衣服递给铃儿,团圆儿这才醒过神来,扑过去照着铃儿的脸就是两掌,骂道:你个蠢货!白吃饭的杂种,没颜色的怂货,要你有什么用?方才她们打我,你就该由着她们打,打得我一身是伤才好,也好叫瞎了眼的员外瞧瞧,他一心捧着的奶奶是个什么样的毒妇,自己拨嘴不动,怂恿着底下的丫鬟打人。

你倒是好,都拦了去,如今那泼妇要告我黑状,我拿什么说嘴?团圆儿气不平,还要过来再打,素梅同春杏忙过来,素梅劝着团圆儿,春杏赶着铃儿去洗衣裳,团圆儿如何肯罢休,口中骂个不停,素梅劝道:姨娘,你少动些气罢,身上血才止了,再动气怕又要不好。

团圆儿听了,朝她啐了口道:我知道我如今失势了,你就红口白牙诅咒我死,我死了,你好爬上你们员外的床也做姨娘是不是,我告诉你,你死了这条心!我且死不了呢,我就要活着,瞧那个毒妇能生出什么样的好孩子来!素梅叫她几句话说得脸上又紫又白,眼泪险些落下来,道:姨娘,我去瞧瞧热水来了没有。

说了转身出去,到了墙角捂着脸哭了一场,此时才把心真正灰透了。

又说团圆儿到金氏房前这一场闹,把金氏也惊得不小,亏得她这两个月来仔细保养,方才有惊无险,不由苦笑道:我只不该叫她进来。

夏荷听了金氏这话,拉着篆儿一起跪倒,道:奶奶,都是婢子们该死,婢子们早知道那个货不是个好人,婢子们只怕奶奶动气伤了胎,没敢说,不料今儿反而险些害了奶奶。

两人心中都有些懊悔,若是一早叫奶奶知道了团圆儿那个小娼~~妇的歹毒心肠,奶奶今日必定不会见她,又哪里会受惊。

秋月一听便知缘故,见了如今这个情景,说不得是瞒了,便也走过来同夏荷篆儿跪在了一处,便由着篆儿先说。

篆儿就将团圆儿唆使苏员外要休金氏,反叫苏员外责打的事说了一回。

怨情 知情却说金氏听得团圆儿竟是唆使员外要休了她,虽知员外必不肯答应,只是心头那口气又如何忍得住,霍然就立起了身,脸涨得通红,秋月等人几时见过金氏这样,不由都慌了,扑了过来道:奶奶别动气,小心肚子里小少爷,奶奶要是实在忍不下这口气,就是打婢子也使得,只别伤了身子。

三个人拥过去,又是给金氏顺气,又是倒了茶来给她定神,金氏歇了歇方说出话来:我只当她年纪又小,没读过书,没见识也是有的,原来她的主意早打定了,竟是来要我的命的。

说了不禁咬牙。

这时冬竹办完了差也回来了,见了这个样子情知有事,不敢迟疑,走了过来道:奶奶,丁姨娘送了回去了。

金氏道:她可说什么了?冬竹道:婢子见姨娘进去,只怕她在出来闹,不敢就走,便在外头等了一会子,只听得里头有姨娘骂人的声音,因离得远,骂的什么婢子没听着,一会子就见铃儿同素梅都哭着出来,想是骂丫头呢,婢子就回来了,金氏听了只道:她精神倒好,我给她闹了一场,如今头痛得很,腰也酸,竟是有些撑不住,你们扶我去歇一歇,再请胡大夫来瞧一瞧。

若是员外回来了,也别叫我,只说我睡了。

员外若是要问,你们只推问我。

说了,就靠在冬竹身上进了卧室,也不除外头衣裳,就在床上睡了, 冬竹拉开了锦被替她盖上,轻轻退到外间。

苏员外因同外头账房上算今年的盐务,故此回来的晚了,到家时,天已擦黑,一路就朝金氏房中走去,走不多远,就见前头怯生生立着个人影儿,走得近些,便瞧清楚是团圆儿房里的铃儿。

铃儿原是团圆儿打发了出来等员外的,说了,不请来员外不许回来,因此铃儿连午饭也没吃得,一直站这里守着,只怕一个眼错不见员外就过去了,此时见苏员外过来,又喜又悲,扑了过来,跪在员外跟前道:员外,我们姨娘身上很不好,求员外去瞧一瞧她。

可怜她早又累又饿,十分委屈,开出口来便忍不住哭得十分伤心。

苏员外见了铃儿这个模样,只当团圆儿病重了,站住脚略想一想,到底他也不是那等翻脸无情之辈,便向着身后的宝泉道:你去同奶奶说一声,我去丁姨娘那瞧一瞧,还是要回去吃晚饭的,叫她别着急。

你再问你们奶奶燕窝粥吃没有,药喝了了不曾,若是身上有什么不好,即刻来告我。

说了便随着铃儿去见团圆儿。

苏员外进屋一瞧,就见团圆儿歪在床上,发散髻乱,人早瘦得脱了形,倒也有几分怜悯,就问:铃儿说你病的重了,怎么不请大夫瞧瞧?团圆儿见苏员外脸上没有不耐之色,便壮着胆子道:员外,妾是心病,大夫哪里治得了。

说了,就垂下泪来。

只是团圆儿却不晓得,若是美人垂泪,瞧在有情人眼中,自然是格外的可怜可爱,此时苏员外对她情爱已弛,她又是十分憔悴瘦损的模样儿,哪里就能勾起怜爱来。

苏员外微微皱眉,就在一只锦凳上坐了,离着团圆儿的床,倒是有个三四尺远。

团圆儿一边假意儿哭,一边借着用帕子拭泪的手势偷眼观瞧,只见苏员外离得远远的坐了,这会子才是真的伤心,泪珠儿滚滚落下,道:妾得的也不是什么痨病,员外如何离的妾这般远,倒象是怕沾了病一样,岂不是叫妾伤心。

妾纵有许多不是,总还有一丝功劳罢。

苏员外又怎会不知道团圆儿要说些什么,他也是个极精明的人,不然也接手不下这样大一个家业来,从前不过是贪图团圆儿美貌,又因她没犯着什么大不是,一时因循罢了,如今对她情爱已淡,自然无需忍耐,只道:我瞧着你还有精神头儿说这么多话,也不见什么气短气虚,显见得是没什么大病,你自己好好养着,我有空来瞧你。

说了起身要走。

却说团圆儿好不容易哄得他来了,哪里肯轻易放了他去,见苏员外抬脚要走,忙不迭从床上翻下来,扑倒在苏员外脚跟前,哭道:员外,妾纵使再有不是,妾病成了这样,想妾的亲娘来瞧瞧妾,陪妾说些话儿,自己动不了,央人告在了奶奶跟前。

员外,前回子妾不回员外将娘接了来,奶奶骂妾没有规矩,这回子妾回了,奶奶只是不肯答复。

员外,妾就见不得亲娘吗?苏员外听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亏你还有脸提你娘,你那个泼妇老婆子在平安孩儿洗三那日说了什么疯话,你认真当我不知道?一个姨娘的娘就敢这样作践当家大奶奶,这府里上上下下谁不气恼,若不是碍着那日是好日子,早打她出去了。

如今我劝你消停着些儿,是我不许你娘再上门的。

说了,就从团圆儿身侧走了过去。

团圆儿此时也忘了哭,匐在地上许久,心中一会子恨王氏太张扬带累了自己,一会子又恨苏员外翻脸无情,恨来恨去,终于将一口毒气都出在了金氏身上,道:好你个毒妇!早不怀孕晚不生养,非在我生下平安孩子后就有了,分明是故意同我刁难,要看我的笑话儿,哄我们员外偏心你,好,好,我倒是要瞧瞧,你倒能得意多久。

又说苏员外从团圆儿处回房,进得屋内,就见饭菜都在桌上摆着,只是不见金氏,便到卧房中去找。

、话说苏员外进得卧房,就见金氏和衣歪在床上,见他进来,也不起身也不说话,却是把脸儿转向了墙。

苏员外说不得陪了笑脸道:奶奶如何生气了?可是为夫的哪里得罪了奶奶自己还不知道?奶奶提点提点。

篆儿就道:员外没听丁姨娘说吗?她今儿当着奶奶的面,说我们奶奶霸着小少爷不给她,是硬抢了小少爷,要分离丁姨娘母子呢。

苏员外听了,脸就沉了,道:方才她叫个小丫头子来骗我,说她病得重了,求我去瞧瞧她。

我看那个小丫头哭的可怜,只当她是真病了,就去瞧瞧,不料她竟夹头夹脑说了许多疯话,我立时就恼了,提脚回来了,竟不知道当中还有这段。

若是早知道,我当时就不能放她过去。

夏荷过来道:员外,今儿若不是婢子同篆儿扶得紧,奶奶险些叫丁姨娘害得跌了。

员外,奶奶身子才将养好些,如何经得起姨娘这样混闹,头又疼,腰也酸,请了胡大夫来瞧了,说差一些儿就动了胎气,以后真要一丝气恼不着,一点子事不操心才能好呢。

苏员外听了,脸色早变了,骂了几句毒妇 ,蠢货,又说:你们怎么不早来回我,都干什么去了,便是我不在,你们也该叫了管家来,将那贱人关起来再说。

金氏立时道:相公训妾的丫头做什么?是妾不叫说的。

昨晚相公说,今儿要同外省的几个管事商议盐务上的事,妾怕打扰了相公正事。

再则,妾身子不爽利了,相公回来不是一般要请大夫的,所以,才先请胡先生来瞧了,相公要怪,怪妾也就是了。

苏员外见金氏有些恼了,怕她伤了身子,忙道:好好儿的动什么气呢,原是我怪错了。

我岂不知道你最是体贴顾大局的,你这样体谅我,我感激都来不及,哪里就能怪你。

我不过是担心你身子,话说急了。

说了又问胡大夫开了什么药下来,可吃了没有,又问午饭吃了些什么,现时饿不饿等语。

金氏一一答了,又道:员外,妾如今倒有一事要求员外,只求员外瞧在夫妇十年的情分上,答应了妾罢。

苏员外见她脸色缓和了,自是无不允的,忙道:奶奶你说。

金氏点了点头,道:妾也知道,平安孩儿虽然是丁姨娘生的,论起教养来,却是妾份内之事,妾也不敢推脱。

只是妾如今不同往日,身子一日重似一日,家里这些事,妾已是勉力支撑,实在当不得丁姨娘再来混闹了,求员外暂且把平安孩儿给了丁姨娘罢。

若是员外不放心,等妾把孩子生了下来,再接了回来一同教养。

说了眼圈儿就有些红。

苏员外听了,不由叹气道:奶奶,不瞒你说,如今我也后悔了,不该一时兴起非要纳个人人求不得的转世嫦娥来做妾,只顾了一时的脸面光辉,倒生了这许多事出来。

如今,你身子也不好,我不能和你多说,你只听我一句,以后不许她进这个屋子,连带她娘,也不许进园子。

金氏只知团圆儿怂恿员外要休她一事,并不晓得王氏在园子里的疯言疯语,见苏员外这样慎重,便知道其中必然还有事,只是员外不说,她倒也不好追问,只是笑道:员外如何动气成这样,不叫丁姨娘进这个屋子也容易,只是王大娘那边,我们也不能拦着不叫她看女儿呀,说了出去,倒是要被人说我们以势压人呢。

苏员外听了,叹息道:我也仔细想过,若是我现时就休了那个贱人,保不定就被人说我们得了孩子就不要娘,为富不仁,如今也只能晾着她了,瞧着日后再说罢。

只是那个王婆,断不许再进这个园子。

说了,就叫冬竹等人把桌上的菜,都搬到个小桌子上,移动在金氏床前。

秋月过来用大手巾子遮了金氏衣襟,夫妇俩就这样用了饭,吃毕,小丫头送上水来洗手漱口,苏员外喝茶,因金氏正吃药,不能喝茶,就喝水相陪,夫妇俩又说了些散话,方叫了热水来,两人各自梳洗了,登床安寝不提。

次日清晨,苏员外起身,叫冬竹去告诉朱娘子,抱了小少爷搬回丁姨娘那里,朱娘子不敢耽搁,看着小丫头和婆子收拾了平安的东西,就回了团圆儿那里。

还子 送料只说朱娘子将平安抱到团圆儿处时,团圆儿还未起身,铃儿正在外头扫地,见了小少爷,先是呆了一呆,继而就欢喜起来,扔了扫帚要进去报喜,才抬得脚就站住了,因团圆儿还睡着,不敢去吵醒她。

原是团圆儿叫王氏养成个盗拓的性子,做闺女时还好些,不过撒娇撒痴,扔扔东西哭一场,待得嫁作人妾,自为身份不高,更要拿捏起架子来,方不被人看低了,故而格外肯动怒。

因素梅同春杏都是苏府的丫鬟,她倒也不敢太欺了,故而动辄就拿着铃儿做筏子,自为是杀鸡给猴看,也是个警惕素梅春杏的意思。

且不说素梅春杏如何,只说铃儿竟是叫她打得怕了,只听她的声音都要瑟缩。

素梅见她这样,倒也有几分怜悯,只道:你去厨房打些热水来,我同姨娘去说。

说了转身进去,见团圆儿正睡在床上,双颊消瘦,脸色带黄,早不复初来时娇花嫩柳一般的美貌,暗想她如今既不能生育了,也不知道容貌养得回来不,若是养不回来,这宠是失定了。

她从来嘴又尖脾气也燥,不把我们下头的人当人看,外头妈妈婆子哪个不厌弃她,我再在这里,倒是连我也连累了,不如寻个法子离了这里。

只是在这里一日依旧少不得要小心伺候,这姨娘病中肝火更旺,触碰不起。

想到这里,就轻声唤道:姨娘,姨娘,员外把小少爷送回来了。

却说团圆儿正睡着,只当是自己做梦,翻个身,又听得人道:姨娘,快醒来,小少爷回来了。

不由恼怒,推开了被子坐起身骂道:哪个作死的小蹄子敢寻我开心?素梅见她发怒,暗中撇了嘴,脸上丝毫不敢带出来,指着外间说:姨娘,你瞧。

团圆儿一手掠了鬓发,一边闪着眼波瞧去,果然是朱娘子抱着平安站在那里,这一下真真是喜出望外,忙道:我的儿。

说了,掀开被子就要下床,素梅忙取了外头大衣裳来,团圆儿也顾不得穿,穿着睡鞋就下了地,急急跑到外间,就将平安从朱娘子手上抢了下来,又哭又笑道:我儿,你可回来了,娘只当你那狠心短命的爹再不管我们母子死活了。

哭了一回,又细瞧平安,见他比当日抱走时白胖长大了许多,外头的襁褓是红缎百福字的,一只赤金长命锁半露在外头,团圆儿就拿在手上瞧了,因见上面錾着字,她又是个睁眼瞎,就问素梅:你来瞧瞧,上头是什么?朱娘子回道:回姨娘,这长命锁正面是一个福字,反面錾了句吉祥话儿,平安康泰。

原是奶奶写了出去叫匠人照着字打的,员外知道了,只说奶奶好心思。

她这话才出了口,团圆儿脸上就不好看了,一手抓了长命锁的锁片,只用力一扯,长命锁上头的金链子就断了,不独朱娘子,连素梅等人都呆了,只怔怔瞧着她。

平安正睡,叫团圆儿一扯扯醒了,放声急哭,朱娘子到底奶了两个月,自然有了母子情分,要过来抱,团圆儿只不给她,冷笑道:谁要她假好心。

说了就把长命锁掷在地上,自己抱了平安回到卧房,把孩子搁在床上,自己从床头的小格子里取了一块长命锁来,虽一般也是金的,形体比方才拉掉的那个小了许多,不过是市卖货。

团圆儿却自顾将长命锁给平安挂上,笑道:我的儿,这是你老娘送你的,我们不要那个奸婆的东西。

方命朱娘子来抱了去,就叫素梅依旧把朱娘子安置在从前那个屋子。

朱娘子脸上甚是尴尬,过来抱了平安,背过身去,悄悄拉开了平安领口查验,果然是拉破了一些儿油皮,不由心疼,脸上却不敢露出来,抱着平安退到外间。

素梅便笑道:朱娘子,你随了我来。

说着就带了朱娘子走到了门外,朱娘子见到了外头,悄悄问:素梅姑娘,姨娘脾气都是这么急的?素梅只得笑说:日子长了你就知道了。

说了,拿了钥匙开了门,带着朱娘子进去,又笑说:朱娘子,你带着小少爷呢,若是少什么,要什么,先同我说了,我只告诉你这句。

说了转身出去。

却说朱娘子在金氏处已有两个月,虽也不是每日见面,日常说话时,也觉得金氏温柔和气,行事大方周全,虽是官家小姐,大家奶奶,却一点子骄傲也没有,饶是自己身上不好,依旧每日遣了丫鬟来瞧小少爷,事事都想得仔细周全,心中不免存了敬意,此时到了团圆儿这里,才一站脚,就闹了这么一出来,不由忧愁起来,只怕日后日子难过。

又说金氏见苏员外出去了,便也起身吃了早饭,略歇了歇,药就来了,金氏见了不由皱眉道:黑黢黢的,又要喝这些苦水。

冬竹笑道:奶奶,药哪里就有不苦的,可对身子好呀。

只保佑着奶奶十月怀胎能生个白白胖胖,聪明伶俐的小少爷来。

金氏听了,也笑了,只道:是个女孩子也未可知。

冬竹将药搁在桌子上,又捧了朱漆鎏金八角攒盒过来,开了盒盖,里头装了金钱桔 、梨脯、杏脯、梅干等各式蜜饯,笑道:奶奶,老孺人倒像是未卜先知,连给你解苦的果子也备齐了。

原是京里老孺人接了苏员外的喜信,知道金氏有喜后,格外的高兴,几乎要动身回富阳县来,金鹤龄夫妇苦苦哀求方止了。

老孺人到底真心疼爱这个庶女,苏家虽现成开着药铺子,什么滋补圣品没有,老孺人一样遣人在京城大字号的药铺里采买了,又早早齐备了许多小孩子用的事物,又怕金氏害喜,就连蜜饯果脯都想到了,一色是京城里顶好的果子铺祥裕丰的,就遣了管家亲送了许多东西来。

金氏听了,叹息道:母亲待我只怕比亲生的还好些,我在她跟前那么些年,她老人家连一句重话也不曾说过我。

如今天各一方,我竟不能尽孝,如何不叫我心酸。

冬竹见金氏难过,忙劝:奶奶,等你生了小员外,把身子也养好了,求了员外一同到京里去,横竖我们家在京里也有生意,奶奶也就能见着老孺人了。

金氏点头,道:昨儿你们员外恼的很,我也不好问,王大娘究竟做了什么了,竟不许她再来瞧丁姨娘。

这母女总是连着心的,我是没法子,母亲总是要到哥哥那里去的,丁姨娘同王大娘都在一个县里,就这样硬生生分了,我怪不忍的。

夏荷在一边听了,过来道:奶奶,婢子说句冒犯的话,你也就是太好心了,那个老太婆第一回上门来时,就不该惯着她,更不该同她论什么亲戚,一个姨娘的娘,算什么?如今,她格外的蹬鼻子上脸了,小少爷洗三那日,说的话,简直就该大棒子打出去。

奶奶就听婢子一句劝,以后不许那个老太婆进门,大家省事。

冬竹忙道:奶奶同王氏论亲戚,不过是客气一句,哪里知道她就当真了呢。

金氏听了这样,也就明白了几分,只是王氏必是说了极不好的话,员外才恼的,又见冬竹说夏荷,就笑道:罢了,我知道你们都真心疼我呢,我倒有事要啰嗦你们。

冬竹夏荷都道:奶奶这么说,婢子们不敢当。

金氏道:我想着如今也要做起小孩子衣裳了,可是你们也知道,外头针线上的都是些男人,做些外头的衣裳,床幔桌围也就罢了,把我孩子的衣裳交在他们手上,我怎么放心。

冬竹道:可不是,那些男人瞧着就脏兮兮的,也不知道做工前洗手了没有,小员外的衣裳断不能给他们做。

金氏听了笑道:一样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就怪狠的。

我正是不放心呢。

想着叫你们顾姐姐开了库房,先亲自挑了料子来。

你们春梅姐姐衣裳样子裁得好,如今只能拿出去,叫她裁了样子,再拿回来做。

我如今精神不比往日,只怕赶不及,到时保不齐还要你们俩帮手呢。

秋月针线上不如你们。

冬竹夏荷听了,自是满口答应,待得金氏睡过了午觉,主仆三人就到了库房,顾氏早候着了,见金氏来了,忙上前道:奶奶说一声要怎么样的料子,我挑了给奶奶送去就是了,奶奶若是不喜欢,再拿回来换过,能多麻烦。

奶奶走来劳累着不说,这库房整日整日的关着,气味很不好,奶奶如今是双身子的人,可受不起。

金氏听了,便笑道:我知道你的孝心,不过是不想我辛苦,这样罢,我只在这里坐了,你开了库房,将去年员外从京里买了来的的上用白细布找两匹出来,再找两匹颜色浅些花样儿活泼些的绵绸来我看。

顾氏听了,满口答应,因怕石头上冷,先取了自己的帕子在一块青石上铺了,方请金氏坐了,又向冬竹夏荷道:你们两人好生服侍奶奶,仔细别叫奶奶吹着风,一会子奶奶闹头疼我可问你们。

冬竹夏荷都道是。

顾氏方带着两个老妈子进去挑选,不一会就出来了,顾氏手上捧着两匹其色如雪,其软胜棉的细布,身后的老妈子一人手上捧了一匹绵绸,过来请奶奶查验,金氏就在她们手上瞧了,方赞道:你果然知道我的心,果然挑的不错。

说了就扶着冬竹起身,夏荷就接了婆子手上的绵绸,顾氏自捧着白细布,亲送到了金氏屋内方告退。

一夜无话,到了第二日,金氏就命人将这些料子都送到何管事家里,交在他们家儿媳妇手上,只说:务必请亲自仔细裁剪了,奶奶这里自会差人去取回来。

传言 动怒且说不几日金氏就遣了苏贵到何管事家里去瞧瞧,若是衣裳样子都裁得了,就取了回来,又吩咐他,春梅如今是何管事家的儿媳妇,不再是里头的丫鬟了,那些衣裳切不可劳动春梅做。

苏贵领命去了。

一时回来,见金氏交差,说春梅说奶奶吩咐的事,她不敢耽搁,都已做得了。

说了就把一个包裹递了上来,冬竹过来接了,放在桌上打开了,果然都是裁好的小孩子衣裳片儿。

苏贵在下头道:奶奶,春梅姑娘说了,她也做了两件小员外的衣裳,都在料子底下压着,因时间短,手工粗了些,料子也比不得奶奶送出去的这些,请奶奶不要嫌弃,她那里还在做几身好的,等做得了还要来给奶奶请安道喜的。

说话间,冬竹果然从衣裳片儿下头,翻了两套小衣裳来,捧在手上请金氏瞧了。

金氏看了,不由叹道:她新怀初抱的,伺候公婆,照应丈夫已够她劳神的,我托她裁那些衣裳片儿,只怕已烦了她,她如何还要做衣裳?哪里分得出这么多神,只怕是晚上熬着夜做呢,我竟是累了她。

说了,又向苏贵道:你捎个话儿给春梅,只说她过得好了,也就对得住我了。

苏贵应了是,就退了出去。

金氏便命把春梅裁好的小衣裳片儿都收了,留下一套来让她慢慢做着,冬竹就说:奶奶,胡先生让你不可操劳呢,这些手工活儿,我同夏荷来做吧,奶奶得空就歇歇,养着神也是好的。

夏荷也过来劝。

金氏只是不肯,定要自己做,冬竹同夏荷只得罢了,只是瞅着金氏做了一会了,就来劝她放一放手,歇一歇,只说:奶奶,要到来年四五月份才生呢,哪在急这一时。

饶是这样做做歇歇,这五六日下来,一件白细布的贴身小衣也就大半好了,这日金氏睡了午觉醒来,懒怠下床,就叫冬竹拿了大靠枕来靠了,慢慢缝最后一道锁边,正做得顺手,就听得外头脚步声响,秋月又叫:奶奶,员外回来了。

金氏因见时辰尚早,不由纳闷,就见苏员外急匆匆进来,脸色神色青一阵白一阵,见了她,脸色虽和缓些,勉强有些笑容,到底不比往日,便不敢托大,放下了手上的针线,就要掀开被子下床,苏员外忙道:你只管靠着,我不过回来瞧一瞧。

说了,又问:你手上方才做的是什么?金氏听了,就笑道:妾还没做得呢,原想做得了再给相公瞧的,相公既然瞧见了,妾也不藏着了。

说了就把小衣裳拿了给苏员外瞧。

苏员外看了,不独不笑,反倒叹息了一声,道:前儿何管事倒是同我提过,说你拿了料子去让他儿媳妇裁样子。

他还说,原本他想着让春梅做得了再给你送去的,不料你竟催着就拿了去。

我只当你不好意思太烦着春梅,拿了回来让冬竹,夏荷她们去做,不料竟是你亲自在做。

夏荷冬竹她们也太躲懒了。

金氏笑道:相公可别错怪了她们。

她们倒是想着替妾做呢,只是妾想着,妾是孩子的生身母亲,他来这世上头一件衣裳,妾须得亲手做了才安心。

苏员外听了她的话,脸上倒是松快了,依旧有着郁色,握着金氏的手道:如何你这般的贤良明理,那个人却实在说不过去。

金氏听了,知道他指的是团圆儿,却笑道:相公好好的怎么夸起妾来了?苏员外笑一笑,道:我夸你不好么?说了,便问金氏今儿午饭吃了什么,睡了多久等语,竟是把话茬开了。

原是苏员外今儿到西街的铺子上去查看,又同现管西街四家铺子的徐管事说了回话,因见午时了,便去西街的白鹤楼用午饭。

这白鹤楼三楼俱是雅座,隔得同一般雅座不同,都是用细工雕花松木板隔间,上头再挂了摹本的名人字画笔贴,是以虽是声息相通,却是瞧不着人影的,若是一间的客人请了个歌姬来弹琴唱曲,倒是好几间都听得着,便有故意请了歌姬来这里陪酒,令她故意同邻间的客人请的歌姬斗歌斗曲的,只为见不着人,声气却相通,就同人叫画眉鸟儿斗唱一般,都是蒙着笼子,两只鸟儿只闻其声,不见其鸟,方唱得好听,若是见着面,少不得要争斗起来,反失了意趣。

只为这一桩,这白鹤楼在富阳县极有名声,日~日满座。

苏员外去时恰是正午,原该是没空间的了,因掌柜的见是本县首富苏员外,格外奉承,特地上楼去挪了一间给他,苏员外便上去坐定了,点了几样小菜下去,正等时,就听得有人笑道:钱兄,亏得你求亲不着,不然,这会子丢脸的可是你了。

说完了,便有几人大笑之声。

苏员外听了,只当是本县哪家小姐出了丑闻,倒也不甚关心,正要喝茶,却听钱管事央他离了这里,苏员外还未说话,就听另一人笑道:好个嫦娥托生的美人,连贴身的肚兜都要叫针线上的人去做,啧啧,也不知,那经男人的手摸过的肚兜穿在她那千娇百媚的身上,是个什么样儿。

说了,哄笑声倒是更响了。

苏员外听到这里,心中一动,那嫦娥托生的美人,分明说的便是丁氏,本县哪还有第二个。

这肚兜叫针线上的人去做,天底下哪里就有这样荒唐的事。

心中正半信半疑,转头就见钱管事老脸涨得通红,坐立不安。

又有人接口道:那针线上的男人,想着他手头上的肚兜儿,是要穿在一个美人儿白白嫩嫩的娇躯上的,怕不要老去问候那五个老婆来出火。

这话儿已说到了十分不堪,苏员外听得,脸色煞白,却也作不得声,提脚就下了楼。

钱管事忙扔了一锭银子在桌上,跟了下去。

却说苏员外一路下楼,虽有人要来招呼,只是见他脸色铁青,一时都不敢上来。

苏员外一路就回了自己铺子,进了账房,钱管事也就跟了进来,苏员外气得急了,抓着桌上的笔筒,笔架,砚台,账簿,一件件都掷在了地上,犹不解气,就抓起了椅子要往墙上砸过去,钱管事吓了一跳,忙过来扯着:员外息怒,小心闪了腰。

好说歹说,方求着苏员外将椅子搁下了。

苏员外气略平,便想起钱管事曾提过要换过地方用饭,便道:你可是知道什么,就那样赶着要走?你且老实说了来我知道,我尚可容情,若不然,你几十年的老脸也就顾不得了。

钱管事见苏员外动了真怒,只得跪下来,便把来龙去脉说了。

原是昨儿,有个男人在酒铺子里喝得醉了,说他是本县首富苏员外家针线上的人,又说了些苏员外家如何富豪如何气派的话,待夸耀完了,人就笑他:苏府再有钱,也同你不相干,你不过是个只会绣花缝边的假女人。

那人就恼了,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拍着胸脯说:便是苏家的丁姨娘也离不了老子,连她身上的肚兜子都是老子绣的。

众人哪里肯信,只说他胡吹,哪有女子贴身衣物交了给男底下人去做的,那人听人不信,更恼了,指着天说,他要是混说,就叫雷劈死。

原本一个醉汉的话也没人当真,只不巧,这家酒铺子离着丁丰新开的油铺子不远,便有好事的人去学了给丁丰知道,丁丰偏生又是个莽撞不会说话的人 ,听了有这事,也气急了,操了扳子就过去找那人算账。

那人虽醉,倒也没有瘫软,叫丁丰打了下,也急了,跳在了桌上,指着丁丰道:你倒是说说,你妹子可会不会女工呢?丁丰本是气势汹汹,只叫他这一句话,说得呆了,举起的扳子也落了,原本将信将疑瞧笑话的人见了这样,便知道那个醉汉怕是没吹牛。

想拿王氏自得了这个女儿格外夸耀,多少求亲的都不肯,待团圆儿嫁了苏员外做妾生了小少爷更是得意,早得罪了不少人,有这个笑话闹出来,还不四下里传扬。

更有人本嫉恨苏员外能娶了人人求不得的美人做妾,这会子也是得意了,帮着一起说,不消一日便街知巷闻。

苏员外已是气得连话也说不出,只懊悔自己不该一时好胜,非要娶团圆儿做妾,如今竟成了一县人的笑话,在外头呆不住,早早的回来了。

哪知正瞧见金氏靠在靠枕上缝孩子衣裳,瞧在苏员外眼中,想着自己曾为了那样一个徒有美貌,一无才干二无心胸的小妾冷落了这样一位贤妻,未免又气又恨又悔又愧,拉着金氏的手说了许多话,又陪着金氏吃了晚饭,夫妇俩早早上床,因金氏如今怀着身子,不能伺候枕席,夫妇俩不过靠着枕头说些闲话,苏员外心头那口气只是下不去,还是同金氏说了,又不住叹息。

金氏听了,脸色也变了,便道:员外,这事都是妾的不是。

妾早知道丁姨娘不会女工,把东西送出叫针线上的人做,妾当时听了,也有些恼,倒是想叫了她来训诫一番的,偏丁姨娘那时才怀了平安,妾怕她动了胎气,这才就罢了,原想着她即进了我们家,来日方长,待她生下孩子,日后慢慢再教她也就是了。

妾还怕人拿了这事当笑话儿说,不独丁姨娘,连我们苏府脸上都不好看,还吩咐了针线上的人都不许外传。

妾不料,今儿还是闹了出来,都是妾一时因循的缘故。

噩梦 述情苏员外原听金氏自承早就知道,有些不快,便道:你说不好教训她也在理,只如何连我也瞒着?金氏听了,就有些委屈的模样,微低了头道:都是妾心眼子小了些。

妾见相公那时爱丁姨娘爱的什么似的,丁姨娘又才有身孕,相公那样欢喜,妾若那时拿着这个说事,一来怕伤了丁姨娘身子,二来,妾怕相公以为妾心怀嫉妒,非挑哪个时候为难丁姨娘,故而不敢告诉相公。

苏员外听了金氏这些辩白,脸倒是红了,自知那时一来在新鲜头上,二来团圆儿也有了身孕,未免纵着她些,不料却伤了金氏的心,也难怪她有这个想头,便笑道:奶奶未免太小看为夫了,我哪里就是那样混账的人。

金氏听了,只低了头不说话,苏员外自知从前有些不妥,加意安慰了几句,又扶着她躺下,两人也就睡了。

待到半夜,苏员外忽然坐起身来,只道:这个贱人,带累我没脸,我定要休了她!金氏正睡意朦胧,叫苏员外这一句,吓得醒了,转身看时,苏员外却在梦中。

金氏倒是一时不能睡了,只不知是不是苏员外真气急了,在梦中犹不能忘怀。

隔了好一会子,才朦胧睡去,恍惚间,就见自己慢慢走到团圆儿房前,只听里头哭道:员外,你如何这样狠心休了妾,妾在家时,多少人来求了妾去做正妻,妾的娘只是不肯,那些人哪有不怨恨的,如今见妾被员外赶了出去,还不瞧妾的笑话,妾哪有脸面再活。

又听苏员外道:贱人,你把着你的肚兜去给男人绣,如今闹得满城风雨,我听见的那话就很不堪了,我没听着的还不知怎样,你叫我脸往哪里搁,要怨也只好怨你自己不争气,我素日白抬举你了。

金氏听了这几句,心中不辩滋味。

又听团圆儿道:员外就忍心叫平安孩儿小小年纪没有亲娘吗?苏员外冷笑一声道:你又用死来吓唬我,我只告诉你,这会子你就是死在我的眼前,我也要把你尸首送回去。

这话才落音,只听得一声婴儿啼哭,之后便是几声惊叫,就有女子声音尖叫道:姨娘把小少爷摔死了!下头紧接着又是一声惨叫,还是方才那个女子叫道:救人哪,员外把姨娘给杀了。

这话一出,金氏在外头听了,只觉得眼前发黑,双膝发软,便伸出手抓着窗栏稳住身子,忽然只见团圆儿血淋淋站在眼前,怀中抱着血肉模糊的平安,团圆儿道:奶奶,你如何要害我?我不过是要员外休了你,不曾要你命,你竟设了这个局,又唆使员外来杀我母子,如今,你赔我母子命来。

说了,血人儿就朝着金氏飘了过来。

金氏又惊又怕,啊的一声尖叫,人直坐起来,一张眼,已是红日射窗。

夏荷秋月冬竹等人听得金氏尖叫,都冲了进来,都急问:奶奶,出什么事了?奶奶,你怎地了?金氏只觉一颗心砰砰直跳,一手按着心口,勉强问道:你们员外呢?却见夏荷抿着嘴儿笑一笑道:恭喜奶奶,员外说了,要把丁姨娘送回家去呢。

婢子瞧她还怎么嚣张得意。

金氏听见这句,唬得不行,抓着她的手道:员外去了多久?夏荷见金氏这样,只当她心急,忙笑道:奶奶不要急,员外才过去没一会子呢,怕连丁姨娘那屋都没到呢。

金氏听了,指着冬竹道:你到外头喊个大脚的婆子追上去,只说我要他立时回来,他若不回来,只怕,只怕要出大事。

冬竹等人听了都不明所以,可见金氏面青唇白的模样,也不敢问她,冬竹忙到外头,叫了素日在金氏这里当差的那个大脚婆子过来,依样吩咐了,又说:若是没拦住,仔细你的腿。

那婆子听了,如何敢耽搁,放脚就追,她本就是做惯了粗活的,手脚麻利,苏员外堪堪走道团圆儿房门前,就叫婆子拦着了,那婆子急急喘气,为着叫苏员外回去,便自作主张改了最后一句:员外,奶奶请你即时回去,奶奶说,员外若不回去,她就活不了了。

苏员外哪里听得了这句,也顾不得团圆儿这里,甩手就跟着那婆子去了。

却说里头的团圆儿自平安送了回来,自为苏员外对她余情未了,又想,苏员外便是不来瞧她,也总该来瞧瞧他儿子,不由就存了几分指望,日日早早起身,梳洗整齐了只等苏员外来,一连数日都落了空。

今儿才梳妆了,正坐在窗口瞧着外头来往的婆子丫鬟解闷,忽见苏员外一路过来,不由狂喜,忙又开了妆奁,对着菱花镜照了,只觉嘴唇儿颜色太浅,就用手指沾了一点胭脂往嘴唇上抹,就听得婆子那几句话。

团圆儿哪知其中究竟,只觉着胸膛要被炸裂了一半,将金氏的名字在齿缝中咬牙切齿念了几十遍,恨不得扑到金氏跟前,咬掉她几块肉,方解心头之恨。

且不说团圆儿那里如何,只说苏员外叫那婆子唬得不轻,倒是一路奔了回去,还没进门呢,就叫着:奶奶,奶奶,我回来了,你可不要吓我。

冬竹见员外一头汗,忙过来道:员外,你小声些,奶奶方才叫梦给魇着了,好容易才定下神来,这会子你又大呼小叫的。

苏员外听了这句,方定了神,这才觉得跑得气喘,便道:好个糟老婆子,如何咒我奶奶,说什么回去得晚了,怕见不着,只吓得我三魂倒不见了七魄,一会子我非狠狠罚她不可。

说了,一路就到了卧室,就见金氏靠在大靠枕上,连嘴唇儿都发白了,倒也心惊,过来道:奶奶,什么梦倒把你吓成这般模样。

我听老人们说,这梦说了出来,也就不灵验了,你只管告诉我。

金氏见苏员外回来了,一颗心方放下了,抓着苏员外袖子不由哭了出来,抽抽噎噎就把方才的梦说了,只略去了团圆儿说她设局害她那句。

说完,哭道:相公,妾好怕。

妾醒来,见你去了丁姨娘那里,妾只怕梦都要准了,相公你若是真把姨娘给杀了,惹上官非,这可如何是好?苏员外见她哭得梨花带雨,不由动情,抚慰道:我竟不知道你心中待我这样深情,我日后若再负了你,便是天也不容我。

你如今有身子,快别哭了,仔细动了胎气。

说了,就叫冬竹去绞热手巾来,亲自伺候着金氏净面。

又叫人去煮安神茶来给金氏喝了。

眼瞅着金氏渐渐定了神,苏员外方坐在金氏身侧,握着她的手道:奶奶,你的意思怎样,我都依着你。

金氏想了一想道:相公,妾想着,这事外头传得厉害,只是没有凭据,我们若真把丁姨娘送了回去,便是给了人口实,更丢丑了。

苏员外听了这句,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奶奶,亏得你说,我是叫气糊涂了,竟忘了这层。

金氏嘴角儿弯了弯,又道:只是若是不罚着丁姨娘,相公心里只怕也过不去。

这事儿也太难听了些。

说了,便又顿住了,只是皱眉。

苏员外点头道:奶奶,到底是你知道我。

我如今也想明白了,这个贱人若是送到庄子上去,人若是知道了,怕不往一处想?再则那个贱人是个混账的,保不齐还做出什么丑事来,那时,更没法子见人。

倒不如就拘了她在院子里,一日三餐给她送去,只不许出房门半步。

金氏低头想一想道:相公,那平安孩儿怎么办,若是留在她哪里,妾倒不放心。

苏员外听了,微微笑道:你只管养好了身子,好好生下我们的儿子来,你这样贤良,生下的孩子必是好的,那个贱人的儿子,若是像了她,怕也是个搅家的祸害。

倘若是由着她教养了,不像也像了。

恰好郑妈妈还在贱人处,如今把平安孩儿交了她带,倒也放心。

金氏听了,便道:相公说的甚是。

只是平安孩儿依旧住在丁姨娘那里怕是不妥当。

相公能禁着她出屋子,可禁不住她在那几间屋子里走动,我们不许她出来,她心里如何能痛快了。

苏员外便问:依着你说,又该如何?金氏道:妾想着让人把离着梨白月清楼不远的那处轩竹堂收拾了,就叫郑妈妈领着平安孩儿住那里,那里倒也又一明两暗三间房,待平安孩儿长得大了,依旧可以住得。

苏员外想了一想道:果然好。

只是就郑妈妈一个人再加个奶妈子朱娘子,只怕人手少了些。

金氏叹息道:妾有一事,在心头想了许久,只是做不得,不免不安,如今借着这个机缘,妾倒是做上一做,便是叫人骂妾妒妇毒妇也说不得了。

苏员外听得妒妇毒妇两句,只当王氏的混话金氏知道了,正要开口安慰几句,却听金氏道:妾常听着下头丫鬟们说,铃儿那孩子,脸上身上常常带着伤,都是丁姨娘性子上来,不好拿着我们家拨过去的丫鬟撒气,就出在了铃儿身上。

妾心中十分不忍,只是铃儿是丁姨娘家买了来的,妾便是要出头,也是师出无名,只得搁在一边,每一想起,心中便不忍。

如今,即把平安孩儿接了出来,丁姨娘未必不担心,铃儿即是她家买的,只怕她虽然打骂,实心里倒是最信得着也未可知。

是以,妾想着叫了铃儿出来,跟着郑妈妈一同去照顾平安孩儿,一则,丁姨娘也放心些,二则,也好了了妾一桩心事。

苏员外听了这些话,不由骂道:怪道我从前去她那里时,铃儿总躲着,我只当她是怕我,如今看来,必是团圆儿吩咐她不叫我瞧见她身上的伤。

我已知道她是个毒妇,只不知道她竟狠毒成这样,铃儿不过是个孩子,她也下得去手打她。

说了,气上心头,便把团圆儿如何要自己休了金氏,自己如何责打她一事也说了给金氏知道。

夺子 软禁却说苏员外将团圆儿如何混账的话都同金氏说了,金氏默默听了,虽这些事她在篆儿口中已然知道,只是亲耳听苏员外说来,滋味到底不同,心中哪得不起怨恨,只怨苏员外当日偏心丁姨娘,事事多有纵容,否则丁姨娘哪里就有胆说这些。

她心中虽怨,只是听得苏员外言语中已然颇为后悔,倒也不好再拿着从前的事说他,臊得他狠了,反生事故,是以落泪道:妾的母家金氏一门百十年来无再娶之男,再醮之妇,妾若被休,也只有一死罢了。

只妾不知哪里待错了丁姨娘,她竟恨得妾这样。

这话却是实话,且不说被休本就是有辱家门的,更金氏一门是有如此家风,何况她只是一个庶出的女儿,现时善待她的嫡母同嫡兄,到时只怕也会未、翻转脸皮来,那时间哪里还有她的活路。

金氏想到这里,格外悲戚,只是不敢大哭,怕伤了胎气,咬着银牙强忍。

苏员外听了这几句,又看她强忍着不哭的模样,自是羞惭,揽着金氏香肩道:奶奶快别伤心了,都是我的不是,我不该纳了那贱~人来,险些伤了你我夫妇情分。

金氏定了定神,才强挣着开出口来:此事原不怨相公。

妾从前不曾生育,相公理应纳妾以备生养,相公又如何知道她是这样一个人呢。

金氏虽力持镇定,只不免字字都在发抖。

苏员外听了这句,更是惭愧,对金氏的敬重怜爱之心不免又加了几分,拉着她的纤手,加意儿赔了许多情,又说了许多好话。

金氏见他这样也觉得有些好笑,便推他道:相公,妾如今好多了。

你瞧都什么时辰了,该上铺子里去了。

苏员外道:我一日不去铺子里也翻不了天,倒是你我夫妇许久没好好呆一日过,你且歇一歇,吃点子东西,我去料理了那贱人就来。

金氏听了,微微一笑也就由的他去了。

苏员外出了金氏屋子,一路就到了团圆儿房前,还未得进门,就听得团圆儿骂道:我把你个烂了手脚的小蹄子,我叫你去厨房提热水来我洗澡,你去了半日就提了半壶来,我好意不同你计较,只叫你再去打,你就又去了这半日,谁呢?都叫你这小蹄子塞肚子里了?怎么没撑死你。

说了,只听得打巴掌的声音,又听得女孩子哭叫求饶。

苏员外便想起了金氏提过的事,紧走了几步到了门前,素梅已瞧见了他,正要叫,苏员外便一指她,素梅也是个乖巧的,也就缩了嘴不做声。

却道苏员外撩了门帘子踏了进去,抬头就见团圆儿站在地上,眉竖眼瞪,一手扭扯着铃儿的耳朵,口中犹自骂个不休。

想苏员外虽出身商贾之家,家中数代经营,十分的富足,任谁见着他都是一张笑脸,几时见过这般泼辣的模样,苏员外便是一呆,纵然来这前念着平安那孩子对团圆儿还留有一二分情分,见了这样也是荡然无存。

便冷笑道:好一副当家奶奶的嘴脸,我倒是不知道是谁提拔的你。

团圆儿因到了门前的员外叫金氏喊了回去,格外愤恨,拿不着金氏出气,便拿着铃儿煞性子,故意挑刺,正骂呢,忽然听了苏员外声音,倒是一惊,因苏员外肯将平安还了自己,自为苏员外对自己余情未了,见苏员外脸上神气很不好看,只道他是为了自己打铃儿动气,便扔了铃儿,换了笑脸过来道:员外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倒是唬了妾一跳。

苏员外见她这样,格外厌恶,便问:这女子德言容工,你倒是有几样?团圆儿听问,不知所以,因笑问:员外如何这样问?苏员外便道:论起容来,你倒是当得,满富阳县谁不知你这个托生的嫦娥。

团圆儿听了他这话,饶是她再自以为是些,也听得出苏员外语带讥刺,张了张口,倒是接不上话儿。

苏员外又问:我再问你,这妇德为何,妇言又当如何,妇工你又会哪些,今儿,我听你一桩桩说了来,你若是说得出,不独前回你的混账话儿我可揭过不提,便是平安孩儿,我也可交了你抚养。

各位请想,团圆儿的娘王氏只知一味娇养女儿,从不知训教,且自己也是个蛮横的妇人,团圆儿在她跟前瞅着她的样子,哪里就能学出好来,故此苏员外这几句话就把她问住了。

说到底,这团圆儿却也不笨,想了片刻才道:员外如何问妾这些,莫不是有人在员外面前告了妾的刁状?妾自生了平安孩儿之后,身子早亏了,连这个屋子都极少出,哪里就会做了不守规矩的事了。

苏员外听到这里,真真气得反笑了出来,因问她:你倒是说说,你疑心着谁呢?团圆儿见问,低头想了一想道:妾不敢说,妾怕员外说妾诬赖奶奶。

说了,又作出一副自悔失言的模样来。

苏员外听了,点头道:我就料到这样。

我倒一并儿都说了给你知道。

我昨儿在街上听人夸你来着,说你了不得,果然是仙子投的胎,做的事都是前人没做过的,一个女人,把自己贴身的肚兜都拿出去叫了针线上的男人去做,真真给我们苏家增光不少。

我也回来向你奶奶夸了你,你奶奶才告诉我,她一早儿就知道,只是瞒着我。

果然就是个可恶的,她若早说了,我也好早些来夸你一回。

团圆儿自也知苏员外此时怕是气急了,字字句句都是反话,说不得双膝跪在苏员外跟前道:员外这样说,妾怎么受得起?妾因肚兜子旧了,奶奶拨了给妾的素梅春杏,针线上也粗,妾没法子才拿了到外头去的。

如今员外要怪,妾也不敢说妾一丝错也没有,只是员外如何不去怪那些针线上的人,主人家的事,如何就好拿到外头去说?还是只说了妾一个人,别人的都不说呢。

苏员外到了此时反不气恼了,只道:你起来说话。

团圆儿却也知趣,道:妾不敢。

苏员外也不同她纠缠,只说:我细想了你的话,果然有理,这事儿也怨不得你一人,原是你娘没教好你。

我原想着,将你送回去住上一段,待你改过了再接回来,只是有你那个娘在,哪里就能学得好了,倒不如还住在家里,你不识字也不打紧,我只叫个识字的丫鬟,日日在你门前,将《女戒》《女则》读上几遍,待你像个人样儿了,再出这房门罢。

团圆儿听着苏员外的话,一颗心忽上忽下,先是听得要送自己回去,不由慌张害怕,待得听苏员外又说不送了,又将王氏一块儿骂了进去,团圆儿虽怀羞恨,因听得不出去了,倒也罢了,后又听得员外意思是要她在这里学什么借什么折,学成了才许出去,虽不情愿,也知道此时不是强辩的时候,也只得答应。

苏员外便起了身,扬声叫了声:朱娘子,将平安抱了来。

团圆儿见他要见平安,不由欢喜起来,借机起身,过来笑道:员外瞧瞧,虽只隔了几日,可平安在妾这里可比在奶奶那里时白胖长大了好些呢。

苏员外如何不明白她话里意思,字字都是含沙射影说着金氏亏待了平安,不由火起,待得朱娘子将平安抱了来,苏员外接过,在手上一瞧,那平安竟是比在金氏处瘦了一圈,不由沉下脸,问道:你这个奶妈子是如何做的?平安怎地就瘦了这许多?朱娘子听了,忙道:员外,小少爷在奶奶那边睡惯了,乍然换到这个地方,夜里就不肯睡,哄个半日,也不过只睡两三个时辰。

白日,白日。

说了,又飞快睨了团圆儿一眼,道:姨娘精神好,说话声音不免就大些,小少爷偏是个浅眠的,略有个声音便醒的。

朱娘子因怕苏员外责怪自己没照料好小少爷,故此就说了实话,且她也是个乖觉的,怕说白了得罪丁姨娘,故此言语含混些。

苏员外如何不懂,便道:我知道了,你去把平安的东西收拾了。

说着抱了平安就朝外走。

团圆儿见了这样,如何不明白员外是要把孩子带走,一时情急,扑了过来就抱着苏员外的腿哭道:员外,你这是耍弄妾么?一会儿把孩子送了来,一会儿又接了去。

妾如何当得起?却说苏员外正朝外走,叫团圆儿这一抱,脚下就是一个趔趄,忽地就想起了夏荷所说,这个贱人也曾这样抱过金氏,险些害得金氏摔了,勾起了心头怒火来,回身就是一脚,将个团圆儿踢得滚了几滚,团圆儿几时吃过这样的苦,伏在地上,又痛又急又怕,哭道:员外上回打得妾血山崩,这会子要踢死妾么?苏员外冷笑道:你爱死便死,我不拦着。

说了大步跨了出去,就吩咐锁门。

底下人不敢耽搁,急急去拿了锁来要锁门,团圆儿正痛得不行,跪在了地上哎哟,听得锁门两字,连爬带扑,滚到门前,急道:妾做错了什么,如何要锁起妾来。

便是朝廷定人罪,也要有个章程。

下面人因奉了苏员外招呼,又兼不喜这个姨娘已久,手下哪里肯容情,将团圆儿用力推开了,把门带上,落锁。

团圆儿在里头听得锁门的声音,哭骂道:狠心短命的员外,妾一身一体都给了你,还给你们苏家传递了香烟,你听了那个毒妇的教唆,就这般对妾,妾就是死了,也是个冤死的鬼。

苏员外哪里理她,一转头见铃儿勾头缩肩膀站在廊下,果然是十分可怜的模样,就叫了她过来,就叫她收拾了跟着朱娘子去。

铃儿见团圆儿今日受了这些气,知道一会儿必是出在自己身上,早怕得不行,此时听苏员外叫了一起去,恍然得出生天,忙答应了,去收拾自己东西,她也不过几件换洗衣裳,只包了一包,跟了苏员外便走。

且不说团圆儿在里头哭得如何伤心欲绝。

只说外头她的娘王氏,也正是焦急万分。

遭辱 撒泼且说王氏只为女儿正得宠,又生了儿子,休妻一事必是一说就准,不料数日音讯全无,不由就心焦。

这日坐在铺子里发呆,却听得有人笑道:王大娘好。

王氏抬了头一瞧,见是保正方青,立时站了起来,笑道:原来是保正老爷。

这话音儿才落,又想起团圆儿如今已是本县首富苏员外的爱妾,苏府的富贵脸县太爷也要高看一二分,故此脸又拉下了,不紧不慢道:保正老爷要打什么油?方青摸了摸胡子,慢悠悠笑道:王大娘,你女儿真是好福气之人,果然应了那梦。

王氏听了,心思跃动,这方青怎么说着也是一方保正,保不齐苏府要休妻的事儿,他先得了信,只为从前得罪过我们,故而先来讨好卖乖。

只是你害得我儿丁丰不能生育,待团圆儿做了员外奶奶,我必定叫她给哥哥报这个仇,想到这里,脸上更是冷淡,只说:我们团圆儿自然是有福气的,不然,也不会进门就有喜,一胎就生个小员外出来。

方青笑道:你老女儿的福气还不止于此,你这女儿连金氏大奶奶也带得旺了起来。

我只听苏家西街上药铺保和堂的掌柜说,如今大奶奶已然有喜两个月了,员外喜欢得什么似的,只要大夫开出来,凭它什么珍稀难得的东西,都流水一样往家送去。

方青这番话直说得王氏脸色变更,心中十分不安,嘴上依旧强道:十年不生,如何现在就有了?也保不齐是什么病,怎么知道就是喜!方青正是为着求亲不遂,故而怀恨已久,方才去保和堂赎药时,见苏府管家苏贵在叫取药,一□都是珍稀难得之物,平日里有钱只怕也难得,如今却是一盒子一盒子的搬了出来,心中自是好奇,见苏贵去了,方问那药铺的掌柜。

掌柜同他也是熟人,又因着是好事,故而也不瞒他,就实说了。

方青听得大奶奶有喜这话,高兴得意非常,连病也好了五分,药业不用吃了,脚下不停到了丁家油铺这里,告诉了王氏知道,喜滋滋瞅着王氏脸色瞬间颓败,真真比吃了人参还提神养气,得意洋洋去了。

王氏见了方青得意成那样,心中知道必是不假,不由担忧去团圆儿来,叫了丁富出来,立逼着雇了一辆车就往苏府去。

如今她也知道了规矩,不再走正门,只往西角门那去。

到了角门前,王氏跳下车,给了铜钱打发了那车去了,自己就往角门上奏。

王氏自为是丁姨娘的娘,便也不等通传,自己就要进门。

守着门的家丁,忙拦道:你这个女人,如何这样大年纪一点子规矩也不知道。

这里是苏府,你当是你家呢,就往里闯?王氏忧心团圆儿,哪肯同她废话,便道:瞎了眼的狗东西,你当你大娘是谁?你大娘生你出来都有余,你个兔崽子还管着你大娘叫女人!我呸!实话告诉你,我是你们丁姨娘的娘,你们日后的小员外的老娘,丁姨娘可是你们员外心尖子上的人,你得罪了我,她在员外跟前哭上一哭,腿也打折你几次。

说了,又要往里去。

那家丁听她是王氏,一拳就把王氏打了出去,骂道:原来是你这个老贼婆,你几日前在院子里如何骂我们奶奶的。

你当老子不知道?那日老子倒不在,老子要在了,就把你这张老狗嘴里的牙都敲了,我们奶奶那样宽厚怜下的一个人,你女儿给我们奶奶提鞋也不配,你个老不死的老货,居然有嘴骂我们奶奶。

老臊货还显摆你那个小贱人女儿呢?什么员外心尖上的人,别叫老子笑掉大牙!你那个女儿血山崩了,命倒是拣了回来,只是以后还真成了不会下蛋的母鸡。

你个老贱货知道我们员外说什么?我们员外说,死了活该。

这个家人骂一句,王氏就退一步,待得听到女儿血山崩不能再生,苏员外竟不管她死活,眼前一黑,跌了在地上,放声大哭。

那家丁还不解气,又朝着王氏身上吐了口浓痰,道:老东西,实话再说句给你知道,如今小少爷都交在了我们大奶奶手上,日后,小少爷必定只认我们大奶奶一个娘。

又说:我们员外有话吩咐下了,以后不许你这个老不死的进去。

你老还是回去关上门,蒙着被子在梦里做老娘罢。

说了甩手回去,将角门关了。

王氏听了这些,神思恍惚仿佛做梦一般,口中只念着:不会的,不会的。

我家团圆儿是嫦娥托生的,崔娘子说的,只要她生下孩子就能扶正的。

念道这里,心思倒是明白了些,便想着即是崔氏说的生了儿子就好扶正的,如今只问她去。

王氏便从地上挣起来,车子已叫她打发回去了,可怜她也是一双小脚,也只得慢慢一步步走了回去。

且说崔氏又说成了一门亲事,才拿了谢媒银,就买了一只鸡叫大姐儿蹲在门外杀,了自己蹬着门槛磕瓜子,四处乱瞧,一眼瞅见王氏发髻散乱,衣裳污秽,正一扭一扭朝自己这边来。

崔氏她是走东家串西家惯的,团圆儿在苏家到底如何,她倒也知道一二分,见王氏过来,又是这个样子,便知是来寻事的,本想着躲一躲,转念又想,这天底下哪有媒人包到底的。

想到这,也不躲了,只叫大姐儿进去,自己踏着门槛等着王氏过来。

王氏一眼瞧见崔氏,便如瞧见了仇人一般,直扑过来,抓着崔氏衣襟道:好你个贼婆娘,老娘是抢了你男人还是挖了你祖坟,你竟这样害我团圆儿,你今儿要不把事说明白来了,老娘就同你把命拼了。

说了又用头去撞崔氏。

崔氏到底比王氏年轻,扔了手上瓜子,一把也反扯着王氏道:呸,你个死不要脸的恶婆娘,竟敢说姑奶奶勾搭你男人?你那个男人,三棍子都打不出一个闷屁来,除了有个把儿,哪里象男人了。

姑奶奶是个女人都替他臊,竟叫你这没脑子没眼色的婆娘压得死死的,呸。

就是送我当个下人,我都嫌他蠢。

王氏因占不着崔氏便宜,也只得罢手,退了几步,一手掐着腰,骂道:你个死了男人的臊寡妇,天天蹬着门槛瞧男人,还在老娘跟前装烈女。

就是你个长了花花舌头的娼~妇说的,我家团圆儿生了儿子就好扶正的,如今不扶正不说,还把我外孙子抢了走。

你倒是同老娘一起去苏家说明白。

当初他们如何花言巧语哄得我们答应的,如今孩子有了,倒不要娘了,天底下哪有这个理。

崔氏听了,冷笑道:我劝你倒是消停些。

小妾生的孩子,自然是管着大奶奶叫娘亲,管着大奶奶的娘亲叫外祖母,这天底下,哪有小妾的娘自称老娘的?你倒是有嘴脸说,你只问问诶街坊,可有没有这个理啊?王氏同崔氏两个打在了一起,周围早围了多少瞧热闹的,其中自然有认识王氏的,都厌恶了她拿着女儿当宝的模样,见了这个情景,自是大声道:可不是。

什么老娘,不过是个卖油的老货!苏家那个小少爷的外祖母可是七品老孺人。

就有人笑说:这个老婆子哪里钻出来的?如何连这点规矩都不知道?瞧她方才口齿,倒也不象个白痴。

又有人笑说:你是外乡人吗?如何你连大名鼎鼎的嫦娥娘都不认识。

她老人家不比我们凡人,能生下嫦娥来。

多少人家求了去做正妻奶奶都不答应,上赶着给苏家作姨娘去。

哈哈哈。

这个嫦娥果然同我们凡人不一般啊,喜欢犯贱。

崔氏听在耳内,格外得意,一手掠着鬓发,笑嘻嘻道:如何?王家大奶奶?这可不是我欺你,大伙儿啊都这么说。

说了得意洋洋转身进屋,将房门关了。

王氏站在街上,眼见崔氏得意嘴脸,耳中听得的是众人嘲笑,又想起宝贝女儿团圆儿不独不能生育了,连孩子也给人抢了去,心中疼痛难当,一张口,竟是喷了一口血出来。

且说瞧好戏的人众见王氏吐血,都唬住了,一忽儿都散了,只没人去理会王氏。

可怜王氏两眼发晕,晃晃悠悠走了一段,脚下一软,跌在了一家铺子前,细细想去,实在委屈怨恨,便坐在了地上,用手拍着地,一行哭,一行骂,倒是又有不少人围了过来瞧。

王氏跌的这个铺子,原是一个杂货铺子,东家姓李,去岁上死了,丢下一个姓马的寡妇,独自守着这个铺子,因他们没个孩子,马寡妇倒也清闲。

此刻瞧见有个半老的妇人跌在自己铺子前哭,就嫌晦气,就叫了小伙计过来,要把这个妇人拉走,又仔细一瞧,却是隔了三间店面那家油铺子的小东家丁丰的娘,从前也见过一两回,便止了,自己扭着一尺长的金莲到了门外,粗如擀面杖的玉指拈着喷香的罗帕,朝着众人一挥,哑着粗嗓子娇滴滴地道:瞧什么瞧。

没瞧过人哭吗?都滚,都给老娘滚。

说了,又飞了一路媚眼儿。

众人看见马寡妇出来,又瞧了她这样舔着马脸卖俏的模样,不由耻笑,一哄散了。

马寡妇就叫小伙计把王氏扶到了里头,又倒了热茶来给王氏喝,她比王氏也小步了几岁,口中却叫着:老姐姐,怎么气成这样,你且在妹子这里歇一歇,妹子叫人请了你儿子来接你。

护夫 训媳王氏这一路不是叫人骂便是叫人打了,此时见马寡妇这般和气,便认她是个好人,一行哭一行就将事同马寡妇说了回,又千□万贱人的骂不绝口。

却说丁丰得了消息,便到里头同何氏说了声,跟着马寡妇的伙计到了马寡妇铺子里,就见自家娘亲发髻散乱,一双眼儿哭得跟桃儿一样,马寡妇也在一旁陪着掉泪。

丁丰便过来道:娘,你怎地这个模样?王氏正哭,听得儿子声音,更感委屈,抹了一把老泪,撑着桌子站了起来,指着丁丰道:你要还是我儿子,你就拿了刀先去把崔氏那个贱货杀了,再去同金氏那个奸婆拼命!你妹子花骨朵儿一般的人,她们俩黑心的,就往死里糟践,你妹子要有什么,我也不要活了。

丁丰听了王氏这些话,不免也有些儿心寒,就道:娘,你这不是要逼死儿子吗?儿子杀了人,自然也不能活。

如何你为了妹子就不顾儿子死活?王氏怒道:你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你敢不听我的话?你如今那铺子,就是你妹子用身子换了来的,没了她,你哪里能充什么掌柜,少爷!我只告诉你,不要忘了本!王氏这些话可是在马寡妇铺子上说的,街上来往行人也不少,丁丰只臊得想往地缝里钻进去,哪里就肯答应。

王氏见他不说话,还要再逼,马寡妇就笑道:老姐姐,你可是气糊涂了。

那苏家高门大户的,门禁必定多,小丁掌柜的哪里就进得去门?就是进去了,那苏家家丁护院又能少了?到时,仇报不了不说,你老还白搭上一个儿子,更不上算。

王氏听了这些方住了。

丁丰感激,不由就瞅一眼马寡妇,只见马寡妇一面拿着帕子给王氏拭泪,一面却飞起俏眼儿对丁丰瞟了一眼。

要知道马寡妇这脸,即长且黑,偏又爱涂脂抹粉,将个嘴唇儿抹得鲜红,一个眉眼做过来,饶是胆大的也要吓一跳,何况丁丰今年不到二十,脸上就有些红。

马寡妇见他脸红,用帕子掩着唇,呵呵笑几声,道:丁掌柜的,也不怨老姐姐要恼你呢,真真一点子也没眼力界,瞧瞧老姐姐这样,这般可怜,你就该扶着老姐姐到你家去,让你媳妇儿服侍着老姐姐洗脸梳头,再换身衣裳儿,这才是做媳妇的样儿呢。

说了,就从货架上拿了一盒胭脂来塞在丁丰手上上,笑说:这是京城里宝容斋的胭脂,我自己脸上都擦,你拿了去给你媳妇擦脸吧。

丁丰听得是京城宝容斋的货,就不敢收,还是王氏喝斥了几句,方收了,又过来扶着王氏起身,王氏见了马寡妇这样,更认定她是个好人,临出门又声声道谢,马寡妇只是掩着唇笑,把一双眼儿盯在了丁丰身上。

且说丁丰扶了王氏家去,何氏虽不爱见这个婆婆,但见她如今这模样,也觉可怜,就过来要一起扶,口中问道:婆婆,你怎么摔成了这样了?走路也该小心些,年纪大的人可不经摔。

这话儿才落,脸上就着了王氏一掌,王氏骂道:好你个小毒妇,红口白牙就敢咒我,黑了你的心,瞎了你的眼,你真以为我儿子就被你降服住了?呸!你个小娼妇,小表子,你死了,我还不肯死呢!何氏叫她莫名其妙这样一场辱骂,不由气急,又听王氏骂娼妇,表子,也冷笑道:你媳妇我是表子,娼妇,那你儿子是什么?王八还是嫖~客?说了,摔了王氏的手自顾回屋,又将房门关了。

王氏听得何氏顶嘴,气得直推丁丰道:还不是你这个没有用的东西纵得那个小娼妇那样,你要是再不去打她,你也不是个男人!王氏这句正捅着丁丰心窝子上,正为着丁丰在枕席之上不能振奋为人,不能在何氏面前抬头,不免怀怨,又觉何氏也可怜,这亲事原是骗着她结的,故此一股子怨气无从发泄,此刻听了王氏这句,一股气便压不住,回说:我还算男人吗?说了,也放了王氏的手,自己到外头铺子上蹲着去了。

王氏见儿子媳妇都走了,又气又恨,口中嘟嘟囔囔骂了许久,何氏同丁丰只做充耳不闻,王氏无奈,只得自己去打了水洗脸,又就着水缸里的影子,胡乱挽了头发,身上衣裳却没换得,正在烦恼,就听得外头有人说:哥哥,你怎么蹲这里,娘呢?却是小儿子丁富。

原是世上通常都是坏事传千里的,王氏同崔氏那一场大闹,自有好事的人去告诉了大郎,不免形容些王氏不堪的情状,大郎听了,又气又羞,只是他从来都叫王氏压着,便是有不满,也少有说话,只是默不作声。

来传话儿的,本意是要瞧着丁氏夫妇闹一场,见了大郎这样,反觉得没趣。

又过了会子,另一个人来说王氏在马寡妇杂货铺前的模样,大郎更添三分气恼,只不做声,赌气早早关了铺子。

倒是朱大娘不放心,向着丁富道:好孩子,你也知道你娘是这样一个脾气,说不得要你去接了回来,她到底是你亲娘。

丁富自觉丢人,本不肯动身,禁不住朱大娘几次三番的说,也就起身出来。

却说王氏素来不把这个小儿子放心上,此时听得丁富说话,自觉委屈无限,哭道:我儿,你娘在这里。

你若再不来,你娘就要被你不孝的哥哥嫂子逼死了!她这话才落,何氏猛地拉开房门道:你老不来逼死我们就阿弥陀佛了!这世上哪里有亲娘往亲儿子心窝子里插刀的?你儿子有什么病,你老不知道?亏你老也说得出那些话! 说了,又重重将房门摔上。

却说丁丰听了何氏这几句,倒是心上一暖,觉着这个妻子倒要比亲娘更体谅些。

何氏却不晓得,她日后的好报,正是从这句话上来的。

王氏见何氏顶撞她,丁丰又不理,自觉小儿子来了添了臂膀,正跳脚要骂,丁富过来道:娘,你消停些。

今儿你丢人丢得不够吗?同人打架不说,还在地上滚,如今满街都在传说,你不要脸,我同我爹还要脸呢。

王氏只叫丁富这句顶得说不出话来,气得要去打丁富,丁富哪里肯叫她打着,避了开去,又问:爹叫我来接你,你回去不回去?你要不回去,我自己走。

王氏此时才惊觉,丁富竟已高过了她一个头,倒也不敢再动手,又瞧着外头天色已暗,只得罢了,道:罢,罢,我算是白生养了,你们都是没良心的货。

我只回去告诉你们爹!说了,自家先走了出去。

到了家中,朱大娘先上来便问王氏吃了晚饭没有,又叫她把脏衣裳换下来,她去洗。

王氏听了,沉着脸道:我倒不用你假好心,要不是你老纵着孙子孙媳妇,何氏那小娼~妇就敢顶撞我?如今连丁丰那小兔崽子,小杂种也是娶了媳妇没了娘,我叫他打那个小贱人,他只不理,还听着那小贱人骂我!丁富跟进来,听见王氏这几句,便过来道:娘,你老说嫂子顶撞你,你如何也顶撞奶奶?你是婆婆,祖母就不是你婆婆?王氏听了,气个仰倒,却也无可答言,只得自己去把衣裳都换了下来,倒也不敢真扔了给朱大娘洗,自己抱了到院子里,要吊井水上来泡了。

只是她闹了半日,又吐过血,手上就无力,一桶水也提不起来,若在平日,大郎必定过来帮手,今日却不见人影,就扭了头去瞧,却见大郎人在屋子里,连个声音也没有,自觉嫁人不着,丈夫是个薄情的,儿子又不孝,好容易有了个争气的女儿,却叫人欺成那样,连个出头的人也没,心中悲苦,扔了井绳,坐到一边哭,一面絮絮叨叨说了团圆儿如今怎样委屈,崔氏怎样翻脸不认人,连丁丰都一般忘恩负义,越说越是怨恨,向着屋子里的大郎叫道:你也是做爹的,团圆儿就不是你的女儿?她如今这样,你也不心疼她,可见你就是个狠心无情的东西,我白嫁了你这些年!朱大娘听了,到底是亲生骨肉,哪得不心疼,不由过来埋怨王氏,道:媳妇,不是我说你,当初崔氏来提亲时,我就说媒婆的话听不得,你是如何说的?你一力情愿,又撺掇得团圆儿也愿意了,都是你害的她,如今,你还有嘴来说?若是依着我,早早许了人去,哪有后来这些祸事?团圆儿不会吃这些苦不说,我乖乖的大孙子也不会叫人打得残了!朱大娘说到这里,老泪纵横,指着王氏道:我把你这个不贤的媳妇!你还我好好的大孙子来!说了上来要打王氏。

王氏叫朱大娘骂得一句话也接不上,又恼又羞,反转成了怒气,见朱大娘要来打她,倒是先动了手,反用力去推朱大娘。

各位且想,这是井边上,地上多的是水,朱大娘年老体弱,且也是个小脚,哪里经得住王氏这一推,脚下一滑就直跌出去,摔在地上,又听得咔嚓一声响,朱大娘已痛得脸色雪白。

那丁富一直在外头,听得祖母骂得句句在理,自己这个泼辣的娘一句也还不上,不由舒畅几分。

待见自己娘要推祖母,过来拦时,已经不及,朱大娘已跌出去老远。

丁富不及理王氏,过来要扶朱大娘,才要扶起来,就听得朱大娘连声惨叫,原是这一跌,竟把腿骨也跌得折了。

王氏倒也不曾想着这样,眼见竟是闯了祸出来,倒也楞在了当场。

大郎正躲在屋子里生气,听的娘惨叫,出来看时,朱大娘已痛得一头是汗,忙过来要抱朱大娘回屋,朱大娘一把将他推了开去,指着他道:你若还是我儿子,就给我狠狠打这个毒妇,她今儿能叫我跌折了腿,明儿就能拿绳子勒死我!你若是不打她,也不用给我请郎中了,这里有井,我爬进去死给你看!说了,又去推丁富。

大郎见娘这样,哪里还顾得许多,四处一瞧,就见院子一角扔了一把扫帚,几步过去,抓起扫帚,冲了回来,照着王氏劈头盖脸就打了下去。

殴妻 双胞说朱大娘训教,将她推得跌断了腿骨,朱大娘便立逼着大郎打,若是平日,大郎未必有这胆量,只是今儿竟将他娘打了,他要再动气,也算是人子了,故此也就下了手去打,凡事只怕开头,大郎这几棍子下去,便想起成亲近二十年来种种嚣张行径,敬丈夫,尊婆婆,眼皮子又浅,如今这些事,大半都是从她身上起来,越想越恨,下手也就更容情。

起先还同大郎还手,到得后来,也就只顾躲避,又哭叫求饶,大郎只是充耳闻,想那扫帚柄原是竹子做,又日日扔在院子里,竹子虽性韧,但日晒雨淋,骨子早酥了,哪经得起大郎这般用力,过十数下就断了。

大郎解气,还要寻了趁手棍棒来再打。

还是丁富眼瞅着已叫大郎打得十分可怜,脸上,头上,手上,都是血痕,丁富虽恨丢了家里脸,到底母子连心,就过来拉着大郎叫再打,乘着这个时机,也抱着大郎腿哭求,只说以后再敢了,她熟知丈夫脾气,又道:婆婆还在地上,你就是要再打我,也先把婆婆送回房去,请个大夫瞧了再说。

说了又哭。

大郎想想有理,也就罢了手,过去将朱大娘小心抱起,送回了屋,丁富年轻脚快,跑了去请跌打郎中,直闹了一夜才罢。

叫大郎这一顿打得也是伤了,又兼着了些气恼,就有些发烧,见朱大娘吃了药,睡了,便自己也回了房要睡,大郎正进来看娘,一见在跟前,又翻做大怒,几步到了自觉房中,见正在床上睡着,过去一把就拖了起来,反手就是一掌,骂道:你个懒婆娘!叫你照应着娘,你自己倒躲到这里来睡觉,想是昨晚没叫我打得够。

见从来低眉顺从丈夫一夜间便似换了一个人般,行动就凶神恶煞,她也是个恶人无胆,但凡被人凶过了头,反而顺从,忙说:我昨儿也叫你打伤了哩,你容我歇一歇。

娘一叫我就过去。

大郎肯,又是喊打。

再敢说,穿了鞋子,披了衣裳,连衣带也及系,忙忙奔到了朱大娘床前,低头看时,朱大娘倒还在睡。

也就自己在桌边椅子上坐了,细想起来免愁苦愤懑,昨儿分明是这个老婆子要来打她,她过推一把,是她自己没站住,如何怪得她来,都是大郎那没用男人无情,想必是嫌自己老了,想作弄死她再寻个小来,一时恨得咬牙,只是她如今也叫大郎打得怕了,倒敢骂出声来。

说有些烧,人自然发懒,那样坐着,慢慢就睡了过去,正朦胧梦见一个妖精一样小女子正勾着大郎,醋意大发,赶上去要打,就听得耳边声响,一女子道:祖母,你慢些喝,仔细呛了。

便把眼一张,只见眼前立着一个女子,做妇人装扮,身影秀丽,她才从梦中醒来,一时辨,就骂道:哪里来小蹄子到我家撒野。

说了赶上去,将那女子一拉,一眼瞧了,是自己媳妇何,这才罢了。

从来见何就生气,今儿倒欢喜起来,你即来了,就好好照应你祖母,也是你孝心。

我在跟前侍了一整夜,如今去歇一歇。

说了,回到自己房中倒头就睡,连被子也曾盖,想她本就有些做烧,如何就经得起这样,到了晚间就烧得烫手,满嘴胡话,从苏员外金起,至于丁丰兄弟并何,无人骂,只说道团圆儿时哭几声,又骂大郎心疼女儿等语。

大郎见她烧成这样,说得请了大夫来给瞧病,大夫瞧了,直说凶险,原气恼伤着了,又叫大郎打伤了,再一着了凉,三下里一夹攻,这病就棘手,说了,开下方子来,只说,三贴下去有效,再去请他,若好,就请准备后事。

何原是听说朱大娘跌伤了,来瞧祖母,如今连也病了,便走开,便让丁富去同丁丰说一声,盘算着要在这里住到起复才得回去,又叫丁富让丁丰包个几件换洗衣裳来。

何本性倒还是个孝顺孩子,只她知,她来这尽一番孝心,反倒生出事来,日后险些送了她一条性命。

这是后话,暂且表。

这一病,到了六七日上方能起床坐起,半个月上才可下地。

这期间,都是何一人,即顾了朱大娘又要侍,只累得人也瘦了一圈儿。

何原本体态丰腴,这一瘦下来,倒比得从前更秀丽风流了,也该着生事,她见婆婆已然起复得差多了,祖母虽还卧床,只是这伤筋动骨没有个百日哪成,倒也用再留着了,就说要回去。

大郎见何连日辛苦,忍叫她走了回去,就说要去雇个轿子来送,听了,怒在心头,只怪大郎乱花钱,嘴上敢说,只在大郎走了,拿着一双眼剜着何。

何也是蠢人,见这样,也就等了,横竖过隔了几条街,又是几个省,还怕走回去?是以拿了包裹,也同说话,自己就走了回去,见了丁丰。

丁丰见何回来,喜出望外,似有话儿要说模样,只是屡次三番,到了唇边又咽了回去。

何见他这样蝎蜇,她累了半个月多,哪里耐烦听,就说倦了,到了卧房,只脱了鞋,和衣就睡,丁丰跟过来,见她真睡了,也就扯过被子与她盖了,自己又到了外头铺子里守着。

且说丁丰夫妇经过这一事,也就比从前好些。

只说,经了这一场大闹,气势上萎了许多,见了大郎敢高声,也敢再同朱大娘混闹,又说她病这些日子,街上早传开了团圆儿如果受苏员外冷落话,见了这无精打采 ,便认作是十分真,也是从前兴头得过了些,大伙儿独同情叹息,反都当笑话看了。

后来再出了团圆儿让针线上人做肚兜笑话,丁大郎全家更是抬起头,更是失了气势,就是站在柜台上时,都是呆呆,满心都挂着团圆儿,急得饭也吃下,只是没法子。

又说苏府这里,是喜事儿连连。

那胡大夫医德虽有待商榷,这医术上实在是了得,要然,也会又这么多家富商大户都请他去。

金年近三十才得怀胎,又兼连年劳神,心血亏空,换个医道差些儿,虽她自有孕后一力保养,但换个医道差些儿,只怕也未必能保全得下来。

这一转眼儿就到了十二月上,金已有近六个月身孕,胡大夫依着惯例来请脉,,过了半月就要过年了,胡大夫先拜了早年,方调息请脉。

先诊了右手又换了左手,复又请金伸右手出来,金同冬竹她们都忐忑起来,只怕胎儿有事。

就听胡大夫笑问:这六个月胎儿该是会动了,学生请问奶奶,这胎儿动得如何?金在帐内答道:忽而在左,转瞬在右,折腾得起来。

我心上安,知这是个什么缘故?胡大夫笑道:学生在前个月上就觉着奶奶这脉异于寻常孕妇。

奶奶,这喜脉上大有讲究,若是左脉强而右脉弱,大半是男胎;反之则大半为女胎。

而奶奶脉象,是两脉均匀,一样强弱快慢,应是一胎双生。

前些日子,胎儿尚小,学生一时也敢就说,只怕误判了,倒叫奶奶,员外失望。

如今胎儿近六个月了,这脉象清晰无疑,学生恭喜奶奶。

金怀胎易,本就珍惜异常,此时听得乃是双生儿,竟是喜极而泣,抓了冬竹手道:快去告诉员外,叫他也欢喜欢喜。

说了,落下几颗喜泪,就命重谢胡大夫,胡大夫虽有医术,更是爱财,凭它多少谢礼,都一概笑纳。

胡大夫新换了药方,拿了诊金,谢过了金,跟着管家出去。

这大奶奶怀是双生儿这一喜讯儿,多久便传遍了苏府上下,无人知无人晓,个个都欢喜,一来,金待人宽厚;二来,苏员外如今一心都在金腹中嫡子身上,上回一说有喜,就人人加了一个月月钱,这回说是双生,又逢着年关,那自是格外有好处。

这有人欢喜,自也有人愤懑。

团圆儿原先叫苏员外在屋子里锁了,又把她孩子依旧抱了走,连娘家带来铃儿也叫人叫了去,只说是怕她放心,待她去照看平安了。

团圆儿几乎没气得疯了,在屋子里又哭又骂,只哭自己命薄,那样花朵儿一般娇嫩人,原该供养在玉瓶儿里,如今被人踩在泥里糟蹋,好命苦。

又骂崔做好媒,哄她上钩,又骂金假贤良,只在背后告她黑状,又骂,将她换了一百两银子一件铺子就管她死活。

人人都骂个来回,唯独自怜自伤,怨自己半分,从曾想过,若非她一步步逼着金,最后更要挑唆员外休妻,金哪里就会下手对付她。

团圆儿门外苏员外留了素梅同陈妈妈两个,这两人原本想靠着奉承得宠姨娘也捞些儿好处,只了团圆儿空有美貌,全无算计,这得势失势连着一年都到,罗妈妈虽是依旧回原处当差,终究离了这里,春杏也一般让金叫了出去,拨给了守库房顾,独有她们两个,依旧搭在团圆儿这船上,眼见得要没了,是脱身得,心中哪能怀怨,见团圆儿依旧知错,随口骂人,也都恼了,去理她,由着她骂,待饭食送了来,就从窗子里递进去给团圆儿吃,只是同她说话。

团圆儿骂了数日也终究闹动了,也被锁得怕了,便哭着哀求素梅同陈妈妈替她去求求员外,只说敢再闹,只求别再锁着她。

素梅同陈妈妈。

口上虽然答应,是纹丝动,每日只在屋子前说话打鸟取乐,团圆儿起先还骂她们没有良心,忘了昔日是如何奉承她,在她手里讨了多少好处去,那两人只是充耳闻。

团圆儿到了这个时候,方才明白,这两人哪里是真心对她,过是想要些好处罢了。

绣云 刁婢说员外锁了起来,凭她哭闹喊,只是没人去理睬她,不过一日三回将食物同净水送进去罢了。

又照着一日三餐,有个三十余岁妇人到她房门前念《女戒》,《女则》与那听,这些书虽是闺中女子读,算不上如何深奥,只是一字不识,如何能听得明白,只觉声音闹哄哄,吵得她心烦。

起先还着人闭嘴,怎奈那妇人凭她如何闹,依旧慢慢念完,之后,只问一句:丁姨娘可明白婢子念什么?如何能懂。

那妇人便笑道:奶奶依着员外吩咐,让婢子来念这《女戒》《女则》与姨娘听,姨娘若是听懂了,日后愿意照着做了,婢子这就放姨娘出去。

听了这话,便是掉在井里就有人扔了救命井绳下来,忙扑到门前道:妾知道了,妾明白了,请姐姐放妾出去罢。

那妇人笑道:婢子请问姨娘,这《女戒》说是什么道理?《女则》又有哪些前贤故事?姨娘只消说了几点,婢子立时放姨娘出去。

可怜一句也不明白,如何说得出,只是张口结舌,忽地想到,金氏这般折腾我无非是嫉恨我得员外偏爱,又生了子,所以设了局来陷害,如今只消认了错,只怕也就好了,只要能出去,想那金氏已是近三十人了,眼见得就要年老色衰,自己正年轻,还怕熬不过?且金氏如今虽怀着孩子,还不知是男是女呢。

说想明白了,便说:妾明白了,妾日后定以奶奶为尊,不敢再同奶奶争员外宠爱了。

她自为这句说了是必成,只不料那妇人听她说了,竟是娥眉倒竖,骂道:放屁!好个不知耻姨娘,说话如此不顾体面!你当着人人都同你一般,只晓得讨好男人吗?满嘴混话,简直不象个良家女子,倒像是青楼里出来!说了,便厉声喝道:素梅!素梅忙应了一声,自她自己屋子里出来,到了那妇人眼前,施了半礼,笑道:绣云姐姐什么事?那绣云道:丁姨娘今很不成样子,说出来话简直比市井里婆娘更不尊重,没人听了恶心。

依着我脾气,早请了家法来处置,都是奶奶太慈悲了,不许动家法,也罢,今晚饭就不要送给姨娘用了。

都说是饱暖思□,姨娘这样脑子,我瞧倒是饿一饿,许就不糊涂了。

素梅伶伶俐俐答应一声,看着李氏走了,方过来笑道:姨娘怎么连她也得罪了?你可知道她是谁?那绣云骂得怔了。

这才想起,方才那妇人随口就说掌嘴,连家法都能请了来,不由就有些慌,抓了窗棂道:好素梅,你说与我知道。

那妇人是谁?素梅只是笑,不开口。

想一想,也就明白了素梅意思,竟是要好处,说不得胸中一股气冲上来,只是如今这个景象,只能强忍,拔下发髻上一只金钗自窗口送了出去,素梅接了,方笑嘻嘻道:婢子谢姨娘赏。

姨娘知道那是谁?那绣云奶奶,也是我们奶奶陪嫁丫鬟绣云,她没出去嫁人时,权柄比从前春梅可大多了,性气严厉非常,下头丫鬟小厮们犯错,她说打便打,说罚就罚,也只有奶奶能镇得住她,员外也要给她一两分面子。

前几年,她嫁了我们外省一个总管事,跟着丈夫去了外省,每年年底,各地管事都要来对总账,这位绣云奶奶年年都跟了丈夫来给奶奶请安,偏巧就去年不知怎么,竟是没来。

如今奶奶即差了她来,姨娘日后可要小心了。

听了,自是怨恨金氏心思刻毒,借着员外主意故意刁难,不免在腹中咒骂。

又说那素梅果然不是个好,拿了金钗,偏又说李奶奶吩咐,不让给姨娘送晚饭,竟是饿了一夜。

到了这时虽是气极了,竟也是无法可想,说不得先忍了这口气去,她倒不信,能关她一辈子,待她能出去了,重新翻过身来,瞧她放过他们哪个。

自此之后,也就安分许多,送来什么吃什么,一不哭二不闹,连那绣云来念那一字也听不懂《女戒》,《女则》她也能听下去。

这字虽不识,挡不住日日听着,又年轻,且也不笨,虽不解其意,慢慢也就会背那么一两句,便背了来讨绣云喜欢。

绣云见她如今老实了许多,又想着到底还小,既不便赶她出去,也不能长久关着她,说不得要好好教导,以免日后再胡闹,就将《女戒》解说了知道,贞静清闲,行己有耻:是为妇德;不瞎说霸道,择辞而言,适时而止,是为妇言。

说了就问:你从前行为有哪些是依着这个去?到了此时方明白,员外口中德言容工,竟就是从这《女戒》中来,不由心中埋怨员外故意刁难,明明晓得她不认字,如何还来为难她,嘴上不敢再强,只是唯唯诺诺。

说在这里捱日子,巴望着好早些出去,忽然就听得金氏怀乃是双生,这一下激气,那还了得?她原本就产后失调,没好生静养过,又连番受了挫折,待员外关起来了,素梅同陈妈妈更欺她失势,不免饮食上也不周到,这几下里一夹击,也就病倒了,不住口得说胡话,只是喊娘。

素梅见了,饶是她再胆大欺主,也不敢隐瞒,就来禀告金氏,先在金氏房前同夏荷说了。

夏荷听得这样,也不敢拖延,又进去禀告了金氏。

金氏听了,倒是叹息一声道:她从前虽然有不是,可到底也是我们家姨娘,她若有个什么,说出去了也不好听呢。

说了就命请大夫,又向着夏荷道:你去告诉素梅,她是什么样人,我岂有不知道。

丁姨娘再有不是,员外再不待见她,也是姨娘,她不可太过了!夏荷听了,反道:奶奶,婢子有句话要说呢,只怕奶奶生气。

金氏此时正觉得腹中微动,一手轻抚着,脸上带笑,口中道:你即怕我生气,如何还要说?夏荷见她这样口气,不敢再说,忙出去依言吩咐了素梅。

素梅听了这几句,惊疑不定,她只以为都在觊觎金氏正室之位了,金氏必不能放过她,虽金氏顾惜贤名,不好亲自动作,她这般作弄,也算是替金氏出了一口气,如何金氏反要训她?素梅虽不明白,倒也不敢不依从,回去又告诉了陈妈妈。

那陈妈妈虽也是个势利小人,到底有些年纪,阅历丰富些,听了素梅所说,仔细想来,拍了手道:我们这个奶奶了不得!素梅姑娘你想,如今里头那个病了,已去报给她知道,她若是不管不问,里头那个万一死了,我们员外哪天想起来,你我是头一个倒霉,第二个就是奶奶她了。

员外必也会觉着她不顾里头那个死活,伤了夫妻情分不说,她名声上也不好听。

再说了,她肚子里那两个,也还不知道男女呢,若是两个子也就罢了,要是两个女孩呢?那家产怕还不是平安少爷,他虽管着奶奶母亲,里头那个到底是生他,这个血脉是割不断,也要留些余地。

素梅听了这些,这才悟道:陈妈妈说很是。

你我日后倒也不能太疏忽了。

这两人商议定了,就也翻转脸皮来,虽不象得宠时那般殷勤,倒也挑不出错来。

吃了药,才慢慢退了烧,她因出去不得,素梅如今也不来奉承她,没话也找话哄她,整日无聊,就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只一想起自己同平安孩母子分离,金氏那个毒妇竟怀了双生,一旦生下两个子来,平安哪里还有出头之日,不由咬牙深恨,不住祈祷老天保佑,金氏那个毒妇生下两个女来,就是生下子也养不活,瞧她还怎么得意。

又恨铃那个小贱人,白花了十两银子买了来,原打算着在家做个臂膀,只不成想竟是个无用,一点子用也没有,且又没良心,眼瞅着自己落难了,撒腿就跑,金氏那个毒妇那里难不成就有好果子给她吃了?话说已是日近除夕,事务繁多,又要收拾家庙;又要备办祭奠各种礼器供品;又要采办年货;又要支应各家亲戚来往人情礼物;又要查收检点各家亲戚送来人情礼物都要一一登记入档;十分冗杂.若在往年,以金氏周到仔细,有春梅等人帮衬着,自能应付自如,偏巧今年春梅嫁了人出去了,金氏自己又怀着六个月身孕,因是双生,这肚子瞧着竟同人家单胞临盆时那么大了,行动不便,精神日短,好在有绣云因丈夫来总铺对账,她思念金氏,故此一起跟了来,见了这个样子就同丈夫说了,又请示过员外。

员外正愁没人给金氏搭把手,听她愿意,真是求之不得,满口答应,是以绣云也就搬进府来,帮着金氏料理些家务,金氏这才得以周全,不曾落下差错来。

又说府素以宽厚待人著称,一年里每季下人们一人都能做两套衣裳不说,到了年底,另外还有一身,绣云就拿了料子来请金氏过目。

金氏倚在榻上瞧了,笑说:你办事,我哪有不放心。

只是丁姨娘虽还关着,她份例上东西倒是不好少了她,就照着去年例罢。

绣云答应了,又说:婢子请奶奶一句示下,初一这日,阖家大小都该来给奶奶同员外磕头,那位姨娘要不要出来?开锁 软禁却说绣云请示金氏,到了初一要不要放了团圆儿来磕头,金氏想了想,若是放出来磕头,再把她关回去,倒也难看;若不叫她出来,这大年下,人人都欢欢喜喜,独把她关着,也不好看相。

绣云见金氏沉吟,便笑道:婢子这回来瞧奶奶,倒是叫员外吓了一跳。

员外那样温和一个人,这丁姨娘虽是无知无理,做事也是黑了心肝,罚她禁足也就罢了,横竖在自己家里翻不了天去。

若是再闹出什么来,再锁也不迟呢。

金氏听了,如何不明白这是绣云知道自己为难,出主意呢,便道:你这话倒也有理,你们员外那是正在气头上,我倒也不好劝,如今趁着年节,就放出来罢。

说了,就叫冬竹道:你到前头去瞧瞧员外回来了没有,若是回来了,就把我主意告诉他,请员外示下。

这也是规矩,虽说这家里事务都是金氏做主,只是这回把团圆儿锁起来是员外主意,要放人,自也要知会了他,才能行事。

冬竹答应一声就去了,一时回来,道:奶奶,员外说了,奶奶心善,要放那贱人出来也无不可,只是切不可叫她进到里头来,只许在她房门前走动。

金氏听了,便命夏荷去叫了素梅来。

素梅忽然听金氏传她,不由忐忑,到底不敢不去,到了金氏房门前,只见大红顾绣门帘低垂着,里头隐约飘出甜香来,又听得李氏绣云说话声音,一时就不敢进去。

夏荷道:你站这里做什么?难不成要奶奶亲自出来接你?素梅听了,忙低头进屋,还未到金氏跟前就跪下了,道:奶奶万福金安,婢子给奶奶磕头了。

说了,就磕下头去。

金氏也不叫起,只是问道:素梅,你也是从我屋子里出去人,可知道我当然为何独独支了你去?这回子又先抽了春杏出来,依旧把你搁在那里?素梅听金氏问了这句,只觉着后心上微微泛起一层汗来,道:婢子糊涂,婢子不知道。

金氏道:你同冬竹她们是一块儿长大,论起聪明来,也不比冬竹她们差些,这我都知道。

只有一桩,你眼瞅着冬竹,夏荷先后到了我跟前来,心中就不忿,想着你即不比她们差,如何她们都成了一等,你依旧是二等。

可有这话? 素梅听了,脸色都有些儿变,低了头不敢做声。

金氏续道:你却没想到,春梅是要出去,等她一出门子,我自然还要提个丫鬟上来使用,偏你性急,等不得,暗中只同她们赌气,做事暗中躲懒。

那时丁姨娘恰好才进来,身边自然也要两个大丫鬟,我就使了你过去。

我果然没错看你,你果然是个聪明人儿,知道抓着新姨娘有好处,这个倒也不怪你。

素梅听到这里,饶是十二月天,冷汗已然涔涔而下,她在金氏跟前数年,只知道金氏爱惜贤名,是以从来御下宽厚,未必十分精明,此时一番话却句句说得准了,又想起前番陈妈妈那番话来,只当金氏要收拾自己,不由更是害怕,膝行几步道:奶奶,奶奶,婢子是糊涂油脂蒙了心,日后再不敢了,只求奶奶饶过婢子这回。

绣云在一旁冷眼瞧着,不由皱眉,见素梅要爬过来,不由喝止道:你同我跪好了!奶奶还有话说呢。

素梅少时也在这位绣云姐姐手上吃过苦头,哪敢不听。

金氏见她不爬了,才道:你若一直帮着丁姨娘,我倒也夸你一句忠心,只是你不该一见丁姨娘失势,就一同踩下水,有时竟剩些饭菜与她吃,还有借机勒索,你可知道,这也可算奴欺主,就是打死你,也没人能说些什么。

素梅听了,自是害怕,便辨道:奶奶,从前都是婢子糊涂,婢子是在奶奶跟前长大,婢子不敢说婢子从前不嫉恨着冬竹她们,可婢子对奶奶不敢有二心。

丁姨娘那,婢子也不敢辨说婢子没有欺过丁姨娘,只是奶奶也该问问,那丁姨娘是怎样一个人。

她带了来铃儿,她想打便打,想骂便骂,几时当她人看过?婢子同春杏,她虽不敢打,骂起来也难以入耳,婢子不过劝她不要动气,保养身子,她就说婢子咒死她,好爬员外床。

天地良心,婢子若存了这个心思,只叫雷劈死婢子。

素梅说到这,红了眼道:婢子虽是个丫鬟,在奶奶跟前时,奶奶一句也没骂过,丁姨娘却用那样话来糟蹋婢子,婢子也就寒了心。

待丁姨娘叫员外锁了起来,故意刁难也是有。

若是是有心奴欺主,便是再借婢子一个单子,婢子也是不敢。

金氏听了,便道:你为自己开脱倒是干净,如今也不同你理论这些。

我同员外商议了,借着年节,就放丁姨娘出来,许她在房前走动,只不许到前头来。

你同我好好服侍了,若是再出了什么事,说不得只好连上回帐一起算了。

素梅起先听金氏说要放团圆儿出来,一时不明白,听得后一句,她也是个聪明人儿,心上就如明镜一样,磕头道:奶奶放心,婢子日后必定好好服侍丁姨娘,不敢在让奶奶操心。

金氏此时脸上方有笑容。

又说素梅回到团圆儿处,团圆儿便隔着门问:她叫了你去做什么?可是要你故意刁难摆布我?我就知道那个毒妇,瞧着我病好了,心上不舒坦,巴不得我死才好!你要不赶着抱粗腿去了,我死也不信呢!素梅听了,因有金氏吩咐,便不好她争论,只笑道:姨娘说哪里话来,奶奶唤我去,是要婢子好好服侍姨娘。

婢子还要贺喜姨娘呢,奶奶说了,这大过节,再锁着姨娘不好看相,所以讨了员外示下,要放姨娘出来呢。

且说团圆儿已叫锁得苦不堪言,此刻听得肯放她出去,当真是喜从天降,比知道自己有喜时还要高兴几分,一手抚着云鬓笑道:金氏那个毒妇,倒是想关我一世呢,她想得倒是得意,员外究竟还是狠不下心。

说了,轻移莲步到妆台前,开了妆奁,对镜理了理云鬓,又重施脂粉,揽镜自照,只觉着虽是形容清减,倒比从前更添了几分楚楚可怜之态,不由长叹一声只惋惜自身貌美如此,偏手了许多折磨,好在如今又有生机,说不得振作些精神,重将员外心笼络住才是。

一夜无话,到了第二日清晨,那绣云果然引着几个老妈妈过来了,素梅也一早就等在了门前。

团圆儿因得了要放自己出去喜讯,竟是欢喜得一夜不曾合眼,此时听得门外开锁声音,忙疾步到了门前,房门只一开了,不管不顾就朝外要走。

绣云见了她这样,不由冷笑一声道:姨娘好大脸子,婢子从前是奶奶跟前丫鬟,这会子来可是奉了员外同奶奶差使,也算是奉了上命,就当不得姨娘一声招呼?团圆儿从素梅口中听过这位绣云奶奶狠处,忙站了,赔笑道:原来是绣云姐姐,妾因想着许久没有给奶奶请早安了,正想过去给奶奶磕头,伺候奶奶梳洗。

绣云听了,要笑不笑道:姨娘太性急了,婢子还有话说呢。

员外吩咐了,姨娘虽可以出门走动,只请在这左近罢,不可往前头去。

奶奶那里不奉召唤,姨娘也就不要去了,好生养息着。

再有小少爷那里,上有郑妈妈教诲,下有奶妈子照应,必定教养成一个知礼守份好孩子,断不会痴心妄想,胡作非为,叫人笑话。

奶奶让姨娘放心,姨娘娘家带了来铃儿也在那照应着小少爷呢。

说了,又一招了手,她后头几个妈妈都站了过来。

绣云笑着向几个老年妈妈道:宋妈妈,段妈妈,罗妈妈。

姨娘这儿人手少,以后你们三位就请多费心了。

只消姨娘不到前头去,其他可不能委屈了姨娘。

团圆儿只当着放了她出去,却不曾想,不过是去了把锁,依旧行动不得自由,更派了三个老婆子来守着自己,即气且怨,脸上就不太好看,暗想:那个罗老婆子曾叫我打过,哪有不借机报仇道理,另两个老婆子,想必也是受了金氏调~教。

好你个奸妇,即在员外跟前装了贤良,又摆布了我,实在奸猾。

说什么‘痴心妄想,胡作非为,叫人笑’分明是在笑我!罢!罢!说不得暂时忍过这口气去,谁让我在人矮檐下头。

我只不信你这个奸婆能得意了一世!又说团圆儿想到这里,脸上气色也就活络些,笑道:奶奶想周到。

妾心领了。

说了转身回房,自己反将门带上了。

绣云嫁出去前,原是金氏跟前第一得用之人,虽容貌寻常,但出言爽快,行事刚方,有才有智,如何不明白这丁姨娘心中依旧含恨,也不同她理论,转了身向着素梅同三个妈妈道:你们要好好服侍了,若闹出点子什么事,叫我知道了,你们可是知道我脾气。

说了,又喊陈妈妈过来,你去收拾了东西,另有差事。

陈妈妈听了,巴不得离了这个晦气地方,忙答应了,转身去收拾了包袱,一脸是笑地跟着绣云去了。

到了前头,绣云就先派她管着院子里各处桌椅板凳,倒是比从前升了一步,只是丢失一件都找她说话,担子却也不小,陈妈妈说不得打叠起十二分精神应付。

也是合该有事,这大过年,来往人就杂,一个眼错不见,竟是丢了一架酸枝木小机子,叫绣云知道了,回了员外,打了一顿板子就赶到庄子上去了,这是后事,如今先表过不提。

拜年 见子却说初一这日寅时,因金氏有孕不能祭祖,苏员外便自己带着安往家庙去了,先自己在祖宗灵前磕了头,祷愿一番,回身过来,在门外朱娘子手接了安,抱着也在祖宗灵前跪了,一样磕了头。

依旧将安交在了朱娘子手,自己回来焚化钱钞病纸人纸马等物。

一时祭祖毕了回来,金氏早在门口接着,苏员外就摸一摸金氏隆起肚腹笑道:待明年我们儿子也一样可以去祭祖了。

说了自笑一回。

夫妇二人携手到了正厅坐下,先**朱娘子抱了安来给苏员外同金氏磕头,因安不过四个月婴儿,便只由朱娘子抱在手,口中道:给父亲母亲磕头,祝父亲母亲福寿安康。

其次便妾丁氏过来给员外同正室奶奶金氏磕头。

却说团圆儿自儿子出世以来,不过在身边呆了数日,她虽任性刻薄些,那对旁人,自己辛苦怀胎生下来儿子,血脉相连,自挂念。

苏员外虽许她出来走动了,却不许离开房前几尺方圆,更不许去看望下安,团圆儿心中既恨又怨,此时过来给苏员外同金氏磕头,一双眼就止不住得往抱在朱娘子手安瞟去,却见安裹着红百福字襁褓中,竟连手指也瞧不见,不由失望,脸就藏不住。

苏员外低头看了团圆儿,见她穿着紫色闪银绸袄,领子袖口都出着雪白风毛,容貌虽不若从前艳丽,倒清秀了些,垂着眼,带些委屈模样,体态娇弱,倒也可怜,只这样一等一个容貌,却生了个糊涂黑心肠,实在可惜可恨。

又看她不住眼望向安,暗叹,安孩儿若像她一般糊涂黑心,可不叫人惋惜。

想到这里,哪里还有怜惜之意,只淡淡道:你回起来罢。

而后你须得努力改过才好。

说了,就挥手叫团圆儿出去。

团圆儿好容易来一遭儿,怎么肯就这样走,见苏员外这里不好下手,又去看金氏,心道,这金氏即爱个贤名儿,我只能去求了她,她若点了头,员外也不好再说了什么。

只一抬眼,见金氏她肚腹高隆,脸带笑,仿佛十分得意模样,心中就暗很,说不得要做个委屈样儿道:奶奶,妾从前不个人,做了许混账糊涂事,怨不得奶奶生气。

如今妾也知道错了,就请奶奶瞧在妾年纪还,不懂事份,饶了妾这回,妾再不敢了。

金氏听了这话,脸依旧笑道:丁姨娘这话从何说来?我怎么不明白?要饶过你什么?我自问可不曾为难过你半分,你这样说,倒叫我想不明白。

团圆儿见金氏这样问,知道她故意刁难,心里暗气,道:这刁妇分明要我自己亲口说出我错在哪里。

我不过想叫员外休了她,员外不但不肯答应,反打了我,还要休了我,若不我抵死不肯出去,如今早被赶出去了,论理也该折抵得过了。

更何况员外害得我从此不能再生育,你还抢了我安孩儿去,又将我关了这些时候,真要理论起来,分明你们对不住我,如今我向你认错,你得些好意也就罢了,如何还在折辱我!真真个毒妇刁妇。

想到这里,团圆儿无限委屈,眼圈儿忍不住就红了。

原正月初一这日即开年第一日,忌讳颇,即不能哭,也不能吵嘴,不然这一整年就流年不利,更何况金氏如今怀着身子,更忌讳这些,以站在金氏身后绣云见了,忙道:丁姨娘,你这做什么?年初一,你就要哭,想给谁添晦气呢?还不忍着了!快出去了!团圆儿原想趁着今日拜年,求了员外同金氏,放她出来走动,虽听绣云训斥,究竟她也不过嫁了出去一个丫鬟,便不理她,只不动。

又说苏员外见了团圆儿这样,格外添烦恼,只觉得这个女人实在混账,怜惜不得,便道:你还跪在这里做甚?还不出去?莫非要人请你出去吗?团圆儿听了这话,知道自己再不出去,这个狠心薄情员外就要着人来拉了,外头乌鸦鸦站了许丫鬟婆子,叫她们瞧了,以后还能做人吗?只得含羞忍恨站了起来,回身出去。

到得门外,就忍不住拿了帕子握了脸悄悄哭泣,只觉得在这个地方举目无援,六亲断绝,连自己亲生儿子都见不着,伤心至极。

且不说丫鬟婆子们如何分成几班进去给员外奶奶磕头,各领赏钱。

只说,安寅时不到就被哄醒,到底个婴儿,这一两个时辰过去,早乏了,也饿了,他个婴儿,张嘴就要哭,朱娘子也个识相明理,忙抱了安出来,一路拍哄着,只说到了房中就给他奶吃。

她正低头走路,冷不防前头就伸出一双手来,将安一把抢了过去,那安本就要哭,被人这么一抢,哇一声就啼哭起来。

朱娘子这一惊,那还了得,只啊一声,正要喊人,抬头看时,眼前立着个妇人,梳着乌油油飞仙髻,插着点翠如意錾金钗,娥眉贴翠,凤眼含泪,正丁姨娘,吓得提到嗓子眼心才放下了,道:姨娘如何站这里?却说团圆儿想儿子,在厅既然见不着,就在朱娘子回去路等了,此时把安抱在手,迫不及待揭了蒙在安脸被角,垂眼看去,果然安比早先长许,皮色也转白了,正张着嘴哭。

朱娘子忙道:姨娘,快给少爷遮,这冬日里,少爷身子弱,吃了冷风就不好了。

团圆儿好容易见了儿子一面,哪里肯听,只不住眼瞧,越瞧越心酸,就向朱娘子道:朱娘子,我求你一事儿,横竖安你带着,你且让我跟着你去坐一会,我也好和我这孩子呆一会子。

原团圆儿想着自己那边都金氏眼线,抱了安过去必然生事,还去安住地方好些,也好瞧瞧金氏那个贤良人如何安置安儿,若有一些不周到,拼着受责罚也要同她厮闹一回。

话说朱娘子带着安住在团圆儿那里时,只觉得这个姨娘一些儿不近情理,但凡奶奶说好,她必定说不好,奶奶说少爷身子弱可别哭伤了,只叫我们这些照料人,想着法儿哄他不哭,到了姨娘那里,偏说男孩子家,不能娇惯,娇养坏了将来如何掌家业,竟由着他哭,不许抱。

也就晚,姨娘自己要睡,才许哄一哄,以孩子没几日就瘦了。

朱娘子只当这个姨娘一些儿不把儿子放心,不然,如何就能拿来同奶奶赌气?此时看着她含着眼泪瞅着孩子样子,又不似不喜爱孩子,她也做娘,见了团圆儿这样,也起了怜悯之心,正要答应,就听得有声音道:朱娘子,你昏头了!如何让少爷呆风口里,若有什么不爽快,你担着,还我们担着?却这里离轩竹堂已然不远,安哭声叫郑听见了,循声出来一瞧,却朱娘子同丁姨娘站一处,安少爷正在丁姨娘手哭。

这正月初一,就叫孩子这样在冷风里哭,万一病了,一来员外奶奶自要问。

自己几十年老脸怕也不保,二来,孩子这样哭,可也晦气,以开口就严厉了些。

朱娘子知道这郑说帮着自己照应少爷,实则却管着事,听她语气不悦,忙将安抱了回来道:姨娘,你回去罢。

少爷有我们呢,等他长了,你到底他亲娘,他哪里能不认你。

说了抱着安匆匆回去,经过郑身侧时,只听得郑冷哼了声,愈发惶恐,低了头不敢做声。

团圆儿见了郑,知道无望了,不由暗叹金氏竟这样周到,连郑那座神也搬过去了,可不打算让我见安了,心中深恨。

再说安这孩子,也实在可怜,在娘胎之际,做娘那个不知道保养,动辄哭闹赌气,几番动了胎气,先天就不足,偏还早产了二十来天,更虚弱些,朱娘子日照料不敢有一丝疏忽,方安到了今日。

只可怜了今日,起来得即早,又叫人抱来抱去很受了一番折腾,又在冷风口吃了一些风,就连胎里带来病也一起发作了,到了下半日,吃下去奶都吐了出来,脸涨得通红,哭声断续,朱娘子就慌了,抱了安去见郑,求郑去禀告员外奶奶请夫。

郑在朱娘子手抱了安一摸,额头火烫,竟烧了,不由骂道:你个糊涂东西,你也不没做过娘,怎么就让那个子抱着少爷站风口里?少爷先天就不足,这你也不不知道,哪里经得起风吹?可不就病了!奶奶如今怀着身子呢,正月初一就请夫,也太晦气了!呸,呸,童言无忌。

铃儿在一边看了这样,道:朱娘子,郑,你们也不用急。

我去求员外。

员外心善,连我这样一个丫头都想着能搭救,何况少爷病了,他必不会计较晦气不晦气。

便员外奶奶要责罚,我也只说我没照应好,和朱娘子郑不相干。

说了,就顶着风出门,到了金氏房前,就听得里头笑语晏晏,心就有几分盼望,跪在了门前,怯生生道:员外奶奶,婢子铃儿有事求见。

说了一回,里头没人答声,依旧有笑语声。

铃儿只得提高了嗓门道:员外奶奶,婢子铃儿有事求见!话音落了没一回,只见红顾绣门帘一挑,出来个同自己年岁差不丫鬟,梳着双鬟,白生生一张脸,眉清目秀,耳一对金铃,叫风一吹,清脆作响。

铃儿见了人这样,又想起自己脸疤痕来,不由自惭形秽,低了头道:姐姐新年好。

求姐姐禀告奶奶一声,少爷病了。

子病 求医却说金氏同苏员外在里头拥炉高坐,瞧着几个丫鬟赶围棋玩儿,忽然听得外头有人叫,起先当做是风声,听错了,后又听得一回,就叫篆儿出去瞧.篆儿答应一声,少顷回来,就道:员外,奶奶,外头是铃儿,她说小少爷病了。

苏员外听得这话,皱眉道:白日还好好儿,如何就病了?她们是怎么照应?金氏忙道:相公别急,先请了大夫来瞧了再说。

说了,又转头向冬竹道:你跟着铃儿去瞧瞧,到底怎么了,即来回员外同我。

冬竹答应了,就到外头见铃儿还跪着,过去拉了起来,温言道:员外已着人请大夫去了,你且带我去瞧瞧小少爷怎么了。

铃儿听了这句,方起身。

一路上冬竹就问病由,铃儿左思右想,只是不敢说出是团圆儿今儿在路口拦下朱娘子一事,怕一说了,不独团圆儿又要被责罚,就连朱娘子也要有事。

这朱娘子从来待人都不错,何苦连累她。

想了半日才道:姐姐,我也不知道。

只是好好儿就做烧了,连奶也不肯吃了。

朱娘子同郑妈妈吓得慌了,都忙着照看小少爷,就差了我来禀告奶奶。

冬竹听了这番不尽不实话,只是笑,道:你是个好孩子呢。

叫丁姨娘折磨了这么许久,倒还知道替人想,也不枉奶奶求了员外把你从她那里叫了出来。

铃儿只当是苏员外素日来团圆儿那里时,冷眼里瞧见团圆儿常责罚她,故而救她一救,此时从冬竹口中听来,却是奶奶请托,一时惊疑不定,只问:可我是姨娘家带了来,从来都只知道姨娘,没有在奶奶跟前尽过半点心,她如何就知道我。

说话间已到了轩竹堂,冬竹也不多说,只踏了进去。

朱娘子正急得哭,郑妈妈也在一旁叹气,冬竹见了这样,只当是不好了,忙过去几步接了朱娘子怀中平安瞧了。

却见平安脸儿通红,哭声低微,倒像是出气多,入气少。

冬竹顿时发怒,便道:朱娘子,员外奶奶好好儿将小少爷交在你手上,如何就病成这样?你自己不来回话,还叫个铃儿来!莫非铃儿才是奶妈子?她不过是个孩子,如何就能说得清楚?员外奶奶现差了我来瞧瞧,如今我也不敢回话,等大夫瞧了,我们一同到员外奶奶那里说话去!朱娘子见冬竹也不是一回两回,往常只见她笑嘻嘻模样,今日见她脸色变更,蛾眉倒竖,嘴里说出来话,句句都似刀子一般,吓得主意也没了,转头只瞧着郑妈妈,倒是个求情意思。

郑妈妈只怕连累到她,也不管了,何况这事也怪不着她,忙道:冬竹姑娘,你轻声些,我实话说了给你知道。

原是丁姨娘在半路上烂了朱娘子要瞧小少爷。

朱娘子心也太软了,就给她看了。

姑娘你想,这是什么天?大人在风口里站着都受不住,何况小少爷才这么点子大,在娘胎里又受过磨折。

我正好瞧见了,就把朱娘子叫了回来,不料已晚了,到了午后就不好了,吃了奶便吐。

冬竹听了,冷笑道:郑妈妈,你是伺候过老奶奶人,论理我说不得你老人家,只是既是午后小少爷就不好了,如何现在才去回?真要出了什么事,郑妈妈你可担待得起?再说,原是奶奶信着你老人家做事可靠,才把小少爷交托给了你,你老人家竟这样辜负她好意,小少爷叫风吹病了这样大事,故意拖延不来报,你可对得住奶奶?郑妈妈到底是积年老人,年纪虽上去了,人可是不糊涂,听了冬竹这几句,不由惭愧,心道:果然我老糊涂了,我是奶奶派了来。

今儿事若是因着我回话迟了耽搁了,小少爷有什么,虽然那个糊涂娘生出来未必是好东西,只怕员外不那样想,倒要怪我没照应好,只怕还要连累奶奶。

想到这里,不由慌了,忙道:冬竹姑娘,原是我老糊涂,只当是今儿小少爷头一回祭祖,他是小孩子眼明心亮,怕是瞧见了什么,惊到了,收收惊就好。

正月初一,别叫员外奶奶虚惊一场。

故而耽搁了。

都是我老婆子错。

姑娘快带了我去见员外,老婆子凭员外发落。

朱娘子起先听郑妈妈将事一股脑儿推在自己身上,已慌了手脚,只怕这位冬竹姑娘回去一说,里头员外奶奶震怒,将自己打发了回去,家中丈夫病弱,孩子幼小,失了这里差事可怎么活,已是吓得哭了,过来要给冬竹跪下。

冬竹见她哭得这样,一把拉住了,只问:你不要哭,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是要家去呢?还是要留在这里?朱娘子听得冬竹话里有转机,忙哭道:小妇人只要留下来。

全听姑娘吩咐。

冬竹听了这话,不由冷笑道:朱娘子这话好不通,不过都是郑妈妈说了,你们俩个一时糊涂,只当小少爷眼睛干净,瞧见了不该瞧见东西,没成想是回来路上吹了风,故而耽搁了没立时来回,我吩咐你什么了?我几时吩咐你了?朱娘子听了这话,忙擦了眼泪,道:是,是。

姑娘就跟亲眼见一般,就是这样,再不错。

说话间,大夫请到。

那个来惯胡大夫擅长在妇女调养身体及保养胎胞上,这小儿病症却是不拿手,另请是一位赵姓老大夫,进得屋来,先问了好,朱娘子就抱了平安来给先生诊脉。

这赵大夫少说也有五六十岁年纪,须发都白了,精神倒是矍铄,细细诊了脉,便道:小少爷原是先天就不足,想必他娘怀着他时,不肯安静,多肯发怒动气,故而胎里就带了一股胎毒来,只是一直没发,今儿想必是受了点风,倒是把这病给引发了,以老儿看来,倒是好事。

众人听了这话,都放下了一颗心。

冬竹便道:老先生,这是我家小少爷,我们员外奶奶心爱着呢,可否请老先生亲去同我们员外奶奶解说一番,也好安安他们心。

赵大夫听这话,原在情理之中,自是答应,先开了药方下来,教了怎么服用,便跟着冬竹去了。

到了金氏房前,冬竹便道:老先生稍侯,婢子去回一声。

说了自己先进去。

苏员外同金氏等得正急,见了冬竹来,忙问病情,冬竹便笑道:员外奶奶放心,先生来瞧了,说是没大碍。

婢子怕说不清楚,特请了老先生过来亲自解说。

苏员外听了,心上一块石头就落了地,笑道:好个冬竹,怨不得你们奶奶疼你,做事果然周到。

你就请老先生在外头厅上等了,我就来见他。

说了又回身同金氏道:奶奶,如今你也该放心了,好好歇着,我去去就回。

说了,就往外间去,篆儿跟在后头,见苏员外踏步到了外间,就手解开金钩,放下锦帐,将屋子隔绝。

却说赵先生在外只等了片刻,就见方才那个小丫鬟笑盈盈出来,口中道请,打叠了精神,跟着到了里面,他久闻富阳县中苏家可称首富,只是从不曾来过,不由偷眼观瞧,因是新年里,四处都是簇新布置,可谓锦天绣地,耀目争辉,果然是人间富贵场,天上蓬莱阁,两旁各立着两个丫鬟,都是十七八岁年纪,青春美丽,不敢再看,低了头站在一旁。

冬竹便请他坐,赵大夫推辞几句,方在下手铺了五彩刻丝石青椅袱椅子上坐了,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不敢大意。

少时,就见锦帘一挑,进来个二十多岁员外来,白面微须,眉目清楚,衣裳都雅,人物风流,知道便是苏员外了,忙立起来,作了个揖。

苏员外见一白发老先生向着自己作揖,他也不是那等恃着自己富贵就轻视人两三分轻薄人,忙过来双手拉着道:先生如何这样多礼?这正月初一就劳烦先生到舍下来出诊,实是惭愧。

说了,就请赵大夫坐,自己在主位上坐了,又命上茶。

就有小丫鬟奉上茶来,赵大夫起立,双手接了,口中道谢。

苏员外又寒暄数句,方问详情。

赵大夫见苏府虽然有钱,待人倒是极为和气,也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病由,病因,如何治得一一解说了,又道:以小老儿之愚见,令公子这病,早些发出来倒好。

他如今还不曾吃那人间烟火之物。

员外有所不知,这人间烟火熏烤烹煮之物,都带了火性,我们寻常人吃了还没什么,与令公子这胎里带来胎毒却如火上浇油一般。

如今发作,小老儿尚能用寒温之药慢慢消去了,若是吃着人间烟火食之后再发,小老儿怕也只是束手了。

苏员外听得这样凶险,不由暗叫侥幸,原先不免对郑妈妈朱娘子怀有不满,怨着她们没有照料好平安,听了这番话已是烟消云散,对着赵大夫没口子道谢,又命人送上诊金。

因是正月初一,格外讲究,在黑漆描金石榴百子漆盘上垫了大红绸布,上头搁了四锭雪花白银,白银腰上都用红绳系了,冬竹亲手捧了,送在赵大夫跟前,这已是寻常诊金数倍,苏员外口中犹笑说简薄。

那赵大夫战战兢兢接了,没口子道谢,依旧由管家苏贵送了出去。

苏员外也就回到卧室,同金氏说了,金氏听了,便念了声佛,只道:真真是祖宗保佑。

探子 遇嫡却说团圆儿自知道平安病了,她是母子连心,日夜挂念,恨不得亲身去到平安身边才好,只是叫三个婆子一个素梅看得死死,丝毫动弹不得,不由又急又气,坐卧不安,忍了两三日,实在打熬不住了,说不得就去求素梅,只拉着素梅手道:好素梅,自我到这个家来,你且想想我待你如何?我脾气再有不好,可曾弹过你一个指甲没有?你身上穿,头上戴,我不给不给,这一年总也有个几样了,折起现银来,却也不少了。

你就真不记我半分情吗?素梅早对团圆儿心冷,更何况有奶奶话在先,若是出了什么事,可真是吃不了兜着走,虽见团圆儿说可怜,只笑道:姨娘怎么好好说起这些?婢子是姨娘丫头,只要姨娘不是离了这里,姨娘话,婢子没有不从。

团圆儿听了这话,哭道:素梅,平安孩儿是从我身上掉下来肉,如今他病了,我只想瞧他一眼,这也不成吗?你就瞧在从前情分上,容我走上一遭儿。

她在这里哭,一旁就个妈妈冷笑道:姨娘也太不知道好歹了。

小少爷那里除了奶妈子朱娘子,现就有服侍过老奶奶郑妈妈看着,另还有两三个丫鬟服侍着,就是员外奶奶也时常去瞧,哪里就会亏了他。

姨娘就这样哭,知道,是姨娘心疼小少爷,不知道还当是姨娘不巴望着小少爷好呢。

大正月,给谁添晦气呢。

团圆儿听了这些戳心窝子恶毒话儿,转头去看,果然罗妈妈。

又说那罗妈妈说了那些话,自觉得意,脸上就笑盈盈,故意瞅着团圆儿,那意思就是,如今你是归我看着,可别在我眼前充姨娘奶奶了。

原是这个老婆子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从前叫团圆儿借故打了,一直衔恨,如今欺着团圆儿失势,言语中多有不恭敬,今儿更是说出了这样该打死话。

罗妈妈正在得意,脸上就着了团圆儿一掌,只听团圆儿骂道:你个老贼婆,这大正月里,你红口白牙就敢嚼蛆!小少爷是庶出不错,可也是你们员外长子,你可是狗胆包了天了,就说那些混账话来诅咒他。

我今儿不独要打你,还要拉了你到员外奶奶跟前评理,我只要问问,天底下哪里来规矩,竟有下头婆子诅咒自家少爷。

说了扯了罗妈妈衣襟要走。

罗妈妈叫团圆儿又打了一掌,又急又愧,只叫道:连奶奶也不曾打过一次,你又打我!我叫个姨娘打了两回,我也不要活了。

素梅听得罗妈妈那几句,就知道她兴头得太过了,见团圆儿怒成那样,只怕她真扯着罗妈妈到了奶奶跟前,罗妈妈必是讨不了好,自己也要落埋怨,转眼间拿定了主意,只上来笑道:姨娘,婢子想得明白了。

凭他怎么样,小少爷总是姨娘亲生,就是朝廷王法,也没有不许亲母子见面章程。

从前员外奶奶不许,是姨娘病着,小少爷也弱,怕你们俩人病气传来传去,大家都不好。

如今既是姨娘身子比从前好了,去看一眼也使得,只是姨娘要听婢子话,可不去去了就闹。

传在奶奶员外那里,你我都有不是。

团圆儿正和罗妈妈撕扯,听得素梅这句,手上就有些松,宋妈妈同段妈妈见了这样,两人都上来,一把将罗妈妈扯到一边,自是不免埋怨她说话不知道分寸,胡乱嚼蛆,真闹在奶奶员外跟前,必逃不脱一顿责罚等语。

且说罗妈妈即叫团圆儿打了,本就含羞带愧,又被一同妈妈们埋怨,更是不满,低了头嘟哝,却是不敢再强嘴。

只说素梅见团圆儿先是哭闹,后又同罗妈妈撕扯了一回,发髻有些乱了,就扶着她到了里头,重又梳了头,只怕叫人认出了团圆儿又吧自己一件衣裳同团圆儿换了,更道:姨娘,这会子婢子就陪着你去,只是有一条,姨娘路上可不能说话,见了小少爷也不能哭呢.再有,婢子说回来就得回来。

团圆儿只为要去看儿子,凭素梅说什么,无不答应。

却说素梅引着团圆儿一路就往轩竹堂走去,路上虽也遇见几个丫鬟婆子,因瞧着都是一样装饰,团圆儿又低着头,倒也没什么人留意,一直进了轩竹堂。

却说平安病势来虽是凶险,好在药正对病症,这第二日就不做烧了,到今儿第三日上,已是能吃奶了。

这凭他是什么病,只怕是不进饮食,若是能吃东西,就有好指望,是以从郑妈妈到铃儿无人不欢喜。

只说团圆儿一见了平安面,她是血脉天性,不由就要哭,叫素梅一把拉着手臂道:好姨娘,在家里时你是怎么答应我呢?小少爷才好,可当不得你哭呢!团圆儿方才强忍住。

又说轩竹堂这些人都是认识素梅,见她来了都是一怔,又一眼看见她身后那个丫鬟瘦长面容,一双桃花眼,瑶鼻樱唇,却是丁姨娘,几人都诧异,都知道丁姨娘虽是失宠妾,到底也是外头正正经经抬了来,不比家里通房丫头,再没有退做丫鬟道理,都不知道丁姨娘这是要做什么。

素梅道:郑妈妈,朱娘子,铃儿,丁姨娘知道小少爷病了,急几夜都没睡好。

我瞧着实在不忍心,好歹他们还是亲母子,只求你们几位容一步情,叫她瞧一眼罢。

朱娘子因想着就是那日一时心软叫丁姨娘瞧了才惹出这场病来,今儿再看,更不知道会闹出什么来,便就迟疑。

又说郑妈妈也是这样想头,只是又看着团圆儿站在素梅身后,一双媚眼不住瞟着平安,不觉也觉得她可怜,实在是她昔日错得狠了,直闹得如今母子不能相亲,却也怪不得别人。

团圆儿见她们几人都不肯出声,便也觉得存了几分指望,只转出来道:郑妈妈,你在我屋里时,我对旁人虽有呼呼喝喝,可待你老人家有过半分不恭敬吗?只求你老人家瞧着我昔日还算恭敬,年纪又小份上,只让我瞧一眼孩子便好。

说了,眼圈儿一红,也就掉下泪来。

郑妈妈听了这几句,倒也不好执意,也就不做声了,朱娘子见郑妈妈都不说了,也就罢了,团圆儿便移步上来,在朱娘子手上接了平安过来,掀开了襁褓一瞧,平安正睡,脸颊果然比三日前消瘦许多,她是母子连心,见了这样,更是不舍悲伤,将自己脸颊去贴在平安脸上,珠泪滚滚而下,道: 我儿,你可知道娘想死你了。

说了自觉自己说错了话,就转头在地上吐了几口口水,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有转过头来不错眼盯着平安瞧。

郑妈妈原是对着个丁姨娘毫无恭敬之心,只觉得她一丝尊卑规矩也不动,眼皮子又浅,心眼也狠,故此对她叫苏员外冷落成这样只觉称意,毫无怜悯之情,如今见她这样,不由就想起了自己早夭孩子来,心中悲痛,竟也陪着掉泪。

却说这里正哭,就听得外头脚步声纷沓,锦帘一挑,先进来个十四五岁小丫鬟,因是新年里,双鬟上都系着红绳子,耳上各挂着一对小金铃,正是篆儿。

又见篆儿也没朝她们瞧一眼,只是高高打起门帘,口中道:奶奶,小心些。

团圆儿同素梅听了这句,不由都慌了手脚,只为金氏早说不许团圆儿到这里来,偏就这样巧,头一回来竟就撞上了。

原是自平安病了,苏员外同金氏都十分挂心,这苏员外早晚来一回是不用说,金氏自己重身不便,一日也要派丫鬟来探望个几回,只是从不曾亲自来过,因今儿天气倒好,日头旺不说,连一丝风也没有,金氏便说要来平安这里看看,绣云冬竹等人苦劝无效,只得罢了,就留了夏荷秋月两人看守屋子,绣云同冬竹两个一左一右小心翼翼扶紧了金氏,慢慢走到了轩竹堂。

却说金氏才一进得轩竹堂,篆儿就过来服侍着金氏脱了外头大斗篷,郑妈妈朱娘子铃儿几人忙过来磕头问安,金氏笑着点头,一闪眼却瞧见平安却抱在一个半个身子躲在锦帐后丫鬟手上,定神一看,那丫鬟不是旁人,却是该在禁足丁姨娘。

金氏只做不识得,先由绣云同冬竹扶着小心翼翼在椅上坐了,方开口道:抱着平安孩儿那个丫鬟是谁?我瞧着倒是眼生很。

绣云便笑道:奶奶如何连丁姨娘也不认识了?团圆儿听了,知道避不过去,只得走在金氏跟前跪了,道:妾丁氏给奶奶磕头,奶奶万福金安。

金氏便道:丁姨娘如何打扮成这样子?你是姨娘,可不是奴婢,这个模样叫人瞧见了,成个什么话!可是一点子规矩也没有了。

团圆儿忙道:奶奶,妾只是想瞧一眼平安,并不敢有其他想头。

却不知道金氏听了这话做何答复。

乳娘 请安却说金氏只是不理团圆儿,也不叫她起来,只道: 朱娘子,把平安抱来了我看。

朱娘子听说,忙抱着平安到了金氏跟前,半蹲了身子将平安托给金氏看了。

金氏伸了纤指在平安脸上轻轻摸了摸,叹道:可怜孩子,竟比前几日瘦了好些。

又说:他即睡了,你如何还抱在怀里,他即睡不舒坦,你抱着也累。

且去放下了,我有话同你说。

朱娘子听金氏言语和气,心上石头也就放心大半,回身安置好了平安,又回来在金氏眼前跪下道:小妇人听奶奶吩咐。

金氏笑道:朱娘子何须这样,我不过是问你几句罢了。

快起来。

朱娘子偷偷瞧一眼跪在身侧团圆儿,谢一声金氏,方立起来。

金氏便道:冬竹回来同我说了,平安原是在回来路上吹着了风。

朱娘子,你不用急着跪,我并不是怪你,你虽不是我亲选奶妈子,这些日子来,我也冷眼瞧了,你倒是个实在人,也不笨,所以才把平安交托给你。

平安虽不是我亲生,却也是我们员外长子,且我腹中这胎,还说不准男女呢。

丁姨娘,可是我这话?原是妾侍给正室跪下请安,正室不叫起,妾侍是不能自己起身,是以团圆儿一直跪在地上,只觉得双膝疼痛,此时正听得金氏最后几句,更是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一颗心晃晃悠悠悬着,暗骂金氏促狭,故意刁难,脸上还得堆起笑来道:奶奶福泽深厚,这一胎必是一双儿子。

金氏听了,便笑道:丁姨娘好说。

朱娘子,平安这一回病了,倒是因祸得福,我也就罢了,不再理论。

若是再有下回,你们敢拖延了不来告诉我,我可是顾不得你是谁亲选人了。

朱娘子听了,自是满口称是。

团圆儿听了,自是明白这话是说了给自己听,心中不禁委屈,暗想:平安是从我身上掉下来肉,我如何就不心疼他,若不是你硬抢了平安过来,也不会出这档子事。

只是她如今也学乖觉了些,只是跪着不做声。

金氏又向着郑妈妈笑道:郑妈妈,我也知道你是为着我好,怕正月初一就请大夫,晦气。

只是平安也是我儿子,母子之间还计较这些吗?以后快不要这样了。

郑妈妈听了这几句,忙道:奶奶说很是。

都是老奴老糊涂了。

日后必定小心谨慎。

金氏听了,方笑道:如今我精神日短,好些事情就顾不周全,你们要是真心疼我,就替我想得周到些。

说了扶着绣云冬竹手慢慢起身,又叮嘱几句,篆儿过来,服侍着又穿上斗篷,一行人才方才出房。

素梅见金氏去了,这才敢过来扶团圆儿,可怜团圆儿跪得久了,双膝血脉不通,脚下自然发软,两只伶仃小脚又如何站得稳,摇摇欲坠,不得不扶紧素梅,方才站住脚,又回头瞧一眼睡在里屋床上平安,想想方才金氏口口声声,母子,儿子,心上就如刀扎一样,不由得泪眼婆娑,究竟不敢在这里哭,靠在素梅身上,慢慢走了出去,一路之上迎风洒泪,到了自己房前,就见段妈妈宋妈妈两人拉着罗妈妈站在那里。

团圆儿心中犹恨罗妈妈说那些话,只做不看见,抬脚要进去,那宋妈妈忙过来笑道:姨娘回来了?瞧见小少爷了没有?罗妈妈中午喝过几口酒,糊涂了,胡乱说话姨娘可不要当真,若是姨娘不解气,就是再打她几下也使得,只求姨娘不要告诉别人。

团圆儿听了,站住脚冷笑道:我如今还能告诉谁去?只凭你们妈妈们作弄罢了。

说了,抬脚进房,回身关了门,走在妆台前,闷坐一会,又想起身上还是丫鬟装饰,也不叫人进来,自己对镜卸妆,只向镜中一看,只见一个美人儿,浅淡梳妆,形容瘦削,别有一番风流俊俏,回想起,在家时就美名在外,多少人来求亲,娘都不许,只是一心要攀个高枝,不料却落在了苏员外这个无情薄幸人手上,不过是言语上失当了,就冷落得这样,实在叫人心寒。

想到这里,不由就掉了几滴泪。

又想:如今家里人也进不来,素梅同那几个婆子更是靠不住,竟没个人可以商议!我才不过一十七岁,就这样到老不成?总要想个法子才好。

先要离了这里,不能日日拘在这几间屋子里,没病也给闹出病来了。

想到这里更是焦躁。

一缕愁肠几乎寸断。

却说团圆儿在屋内站站坐坐,又坐坐走走,自己忖度来忖度去,终于拿定了主意。

方开了门,唤进素梅来,只说闷,要素梅陪着说话儿,素梅因有金氏吩咐在,也不敢推脱,只得过来同团圆儿说话。

却说团圆儿只捡些没出门在在家如何话说了,虽有责怪王氏只知娇纵,不知道教她些道理话,倒也平和。

素梅就诧异团圆儿今儿叫金氏这般不声不响上了一回规矩,回来竟一不哭,二不闹,大异从前,莫非真转过性子来了?团圆儿倒像是瞧出她心思来,只道:素梅,如今我也想明白了,我不过是一百两银子买一个妾,竟妄想同奶奶比肩,可是昏了头。

奶奶那是什么人?官家小姐,论着身份,配我们员外已经是委屈她了,何况是我。

从前都是我不懂事,我娘又是个顶糊涂不讲理,我错听了她话,伤了员外奶奶心。

说了,掉下泪来,团圆儿也不去擦,只拉着素梅手道:好素梅,你在奶奶身边日子可比我长多了,你倒是说给我知道,我要怎么做,奶奶才能消了那口气呢?素梅叫团圆儿这些话惊住了,张着口,只是说不出话,心道:莫非她知道我这会子是替奶奶看住她,故意说这些我知道?还是她真想明白,知道从前错在哪里了?我倒是要不要去告诉奶奶呢?若是她果然知错,我不去说,日后奶奶知道了,我也逃不过责罚;若是她不过是装出样子,我贸贸然去回了,日后必也是我不是。

她们两个斗心眼子,倒把我扯在里头,好不恼人!口中却不能不答,笑道:姨娘即有这个心,员外奶奶知道了,必定欢喜。

团圆儿见素梅依旧不肯吐口,心上就有些焦躁,脸上却依然不露,只是做个愁容道:我只怕没处说我孝心给奶奶知道。

说了就叹一口气,素梅便道:姨娘日后谨言慎行,处处以奶奶为尊,时候久了,也就好了。

姨娘,婢子去看看晚饭可得了没有。

说了就脱身起来,走了出去。

话说团圆儿吃过了晚饭,早早就叫素梅打热水来梳洗了,上床安睡,待得第二日天才亮,就起身来,也不叫人,自己就用昨晚剩残水匆匆梳洗了,简单梳妆了,身上只穿着一件雪青色绸袄,也不戴金器,只插了一支银簪,轻轻开了门向外瞧去,果然没有人影,心中暗喜,反身依旧把门带上,低了头就向前去。

却说这正月里犹是寒冬,早起风刮在脸上就似刀子一般,团圆儿走得数步,就已受不住,眼圈儿通红,鼻水也有些往下流,恨不得立时转身回房,又一想,罢了,舍不得孩子也套不住狼,若不折腾得狠些,可又怎么打动员外呢?那金氏即是个贤人,看我这般诚心,又怎么好委屈我?说不得忍了这一时,好过总叫他们捏着我从前短儿,分离我们母子。

想到这里,团圆儿咬紧了银牙,一路就低着头往前去,路上也遇见几个丫鬟婆子,都转了头看她,一脸惊诧。

不多时就到了金氏房前,只见大红苏绣门帘低垂着,里头一点子声音也没有,团圆儿低着头就在门前跪下了。

金氏门前都是细鹅卵石铺成甬路,平日走着倒是不硓脚,这一跪下,虽是穿着棉裤,还是觉得冰凉坚硬,没一刻已经是凉到骨子里。

团圆儿说不得咬牙强撑。

又过了一回,右侧两间屋子里就有笑语声传出来,团圆儿便知道是金氏身边丫鬟起身了,也就跪直了身子。

果然,只过得片刻,就听有人道:丁姨娘。

你如何在这里?却是秋月声气。

又有人接话儿道:素梅那丫头是死吗?怎么就叫人跑这里来了!却是夏荷。

团圆儿听得夏荷那话,心中不免有气,脸上却做个怯生生样儿道:妾从前胡闹,如今想明白了,妾混账之极,怨不得员外奶奶生气。

妾也不敢求员外奶奶饶恕,只求两位姐姐容妾在这里跪一会子,也算是妾给员外奶奶赔罪了。

秋月听了,就过来道:姨娘,你倒别这样呢。

这正月里,这地上多凉?可别冻出病来。

说了伸手要拉。

夏荷却道:她爱跪就叫她跪着,病了也是她自找。

奶奶那里好多事呢说了,就拖着秋月要走。

又说绣云正住在右侧第二间屋子里,同冬竹篆儿一个屋子,睡就是从前春梅那张床。

虽说绣云留下来帮金氏手,因她如今已不算府里丫鬟了,故而不用当值,只是已早起惯了,也一早醒了,就听得外头似有动静,只推了一线窗瞧出去,就见丁姨娘衣着单薄得跪在奶奶房前,绣云见了这样,如何不明白她心思,不过是个苦肉计,欺着员外是个心软意活罢了。

跪求 教训话说团圆儿私自出来,素梅等人皆不晓得,素梅自己梳洗完了,又呆了一刻,眼见得过了往日团圆儿起身时候,只不见屋子里有动静,素梅倒也疑惑,就在门前喊了声:姨娘起身了吗?却不听见应声,就走到门前,却见房门虚掩着,素梅只把门一推便开了,探头往里一瞧,哪里有团圆儿人影,想起金氏话来,不由就慌了,大声道:罗妈妈,宋妈妈,段妈妈,姨娘去哪里了?要说那几个婆子也委实不是好东西,因她们自为说起来是来服侍姨娘,实则是来瞧着她不叫她乱跑,不免就有几分轻视,不见她房里有动静,巴不得多睡一会,此时听得素梅大喊,也都慌了手脚,都忙着披了衣裳起来,奔到门外,都问:你瞧见没有?又都说:如何你不瞧着反来问我?素梅听了这话,气得脸都红了,又想着团圆儿昨儿瞧了小少爷回来,就说了许多没头没脑话,别是想不开去寻死了?想到这里,自己先慌了,就要奔出去喊 ,转念一想:哎呀,万一姨娘倒不是寻死,我这样毛毛躁躁喊起来,惊动了奶奶,可是自找晦气。

她既然昨儿去瞧了小少爷,说不定今儿又去了,倒不如我们各自分散了先找一找。

想毕了,就同三个婆子商议了分头悄悄寻人去。

素梅只叫三个婆子往犄角旮旯池塘边,树丛找去,自己却往轩竹堂来。

却说此时还早,铃儿正打了热水过来给朱娘子用,就在门前撞上了,素梅不敢说来找人,只说姨娘想问问小少爷今儿如何。

铃儿不疑有他,只笑说,比昨儿还好些。

素梅听了这话,便知道团圆儿肯定不在这里,心下先灰了,默不作声出来,正往回走,转念一想:倒不如我先去回了奶奶,若是真出了事,也算是我先出首,总好过叫那几个婆子先去告我刁状。

想到这里,脚下一转,就往金氏这里来。

却说绣云因见团圆儿在金氏房前跪着,本欲过去叫她起来,转念又一想,倒是罢了,只隔着窗子看着团圆儿依旧跪在风口里,点手叫来了篆儿,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篆儿转着乌溜溜眼珠子瞧了眼团圆儿,轻声道:绣云姐姐,如何不叫她回去,反要熬姜茶给她呢?绣云只笑道:若是你明白这理,你就个小妖精了。

说了这话,只叫篆儿快去。

篆儿答应一声,转身就去了.团圆儿咬牙跪在金氏房前,先见俩小丫鬟抬着热水过来了,在门前搁了,就叫:姐姐,水来了。

秋月同夏荷掀了帘子出来接了热水进了屋子。

又过了会子,便见秋月出来叫小丫鬟去厨房里传早饭,一转头见团圆儿依旧跪着,便道:丁姨娘,如何你还跪着。

说了就过来,见团圆儿冻得脸都青了,倒也有些怜悯,只道:姨娘,你且起来。

你既是知道从前错了,又如何一定要跪在这里?若是病了,可是叫员外奶奶不安吗?说了,就要拉团圆儿起身。

团圆儿只侧一侧身子避开了,含泪道:奶奶不说话,妾不敢起来。

秋月虽好性子也叫团圆儿气着了,正要变脸,就听得绣云笑道:秋月,你且下去。

姨娘爱跪就跪着。

只是这大冷天,跪出病来倒不好呢。

说了就带着篆儿过来,指着篆儿手上托盘笑道:好姨娘,婢子叫厨房里给你熬了一碗姜茶,还热着。

你老只管趁热喝下去,也好去去寒气。

说话间,那个篆儿就走在团圆儿跟前,一般双膝跪倒,将个托盘奉在团圆儿眼前道:姨娘请用姜茶。

团圆儿见了这碗热气腾腾姜茶,直恨不得打翻在地,暗骂:好个刁婢。

我原是想着趁着天冷,在这里跪上一回,员外瞧见我冻得厉害,不免再生怜惜,便是不能尽复旧情,说不得也好打动下他心肠,只不料这刁婢竟是叫人煮了姜茶来,倒是叫我进退两难,我若是喝了,她回去必然禀告,我这里就白跪了,若是不喝,她回去一般要禀告,只消说我不领好意,不肯喝姜茶。

员外必定怪我用苦肉计,金氏那刁妇在旁再以吹风,只怕不独不见情,反更添恨。

团圆儿想到这里,不禁磨牙。

脸上依旧笑道:多谢绣云姐姐关爱。

说了,拿起碗来,顾不得还有些烫口,一口把姜茶都喝尽了。

便在此时,就听得身后脚步响,直扑来一个身影,在她身侧跪了,伸出一只素手来抓着团圆儿衣袖哭道:姨娘,婢子哪里做得错了。

你老倒是说话,如何这样害婢子,婢子险些叫姨娘吓煞了。

却是素梅才踏上甬路,只见得前面跪着一个身影,削肩细腰,不是团圆儿是谁,她惶惶了半日,见了这样一个景象,自是又恨又急。

团圆儿也不料突然叫人抓着了衣袖,手上一松,那只金边薄胎细瓷碗失手就掉在了地上,跌个粉碎,清清脆脆碎裂之声在清晨传得老远。

绣云见素梅又是惶急又带气恼样子,便猜着团圆儿来这里,她是不知道,故意道:素梅,你作死呢!大清早,奶奶还睡着,你就敢鬼喊鬼叫。

可是不知道家法是什么了!素梅放了团圆儿衣袖,转来抓着绣云裙角道:好姐姐,婢子一觉醒来不见了姨娘,慌得不行。

这大冷天,姨娘出来斗篷也不披一件,若是作出病来,奶奶要责罚婢子,婢子同几个妈妈找遍了园子,都不见姨娘,却不料姨娘在这里。

婢子一时急了,说话才大声了些。

素梅这里还未说完,就见金氏房前帘子一掀,冬竹俏生生站在门前道:员外说了,刚才谁打破东西吵醒了奶奶,自己去领二十板子。

说了,也不瞧团圆儿一眼,反身进去。

团圆儿听了这句,心也灰了一半,这一遭儿不独没见着员外,反找来了二十板子,可是冤死了,又想着自己好歹是个姨娘,若是为着这点子小事要去捱板子,可是要被底下人笑话死了。

都是素梅这个贱婢不好!若不是她拉着袖子,哪里会跌了碗。

还有眼前这个毒妇,也不知道金氏许了她多少好处,这样留难,若不是她送了姜茶来,更不会有这遭儿。

团圆儿心中虽恨,却更怕捱打,只哭道:员外,奶奶,是妾。

妾来给员外奶奶赔罪,不是故意要砸着碗。

只求员外奶奶瞧着妾一早跪在这里,饶了妾罢。

说了顾不得地上脏,就向前爬了几步,又哭道:奶奶,妾年纪小不懂事,从前做错了什么,奶奶多提点,妾日后再不敢了,求奶奶饶了妾。

却是团圆儿这番哭叫倒也叫苏员外同金氏听见了,员外便皱眉,道:不是叫人看着不许这个贱人到里头来,那些人是怎么做事?竟连个人也看不住。

金氏因近来身子一日重似一日,躺着时候倒比站着时候多,这时依旧歪在床上,听了这话,就笑道:相公倒也别怪她们了,丁姨娘到底也算半个主人家,她真要来,也不好强拦,如今只听听她来做什么再说罢。

苏员外听了这几句,笑道:怨不得你这些丫鬟如今连我话都不太在眼里,原来都是你纵,你对二三等下人都这样宽柔,何况是你身边。

罢了,这是你份上事,由得你处置罢。

却说夏荷在内服侍呢,听了这几句,脸上就不太好看,只是员外吩咐,不好违背,就走到门前道:姨娘,员外奶奶叫你进来。

团圆儿正在外头哭,听得这句,好比天降纶音,跌跌撞撞爬起来,也浑不觉双膝疼痛就往房中走来。

想团圆儿在外头跪得久了,虽喝了碗姜茶,到底寒气入骨,金氏屋子里却温暖如春,甫一进来,只觉着浑身力气都没了,不由瘫在地上。

夏荷见了这样,只当她是故意做作,才要开口,就见冬竹过去,扶了团圆儿一把,令她跪好了,自己进去卧房回话,苏员外便道:都听你们奶奶,我没甚要说。

金氏听了,先道:即如此,妾便做主了。

方向冬竹道:我如今气短,说话提不起声,你先同我问她,昨儿她悄悄去见平安,错在哪里?冬竹依着金氏吩咐,就去问团圆儿,团圆儿听了,低了头暗道:好个刁妇,不问其他,先问我这个。

我昨儿悄悄跑去看平安,倒真是个短儿,员外不许我出去。

如今说不得先认了,平安到底是我儿子,他病了,我挂念着,这也是正理。

想到这里,便道:奶奶,妾知道妾正禁足,不该胡乱走动,只是平安是妾身上掉下来肉,他病了,妾吃不下睡不着,妾想着,奶奶从来慈悲,就是知道了也不会责罚妾,故而妾才大胆去了。

金氏听了这话反笑了,又道:你即知道我慈悲,不会责罚你,如何做丫鬟打扮?你可知道上下有别,尊卑有序道理?你虽不是主母,却也是个姨娘,可不是家里使唤丫鬟,你那样做,丢不是你脸面,倒是苏家体统。

我昨儿故意不叫你起来,便是为着这个,只不料你白跪了那些时候,竟是一些儿没明白?冬竹又把这话对团圆儿说了。

团圆儿听了这几句,竟是无话可说。

原是她口中口口声声说着金氏慈善,倒是故意为日后埋下阵脚来,今儿既然进来了,想必日后也不用再禁足了,金氏即重身不便,员外说不得便有再到她那去时候,到那时,瞅着机会就好把金氏故意晾着她跪了半日事告诉员外,便是员外不信,别人她不敢说,铃儿那个东西,虽没什么良心,倒是个不会撒谎,只消问了她,必说出实情来,到那时,员外才能知道,这慈善大奶奶心肠。

不成想金氏今儿就把话全说了,又扯了一番歪理出来,只不知道员外听了怎么想。

家训 暗计且说团圆儿一早起了来就在金氏房前跪了,果然就被叫了进去,金氏就拿着昨儿她穿着丫鬟衣裳私自跑去见平安事来训她,团圆儿因是素梅叫她那样穿,不免心中委屈,只是此时倒也不敢强辩,只得低了头称是。

金氏也就罢了,命人扶了她送回房去。

苏员外见团圆儿去了,方道:她也太任性了,正禁足呢就敢乱跑,昨儿去看平安夜就罢了,原是母子天性,血脉上倒是割不断,如何今儿又跑这里来跪着,可是越发没规矩了。

金氏便笑道:想是叫关怕了,相公,妾想着倒是可以放丁姨娘出来了,小惩大诫,还能关她一世不成。

且如今平安还小,等他大了,知道他姨娘叫人关着,他脸面上如何过得去呢。

苏员外听了,细想想果然有理,只是那小蹄子私自跑出来两回,不加惩戒就这样放了出来,只怕以后越发没了规矩,是以只是沉吟不语。

金氏见苏员外沉吟,便道:妾想着,丁姨娘在禁足呢,依旧私自跑了出去,虽是情有可原,也不能不惩戒一番。

依着妾想头,这新年里倒不好妄动家法,便请了家训出来,只叫丁姨娘在家训前跪了,就叫秦娘子来一句句都教她背了,几时背会了就放她起来,以后只要她处处尊着家训去做,也就是了。

苏员外听得这样处置,即合了家训,又不动家法伤了一年和气,也就点头答应了。

金氏便命绣云进来,依言吩咐了,绣云答应,自去找了管家苏贵娘子秦氏传员外奶奶吩咐。

却说团圆儿回到自己房中,她原起就早,穿又单薄,还一口东西没吃,到了自觉房中就有些受不住,就叫素梅把火盆生旺旺,挪到自己身边来,又囔着要一碗热热茶喝,素梅也就倒了来,团圆儿捧在手上,脚底下又有火盆暖着,方觉得好了许多。

这时散到外头去找团圆儿三个妈妈也就回来了,见了团圆儿不由都生怨气,说话就不大好听,段妈妈只道:姨娘倒是会讨好,一早去奶奶房前跪着了,招呼也不打一声,只唬得我们当出了什么大事,满院子找姨娘,只差叫人下荷塘去捞人了。

团圆儿听了这话就把柳眉竖了起来道:好你个老不死婆子,你这可是咒我掉进池塘去吗?这青天白日,可还没过新年呢!你就这样要我晦气,可见得你们这些老婆子心里有多恨我。

素梅听了,就过来帮着几个妈妈道:姨娘且慢教训人,你请想一想,你今儿一声不响就找不见人了,我们是专程伺候你,见你不见了哪有不着急?满院子都找了,急得没法说。

如今也怨不得她们说这些话来埋怨姨娘,实在是姨娘也太任性了。

罗妈妈便冷笑道:早知道今日,何必当初呢?我们奶奶何等怜下一个圣明人,姨娘早谨慎着,哪里就有苦头吃。

团圆儿听了,冷笑道:你们奶奶是官家小姐,又圣明怜下,我不过是个下贱小妾,虽生了个儿子,依旧不过是个姨娘,拿什么同你们奶奶比呢。

不用几位妈妈提点。

只是我虽是个姨娘,比起你们来,我还算是主人罢,你们倒肯顶撞我。

这可怎么说?便在此时,就听得门外有人道:她们顶撞你,自有家法处置。

姨娘你即知道,这有法,家有家训,如何到现在还说这些散淡话?在这苏家内院,不独我们这些底下人,就是姨娘你,也该处处以奶奶为尊,不可顶撞忤逆奶奶,方是规矩。

说话间就进来一妇人,手上捧着一卷书,四五十岁年纪,挽着素髻,容长脸面,眼角略略下垂,穿着蟹青色暗花长袄,不笑不恼,颇有几分威严。

素梅等人见了,都认识得这是管家苏贵娘子秦氏,都过来行礼,秦娘子立着受了她们半礼,就道:老奴奉着员外奶奶吩咐,来同姨娘讲解家训,请姨娘跪了。

团圆儿听了,只得起身行到秦娘子跟前,迟迟疑疑不肯就跪下,素梅知道她在金氏房前跪久了,怕是膝盖疼痛,就拿过软垫来给团圆儿垫着,秦娘子似笑非笑道:这跪得太舒坦了,怕是记不住。

一句话唬得素梅忙收了垫子,立在一旁,团圆儿只得委委屈屈跪了下去。

秦娘子便道:姨娘,老奴念一句,你跟一句。

只消能把这十二条家训都背齐了,就可以起来,奶奶格外加了恩典,也不叫你禁足了。

团圆儿跪在秦氏跟前,虽地上铺着地毯,到底是在金氏房前鹅卵石甬路上跪了好一会子,双膝早就红肿疼痛,眼泪就在眼眶中打转,只是听得只要背出来了就能起来,从此也不禁足了,说不得打叠起精神,仔细听秦娘子念了,一字一句慢慢跟着背。

团圆儿只吃亏在不识字上,背诵起来就格外吃力些,常是背会了后头一条就忘了前头那条,背出了前半句又把后半句忘了,不过十二条家训,足足念了两个时辰,方结结巴巴背了下来。

秦娘子便笑道:姨娘即能背了,这从今往后姨娘只需守着家训来做,我们苏家内院必定是平安无事了。

说了,便命素梅过来扶团圆儿起来,这才同团圆儿见了礼。

原是她来时,是奉了员外奶奶吩咐对丁姨娘薄加教训,故而虽算是主仆之分,倒不用见礼,如今既执行完了,她依旧是个老家人,说不得就要给姨娘行礼。

可怜团圆儿早饭同午饭都没吃着,早饿得头晕眼花,又跪了这么久,双膝无力,素梅一人竟是扶不起来,秦娘子见了,就道:你们这几个老婆子也欺人了,方才言语顶撞不说,现时丁姨娘只站不起来,你们都不知道扶一把,待我回去禀告了奶奶,过了十五,一并处置你们。

这才唬得三个婆子都拥过来,三个人六只手将团圆儿扶了起来,素梅早搬了椅子过来,扶团圆儿在椅子上坐了。

秦娘子又道:姨娘今儿请好生歇息着。

有几句话,虽冒犯姨娘,老奴不得不说,这做姨娘,每日早起要往嫡室房中请安,服侍嫡室梳洗用了早饭,回来才好自己吃。

晚上也是,得伺候奶奶歇了,姨娘才能回来自己睡。

姨娘虽不是头一日进门,只是从前规矩上就有很多不到地方,那时姨娘怀着小少爷,我们奶奶是个慈善,也就罢了,如今姨娘就该守着规矩来,这才是本分。

团圆儿双膝疼痛,腹中饥饿,耳中又听着秦娘子冷言冷语,即恨又委屈,只是口中不敢抱怨,只得称是。

秦娘子方才离去。

团圆儿见秦娘子去了,便向素梅道:你把门关了,挽起我裤腿来瞧瞧,我觉得疼得钻心,别是跪断了。

说了,不禁掉下泪来。

素梅依言去关了门,回来把个火盆子移近了,撩起外头罗裙,解开了束着裤腿带子,慢慢把棉裤往上推,到了膝盖处,团圆儿便惊呼起痛来,素梅便道:姨娘忍一忍罢,不卷起来怎么瞧得清楚呢。

说着就把团圆儿棉裤推到膝盖上瞧了,原来两只雪白膝盖又红又肿,倒像个向阳桃子一般。

又说团圆儿低头看见了,格外自怨自伤,即埋怨员外狠心,得了孩子就把当娘抛在了脑后,竟不念从前半点恩爱;又恼金氏想出了这个刁毒主意来,暗自折腾了人,只怕员外还念着她好,更是埋怨娘亲王氏将她推落这个火坑,叫人下手这般折磨,如今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不知哪日才是出头之日,自己落下泪来。

素梅道:待婢子去问问奶奶那里有没有活血化瘀药丸罢,用酒化开了,热热敷上,睡一夜就好了,不然只怕明儿不能走路哩。

团圆儿听了这几句,便拉着素梅不叫她去,只道:罢了,我从前竟是错看了你,只当你也和铃儿一般是个没良心,今儿才知道,你心里还有我。

只是,我今儿在奶娘房前跪了那么一回,回来就要治活血化瘀药,说不得就有人认我是个轻狂,在奶奶跟前挑唆几句,奶奶又恨了我。

你就拿热手巾来我敷了,要是明儿还不好,再去问奶奶要药也不迟。

素梅虽也是个聪明,哪里知道团圆儿打是个什么主意,反纳罕这个姨娘忽然就懂事了,莫非真是念着那家训有效了?她虽有疑惑,却也依着团圆儿话,扶她在床上躺了,只用热手巾敷着膝盖,凉了就再换,折腾了半日。

团圆儿膝盖上红肿虽未消退,疼痛倒是消减了许久,胡乱吃了点晚饭,一个人就睡了。

却说到了第二日清晨,素梅因想着团圆儿要往金氏处立规矩,就早早起来,自己先梳洗了,就到团圆儿房前叫道:姨娘起来了?说了一推房门,往里一看,却见团圆儿披衣坐在了床边发愣,就过来道:姨娘怎么不穿衣裳呢?这样冷天,别冻出病来。

说了就伺候着团圆儿将天青色菊花纹底绸袄穿上了,又问:姨娘今儿膝盖怎么样了?原是团圆儿盘算着,要是一夜不好,再去金氏那里讨要丸药,只说是跪久了,昨儿就有些行走疼痛,原以为睡一觉就好,所以没敢来惊动奶奶员外,不料睡了一夜竟是不能动了,不得不来说,员外听了,说不得也要过来瞧一眼,到时就在他跟前哭上一哭,再认个错儿,也好哄得他回心转意,不料这一夜下来,膝盖上肿虽没消,这自己起来解手,行走竟是无碍,不由就懊恼起来。

此时见素梅来问,低头想了一想,便有了个主意。

责婢 劝说却说素梅问团圆儿膝上肿可消了没有,团圆儿便叹息一声道:摸着倒是不很疼了,只不知道走路怎样呢。

素梅便道:婢子扶着姨娘走几步罢。

说了就过来扶起团圆儿,团圆儿半个身子依在素梅肩上,装个勉强挪步样子,只道:倒是能走呢。

素梅见了她这样,便道:姨娘即疼,婢子就到奶奶那里回一声儿,再拿几丸活血化瘀药来给姨娘。

团圆儿听了,故意道:昨儿秦娘子才说了今儿起要我守着做姨娘规矩呢,如何今儿就不去,奶奶怕不生气。

我也不是走不得,横竖你扶着我些就是了。

素梅听了,心道:你早些这样,又何至于吃那些苦头。

你即知道改过,我们这些跟着你人日子也好过些。

想到这里,心上就欢喜些,道:姨娘,外头冷,披个斗篷再去。

说了,就去了斗篷来给团圆儿穿上,扶着她一路就到了金氏房前,团圆儿便道:奶奶,姨娘来给你请安了。

就见帘子一挑,夏荷露出脸来,对着团圆儿扫一眼,淡淡笑道:姨娘身子不爽吗?怎么靠着素梅呢。

若是病了,请说一声儿,我们奶奶如今可过不得病气。

团圆儿听了这句,忙立直了身子,赔笑道:姐姐放心,我没病。

说了故意做个步履迟缓样儿慢慢走进房去,却见金氏已起来了,正顶着个巨腹,绣云篆儿两人一边一个正扶着在屋子里慢慢踱步。

原是胡大夫说了,如今正要多走动,生产时才好顺当些,因外头冷,苏员外不放心,故此,只叫丫鬟们扶着金氏在房中走动走动,也亏得金氏这里地方宽敞,也才能走动得起来。

苏员外靠在美人榻上,笑说:这肚子倒是顶丁姨娘那回子两个大,奶奶辛苦了,我竟不知道要怎么谢你才好。

金氏听了,回首笑道:相公如今这样说,待生下是两个女孩子,怕就要不快活了。

苏员外笑道:这什么话,女儿也是一样。

我倒想着做做老岳父呢。

想岳丈活着时,我这做女婿,在他跟前一声大气也不敢出,只怕他老人家恼了,接了你家去不叫你回来。

金氏听了,红了粉面啐道:当着丫鬟们说这些疯话。

绣云就笑说:奶奶,员外那样儿婢子可是见过,没口子是是是,好好好,只做个点头应声虫儿。

只是这也是做人女婿本分,哪有女婿同岳丈顶撞理。

苏员外道:绣云这丫头,嫁出去这么多年了,竟还是这样好口齿,你丈夫必是叫你压得死死,再不能翻身。

说了就笑。

团圆儿只一掀开帘子,就听得这些笑语,心上就似打翻了五味瓶儿,即酸且苦,脸上却挤个笑道:奶奶,妾又来得晚了,奶奶恕罪。

苏员外抬眼瞅了瞅团圆儿,也不同她说话,还是金氏笑道:你来了。

团圆儿便道:奶奶,篆儿还小呢,不老成,让妾来扶你吧。

说了就过来伸手,绣云忙喝道:站着了!这里没你什么事儿。

团圆儿听了,咬一咬唇,将个秋波瞧瞧向苏员外看去,却见苏员外仿佛没听见一般,心中更添了几分酸妒,暗道:你个刁婢,当着员外就敢这般大呼小叫,如何就有规矩了,显见这规矩是你们主仆压着我说话,可恨我们员外这个糊涂,还当她们主仆是个贤人。

金氏又走了几步,便说累了,苏员外忙起身过来在篆儿手上接了金氏,扶到美人榻上坐了,自己也在金氏身边坐下,方同团圆儿道:你站那里做什么?问问奶奶要不要喝茶,腿酸不酸,这些儿都要人教你吗?团圆儿听了,含羞忍愧到了金氏跟前,笑道:奶奶可要喝茶?金氏听了,就笑道:我口不渴,只是走得怕是久了些,腿有些涨,正想叫人捶一锤呢。

团圆儿正要过来给金氏捶腿,却见篆儿已拿了一对美人锤来就在美人榻脚踏上坐了,替金氏轻轻捶腿,团圆儿只得退到一边儿,脸上就有些讪讪。

又说早饭已送了进来,都搁在一张小桌子上,搬在美人榻边,金氏同苏员外就一同用了早饭,小丫鬟们进了漱口水,团圆儿这才瞅着机会,端了漱盂道金氏跟前,金氏漱了口,就笑道:姨娘还没吃呢,快回去用早饭吧。

团圆儿听了这句,禁不住又瞧了苏员外一眼,见他默不作声,也只得罢了,低了头答应了,回身退出去。

金氏见团圆儿出去了,方哼了一声,苏员外忙道:你哼什么?可是哪里不舒服了?要叫胡大夫吗?冬竹掩了口笑道:员外装糊涂呢。

苏员外便笑骂道:你这个丫头如今也打趣起我来了,好不该打。

夏荷便也过来道:丁姨娘一路还是靠着素梅回去,倒像是十分委屈样儿,亏得员外在这里,不然员外回头让姨娘那一去,她老人家一哭,可指不定说我们怎么委屈她了。

苏员外听了这话,皱了皱眉道:怎么她如今还这样拿乔做势,可见得是个不招人喜欢。

夏荷见了苏员外这样,更道:那员外当初如何还求了她来做姨娘呢。

这话才一出口,苏员外脸上就有些不好看,碍着夏荷是金氏人,却也不能就这般放了过去,正要说话,就听金氏道:夏荷,你同我跪下。

夏荷那话出了口,一屋子人脸上就都不好看,夏荷也自悔失言,此时听得金氏这句,忙跪在了地上道: 奶奶恕罪,员外恕罪,婢子一时口快,说错了话,请奶奶员外责罚。

金氏便道:夏荷,你也是在我眼前长大,从前你也是个聪明懂事孩子,如何大了大了,反不懂事起来?方才那话也是你该说?也太没了规矩体统,可见得都是我平日里太放纵你们了,念着你们从小不得在父母跟前,也是个可怜,能不计较我也就不计较了。

如今看来我竟是错了。

说了便叫:绣云。

夏荷听得喊绣云,脸上就有些白,哭道:奶奶,婢子在奶奶跟前长大,就是婢子有些言出语进,那也是对着别人,对着奶奶,婢子实在是一条心,婢子这话要不实,就叫婢子不得好死。

金氏听了这话,更是把娥眉立起道:住口!什么是别人,这别人是谁?你现如今得罪是员外,员外是谁,这家里上上下下,哪一样不是他?便是我也要以员外为马首是瞻,如何你就同人不一样了?我原先只想着训一训你也就罢了,你即眼睛里没了员外,日后想必连我也要没了,我还留着你做什么?夏荷听金氏这话竟是要发落她出去意思,急哭道:奶奶饶了婢子,婢子错了,婢子日后再不敢胡说八道了。

说了,又去求苏员外,磕头道:员外,婢子方才昏了头,满嘴都是混话,求员外念在奶奶如今身子沉重份上,要人照顾,就留婢子在里头服侍奶奶,奶奶如今是这样,婢子出去了怎么放得下心。

苏员外原是着了气恼,此时见金氏也恼了要赶人出去,反倒怕金氏气大伤了身子,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过来劝金氏道:奶奶也消消气,我知道你是恼她不给我脸面,我也想了,她那话倒也不好说真错了,只是说得太白,我一时下不来台了,她即认错了,也就罢了。

你若真为了我赶她出去,你如今身子这样沉重,少人服侍,我也不安心。

冬竹,秋月等人见苏员外自己落了蓬,便一起来劝解几句。

金氏方道:员外即说不怪了,妾也不好执意,只是今儿这教训不能不给你。

说了,依旧叫绣云,只说拉了夏荷出去,在二门上打她十板子。

夏荷听得不用出去,已是千情万愿了,就给金氏同苏员外磕了头,跟着绣云到二门上领了十板子。

打毕,绣云扶着夏荷回卧房歇息,绣云见房中无人,便道:你那些心思,我劝你都收了罢!夏荷听了绣云这句,把个粉面都涨得红了,吃吃道:姐姐你说什么?妹子我怎么不懂?绣云冷笑道:我这会子回来,春梅都同我说了,我起先不信你是个这么糊涂,回来这半个多月,我可是冷眼里都瞧明白了。

你想着员外又是个知情识趣会疼人,年纪也不大,论相貌也好,你便动了心思要勾搭员外,你又想奶奶横竖是个贤德,保不齐你还能挣个姨娘做做,这苏府里泼天富贵,你也好享享了,可是这话?夏荷叫绣云说得脸都白了,抓着绣云手道:好姐姐,你即知道了我也不敢赖,只是你千万别张扬,若是给人知道了,我也没脸活了。

说了就拿着帕子捂着脸哭。

绣云叹道:我说你是个糊涂孩子,便是叫你做了姨娘又如何?府里再有钱,你一个姨娘份例是有限,生孩子也不得喊你一声娘,这一生说奴婢不是奴婢,说主母不是主母,如何比得过我们?奶奶把我们这些人一个个都配了管事,只要出得这门,到了自己家里,我们一样明明白白奶奶,一样也能使奴唤俾,生孩子堂堂正正喊自己娘,可不是胜过在府里做姨娘百倍!你倒是好,一心要往下走。

夏荷听了这话,只道:姐姐,我如何不知道这理呢。

说了脸上红得透了,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心事 遣婢却说夏荷言语冒失顶撞了苏员外,金氏因此责罚了她,绣云因也算看着夏荷长大,说不得就要劝她几句:好孩子,你即知道这个理,如何还糊涂?我们奶奶是怎么样人,这些年你还不明白吗?她虽不计较,心里可什么都明白,连我都知道事,她岂会不知道?她若是有意提拔你,也不会等到今日,我只劝你收了这糊涂心思,再过得几年,奶奶一样放了你出去,一样给你一个好前程。

夏荷听了,只是落泪不语,这原也怪不得她,想她自幼在苏府内院长大,除了没成年小厮,见着男人实在有限,苏员外论起相貌来却也不差,眉目清朗,且性情也温和,平日同金氏说话,更是知情识趣,她少女怀春,不免就动了心思。

更有一桩,金氏出身来历,别人不说,她身边这些近身丫鬟,哪有不知道。

夏荷就想着,奶奶生母老卢姨娘一般是老孺人丫鬟,也是先收了通房,到后来怀了奶奶才升一步成了姨娘,一般也是使奴唤婢,老孺人待老卢姨娘也甚好,就是她命薄死了,老孺人一样照顾了奶奶。

我只要照着老卢姨娘路子去做,小心服侍奶奶,自然有我好处。

这糊涂念头在心里慢慢就生了根,虽对着金氏没半分嫉妒怀恨之情,依旧殷勤小心,只是容不得旁人分甘,故此打团圆儿进门起,夏荷就浸了一缸子醋在那里,平日言语行动上不免就带出几分,今儿更是说错了话,不独恼了苏员外,连金氏也生气了。

绣云见夏荷不语,知道她心上一时过不去,便道:你今儿就不要过去伺候了,歇一歇,奶奶那里有我们呢。

你想一想我话可有理没有。

说了自己出去,只留了夏荷一人在屋里,夏荷叫打了十板子,身上倒是痛得还能受得,心上却是不甘。

待得第二日,夏荷依旧在金氏跟前当值,依旧如往日一般周到小心,只是隐约觉着金氏颇远着她,有些事,只叫了篆儿去做,却不叫她,心上就慢慢不甘起来,只想着奶奶即容了员外纳妾,如何从外头寻个不知进退,一脑门子糊涂账小蹄子来也不容我进一步?我在她身边数年,岂不比外头来更知她脾性,服侍起来更周到吗?如何就容不下我?夏荷心中不甘,金氏那边岂有不知道,绣云也断没有向着夏荷不同金氏说理,就趁着员外到外头账房上去,就推说金氏要找娘家陪嫁来一架能围在床前泥金小屏风,将夏荷,秋月同篆儿都打发了去库房那,自己悄悄同金氏说了。

金氏听了,不由叹道:我如何不知道呢。

我也不是不能容人人,夏荷若是进一步做个通房,乃至姨娘也必定不会像那丁姨娘一般黑心糊涂,只是她即是我身边人,我又怎么忍心委屈她?这做姨娘哪里就好了,非主非奴,生孩子都不能管着自己喊娘,骨子里苦,我母亲虽是个慈悲人,我姨娘受罪也一样不少。

这也是我当时不肯很去为难丁姨娘缘故。

若不是她一步步逼了来,我也不会下手去为难她。

绣云道:婢子也这般劝过夏荷那个小蹄子,只是婢子冷眼瞧着,她竟象是转不回来。

婢子说句越矩话,夏荷怕是留不得。

冬竹在一旁道:奶奶,绣云姐姐说很是。

她即有了那样糊涂心肠,这里还能留她吗?这世上只有千年做贼,可没有千年防贼。

若是叫她闹出点事来,奶奶,这可是个大笑话让人瞧呢。

说句凉薄,奶奶脸上不光辉,我们这些做婢子,怕也要叫她连累了。

金氏低头想了想,慢慢道:若是要把她配人,一时也寻不到合适,若是依旧放在这里,也不合适,我倒是有个主意,只怕人说我太狠了。

冬竹道:奶奶你理人怎么说呢,这世上便是圣贤也有人骂。

绣云听了,不由笑道:你个刁嘴,倒是会宽人心呢。

说了,又同金氏道:奶奶,如今你身上有七个月身子了,底下事婢子也不好说,奶奶自然明白,有道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金氏听了,点头道:罢了,待得夏荷回来,你只告诉她,丁姨娘那只有素梅一个丫鬟也不成个体统,就叫她先去伺候一回,待得小少爷大了,离得开人了,我再把铃儿拨回给丁姨娘,到时就叫她回来罢。

我有些倦,想略眠一眠,叫她不用来辞我了,只要她好好当差就是了。

绣云同冬竹听了自是满口答应,两人就服侍金氏脱了外头大毛衣裳,卸了钗环,扶上床躺好了,扯过锦被来盖了,解开金钩放下床幔,只余冬竹在金氏床前守着,绣云轻轻退到外头去,就思量着怎么同夏荷说。

绣云是金氏身边第一得意之人,自是明白金氏这番作为用意。

那丁姨娘嫉妒刻薄,连奶奶都容不下,何况是一个丫头,若是夏荷没有非分之想也就罢了,若是作些什么事出来,丁姨娘岂肯善罢甘休,夏荷哪里能讨得好去,必有一场大闹,奶奶这番未免狠了些,只是也难怪她,夏荷既有了那糊涂念头。

留在身边怕不是个祸害,若不想个法子安置了,奶奶也不能安心生产。

却说夏荷同秋月两个找了屏风出来,就看着小丫鬟们仔细抬到了金氏房前,正要进去,绣云便道:秋月,你叫她们小心了,只别碰到了,这屏风是奶奶心爱。

又道:夏荷,你来,我有话同你说。

说了自己就先往卧房中去。

却说夏荷见了绣云这样,心上便似揣了十五只小兔儿,忐忑着跟了绣云到了自己卧房中,就见绣云立在窗前,见夏荷进来,先叫她坐,夏荷愈发得不安,勉强笑道:姐姐可是有话吩咐,便请直说,姐姐这样,反叫妹子心上不安。

绣云见了她这样,格外有些恼她这样一个聪明伶俐人偏起了糊涂心思,到底也是看着她长大,不免也有些怜惜,便道:夏荷,你素来是个聪明人,我也不说那些瞎话来哄你。

如今你且去收拾了东西,先到丁姨娘那罢。

夏荷听了,眼中就落下泪来道:奶奶倒不如赶了我出去。

叫我去服侍那个小,小,丁姨娘,可是活生生打我脸呢。

绣云到底是看着她长大,见了她这样,就有些不忍,便道:奶奶说了,丁姨娘如今不禁足了,只有一个丫鬟服侍也不像话,别人她也信不过,你倒是个能干。

如今且委屈你一回,待小少爷长大些,就叫你回来,你也不用急。

夏荷听了这话反笑道:姐姐,你何苦哄我呢,奶奶实是不要我了,小少爷如今还吃奶,等他长大,我也该出去了,如何还能回来,我只不知道,奶奶竟这样狠心,不念半点往日情分。

又道:我即在奶奶跟前几年,也不能就这样去了,总容我给奶奶磕个头再去。

绣云听了这话,不由叹道:你这孩子,原也是好,只是不该起那糊涂念头,奶奶身子倦才睡下,你倒不要惊动她,这才是不辜负你从前一片忠心。

你再听我一句劝,丁姨娘性情可不比我们奶奶,你去了她那里,还是收了你那糊涂心思好,待得奶奶生下小员外了,自然有你回来时候。

夏荷听了这话。

只是一言不发,一边哭一边收拾东西,不过打了两个包裹在手上提了,出得房门,走在金氏房门前,恭恭敬敬跪下磕了两个头,道:奶奶,婢子去了。

说了咬牙起身就去了。

只说团圆儿那里,如今既不禁足了,日子果然舒坦许多,每日只在金氏那里立完规矩,既然苏员外不到她房中来,说不得就自己找了事来做,不是每日在院子里乱逛,就是去了轩竹堂看望平安。

这一日,才从轩竹堂回来,只见素梅正同夏荷说话,她只当是金氏有话要夏荷来传,便堆个笑脸儿道:夏荷姐姐来了,不知奶奶有要紧什么吩咐要说给我知道,竟是劳动了姐姐到这里?夏荷见了团圆儿,脸上颇笑不出,只是今时不同往日,说不得勉强堆个笑脸出来道:姨娘这样说话婢子不敢当,原是奶奶吩咐了,姨娘这里少了人手,特遣了婢子来服侍姨娘。

团圆儿听了这话,就扬起了柳眉,上下打量了夏荷几眼,见她脸上犹带泪痕,似笑非笑道:原来如此,怪道我你像是才哭过模样,想必是你心中不情愿来我这里呢。

倒也是,从前跟着你们奶奶时,你们一个个都同副奶奶一样,眼中何尝看得上我这个姨娘,如今反要来服侍我,怨不得你心里委屈。

夏荷姑娘,你即来了,我也不敢叫你回去,只好委屈你了。

说了,就笑盈盈转身回房。

团圆儿进得房内,就把笑容都敛了,咬牙切齿道:好你个刁毒妇人,装得贤良大方,解了我禁足,却要秦娘子来教训我家训,这还罢了,我好心好意去服侍你,你只叫你丫鬟们给我冷脸子瞧,如今更是派了夏荷这个刁婢来,说什么服侍我,想必是她要生产了,怕员外来我这里,安排了她心腹来监察我呢!团圆儿心中虽恨,因她连番吃亏,知道金氏经营了十数年,自己一下就要翻转了来是不能,慢慢学得乖觉了些。

此时虽即猜疑夏荷是金氏派了来看着自己,就格外警惕了,不敢露出一丝不满来,对着素梅夏荷都是有说有笑,依旧去金氏那边伺候,虽还是插不上手,到底去多,苏员外再见她便不似从前那样冷着脸了。

京城 催生却说转眼已是三月初,金氏已是八个月身孕,肚腹高隆,行动都需人扶,略走动一回就气喘,只得每日都卧在床上,那苏员外从铺子里回来,依旧每夜就宿在金氏处,虽不能有夫妇敦伦之乐,就捡些外头新闻来同她说,又细问金氏日里吃了多少,孩子动了几回,肚子疼不疼等语,倒是金氏当不得他骚扰,反倒劝他去丁姨娘处安歇,苏员外只道:她那能有什么好去,见了人不是撒娇就是哭,有甚意思,倒不如我们夫妇说说话儿。

金氏听了苏员外这话,心中反不乐,只为丁姨娘没进门前,他们夫妇倒也算得我敬你,你敬我,连脸也不曾红过一次,那丁姨娘一进门,不过数月就搅得家宅不宁,若要真怨怪起来,那丁姨娘有三分错,其余七分倒是在这苏员外身上。

若不是他那时为色所迷,处处纵容呢。

那丁姨娘又如何有胆子妄图扶正,如今他这般看重她,只怕一半是为着她腹中孩子,另一半才是十年夫妇恩义。

苏员外见金氏不说话了,便想:丁姨娘做下那些事,处处是冲着她去,难怪她恨,如今她劝我去丁姨娘那里自是她贤德,不忍使我孤衾罢了,我若是真去了,她心中未必不伤心,罢,罢,如今她就要临盆,更不好使她动怒,伤了孩子。

故此,格外坚拒,只说:我如今已是三十岁多人了,还耐不得这些?你倒是小瞧我。

金氏听了这话,方才作罢。

金氏劝员外往丁姨娘处歇息,员外不肯这等事,在这家宅内院原本就是人人乐道新闻,虽金氏不欲张扬,亦有人乐滋滋传说,自是夸耀员外如何专宠奶奶,又说:年轻美貌算什么,我们奶奶十几二十岁时那才叫美人,如今也不差什么。

我们奶奶聪明和气,东边那个一百年也赶不上。

这些话自然就传进了团圆儿耳中,团圆儿听金氏劝员外来她这里过夜,不独不记情,反更添恨,心道:这个刁妇,她如今也快临盆了,员外那等看重她腹中孩子,自是不放心离了她到我这里来,她不过白说几句,竟又得个贤名去,她若是真贤良,早就不该叫员外禁我足,更不该叫人拿了什么家训来为难我,定要背得出才许我出去,自己有了身子都霸着员外不放,如何我那时有了平安,她倒说要我静养,把员外勾走了呢。

且不说富阳县苏府这里,只说例来规矩,女儿怀胎到要临盆那个月月头上,娘家就要备了银盆,彩画鸭蛋等物送至夫家,以示催生。

金氏这边,嫡母及兄长虽在京中,亦记得此事,盘算着日子,金氏差不多是怀着七,八个月身孕了,就在京中采办了各式礼物,计有,精雕鲤鱼跃龙门银盆一只,内置着饱满粟米一捆,覆盖着上用锦绸,绸上缀着通草,绢花,贴套,此乃是兆五男二女之喜;又有四只活羊四头活鹿,活羊自是通养,鹿乃通禄,便是说这生下孩子有福气,原本只需一头,因想着京城道平安州富阳县路途千里,只怕死了,便多备了几头;另有红木筷子十双,自是意味着筷通快,意味着快快生养,少受折磨意思;又有彩画鸭蛋一百二十枚、枣子、栗子,皆是生子,立子口彩。

又因那时冯老孺人同康孺人都已知道金氏怀是双生,故此孩子各色绷绣彩衣都是双份儿。

连着各色金银锁片,小手镯儿等物,齐齐装了两个箱子,老孺人犹嫌不足,向康孺人道:你也不要说我偏心,只为你们姑娘从前掉过一个,如今好容易才又怀上,偏她家那个小妾前头生了一个儿子,我更不忍心委屈她,你瞧瞧还有什么好加,倒是不用替你老爷省钱,他官俸不足还有我呢。

康孺人忙笑道:母亲这样说话,倒象是说媳妇小心眼子了。

就是母亲不说,媳妇也备好了。

这银盆等物媳妇轮不着操心,小外甥儿衣裳,金银锁片,媳妇也备了一份,只怕母亲嫌寒碜,不敢拿出来给母亲看,想着到时悄悄抬上船去。

母亲即问,媳妇就叫人取了来母亲看。

老孺人听了这话,格外欢喜,道:我素来知道你们姑嫂好,只是不曾想好到这样,你这样友爱,我也欢喜,东西也不用抬了来我看,你做事我哪有不放心。

说了就叫了贴身大丫鬟杏烟来,取了一对儿羊脂玉镯子来赏了康孺人,康孺人忙起身道:母亲,这可使不得。

媳妇拿了这个,倒象是媳妇贪图母亲东西才给妹子备礼。

母亲真要给媳妇,等媳妇再给你老人家添个孙子孙女时再赏了罢。

老孺人听了这话,十分欢喜,道:你果然又有了?康孺人红着脸道:媳妇这个月月信已然迟了十日,只想着等把妹子礼都送出去了再请大夫来瞧,也不敢说就是喜。

老孺人听了这话,便笑说:我原就说兆麒一个孩子怪寂寞,你老爷那些姨娘生儿子女儿,个个都同他们娘一般,上不得台面,见了我就跟避猫鼠一般,我哪里就吃了他们。

我只纳闷,一般都是姨娘生,你们姑娘怎么行事处处稳重大方,最惹人怜。

康孺人笑道:妹子怎么同呢。

媳妇听说,妹子生母卢姨娘是母亲一手调~教出来,自然气度就不一样,妹子七八岁上又跟在了母亲身边,得了母亲教诲,虽是庶出,只怕气度涵养比别人家嫡出小姐都胜过百倍呢。

老孺人听了康孺人这些奉承话儿,哪得不高兴,康孺人见婆母高兴,更又陪着说了些热闹事,直等到老孺人说倦了才退了出去,回自己房中歇息。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金鹤龄方从刑部办完公事回来。

康孺人见丈夫回房,忙过来服侍他脱了官服,口中问道:老爷可曾去见过母亲了?金鹤龄便道:杏烟说母亲歇下了,又说你哄得她老人家十分欢喜,你倒是说我知道,你都说什么了?这金鹤龄同金氏乃是异母兄妹,金氏容貌大半像着她生母卢氏,颇是美貌;这金鹤龄倒是活脱脱像着父亲,面方而眼大,颌下生着浓须,骤眼一瞧,果然有几分执掌刑狱凛然风范。

康孺人笑道:妾能说什么,不过是些吉祥话罢了。

说了,珠兰丫鬟早捧了热水上来,康孺人亲手绞了面巾给金鹤龄洗脸净手,又服侍着穿了家常衣袍,康孺人方问道:明儿就是吉日,老爷可曾想好叫谁走这一趟差事?金鹤龄在椅上坐了,道:论理倒是该着金昌押送,他是我们家管家,由他亲送了方显得我们家重视,也好叫我那个重色轻德妹夫不敢轻忽妹子,只是这一来一回怕不是要一个多月,这一整个家又要叫你一个人料理,你身子怕受不住。

康孺人听了金鹤龄这话,心中盘算,他必是想叫金昌走一回,我若是有迟疑,回头姑娘他们夫妇和睦便没什么,若是有些不睦,便是我罪过,罢罢,横竖还不一定是喜,若是真是喜,他看我为了他妹子才这样操劳,必是更念我好处。

想必了,脸上笑道:老爷这话就差了,姑爷是我们家娇客,妹子又是母亲心爱孩子,好容易他们有亲生骨肉,这催生礼必定要金昌亲去方显得郑重。

妾这里能有什么事,家中上下都是有例,且还有赵姨娘,王姨娘她们也能帮衬着妾。

老爷断不可为着妾反轻忽了兄妹情谊,反叫妾不安。

金鹤龄听了这话,果然欢喜,当下便着人将金昌叫了进来,如此这般吩咐了,金昌领命回去,同自家娘子说了,打点了行装,第二日来同老孺人同康孺人辞行,老孺人又吩咐了许多话方放了金昌去。

金昌从金府出来,八个壮仆抬着四箱催生礼,有有几只笼子,装着活羊活鹿,另有两车预备给羊同鹿吃稻谷草料等物,并同个吹笙乐手一路浩荡就到了码头,上了官船,扬帆而下,就向着富阳县来。

一路无话,金昌等人到得富阳县时,已是三月末了,官船在码头靠了,果然亏得多备了羊鹿,这路上竟是死了一头羊同两头鹿,金昌便命羊和鹿各牵一头,其余,依旧留在船上,一行人下了船,抬了催生礼,金昌又命乐师吹了笙,意同生,一路赫赫扬扬就向着苏府去了。

路上有人识得这是金府管家,瞧着这阵势自然是金府给苏府送催生礼了,且说金昌来前,老孺人特特吩咐了,务必要将那些银盆锦缎红筷彩蛋等物显了人瞧,故此箱子盖故意都开着,那银盆口竟有两尺大小,足以盛得下一个足月孩儿,上头蒙锦缎里织着金银线,映着日头闪闪发光,直瞧得路人咋舌,都道:这苏府大奶奶到底是官家小姐,这催生礼儿都比别人体面许多,只说那只银盆,若是化成银锭,怕不就有有百十来两。

更有一则,那活羊活鹿头上都绑着红绸,一路牵着,那羊儿咩咩,鹿鸣呦呦,十分热闹好看。

是以一路上都有人跟着瞧。

那金昌更命人开了一只箱子,里头都装了拆散铜钱,一路就撒了过去。

老孺人这一番做作,倒不是为着显富,只是她到底是积年老人,想着苏员外已有一宠妾生下一子,金氏这胎尚不知男女,若是男子自是大喜事,若是一双女儿,那苏员外只怕要偏宠那个小妾些,她爱金氏犹如亲生,自不肯叫她受委屈,金昌临来前,便如此这般嘱咐了,全是为着给金氏挣脸面,其意要告诉这富阳县上人等,苏员外家大少奶奶如何得母家宠爱,苏家虽称一县首富,他家大奶奶金氏父兄两代皆为官宦,家中也称富有,金氏出身比之苏氏只高不低,也好叫苏员外不敢有轻忽之心。

这母亲爱女拳拳之心,真可谓细到极处。

问仆 探子且说金昌押着催生礼一路就往苏府去,早有人腿飞快去报了在铺子上苏员外知道。

苏员外正同人盘着去年不平帐,听了金府送了催生礼来,押送正是管家金昌,不敢怠慢,丢了账簿就走,又怕轿子走得慢叫催生礼在门外等了,叫金昌看着倒像是他轻狂,就叫人牵了马来,自己翻身上马,一溜烟先去了,扔下长随宝泉慢慢走回去。

也亏得苏员外骑了马回去,等他到家下马,还不及换衣裳,就听得路口传来笙曲之声,忙命人去看,果然是催生礼到了。

苏员外就急急进去,只在书房候着人传进来,果然还不等他吃一口茶就听得外头一叠声地报进来,说是奶奶母家送催生礼来了,请员外去接。

苏员外便理了理衣冠,命人大开中门,自己一路就到了门前。

金昌带着乐师家人等在门前侯了不到半刻,就见中门大开,苏员外带着笑疾步出来。

金昌上前跪倒,口中道:小人给姑爷磕头。

我家老孺人命小人送催生礼来,老孺人说了,姑奶奶必定能顺顺利利产下麟儿。

苏员外忙上来双手扶起。

金昌便将礼单送在了苏员外手上,苏员外双手接了礼单,口中道:谢岳母厚赐。

说了,便命抬进去。

自己引了金昌去见金氏。

却说金氏这里也早有人来报了信,金氏思念母兄,听得京城来人了,又喜又悲,便叫绣云同冬竹服侍她梳洗艳妆了,就在正厅坐了,只一会儿便见苏员外引着金昌进来。

金昌见了金氏也一般跪下问好,金氏命人搀起来,先母亲冯老孺人近况,又问嫂子康孺人,哥哥金鹤龄,侄子金兆麒各人好,金昌一一答了。

这时外头已备好了酒菜,苏贵过来陪着金昌出去用了酒饭,其余跟着金昌来人等自是另有酒席招呼。

苏员外便把礼单拿了出来,同金氏两人瞧了,金氏便道:母亲这般厚赐,我怎么敢当,连嫂子也有厚赐,这怕是要动了她私房了,我更不敢当。

苏员外便笑道:这有什么?你母亲兄长疼你,你嫂子自然也不能落在后面。

再则,我们岂能叫金昌空了手回去。

金氏听了,便道:话虽如此,我心上只不安乐。

苏员外就道:你是要生产人了,何苦操这些心,你只好好歇着,一切我去打点,管保你称心。

说了就叫了绣云道:你好生服侍奶奶,我去去就回。

说了,提脚出去。

绣云见苏员外出去,便道:奶奶,你素来聪明,怎么这会子倒糊涂了?老孺人那边礼越重,员外这边承意也越厚,这都是老孺人疼你。

金氏红了眼圈道:我如何不明白?母亲是担忧着前头先有个庶出长子,我这一胎不知道男女,她只怕我若是生了女孩子要受气。

只是她老人家待我越是这样,我心上越过不去。

冬竹在旁道:奶奶,婢子说句不好听。

要真是老天没眼,叫奶奶生是小姐,那个小少爷我们就抱了养,只叫丁姨娘摸不着边,横竖小少爷也是管奶奶叫母亲,我们养也是天经地义。

金氏听了只不做声。

这时苏员外也回来了,手上一般拿了个单子,原是他出去打点叫金昌带回京东西,金氏就在员外手上看了,计算有参茸虫苓等物是给老孺人补身子,倒是论斤。

金氏便笑了,道:相公这可是叫母亲开药铺子呢。

苏员外抖一抖袍子在金氏左侧坐了,在她脸上闻了一闻,笑道:你个调皮,我就知道你要笑我。

我也是怕礼薄了,你又伤心。

你倒是再瞧瞧下头。

金氏微红了脸,睨了苏员外一眼道:丫鬟们都在呢。

说了就瞧下去,就见上头列了几本古籍善本,知道那必是是给哥哥金鹤龄,又计有锦缎,宫绸,素绢等共计二十匹,想是给嫂子康孺人,又有湖笔端砚宣纸徽墨等物,明白这是给侄子兆麒写字,就是连金鹤龄两房妾侍同她们孩子,苏员外也想到了,各人也有一份礼。

金氏看了,脸上就笑了,眼中却含着泪道:相公如此周到,妾感佩在心。

妾原该谢谢相公,只是妾如今身子沉重,待得妾生产后,再向相公道谢罢。

苏员外握着金氏素手道:自家夫妇,你又说这些,岳母待你这样好,我做人女婿若不知好歹,可也妄为人子了。

绣云见苏员外同金氏话说得入港,就拉了冬竹,两人悄悄退到门外 ,只余苏员外同金氏说些私情话儿不提。

又说金昌用完了饭,就过来谢赏,又要辞行,绣云就传了进去,金氏便叫了金昌进去,红着眼圈又道:你这一路来去也要不少时日,我也不虚留你了。

你回去告诉母亲,只说女儿在这里都好,请她老人家不要以女儿为念,好生保养身体,她老人家长命百岁,还要看着兆麟金榜题名呢。

金昌道:姑奶奶也保重身子,老孺人巴望着抱外孙子呢。

就是老爷孺人也日夜挂念姑奶奶,小人临出京前,老爷吩咐小人转告姑爷,只请姑爷好生照料着我们姑奶奶,我们老孺人同老爷也就安心了。

说了磕头出来,苏员外早备了两盘银子打赏跟着金昌来人等,金昌另有打赏,并不在这些里。

金府这般张扬送了催生礼来,满富阳县谁不知道,团圆儿身在苏府,更不可能不晓得,她也真叫她娘王氏娇养坏了,并不知道进退体统,凡事皆以自己为尊,视他人为贱,嫁进苏府以来,虽吃了不少苦头,已明白嫡室终究是嫡室,做小妾到底不能和嫡室抗衡,只是究竟拗不过养成脾气来,又因她是早产,娘家连催生礼也未及送来,此时见金氏母家送了这许多东西来,她不认作那是金氏嫡母疼爱女儿缘故,只认作那是金氏故意给她难堪,羞辱她娘家连催生礼也没送里来,心中气愤难平,偏苏员外依旧绝足不来她这里,更是添了几重怨,只是没得人说。

团圆儿心中抱怨,又想起自己好歹有个儿子,金氏如今虽得意,只要生下是女儿,这苏家早晚还是要落在平安手上,心中气愤就稍平,便要去瞧平安,就带了素梅一路到了轩竹堂,进去一瞧,只不见平安人影,便问铃儿:小少爷呢?铃儿早叫团圆儿打怕了,见她发问,脸上就有些白,足下不由自主往后退去,团圆儿见了她这个,格外有气,过来揪着她耳朵道:我又不是老虎,就吃了你!从前我来这里,你见了我就躲,我也不同你理论,今儿不过问你一句话,你就这样,可是许久不叫我打了,你竟忘了你是我花钱买。

素梅见她这样,少不得过来劝解几句,又叫铃儿快说,铃儿方道:郑妈妈同朱娘子抱了小少爷去瞧鹿了。

说了,只见团圆儿脸色骤变,只怕又要挨打,便又向后退了几步,却见团圆儿脸色神色变幻,好一会才宁静下来,道:这鹿可是个稀罕玩意儿,我可也没瞧过,倒是关了在哪?我也瞧瞧去,许是路上还能遇见你们小少爷呢。

铃儿只求不挨打,见团圆儿这样,不疑有它,就把关了鹿地方说了,原是关在了后院角门外一片竹林里。

团圆儿听了,笑问素梅:我来这家一年多了,可是还没去那呢,你倒是引了我去瞧瞧。

素梅心上也想去看,听了团圆儿这话,忙道:那里婢子知道。

说了,就引着团圆儿过去,路上果然遇见朱娘子同郑妈妈抱着平安看了鹿回来。

平安如今已经有七个月了,因身子不比别孩子康健,故此瞧着孱弱些,模样有七八分似苏员外,此时小脸上红扑扑,眼儿也笑得弯弯,显见得十分欢喜。

团圆儿见了儿子,就要过去抱,哪知平安见了团圆儿倒是要哭模样,团圆儿见了他这样,自是生气,口中道:你爹甩了我不理,你也要不理我吗?说了,伸了手过去要强抱。

平安反哭了出来,朱娘子忙道:姨娘快别错怪了小少爷,原是他玩得累了,想睡呢,他想是吃惯了我奶,睡觉时只要我,倒不是不亲近姨娘。

郑妈妈冷笑道:姨娘一会子笑一会子恼,小少爷还是吃奶孩子,如何惊吓得起。

说了就推朱娘子快走,素梅也怕团圆儿闹起来,自己也要落埋怨,也道:姨娘不是要去瞧鹿吗?就在前头,绕过这太湖石就到了。

说了拉去团圆儿就要走。

这团圆儿这回倒也不狠闹了,只跟了素梅到了养着那头鹿竹林前,但见围了一圈半人高竹篱笆,里头正圈了头羊还有那只鹿,那鹿只不过比羊略高些,身上棕色皮毛,满布着梅花状白点,便不怕人,见有人来,反走来了,湿漉漉大眼瞧着团圆儿同素梅,又用鼻子来拱,仿佛讨食吃样子。

团圆儿来前一肚子闷气,见了这鹿倒也欢喜起来,就推素梅折了竹枝来逗引小鹿。

那鹿果然温驯,只叫了几声,就在素梅手上去吃那竹叶,团圆儿见了这样,也就笑了,道:这玩意儿果然有趣。

也同那鹿玩了一回,就同素梅回去了。

却说平安州虽是大洲,富阳县也是富县,只是离着山林远,竟没人见过活鹿,故此金氏母家送催生礼来那头鹿就成了稀罕玩意儿,苏家那些下人,没事就过去瞧一眼,摸上一摸,这才过了三日,就出了大事,那头鹿同羊竟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