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2025-03-22 08:20:19

又是一整日……张贵妃手持一把半透明刺木香菊轻罗菱扇, 靠在竹编摇椅上,身着淡紫绸衫,身型丰腴。

两名宫婢跪地, 正一左一右小心翼翼给她捏着腿。

张贵妃身后站在掌事大宫女无盐。

无盐是张贵妃当年嫁入东宫时,从丞相府带出去的陪嫁婢女,尚有一些地位。

无盐手握芭蕉扇, 一边给张贵妃扇风,一边啧了一句, 可不是嘛,虞美人又在御书房待了一整日, 奴婢去打听了消息,还听说, 皇上今日前前后后统共叫了六七次水。

张贵妃捏着轻罗菱扇扇柄的手一顿,指尖捏紧了几分,骨节发白。

因着一直在养身子,这几年吃了不少补药,身子丰腴了不少, 原本还算精致的面容,逐渐长成了银盘脸, 一双丹凤眼狭长微眯。

助孕的汤药服用多了,食欲也增了不少。

可张家的意思, 张贵妃没法拒绝。

然而,可笑的是, 她不得圣宠,服用再多助孕汤药, 又有何用?唇齿间还残存着不久之前喝过的汤药味。

张贵妃唇角一抽, 淑妃和虞贵嫔宫里, 今晚应该不好过吧。

眼底掠过嘲讽之色。

跳梁小丑,还真以为皇上偏宠。

都是没脑子的玩意儿!无盐也轻蔑一笑,道:娘娘猜得对,淑妃都快气中暑了,连翻叫了三次太医,可动静闹得再大,皇上也没过去。

虞贵嫔更是不好受,她的心腹春桃一死,今后就少了左膀右臂。

对了,娘娘……无盐俯身,凑近了张贵妃一些,附耳压低了声音,娘娘,虞贵嫔今日又出血了。

有孕两个月,正是最不稳当的时候。

那个没脑子的东西却是仗着肚子四处招摇。

其实,倘若虞贵嫔用好了虞姝这颗棋子,她会事半功倍。

偏生,虞贵嫔脑子里只有妒忌,她过于短视,也过于嚣张了,再好的牌也会被她打得稀烂。

张贵妃丹凤眼一凛,又问,皇后那边呢?提及皇后,她似有些忌惮。

无盐如实说,春桃惨死鳄鱼潭,皇后这一日在逐一排查后宫呢。

张贵妃的唇微微一扯,以皇后的性子,岂会蹚浑水?八成只是做做样子。

再者,也该有人给虞贵嫔一点颜色看看了,不过就是区区一个贵嫔,还真把自己当做宠妃了!前几日,遇见本宫竟不行礼!这世上鲜少有人会蠢到令人厌恶的境地。

人人都笃定,虞贵嫔这一胎保不住了,且她的孩子一没,这辈子只怕也无法翻身。

皇上可不是什么心软念旧的主儿。

就连太后都被皇上囚在了五台山!无盐照常禀报了后宫一切大小诸事之后,又提及了宫外之事。

张相和楚太傅在朝中分庭抗礼,皇上这几年一直在权衡两派势力,并没有特意压制谁,更多程度上,是让张、楚两个派系互相制衡。

无盐,娘娘,辰王与咱们张府二小姐早有婚约在身,可辰王他……实在太不把张府放在眼里,前几日又提出将婚期后延,二小姐是娘娘您的亲妹妹,为了等辰王,都拖到十八岁了,辰王倒好,念着旁的女子!无盐咬咬乐,愤愤道:那虞美人到底使了什么手段?让皇上和辰王都念念不忘?!这京都城最不缺的就是美人。

虞姝再美,但也只是一个庶女。

皇上和辰王可是这天底下身份最为矜贵的男子。

着实叫人想不通。

张贵妃眯了眯眸子,轻笑一声,似是轻蔑,又似叹息,虞美人倒还真是个狐媚子,封家皇室的男子,她勾走了两个。

辰王不想娶二妹也得娶,他总不能跟皇上抢人!母亲走得早,临走之前,把妹妹交给了她照拂。

她如论如何都会让妹妹得偿所愿!张贵妃眸露狠色,无盐,听本宫之令,把虞美人和辰王之间的过往好好传出去!记住了,莫要让人知道是你所为。

无盐了然,她吩咐一个小宫女去浣衣局嚼舌根子,无人会知道是她所为。

不出两日,虞美人与辰王的事情就会在后宫传扬开来。

皇上一旦知晓,一来,必定不会轻饶虞美人,没有一个男子可以容忍头顶笼罩绿云。

虞美人轻则失宠,重则丧命。

二来,皇上保不成会给辰王和二小姐赐婚,以断了流言蜚语。

总之,此计一箭双雕。

*翌日一早。

虞姝睡了个懒觉,因着皇后免了后宫嫔妃的请安礼,虞姝也能睡得踏实安稳。

昨日着实消耗太大,她一夜无梦,酣睡到了次日旭日东升。

知书见她醒来,忙上前伺候着,她仅一眼就愣了一下,只觉得美人主子一觉醒来,又似更是清媚好看了,一双含情眼雾蒙蒙的,还尚存困意。

一头青丝披散,如上好的黑色绸缎一般丝滑,她双手撑着床榻,力气似是不能支应起身子,低领衣襟露出来的雪腻锁骨上布着点点红梅。

知书回过神,暗暗吁了一口气,美人主子,今日无需给皇后娘娘请安,您可需多睡一会?虞姝轻轻摇了摇头,三伏天白日太长,她先熬到晌午,再睡一个午觉,不然这日子过的,时辰都错乱了。

知书这便搀扶着虞姝下榻,虞姝抖着双腿,这个时候又在暗暗感叹淑妃好体力。

这才刚用了一碗小米粥,林深就带着赏赐过来了。

后宫之中,侍寝的嫔妃第二日都有赏赐。

林深身后的太监捧着两只托盘,一只托盘上放着纯金打造的浑圆鱼缸,里面养了一只婴儿拳头大的小乌龟;而另一只托盘上则摆放着一碗浓郁的汤药。

林深亲自端着参汤,递到虞姝面前,笑着说,美人主子,这是皇上钦赐的大补汤,趁热喝了效果更佳。

美人主子昨日嘀咕着淑妃娘娘体力好,皇上可都记着呢。

这不,今晨特意命太医院熬了十全大补汤。

用料十足啊!绝对大补!在林深殷切的眼神之下,虞姝把递到自己面前来的苦涩参汤,认作了避子汤。

父亲每回从边陲归来,若是宿在了姨娘房中,第二日必能收到主母命人送来了大补汤。

虞姝直到后来,察觉到姨娘身子体寒,才得知,那所谓的大补汤,竟就是避子汤。

她心下了然。

一切如她所猜忌的如出一辙,皇上不会再让虞家另外一位姑娘怀上龙嗣。

虞家这样的外戚,一旦强大起来,当真不好对付。

皇后深得帝王信任,却也仅生下一位公主。

小公主三岁了,皇后再也没有怀过孩子。

是圣宠不足么?虞姝却不那么简单的认为。

还有张贵妃与淑妃,这二人是除却皇后之外,在后宫位份最高的妃嫔,也都没有子嗣。

淑妃昨年的流产就十分诡谲。

按着宫里的规矩,太医每隔几日就会给后宫的娘娘们请脉,但奇怪的是,淑妃直到与虞贵嫔一同落水,导致了流产,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孕。

难道是太医医术不精?这里面太多弯弯绕绕,虞姝凝神思量稍许。

站在帝王的立场,她十分理解。

遂也不做推诿,直接端起瓷碗,将汤药一饮而尽,喝到最后一口,打了一个饱嗝,身子骨随即就热了起来,虞姝笑着将瓷碗递给林深,仿佛根本不在意子嗣之事,多谢林公公特意跑一趟了。

她现在只是个美人,就算有了孩子,也轮不到自己抚养,虞姝并不想在这个时候怀上孩子。

林深接过瓷碗,转过身放入托盘,又从另一宫人手中端过纯金打造的鱼缸,再度重新递到虞姝面前,美人主子,这是皇上特意在御花园挑出来的乌龟,美人主子可要好生养着它。

虞姝看着鱼缸里小小的一只,心中晃过一个念头:皇上不让她生孩子,却让她养乌龟,当真只将她视作玩/物了么?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心头像是被细微的东西划过,密密麻麻的疼,不甚明显,却又实实在在存在。

不过转瞬,虞姝就释然了。

姨娘嫁给父亲那年正当韶华,两人还拜堂成亲,又生育了一双儿女,结果还不是早就把姨娘遗忘在了深闺内宅之中。

没什么不好释然的。

人之所以苦,是所求太多。

看不清世事。

虞姝知道,她现在对帝王的价值,一来许是容色恰好合帝王心意,二来她救过帝王一命,皇上一时宠她,大抵是为了报两年前的恩情。

她入宫的目的已经达成,不就是为了救二哥么?如今,还有什么好不甘心的?虞姝自己也很震惊,她会在几息之间就安抚好了自己。

倏然,美人笑靥如花,如玉葱般的指尖戳了戳小乌龟,打趣道:你真是命好,可以住在金窝里,叫我好生艳羡,不如给你取个名,就叫富贵吧。

林深猛然一噎。

这虞美人长得倾城脱俗,怎给御赐的宠物取了这么一个俗气的名字?虞姝抬眼,看向林深,林公公,你觉得富贵这个名字吉祥么?既是富贵,自是吉祥。

好像不对劲,可又寻不出错处。

林深笑了笑,美人所言甚是。

虞姝今日打赏了林深一袋金豆子,她愈发得宠,每次赏赐的东西也愈发贵重了起来。

林深回去向封衡禀报,将金豆子老老实实上交了,皇上,美人主子把大补汤喝了一干二净呢。

太医院的院判亲口说,那味参汤可增强体力,虞美人不出半年调理,体力会逐渐好起来。

封衡搁置下手中银狼豪笔,剑眉轻轻一挑,虞姝处处合他心意,唯一不好的一点便是体力太弱,她既总艳羡淑妃体力好,封衡便吩咐道:自今日起,每日给她送上一碗大补汤。

对了,对朕的赏赐,她可满意?林深心里腹诽,皇上这也询问的太过细致了些,真真是一点细节都不放过。

林深如实答话,美人主子甚是喜欢呢,还给皇上御赐的宠物取了一个名儿,叫做富贵。

封衡斜长的眸微微一滞。

不过转瞬,他又笑了笑。

富贵,是个好名字。

林深,……皇上文武双全,武能持剑平蛮夷,文可与大儒论古今,学识上的造诣亦是高深莫测,当真觉得富贵是个好名字?*朝阳阁,日头逐渐高升,幸而庭院中有好几株百年的参天大树,树下林荫成道,虞姝把小乌龟放入了清泉池子,看着小东西游来游去,时间一长,富贵胆子也大了,会时不时朝着虞姝伸出脑袋。

墨画从外面归来,热出了一头细汗,虞姝对知书招招手,知书会意,立刻端着一碗冰镇绿豆汤过来,墨画,这是美人主子特意给你准备的。

墨画谢恩,一碗冰镇绿豆汤下腹,热意被驱散大半。

知书和墨画十二三岁起便入宫了,在伺候虞姝之前,也服侍过先帝的妃嫔,但无一人能及虞姝的脾气温和。

虞美人不争不抢,亦不恃宠而骄,还处处为了她们这些奴才着想。

单凭这一点,墨画便是一片忠心。

墨画把一大早打听来的消息一一告知虞姝,她此前也在浣衣局待过一阵子,在宫里认识不少人,打听消息并不是难事。

美人主子,春桃的尸首已经被处理干净了,皇后又让人在鳄鱼潭搜罗了一夜,并没有发现另一半尸体,此事大抵会直接不了了之了。

闻言,虞姝好看的秀眉微微一蹙。

一条人命,这就不管了么?还是说,是皇上下令不追究下去?难道就如她猜测的一样,是皇上命人杀了春桃?虞姝不再追问春桃的死。

在这深宫之中,跟谁作对,都不能跟皇上作对。

墨画又说,听说虞贵嫔连续几夜梦魇,又高热不退,屡次出血,只怕是……墨画点到为止。

虞姝明了了。

看来接下来几日她更不能出门,万一和她的二姐碰见了,搞不好会磕着碰着哪里。

按着虞若兰的性子,她完全可以做出自损一千伤敌八百的事出来。

墨画咬着下唇,一副甚是为难,可又有些气愤的模样,美人主子,外面都在传……那些人委实胆大包天!美人主子可千万不要当回事。

虞姝来了兴致,大抵猜出了什么,圣宠之下,必然有幺蛾子。

没有是非,才叫古怪。

虞姝莞尔一笑,一双漂亮的桃花眼中,是看透世事的纯澈和泰然,她才十五岁,脸上尚存婴儿肥,面对封衡时,也会有羞涩无措。

然而,有时候却又仿佛如千帆过尽,一派老成。

说吧,可是外面在传有关我的谣言?这里是皇宫,皇上才是真正的主子,只要问心无愧,皇上不会冤枉了谁。

我倒是无所畏惧,相信皇上即可。

虞姝语气无波,嗓音清冽,神态坦然。

见此景,墨画倒也不再顾虑,如实将打听来的消息说了一遍。

美人主子,您与辰王殿下之间岂会有什么暧昧不清?那些人分明是受人指使,故意嚼舌根子!墨画愤愤然,这事要是传到皇上耳朵里,那就不是失宠那么简单了,会掉脑袋的!背后之人,用心何其歹毒!虞姝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这笑意在她清媚的面颊上绽放,似乎嘲讽,又像是无奈。

是谁要害死她?二姐么?不,二姐没有这个脑子。

看来后宫之中有人调查过她,不然又岂会知道她与辰王曾经的确频繁接触过一阵子。

辰王对她表明过心意,她也的的确确对辰王有过少女怀春的心思。

可她这样的人,到底早已散失了对情情爱爱最炽热的感受。

哪怕再怎么喜欢一个人,她也能及时收心。

因为她早就知道,情这种东西是没法长久的,不然,为何自古以来,所有戏文诗词里都在褒赞情字。

大抵是越不能长久,越是稍纵即逝,便就显得弥足珍贵。

人总是对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才渴望至极。

虚无缥缈的东西,不要也罢。

知书拧着细细的眉毛,忧心忡忡,道:美人主子,这下可如何是好?虞姝一手托腮,衣袖下滑,露出的手腕上竟也有朵朵红梅,知书愣了一下……皇上莫不是还有另外一副面孔?!这是清冷寡欲的帝王会赶干出来的事么?知书震惊之时,虞姝叹了口气,这日头太烈了,咱们关上院门,没事少出去,先熬过三伏天再说。

言下之意,便是对外面的谣言置之不理。

任尔东西南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