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个绑在水桶粗梧桐树干上的小厮, 已完全说不出话来,喉咙里只能发出低低呜呜的声音。
算是离死不远了。
但辰王不让他们死,便是这般半死不活的拖着。
布满血丝的眼中, 是无尽绝望。
温年亲眼看着辰王用干净棉巾擦拭手掌,不一会儿,那棉巾上就沾染斑驳血渍, 被辰王随手掷地。
温年这才开口,道:王爷, 今日皇上亲自送来了赐婚圣旨,您与张二小姐的婚事已是板上钉钉了, 只是属下不明白,皇上为何要促成这桩婚事?皇上难道就不担心王府与张相一党勾结?张相是三朝元老, 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
以皇上眼睛里容不下沙子的秉性,不管是张相一党,又或是楚太傅的势力,都迟早会被皇上收拾。
之所以眼下还没动静,大抵是因着皇上觉得还不到时候。
当今这位新帝不喜欢打无准备的战, 每一次出击,必定会直击要害。
辰王生了一双一样一样的狭长凤眸, 但他的眼底没有狼性,此刻日光稀薄, 落在了他清瘦的侧脸上,眼中是光与影的重叠。
辰王薄唇微抿, 温年,你说皇上会是何目的?原本, 辰王和张二小姐的婚事, 是萧太妃和张相二人一意孤行之事, 辰王尚且还有周旋的余地。
但赐婚圣旨一下,就当真无路可走,除非……抗旨么?抗旨的代价,又是否是他可以承受的?辰王见识过封衡心狠手辣的画面,他绝对不会相信,皇上只想盼着他这个皇弟成家立业。
温年眉头紧锁,这……属下暂不敢妄议。
辰王双手朝后,站立笔直,望向西边天际,眼中仿佛淬了无尽落寞。
他表现的太过隐忍,没有流露出一星半点的在意虞姝。
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往后余生,好像……没甚意思了。
虞姝,她为了皇上,拿命相护。
她心悦上皇上了么?辰王胸脯左边的地方,阵阵抽痛。
他用心牵挂了几年的姑娘,此前还太过稚嫩,他喜欢到舍不得吓着她,从未提及过他的心意。
生平第一次想要呵护一个姑娘,想与她共度此生。
他甚至于,幻想过二人从结发大婚,携手走向白首暮年。
他就连以后生养几个孩儿,又给孩儿取怎样的名字都想好了。
幻想破灭,就像是生了一场大病,病好了,但人再难以恢复到从前的状况。
他唯有隐忍,唯有压制。
这样,大抵才是对虞姝最好的保护。
这是他眼下唯一能做到的,对她好的方式。
也不知今日朱雀街,他在情况紧急之下喊出昭昭二字,有没有被皇上听见?可曾对她造成影响?她那样怕疼的一个小女子,那一剑划在胳膊上,应该很疼吧……辰王失神期间,一男子疾步而来,行至辰王身侧,压低声音道了一句,王爷,宫里传出消息,虞三姑娘被晋升昭嫔了。
辰王眸中神色一晃。
身后的大掌握紧成了拳头,随即又松开,但下一刻,又握紧了。
昭嫔,明月昭昭的那个昭字么?她成了皇上的昭嫔,不是他的昭昭了……片刻,辰王的嗓音悠远低沉,沙哑喃喃道:温年,京都估计要发生大事了。
温年张了张嘴,又没说话。
王爷哪里都好,就是少了野心。
的确要出大事了,可王爷不愿意站任何一队呀。
*朝露阁。
虽然虞姝受伤,人还很虚弱,但事关重大,东生和阿贵二人并没有拖延,而是直接抱着一只木匣子来了内殿。
知书和墨画也在场。
虞姝今日才被册封,尚书阁那边还没安排其他奴才过来,眼下仅这四名宫奴。
虞姝性子温和,待人亦是亲近,从未摆过贵人的架子,吃穿用度也是有些宠着这四人,故此,他们甚是忠心,人也勤勉顺从。
昭嫔娘娘,今日您虽随着皇上、皇后娘娘出宫,可御膳房那边还是有人送了膳食过来,奴才们听从您之前的叮嘱,故意制造了机会,让人在您的卧床下面藏入了这只木盒。
等到送膳食的宫人离开,奴才们拿出木盒一看,里面竟是这等毒物!说着,阿贵打来了木盒,里面的针扎小人出现在了虞姝的视野之内,几只小人都是白布做成,胸口用朱丹描了名字,浑身都扎了针,看上去甚是瘆人。
虞姝看着皇后、张贵妃、淑妃、陆嫔,以及虞贵嫔这五只针扎小人,不由得的心生一阵冰寒。
看来,御膳房那边,有将军府安排的线人。
将军府的人,就连她都不放过啊!宫里的规矩,只有妃位才可以在自己的宫里安置小厨房。
其他嫔妃的膳食,都是由御膳房的宫奴专门送过来。
虞姝暗暗庆幸,亏得知书是个细心谨慎的,每一顿饭都会验毒。
不然,她真不知哪天会死的不明不白。
知书这时道:娘娘,看来夏荷说得都是真的,虞贵嫔当真会用这巫蛊之术害您,眼下该如何是好?可要去告知皇上?虞姝出神的看着木盒里的针扎小人。
真是委屈二姐了,为了陷害她,竟然就连自己的小人也做了出来。
虞姝忽的释然一笑。
别人做得越绝,自己也就再也不必顾及血脉之情。
不必叨扰皇上,再者,咱们也没有确凿证据。
单凭你们几个口说无凭。
把东西毁了吧。
过几日,宫里必然会大肆搜宫,这几天你们定要 万分警惕,不可再让旁人踏足朝露阁半步。
另外,若是在宫里碰见了虞贵嫔,也定要避让开。
虞贵嫔那已经不存在的龙胎,就是一个巨大的隐患,也不知道会陷害了谁。
总之,虞姝绝对不会让自己蹚浑水。
她猜测,皇上一直留着虞贵嫔肯定也是有另有目的,她若是直接去皇上面前告状,怕是会让皇上为难。
她就安安静静的,做一朵解语花。
*日暮才将将降临,虞姝喝了药就昏昏沉沉睡下了。
今晚墨画当值,知书在夜色的掩护之下,走出朝露阁之后,很快就消失在了苍茫夜幕之中。
这个时辰,年轻的帝王自然是在御书房。
封衡甚是勤勉,擅韬光养晦,又很会帝王之术,他似天生适合当皇帝,寻不出弱点出来。
知书被林深领入御书房,垂首一五一十回禀。
知书话音一落,御书房内出现了片刻的诡谲安静,王权几人都明白,皇上这是盛怒了。
啪的一声,从龙案上飞了一块琥珀镇纸下来,直接砸向大理石地面。
知书身子一抖。
封衡的嗓音低醇到了极致,回去好生侍奉昭嫔,有任何异样,立刻来报。
知书应下,正退了一步,就闻帝王的声音再度传来,若遇意外,无论用任何方式,先救昭嫔,旁人……一概不论。
知书后背起了一层薄汗。
她听明白了。
皇上的意思是,若是昭嫔娘娘在宫里遇到危机,哪怕是要她去杀人,只要是保护昭嫔娘娘,无论是杀谁都可以。
是,皇上,奴婢知道了。
知书不能在御书房逗留太久,以免被人察觉到。
而知书一离开,王权酝酿了说辞,觉得是时候提及一桩事了,压低了声音,皇上,虞贵嫔今晚召见了那名假太监,怕是又起了那个心思。
就连王权这样见多识广的老奴才,也觉得虞若兰着实胆大。
借种生子这种灭九族的事,亏她能做得出来。
要知道,两年前,将军府就已经是欺君了,用了二姑娘冒充皇上点名想要的三姑娘。
虞夫人也当真是好大的胆子!封衡闻言,情绪却不像方才那般波动。
似是不屑一顾。
上一次,虞若兰借种生子过后,就过来灌醉封衡。
封衡将计就计,让虞若兰以为皇上上当了。
虞家和虞若兰以为正下着一手好棋。
殊不知,一切都在皇上的监视之中。
而今,皇上已经有足够的理由,将虞家彻底连根拔起。
但皇上不会那么做。
皇上真正想要的,不仅仅是两年前救他的虞三姑娘,还有虞大将军的兵力,以及虞家的忠诚。
就看下回,皇上如何和虞将军谈判了。
但有一点可以笃定,虞若兰不久之后的结局,不是死,就是彻底出宫。
王权有时候觉得可笑,人人都以为可以算计皇上一笔,可到头来呢?被皇上坑了,还得帮着数银子。
封衡打开奏折,一目十行,批阅了几本之后,忽然没来由的道了一句,朕的昭嫔,倒是个机灵的,像朕。
是个表面娇憨的小狐狸。
虞姝虽心机,但封衡很受用。
只要虞姝的心在他身上,封衡可以允许她耍耍小心机,全当是情调了。
王权,……昭嫔娘娘的确聪明,不然也不会在短短一月之内就就从虞美人晋升成昭嫔娘娘。
亏得皇太后不在宫中,不然,皇上此举只怕会被皇太后数落为不成规矩。
*虞姝有伤在身,封衡又对其他嫔妃没有兴趣,回到帝王寝宫只能继续独守空房。
故此,年轻的帝王又打算彻夜案牍劳形。
处理了大部分奏折,封衡下令,把沈卿言给朕叫过来。
王权年纪大了,连着熬夜,身子受不住,前几日有虞美人作陪,皇上倒是歇得早。
想来,沈大人一表人才、家境出众,已是弱冠之年却还未成婚,定是被皇上给耽误了。
这个时辰还要随叫随到,也就沈大人能做到。
话说回来,沈大人对皇上当真是独一份的忠诚呐!不多时,沈卿言果然风尘仆仆而来,他一路沿着宫廷千步廊,碰见他的宫人们还能闻到沈大人身上的汗馊味。
显然,兰芝玉树、年纪轻轻、貌若潘安的沈大人,他今晚还没有沐浴更衣。
沈卿言一如既往的积极,行至御前,抱拳朗声道:皇上,臣来了!标志性的嗓音,清越如雨打青瓷,在内殿响起,竟还引起了回声。
封衡耳膜有些异样,高挺的鼻梁微微动了动,拧眉看向龙案下面的男子,卿言,下回……沐浴了再来见朕。
封衡喜洁,他虽能吃苦,但嗅觉过于灵敏,对各种异味甚是反感。
沈卿言听明白了封衡的言下之意,他抬袖闻了闻,自己尚且可以接受,然后理所当然道:皇上,您从前和臣一起在北地,时常同住一只帐篷,皇上可从不嫌弃臣,而今……他言辞忽闪,眸光闪烁。
看着帝王的眼神,不亚于是在控诉一个忘恩负义、始乱终弃的渣汉子!封衡掐了掐眉心,再度抬眼时,已经恢复清明,不多废话,直接下令,这次萧太妃生辰,那人竟然没有露面,但朕坚信,他必然就在京都城!你传言出去,就说……辰王并非先帝骨血,而是楚王的儿子。
这件事传得越快越好。
就算楚王不在京都,封衡也要让他听到这则传言。
楚王风流成性,大抵是造了太多孽,至今膝下无子嗣。
他那般野心勃勃,岂会不想要一个儿子继承血统?辰王就在京都,已被封衡的人暗中监督,一旦楚王试图接近辰王,必定能让封衡抓到。
闻言,沈卿言眸光一亮,皇上是让臣去造谣辰王?会不会有欠妥当?不!这差事妙啊!封衡,……沈卿言抱拳,展颜一笑,方才的不愉快已经抛之脑后,改了措辞,皇上放心,臣甚是擅长此事。
封衡浓郁的剑眉微不可见的抖了一下,卿言,这些年有你在侧……朕,甚是欣慰。
沈卿言仿佛像是打了鸡血一般,离开皇宫时,更是步履如风,他就是如一阵风一般的男子。
沈卿言一离开,封衡自言自语,皇弟年纪不小了,应该提前大婚。
辰王大婚之日,楚王会露面么?封衡是个狠人,从不认输,唯一让他吃瘪的人,就是楚王。
不抓住这个乱臣贼子,封衡势必不会罢手。
再者,楚王在朝中的势力牵扯过广,又敛了雍州军政,是个潜在的巨大威胁。
必除不可!雍州的前朝宝藏,封衡已惦记已久。
无论是守卫领土,还是福泽天下百姓,他都需要那笔宝藏。
封衡,王权,明日一早去辰王府传旨,辰王婚事就订到下月初。
王权明白了封衡的意思,老奴领旨。
辰王爷这一次,是被皇上算计的明明白白了。
*一天之内辰王并非先帝骨血,且是萧太妃与楚王暗度陈仓的产物的消息,在京都城大街小巷传得沸沸扬扬。
甚至于,沈卿言还临时找了数名话本先生,杜撰出了萧太妃与楚王之间的爱恨情仇。
一时间,京都城的茶楼酒肆都在探讨这桩事,更有甚者替萧太妃与楚王觉得可惜。
才子佳人,终是有缘无分。
虞铎如今已在京都城的禁卫军任职,对这一波突如其来的谣言,他自是敏觉性极强,一番暗中顺藤摸瓜,竟是查到了沈卿言头上。
虞铎,……他是受皇上庇佑,这才活了过来,又任了四品武官之职。
原本,辰王乃楚王之子一事非同小可。
他正打算抓到造谣者,并且上御前禀报。
但沈卿言是皇上的宠信之臣,他为何要造谣?日落西斜,虞铎骑在黄彪马背上,身后的影子拖得老长,这条梧桐巷是沈卿言回府的必经之路,虞铎逗留在此,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沈卿言正准备回府沐浴,再入宫面圣,免得又嫌他臭。
见虞铎过来,便招呼他入沈府喝茶。
沈卿言是个话痨,但平时能说得上话的人,寥寥无几。
虞铎送上门了,他自是不会放过。
石案上摆了凉茶,虞铎品到了降火茶的涩味,又看了看沈卿言年富力强的样子,似乎明白了什么。
沈卿言开门见山,虞兄,你今日见我,可是查出了什么?虞铎沉默,便是承认的意思。
沈卿言笑了笑,虞兄,你妹妹如今是皇上的昭嫔,咱们好好替皇上办事,皇上定然不会亏待了你我。
有些事,你就莫要管了。
看来,是皇上吩咐沈卿言四处造谣啊。
虞铎自是不便再多问,但有关妹妹的事,他很想知道。
昭昭的伤势如何了?不知沈大人可否透露?沈卿言咧嘴一笑,虞兄,你放心,昭嫔娘娘无事,你别看皇上平日里不苟言笑,其实是个良善之人。
当初我和皇上一同前往北地,幼时被人追杀,和随从走散了。
皇上为了救下我,被一家黑店抓去了。
一言至此,沈卿言眼角微红。
虞铎拧眉,抓去作甚?做杂役?沈卿言嗤笑一声,摇了摇头,我带着人找到皇上时,皇上被人绑在长凳上,那木凳旁边蹲着的厨子,正在磨刀。
虞铎,……沈卿言又笑了笑,当时皇上才七岁,见我又折返,朝着我大喊:快走!说到这里,沈卿言抬手抹了把眼,皇上当真是个心善之人,无非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昭嫔娘娘在宫里,你大可放宽了心。
两人品茗片刻,虞铎离开之时,多问了一句,那家黑店后来如何了?沈卿言咧嘴一笑,还能如何?被皇上杀尽了。
虞铎,……他就不该多问。
*夤夜,辰王府。
辰王被人领入萧太妃所居之处,还没踏足内室,就听见一阵起起伏伏的/淫/迷之音传了出来。
隔着一层薄薄纱帘,辰王只一眼就瞥见了两名歌舞伎近乎如水蛇般纠/缠着在一起。
辰王的眉心拧的更紧,眼底掠过浓郁的厌恶之色。
他移开视线,对内殿/淫/靡/场面视而不见。
萧太妃却是正看得津津有味,还随手扔了两锭银子过去,算是给两位美人打赏。
见儿子过来,萧太妃才挪开目光,看向自己的儿子,啧了一声,我儿,瞧你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哀家薨了。
辰王眉目清冷,他与封衡一样,自幼不怎么会笑。
萧太妃饮了酒,颤颤巍巍站起身,仰面仔仔细细打量着儿子,外面的传言她已经听说了,此刻盯得更是仔细,指着辰王的脸,哼笑一声,哼,哪里像了?哀家看你一点都不像,倒是封衡那个臭小子像他。
辰王低喝,母妃,慎言!作者有话说:沈卿言:辰王,都是皇上让我造谣生事的,你要报仇就去找皇上吧~辰王:你们主仆都不是好人!封衡:→_→污蔑!朕明明是个善良的男子~——————姑娘们,咱们明天早上见啦~PS:女主目前住的地方是朝露阁,宝子们可能会看到朝阳阁,那是作者忽视了,感谢大伙捉虫~~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