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莲气微, 味苦,适用湿热痞满,虽是一味用处甚广的药材, 但味道着实不是常人能忍受。
封衡随手抓进药罐的黄莲,足有数两,熬成浓汤, 与药材混入味,自是对味蕾的一种摧残。
封衡亲手给辰王喂药, 如刀锋般的眉毛轻轻一挑,挑衅十足, 似笑非笑,三弟, 你怎么不继续喝?这可是朕亲自喂你。
眼下之意,你不要不知好歹。
辰王虽是天潢贵胄,自幼出生在滔天富贵窝里,萧太妃深得帝宠,他亦备受先帝器重, 母族又是一等一的望族萧氏,在多年前, 他才是京都城最为金贵之人。
但并不代表他不能吃苦。
两年前为了挣来军功,与萧太妃抗衡, 他主动请缨去了北地。
区区一碗苦药,自是不能将他如何。
辰王回以一笑, 对封衡的挑衅视若惘闻,皇兄对臣弟可真好, 臣弟定会尽快好起来。
他开始喝药, 下一刻, 封衡喂得有些猛。
分明是故意为之。
辰王接连吞咽,亏得他是个男子,换做是女子只怕已经被呛死了。
浓缩的苦涩从舌尖一路蔓延而下,顺着喉咙进入腹中,大抵是灌得太猛,几乎是瞬间,苦意又往上翻涌,等同于是苦涩在舌苔与腹部之间来回了两趟。
封衡见碗底尚存药汁,手腕倾斜,将残存药汁继续灌入辰王口中。
辰王唇齿吃痛,但也只能吃下这个闷亏。
不过,他岂会就这般彻底服输?被封衡压制这样许久,他不会因为这一次的暂时失意就心灰意冷。
他已没什么可失去的了,不是么?辰王没有吞下最后一口苦药,而是突然一阵干咳,将苦药朝着封衡喷了过去,若非封衡反应快,已经被他喷了一脸。
封衡垂眸,看着满是灰尘的衣襟上的药渍,再缓缓抬起眼皮,看向猛咳不止的辰王。
两人四目相对,眼神各不相让,同样的狭长凤眸,一个柔,一个锐。
从门扇处的角度去看,封衡坐在床沿,挡住了辰王的脸。
虞姝听见剧烈的猛咳声,自是焦灼,她站在门廊处,手里捏着帕子,问道:如何了?怎的又咳了起来?辰王起初是为自己才受伤。
今日又是被封衡所伤。
故此,虞姝盼着辰王尽快好。
不然,她与封衡始终是欠了他的。
虞姝不喜欢亏欠任何人,她打小就得到的极少,匮乏久了的人,只要稍有良心,就很怕亏欠旁人。
她又深知封衡的性子,着实不太相信封衡会真心实意对待辰王。
封衡就是一匹狼,哪有恶狼会好心对昔日情敌嘘寒问暖的道理?此时,封衡和辰王都听得出来,虞姝的声音甚是担忧焦灼。
辰王咳得更厉害了。
咳咳咳……仿佛肺都要咳出来似的。
封衡算是彻底看出他的别有心机,男人清冷的眉目再度挑衅的挑了挑。
封衡回过头,看向他的昭昭,脸上几乎是瞬间浮现出温和笑意,昭昭放心,三弟无碍的,朕这就给他疗伤。
说着,封衡握住了辰王的肩膀,将他拉扯坐起,随即也上了榻,坐在了辰王后背,催动内力给他调理体内紊乱的气息。
辰王的确好受了不少。
可他不需要康复。
眼下封衡找来了,他若是再一康复,便再无机会留在虞姝身边。
辰王神色赧然,奈何一时间想不出任何应对之策。
皇兄啊皇兄,他倒是又小瞧了!封衡额头很快溢出薄汗,唇瓣已肉眼可见的速度苍白了下去,虞姝几时见过这种场景?她倒是在话本中读到过,大抵这个时候,疗伤之人也会受伤。
此刻,虞姝才真正察觉到数日不见,封衡清瘦了不少,下巴的胡渣倒也不显得邋遢,反而有种经历世事沧桑的卓然。
三年多之前,封衡给她的第一印象,就是杀伐狠绝、高高在上,是无情无义的神祇。
入宫相处的日子,让她偶尔又觉得封衡骨子里尚存着一些少年人的意气与轻狂。
而多数时候,虞姝几乎忘了,其实,封衡也才是个弱冠不久的年轻男子。
他头上戴着冠冕,肩上是黎民江山,可谁又替他分担过稍许?虞姝鼻头猛然一酸。
数日不见,甚是想念。
可这话到底是说不出口。
她不是一个很会表达情义的人,更是不敢表达。
卫氏便是一个坠入情网的血淋淋的教训。
故此,虞姝在男女情感之上,始终是克制且清醒的。
只因害怕会黄粱梦一场,内心深处的不安早已根深蒂固。
从前,她对辰王是克制。
而今,她对封衡亦是如此。
虞姝重新迈入门廊,担心封衡会像话本子里所写的那般,会耗尽功力,竭力而衰。
这万一,封衡也吐血,她可就当真是祸水了。
儿时的情感匮乏,让她很难承受旁人给予的超乎寻常的对待。
虞姝站在床榻旁,不知所措,又不敢吱声,生怕会扰了封衡心神,她抬臂,给封衡擦了擦额头的薄汗。
拂面而来的兰花清香,让封衡睁开眼来,他冷峻的眉目含笑,一看见虞姝,就仿佛在黑暗阴冷之处看见了一道光。
见虞姝眼眶微红,封衡千疮百孔的心瞬间得到了治愈,比服用灵丹妙药还要管用,辰王就在榻上,封衡故意露出一抹苦涩笑意。
装可怜博同情这种事,他也是手到擒来。
装模作样,并非难事。
封衡嗓音有些干涩沙哑,像强者暂时沦落低谷,朕无妨的。
昭昭,朕……甚是想你。
你放心,朕定不会让三弟有事。
定是他的好皇弟故意掩盖了行踪,但眼下已经不是兴师问罪的时候,哪怕证据确凿摆在眼前,以虞姝的心性也不会让他对辰王下手。
再者,辰王一旦死了,虞姝会一直怀念。
他无法与一个死人争。
封衡很快就确定好了应对之策。
兵法有云,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乃上策。
果不其然,封衡此言一出,虞姝眼眶更红,她轻轻抿唇,琼鼻也微微泛红,衬得芙蓉般的面颊,清媚至纯。
是时候了。
封衡置于辰王身后的双掌缓缓落下,昭昭,朕……朕有些体虚了。
辰王这时睁开眼来,太阳穴突突直跳。
倘若封衡全力给他输入内力疗伤,他的内脏伤势的确会大有好转,甚至当下就能减少大半痛苦,可就在大功告成之时,封衡却收了手。
封衡的确救了他,但又故意不让他好活。
还在虞姝面前做足了戏份。
方才封衡和虞姝之间的谈话,辰王自是听得一清二楚。
辰王自幼也学谋略,读兵法。
虽在历练和狠辣上不及封衡,但要论起手段,孰赢孰输还未必可知呢。
此时,封衡朝着虞姝伸出了手,虞姝立刻搀扶住了他。
虞姝不知封衡这一路经历了什么,亦是不知他方才为了给辰王疗伤消耗了多少精力,几乎是搀扶着他下了榻。
封衡也顺势虚揽着虞姝的肩。
从辰王的角度去看,仿佛是封衡将虞姝整个人罩住了。
好生亲密。
辰王眸色沉沉,可抬眼的瞬间,又变了脸色,亦是虚弱的温和一笑,皇兄,就今日多谢你了。
说着,辰王又闷咳了几声,却又仿佛在极力隐忍,纵使痛苦万分,却还是挤出一丝笑意,似乎不想让旁人操心。
装得天衣无缝。
封衡眸色微眯,也笑了笑,三弟何须言谢?你照顾朕的妻儿,又是朕的亲兄弟,朕替你疗伤,不是天经地义么?朕又不是无情无义之人。
封衡一言至此,催促虞姝,昭昭,三弟需要静养,你扶朕出去吧,莫要扰了三弟的清静。
虞姝自是立刻听从封衡的话。
她对辰王莞尔一笑,这便扶着封衡往外走。
封衡不敢轻易压着她,一条长臂几乎是虚虚抱着她的。
就在封衡迈出屋子,行至长廊侧过脸时,他对辰王幽幽一笑,笑意诡谲缱绻。
这又是在挑衅。
仿佛是在释放一个胜利的信号。
等到封衡和虞姝皆消失在了视野之内,辰王复而重新平躺在了榻上,望着头顶的雕祥云横梁发呆。
唇齿间的奇苦,并不是让他难以承受。
嘴里苦一些也好,免得心中太苦。
他倏的哂笑一声,带着些许的自嘲。
终是又失去了么?这短短两个多月,当真是他这二十一年来最为舒坦轻松的日子。
他舔了舔唇角残存的血渍,像是回味,又兀自笑了笑。
*这座宅子是广陵最常见的宅院,风雅韵美。
飞檐翘角的大屋顶,扇形漏花窗,六角宫灯,青灰色瓦片掩映在丛林翠竹之中。
虽是不及皇宫奢靡辉煌,但胜在曲径通幽处。
后宅与前院之间仅隔着一座拱桥,入冬之后,拱桥下面的池水干涸,但并不败美感。
虞姝担心封衡的伤势,忽略了封衡一路上灼烫又黏腻的眼神。
到了虞姝的小院,封衡才收拢视线,假装大度的不去多问这两个多月以来,虞姝和辰王之间的点点滴滴。
十五和十七端上热茶,是今年的雨前龙井,叶叶甄选,碧翠清晰,一看就是上品。
虽说辰王是带着虞姝逃亡,但用度上皆是极好的。
意识到昭昭一路上没受什么苦,封衡心中郁结稍稍缓解。
虞姝挺着肚子颠沛流离,是他给带来的灾难,封衡自诩是个大男子,不会和小女子斤斤计较。
再者,也是他将虞姝交到辰王手里。
想来,虞姝根本不知辰王的阴损之心。
尤其是在虞姝即将临盆的关键时候,封衡更是不能与她置气。
于是,任由醋火焚烧了自己,封衡也保持笑意缱绻,他捉住了虞姝的一只手,放在掌中握了握,男人掌心生了茧子,在细腻的肌肤上轻轻摩挲,引得美人频频蹙眉。
封衡垂眸问道:近日可好?他本有太多话想说。
但此刻见到面了,又不知说甚。
封衡一言至此,一记冷眼看向十五和十七,她二人倒也识相,很快就退出了屋子。
外面冬日暖阳和煦,疏影从窗棂斜射入内,美人垂耳上淡淡的小绒毛清晰可见,像熟透鲜桃上的细毛,十分可人。
封衡问出此言,是想听听虞姝近日来是否想他,有多想,可有什么事想与他分享。
而虞姝却还在认生,见封衡好似没什么大碍,就絮絮叨叨说起了从京都一路走过来的困境。
嫔妾被追杀过好几次,都是辰王护着嫔妾。
五日之前,还有杀手追踪到了广陵,辰王便是五日前受了伤。
皇上,嫔妾与孩儿这次能安然无恙,当真多亏了辰王。
虞姝言辞恳请。
她自己无权无势,无法偿还辰王。
但封衡可以。
虞姝是想让封衡记住这份恩情。
可封衡此时此刻,脑子里只有一件事:昭昭短短一句话,提及了三次辰王!换做是寻常时候,虞姝落在封衡手中,是不可能轻易跳脱的。
她胆敢在他面前提及三次辰王,他就要让她哭上三个时辰!但眼下不行。
封衡无计可施。
只能来软的,不可用硬的。
他另一只手覆在了虞姝隆起的肚子上,两个月多不见,令他甚是想念的还有他的孩子。
封衡原本想与孩子隔着肚皮相互感应一下,可谁知,小东西闹出的动静还真不小,像是感应到了他们的父皇,对着肚皮一连踹了几脚。
虞姝微微蹙眉,谈不上十分难受,却也不舒坦。
虞姝原先只以为,孩子过于调皮了,加之月份大了,难免会如此。
可封衡警觉性极高,掌心仿佛感受到了三只小手。
封衡那双狭长的凤眸陡然一滞,似有异色溢出,是惊讶,又是狂喜,但他在没有笃定之前,没有对虞姝言明一个字,免得叫她分神。
封衡没有收回手掌,感受着孩儿的胎动,竟是这般美妙之事。
大抵就是小臭小子。
错不了的。
小姑娘哪有这般大的力气。
封衡的眉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温和了下去,褪去了一切戾气,昭昭说得是,三弟这一次的确是帮了大忙,朕不会亏待了他。
朕不久之前才给他喂过药,又催动内力给他疗伤,三弟眼下需要静养。
等晚些,朕陪你一同过去探望他。
虞姝点了点头。
封衡在辰王那里得到了启发,突然猛咳了一声,虽是吐不出血来,但脸色苍白。
虞姝一惊,握住了封衡的大掌,皇上,你这是怎么了?可还受得住?嫔妾这就去喊郎中!看着美人如此焦灼,封衡只觉得浑身心畅快,但他不能表现出来。
一把抓住虞姝双肩的同时,唇在她光洁的额头蹭过,昭昭,你别乱动,仔细着身子。
朕这一路生死悬危,今日能见到你,已是心满意足,受点伤算不得什么。
朕不能让你担心。
言下之意,辰王吐血,是让虞姝担心了。
封衡每一个字都试图打压辰王。
可虞姝这个节骨眼下哪能想到那样多的弯弯绕绕,更是忽略了咬文嚼字。
虞姝眼眶再度泛红,水润润的眼,像泄入了朦胧月光。
封衡心思微动,傻姑娘,别哭,眼下,你与朕不是重逢了么?你乖些,好生安胎,朕付出多少都是心甘情愿的。
虞姝被安置在了榻上小憩。
封衡离开之前,自知眼下脸上污垢,又不体面,他只是捉了虞姝的手亲了一下。
看得出来,虞姝并没有移情别恋,是以,封衡才算是勉强可以忍住不直接弄死辰王。
*安抚好了虞姝,封衡离开屋子时,脸上神色骤变。
那个温润柔和的帝王立刻变成了眉目凛冽之人。
封衡叫来了暗部影子人中的一员。
他虽仅携带了十来人,但十三起初就考虑到修仪娘娘怀有身孕,恐会用上郎中,就特意带了一名擅岐黄之术的影子人过来。
此人祖上曾是岐黄世家,因着其祖父于先帝在位时,犯过大错,阖族被充军。
他是在被押往岭南的路上被封衡所救。
他在暗部排序末尾,被唤作老幺。
封衡直接问及了有光双生子的事。
老幺便老老实实作答。
封衡越听,眉心拧得越紧。
片刻过后,他萧索痞态的脸上俱是冷意,你的意思是,双生子生产,会有危险?也是了,单单是一个孩子出生,也是一桩难事。
何况是两个。
虞姝又是细胳膊细腿细腰,与寻常有孕的妇人不同。
封衡脸上愁容十分明显,可有什么办法化解危险?老幺面上毫无他色,心里却想着,就算是华佗在世,也没法保证妇人生产顺利呀。
老幺只能如实说,临盆之前的一阵子,皇上可以带着娘娘四处走动,莫要多食。
届时生产之日,再服用催产药物,可促使提前发作,免得消耗产妇太多精力。
怕就怕届时,产妇身子太弱,导致难以蓄力生产。
封衡面色沉沉,他自是不会说出晦气之话。
昭昭和孩子都不会有事,亦不会发生任何意外!至于双生子,眼下也只是他的猜测。
暂不能笃定。
郎中都诊断不出来,他又岂会判定。
封衡虽希望虞姝多给他生几个孩子,但这一次还是单胎的好。
*老幺退下,封衡便沐浴更衣。
数日不曾沐浴,一踏入浴桶,浑身的肌肤竟有些微微的刺痛感。
他不像旁人那般,缓缓适应水温,而是一下就没入浴桶之中,让刺痛感席卷全身,等到冒出头来时,便闭着眼靠着浴桶歇息。
水汽氤氲之中,男人打湿的睫毛浓密曲长,他一动也不动,眉心紧拧,似是正梦魇。
此刻,封衡的脑子里冒出了两个小人。
一个头戴冠冕,身着玄色帝王长袍,眉目凛然,杀气腾腾,手中握着一把赤霄宝剑,恨不能随时一剑平天下。
另一个小人则是一袭白色长袍,眉目温和,墨玉冠束发。
两个小人长得一模一样,正面对面对峙。
眉目凛冽的小人,朕定要弄死辰王!他大逆不道!欺君罔上!胆敢拐走了朕的妻儿!罪无可赦!儒雅小人立刻挥袖阻挡,封衡,你是不是疯了?!这个节骨眼下,应当先稳住昭昭的情绪,万不可影响了她生产。
辰王虽是可恶,但也罪不至死,且先留着他。
暴君挥了挥赤霄,子炎,你太弱了!唯有朕才能保护得了昭昭和孩子,你难道还没看清辰王的居心叵测?他要骗走我们的昭昭!还想拐走我们的孩子!白袍男子轻叹了一声,可这一次若不是辰王,昭昭也不会安然离开京都城。
是杀了辰王要紧?还是昭昭生产重要?孰轻孰重,你难道不清楚么?你若再胡闹,休怪我对你不客气了。
暴君沉着一张脸,子炎,你不应该出现,朕才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物,而你,总有弱点!白袍男子不想再继续啰嗦了,他手里也有一把赤霄,两人随即打了起来,最终,白袍男子将暴君一剑封喉,他看着暴君的尸首,冷冷道:我说过,我不允许任何人影响昭昭生产,你也不例外。
这时,水汽浮光之中,封衡睁开眼来,眼眸微眯,像是终于打定了某个主意,似笑非笑,兀自道:辰王,朕便先留下你,你且好自为之。
那双深邃的凤眸,半是清冷,半是温情。
封衡洗了发,从浴桶出来时,双手捧了一把浴桶中的水,只见水色已然浑浊。
他拧眉,对着外面低喝一声,来人!换水。
十三一直守在外面,他与帝王一样,这一路都不曾沐浴,虽说已入冬,那皇上素来精致,的确应该好好洗上一洗了。
十三命人去抬热水的同时,还吩咐,皇上喜欢熏香,速速去找来。
*封衡再度出现在虞姝面前时,已经恢复了干净清爽的模样。
他下巴的胡渣刮干净了,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用了墨玉冠固定,面容较之在京都那时,更是立挺萧索。
这下,虞姝看得更是真切。
他真的瘦了一圈。
即便虞姝不问,她也知道封衡着实不易。
接下来,他与她都有一段十分艰难的路要走。
虞姝正在吃羊乳,粉色菱角唇上沾上了乳白色,看上去有几分娇憨,封衡眸光沉了沉,略微挪开视线,道:昭昭,朕打算等你生产之后,再带你离开。
雍州不安全,他不能带着一个即将临盆的妇人,一路奔波了。
他也不可能再继续将虞姝交给辰王那个狗东西。
眼下唯一的法子,就是静等虞姝生产。
虞姝犹豫了一下,可……皇上,万一耽搁了你的正事可如何是好?她没那么矫情,亦不娇气。
明白事情的轻重缓急,断然不会因为封衡没有陪伴在侧就怪他。
只盼着一切变故能早日结束,将来孩儿也能安然长大。
颠沛流离,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虞姝如此懂事,封衡反而心中酸涩,他难得允许一个女子在他面前肆意妄为,虞姝完全可以娇柔造作的撒娇。
可她并没有。
全然不是一个弱女子想要倚仗她男人的模样。
封衡的大男子心理没有得到满足,继续循序渐诱,学了辰王装模作样的精髓部分,抬起手来,指腹有一下没一下的帮虞姝拭唇,正事又算得了什么?你与孩子才是最重要的。
虞姝,……男人的指腹长了茧子,磨在她娇嫩的唇瓣上有些生疼,不一会唇瓣就染上了嫣红色。
封衡眸光再度暗了暗。
他已经太久没有一尝芳泽,自是颇为怀念。
就在两人四目相对,气氛恰好旖旎时,虞姝避开了封衡的视线,稍稍歪过脸去。
封衡面色一沉,以为是虞姝故意拒绝。
可下一刻,他又看见美人脸上逐渐漾出了胭脂色,又见她如蝶羽般的睫毛不停的扇了扇,封衡一下就顿悟了。
昭昭,这是羞涩。
封衡甚是理解。
毕竟,昭昭不是寻常女子,也与任何女子不同。
他和她之间,不再是单纯的帝王与嫔妃之间的关系。
封衡坚信,他们之间已经有情了。
虞姝这般矜持腼腆,不正是动情之后才会展露出来的点点滴滴么?封衡自诩无所不知,总能轻易看穿一切。
他轻笑一声,昭昭,你先用饭,朕去看看三弟。
给她一些适应的时间也是好的,再者,这个节骨眼下,封衡也不想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引火自焚的事还是少做为妙。
封衡大步离开,背影颀秀伟岸,虞姝深呼吸,一手轻拍胸口,胸腔内的心脏狂跳不止,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一与封衡对视上,就忍不住心悸。
十五走上前给她续羊乳,笑道:娘娘怎的还脸红了?皇上说娘娘和龙嗣才是最为重要的呢。
虞姝也只是笑笑。
她打小就知道男子的嘴,能编织出世间最荒唐的谎言,可女子们却还是前仆后继的交付真心。
她虽是心里门儿清,可皇上方才说出那话时,她还是忍不住动了心思。
不知不觉,虞姝的脸上愈发滚烫。
真是臊死人了!都是快要当娘的人,怎还会因为男子的一句话就面红耳赤、心跳如鹿?要不得呀。
*封衡很关切辰王的身子,以至于晚上的汤药,还是他亲自抓药,自是少不了一大把黄莲。
等到药煎好,封衡履行对虞姝的承诺,去接她过来,一起探望辰王。
暮色四合,廊下灯笼摇曳,光线迷离。
这种庭院比不得京都的世家高门,但胜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很是温馨。
虞姝步子很缓,封衡为了她,特意放慢脚步。
虞姝的头顶只能挨到封衡的肩,其实,她在女子当中已经算是高挑的了。
封衡身上的银狐皮的鹤氅敞开,将她纳入氅下,他十分喜欢这种将对方笼在臂弯的姿态。
昭昭,这阵子流落在宫外,你辛苦了。
虞姝清了清嗓门,不知为何,又开始觉得面红耳赤,身上还发烫,皇上,嫔妾无事的。
封衡看着两人交织在一块的人影,心情模样好转,就像是年少时,每次抱着他最喜欢的长耳兔,一日阴郁便能消失殆尽。
原来,人真的要有心爱之物,方能纾解世间大半阴霾与痛楚。
虞姝没有看见的地方,封衡眸光前所未有的温和,昭昭,在宫外,你与朕就是寻常夫妻,喊朕子炎即可。
虞姝当然知道,封衡的字,是子炎。
后宫皆知。
但无人敢喊出来。
她猛然抬头望去,男人的脸背着光,瞧不出眼底的具体神色,只能看清他面上的轮廓俊美立挺,像大儒笔下水墨画里的人物。
明明是浑身暴戾的罗刹,此刻,却是温润得令人晕眩。
夫妻……虞姝茫然的重复了这两个字。
她只是个修仪,哪里敢与帝王称作夫妻。
宫里头还有一位赵氏的皇后娘娘呢。
封衡却强调,是夫妻。
两人正在廊下走着,辰王很不合时宜的从屋中走了出来。
他墨发披散,仅用了一根玉扣固定在身后,披着一件狐裘斗篷,他双手拢着衣襟,脸上毫无血色,白皙的面容有股子读书人的羸弱之感。
看见封衡和虞姝相拥走来的画面,辰王瞳孔一缩,随即就猛咳了起来,咳咳咳……封衡眉目一冷,未及虞姝关切出声,封衡先一步抢言,三弟,你怎么出来了?速速进屋,染了风寒可就糟了。
辰王正等着虞姝关切,不成想,被封衡抢了先。
封衡此言一出,虞姝就不便继续画蛇添足。
辰王转身入屋,随后,封衡和虞姝也进了屋子。
屋内还有两名侍奉辰王的随从。
接收到辰王的目光暗示,两位侍从垂首退下。
十五端着熬好的汤药过来,屋内瞬间就开始弥漫着一股苦涩之味,单是闻到这股气味,也能知晓汤药甚苦。
封衡笑着劝说,三弟,你先趁热把药喝了。
可需要朕喂你?言下之意,不喝也得喝。
辰王唇角溢出一抹苦笑。
对于封衡的恶趣味,他可以忍下去。
无非只是苦了些,像他这样的人看似从小锦衣玉食,可心中烦闷苦涩又何曾少过?虞姝更是眼神殷切的看着他。
辰王不喝都不行了。
他端起汤碗,看向封衡,儒雅一笑,皇兄,你待臣弟当真极好,臣弟突然想起幼时一桩事,当年萧美人有孕,皇兄无意冲撞了她,那萧美人仗着得宠,嚣张跋扈,竟敢对皇兄下手,亏得皇兄先一步将她推入荷花塘,淹死了她。
那桩事,还是臣弟给皇上打掩护了呢。
虞姝,……她顿时觉得不太心安。
看了看似笑非笑的封衡,又看了看依旧儒雅淡然的辰王。
明明眼前一切都是如此祥和安宁,可虞姝却察觉到了一丝刀光剑影。
封衡淡笑而过,朕记得,那日三弟之所以替朕打掩护,是因着萧美人与你母妃是宿敌。
辰王拧眉,狐疑了一下,是么?可臣弟只记得,是皇兄威胁了臣弟,倘若臣弟泄露出去半个字,就杀光了臣弟身边的侍从。
封衡的一手捏紧了身上的大氅衣角,面上不显他色,朗声一笑,哈哈哈,三弟,你可真会开玩笑,朕待你如同胞兄弟,又岂会伤害你。
莫要多言了,快些将药喝下去,免得让朕牵挂。
辰王唇角含笑,但笑意不达眼底。
他仰面,憋着一口气,将掺和了黄莲的汤药一饮而尽。
待顺气时,那股奇苦,当真是从舌尖蔓延到腹中,此生喝过最苦的汤药,莫过于此了。
见辰王太阳穴突突直跳,却还在强忍苦涩,封衡心中畅快了,又提及了正事,三弟,朕打算等待昭昭生产过后再离开此地,这阵子还需你加紧防守。
三弟十分擅长抹去痕迹,就劳烦三弟继续掩人耳目。
这话既是夸赞,也是讽刺。
当然,也就只有辰王和封衡可以听懂。
虞姝脑子里模棱两可。
不过,她有一个优点,就是不该多问的事,她绝对不会多问,饶是心中有疑惑,也是只字不提。
辰王笑着应下,一切都听皇兄的安排。
皇兄有所不知,我对这个孩子亦甚是期待。
封衡淡淡笑过,却是皮笑肉不笑。
他的孩子,老三期待个什么劲?!封衡和辰王之间,你来我往,谁也没有轻易让谁。
二人都在为了虞姝的安稳,而忍住没有弄死对方。
封衡这次身边没带多少人,说实话,若是辰王有贼心,大可以壮胆一次,杀了封衡,夺江山夺美人。
但辰王没有那么做。
他好像没法在虞姝面前做绝。
不想破坏在她心目中的半分印象。
其实,辰王知道,虞姝没有入宫之前,对他也有几分真心的。
只可惜,是他自己无能,终归是没能护着她。
不多时,辰王又开始咳嗽,他其实可以抑制住,但他就想看见虞姝担心的神色。
哪怕,她只是关切多问一句,他心中也是舒坦的。
封衡却搂住虞姝,将她拉了起来,笑道:昭昭,天色已不早,你跟朕离开吧,莫要扰了三弟歇息。
虞姝当然赞同。
她是真心盼着辰王早日康复的。
辰王只能再度眼睁睁的看着封衡将人带走。
屋内的昏黄光线之下,辰王自嘲一笑,呵……要论起装,他还不及封衡!作者有话说:封衡:不是朕自夸,朕无所不能,23333~辰王:(⊙o⊙)…虞姝:翻白眼.jpg~小包子们:迫不及待想出来加入战斗~反派:男主,你忘了大明湖畔的逆贼了么???——————宝子们,今天的粗长章节奉上了哈,咱们明天见啦,祝安~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