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五十八章

2025-03-22 08:20:22

你说完了?赵琼英冷眼看他, 沉声问道。

她的个子在女人里算高,但要跟李宝祥一个大男人比,那肯定是矮一些的。

但此刻, 她冷睨着他,气势之强,竟把他衬成了一个矮子。

李宝祥攥紧拳头, 嘴角却扯起笑:行了, 我说完了, 有时候实话实说就是容易得罪人……赵琼英点点头, 不再看他。

贺擎,你不说两句么?她看着贺擎,眼里闪烁着微光。

贺擎愣了愣,然后反应过来什么:你知道是我?赵琼英笑:你也当我淹糊涂了, 乱说话呢。

一开始只是觉得身形和肤色不对。

后来贺擎有意无意的提及, 让她慢慢上心。

再后来, 他们碰触, 她感受到他的温度,他们牵手, 她与他掌心的疤痕相握, 那触感, 正如那天她因为溺水而浑身无力, 他粗糙的大手揽住她的肩膀,掌心的疤痕贴在她冰凉的皮肤上。

热烫,狰狞。

但让人安心。

事情过去了,她也就没想过大张旗鼓公之于众, 很多事情其实不需言明, 她把它藏在心里, 变成了独属于她的秘密。

只是没想到李宝祥这么恶心,都过去这么久了,他还拿溺水救人的事来恶心人……看来这件事不挑明白,他是不会死心的。

那就看看到底是谁在这儿丢人现眼吧。

李宝祥听他们跟打哑谜似的,心里又烦又慌,说不出来的紧张:你们盘算着什么?该不会要贺擎出来认这件事吧!还真是这样。

溺水事件的另外一位当事人,终于在时隔一年以后发声:你说得没错,当时救人的的确是我。

与李宝祥的慌乱对比,贺擎看起来格外笃定。

然而他说这话,别说李宝祥了,村民们都觉得跟开玩笑似的。

贺擎,知道你疼媳妇,但这事不是你做的,还是不能瞎认……宝祥再怎么着,救人还是没错的,我们不能抹掉人家的功劳。

当初要是你救的人,你那段时间天天在队上,你怎么不承认呢?李宝祥听着大家的声音,心里渐渐又有了底气。

他嗤笑:贺擎,你听听,你说谎不打草稿,村里根本没人会信你!我总算明白琼英为什么非说救人的不是我了,是不是你背后说了什么?也有人替贺擎说话,觉得贺擎犯不着在这事上撒谎。

当初救人的事,也没谁看见,现在谁真谁假,哪儿说得准?李宝祥却不饶人:你们还替他说话,是想证明他是个孬种?不说赵琼英是我救的,就假设救人的是他,当时赵琼英的处境怎么样大伙儿有目共睹,他出来说过一句话么?当时不认这回事,现在倒是拿来说,不觉得可笑么?!他始终把自己的谎言咬得很死,半步不退。

听他这么说,大伙儿也觉得有道理。

贺擎跟赵琼英能成,说明彼此还是有点意思的,既然有点意思在,当初要是贺擎救的赵琼英,干嘛不顺势解围,把人娶回家,也省得这些周折?这事说不通y i h u a啊!贺擎在人声嘈杂中开口,只是一句话,就让周围安静下来:李宝祥,这就是琼英瞧不起你的地方。

唰的一下,李宝祥的脸变得火辣辣的红,转而又变成青紫色。

那是气怒的颜色。

他看不得贺擎镇定自若的样子,听不得他指点江山的口气。

他攥紧拳头:放你|娘|的狗|屁!贺擎眼里迸出凶光,一把拎起他的衣领,手臂上肌肉鼓起。

他比李宝祥高,又比他壮,硬生生把人拉到面前,沉声喝道:今天是我和琼英的好事,你别逼我揍你!他很少发狠,但他那块头,那力气在那里,谁不怕他?村里人都自觉让开了些,只有李忠国上前说好话,让贺擎放开,又训儿子。

李宝祥只梗着脖子,鼓着眼睛,像气愤的青蛙。

贺擎不看他那丑态,目光在席上逡巡一圈,看到众人神色各异。

他很清楚,李宝祥说的那些话,很多人心里都是认同的。

既然早就能借着下水救人的事宣布主权,做什么要藏着掖着,惹来这么多麻烦?但这些麻烦其实来自于李宝祥的恶心。

他和赵琼英的私事有什么必要,非要公之于众呢?贺擎像是说给李宝祥听,实际说给在场所有人听:无论在什么地方,名声都是很重要的东西,但一个人落水濒死,被救上来名声就坏了?就得是谁救的,就嫁给谁?救人难道不该是为了解除别人的困境,怎么变成左右别人的命运,挟恩图报的工具了?这话说得,大家都安静了。

按照村里的做法,不就是这样?李宝祥认下救人的事,就能省去追求的步骤,让人家姑娘不得不嫁。

其实哪止是他,当时村里好多年轻人都想认,但是落水的就那么一个赵知青,救人的也就那么一个年轻人,不是他们就不是他们,他们不敢冒认,怕被拆穿。

也就是这个缘故,李宝祥认下来的时候没人质疑他。

这种事哪儿能乱认?那是影响人家姑娘一辈子的事呢!贺擎却说:正是因为清楚大家都是这样的想法,我才会在把人救上岸以后迅速离开,本来想着没见着人就不会有事端,没想到反而引起议论,让琼英受到那么多影响。

他至今还记得赵琼英拒绝李宝祥时坚定的眼神,也记得紫木冲的山上她亮晶晶的含泪的双眼。

赵琼英也想起来了,当初的苦涩竟变成了如今幸福的笑:其实你那时候就问过我的意思吧?问我想不想那个救我的人出面。

如果我当时说是,你就会出面吧?她看着贺擎,那双漂亮的眼睛好像三月的风,吹得柳枝发出可爱的嫩芽,草叶上开出秀丽的花。

贺擎点头。

赵琼英又是一笑,然后告诉众人:我当时还不知道救我的人是贺擎,我跟他说,我不希望那个好心人出面。

我一个人被‘名声’推着,受困于流言就够了,为什么要把一个好心帮忙的人牵扯进来?现在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我们生活在新中国,我们每个人都有自由恋爱的权利,不该为一时的热心,为一时的困境,被别人推动,成为一对怨侣。

所以,我选择贺擎,从头到尾不是因为他救过我。

而是因为——她的声音轻柔却坚定:我爱他。

一个生活在新中国,接受新教育的年轻姑娘,就该有这样大大方方的态度!张新民带头鼓掌:好!大伙儿都跟着鼓掌,把祝福送给他们。

从前他们还有很多想不明白的地方,不明白赵琼英看上贺擎什么,不明白贺擎怎么追上赵琼英,现在他们都明白了。

那是互相的尊重,灵魂的契合,是真正自由的爱。

李宝祥还要说些什么,在场的大家已经没兴趣听了。

原本被搅得一团乱的婚礼,最后竟然被自由恋爱的灵魂之火点燃,又恢复了热闹。

李宝祥只觉得心里揪得厉害,他可以确定赵琼英没在这事上撒谎,救她的人就是贺擎,但怎么能是他?这时候,张爱菊找来了。

哎呦,宝祥,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张爱菊一拍大腿,急赤白脸地骂他:臭小子,不把你爹的话放心上,还敢撒谎糊弄你娘,赵琼英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你非得这样!她一说赵琼英,就有人不乐意。

明明是李宝祥自己跑来搅局,这还能怪人家赵知青?张爱菊跟李宝祥是一个说法,眼睛一瞪:怎么着,我儿子当初救了赵琼英,只许她翻脸不认人,我们连沾都沾不得她?!就有人告诉她,救人的是贺擎,不是她儿子。

张爱菊哪里听得了这话?这是把他们家的面子放地上踩!是,她儿子是撒了谎,但赵琼英那会儿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啊。

怎么今天她跟贺擎结婚,这事就安贺擎头上去了?这就是要害他们家宝祥,要害他们全家!总之不能认,认了别人不得说他们家是撒谎精么?张爱菊于是冲人啐一口痰,破口大骂:你这狗|娘|养的,脑子里塞大|粪啦,别人说什么你都信,就是不信我儿子说的真话,我再听见你嘴里冒出一句假话,当心我撕烂你的嘴!她嫁给李忠国以后,也算风风光光,日子好过,平时也爱端着姿态,显得高人一等。

但一到骂架的时候,就原形毕露。

她就是最粗鄙的农村妇女,骂人总是无数脏字,好像骂得脏就能把人唬住,让人没有办法。

贺春耕都听不下去了:国喜哥,管管你媳妇!这是连嫂子也不喊了。

李忠国真是焦头烂额,忍不住一声爆喝:闭嘴!张爱菊被唬住,跟着就闹起来:李忠国!你还是个男人?别人冤枉你儿子,你不帮忙说话就算了,你还吼我!赵琼英被吵得烦,发现这一家子真是打不死的程咬金,只能往死里对付,居然就蹦跶个没完。

当即冷道:张爱菊,事实真相就在眼前,你还要颠倒是非黑白,你真当那件事过去一年,就没有对证了?你恐怕不清楚,这世上有个叫测谎仪的东西——赵琼英在众人面前,把测谎仪的功能一说,然后问贺擎的老领导:这样的东西,我们村里是见不着的,不知道县公安局有没有?老领导也听说过测谎仪,但也只是听说。

不过人家小媳妇儿都被欺负到头上了,还是贺擎家的媳妇,他能不帮忙?就说:那自然是有的。

既然这事过不去了,今天就让这个李宝祥跟我们一起回县里,拿测谎仪给他验一验,看看他到底有没有撒谎!他的语气极重,张爱菊在听到测谎仪的时候心里就打了个咯噔,这会儿更是心紧到嗓子眼儿了,哪里还叫得出来?这,这要进警察局?要是查出他们宝祥撒谎,这么多人看着……张爱菊脸色煞白,还想咬死不认,要往地上坐:哎哟!你们这些人啊,就欺负我儿子老实,欺负我们一家善和,只让我们去,不要贺擎去。

我们宝祥干嘛要去?他又没撒谎!这时候,贺擎冷不丁插上一句:警局里有这么一句话: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怎么,张爱菊你要送李宝祥去坐牢?张爱菊顿时没了声。

李宝祥的脸也变得格外难看。

突然的沉默已经给出了答案,撒谎的人是谁一目了然。

刘民昌终于发话了:贺队长,这就是你们三队的会计?家里是这么个情况?现在不单单是闹在我们三队的面上,我们公社的面上,别的公社乃至县里的领导都看着,这种品行大有问题的家庭,这种教育妻子和儿子都不成功的会计,我们不能要了。

李忠国的脸一寸一寸成了死灰色,他僵着一张脸,在众目睽睽之下跟大伙儿道歉,跟贺擎、赵琼英道歉,折断了他一直骄傲的脊梁。

他其实是个正直的人,但在家庭经营方面,却是一团糟。

现在他不得不硬起来,一手一个,抓住他的妻子和儿子,不让他们继续丢人。

他颤着手,把他们拎回家,呼吸从粗重变成浅浅的,甚至有些莫名的滞涩。

他脸色不好,回家什么都不想说。

他娘却一直问,张爱菊就吵闹不休。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个家会变成这样?李忠国只觉得血冲大脑,气得快喘不过气来:不要吵了——!骂完,眼前一黑,就那么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