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2025-03-29 02:59:40

雷海城的担忧在几天后果然就成为事实。

密华、吴苏、清平三属国见天靖烈帝驾崩,欺天靖与西岐、风陵连番征战兵力大弱,拒绝再向天靖纳贡,并驱逐了天靖派去三属国征收赋税的官吏。

冷寿、雷海城和明周在议事阁听完被逐回的那几个官吏汇报后,挥退众人,陷入沉默。

议事阁里惟有盛夏午后炙热的阳光从窗缝里洒了满地,伴着阁外枝头蝉鸣长短,令人心烦意乱。

皇太叔,这些属国太放肆,不把天靖放在眼里,该伐!端坐正中的明周终是年少气盛,力拍椅子扶手,激红了脸。

他身上,还穿着白麻孝服。

按天靖皇室的规矩,先皇驾崩,储君要守满三月孝期才能正式登基改元。

此刻离明周的继位大典尚有大半月时间,却不料三属国公然挑衅,给了这还未正式称帝的准皇帝一个下马威,自然叫明周大怒。

冷寿投给明周一个安抚的眼神,问对面正低头细看天靖地图的人:雷海城,你意下如何?雷海城视线抬离地图,转望满脸跃跃欲试的明周,淡然笑:天靖六个属国中,还有洛水、大赵、全思三国没有动静,想必是在观望天靖的反应。

如果发兵讨伐密华三国,以天靖目前的国力,即使胜,也将是惨胜,得不偿失。

倘若败了,另三个属国必然会趁火打劫――难道就任由他们嚣张?明周霍地站起身,眼里尽是不服气,但在雷海城温和的目光注视下,他耳根子一红,又慢慢坐了回去。

那种目光,总让他觉得自己在雷海城面前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他不要!看着明周突然间正襟危坐起来,那张日趋褪去少年青稚气,轮廓与冷玄越来越相似的脸上也努力堆出大人的严肃沉重,雷海城莞尔之余,胸口又开始了针扎般的轻微刺痛。

他干咳一声,驱散了伤感,正色道:再过二十天,是你登基的日子。

期间最重要的就是保护你的安危,让你顺利登基。

这节骨眼上贸然兴兵,只会影响天靖时局。

明周虽然仍有点不甘心向属国示弱,却还是点了点头:海城,我听你安排。

这些时日来,频频有刺客造访向他行刺,多亏澜王冷寿布下了精兵对他日夜保护才没出什么大乱子,但宫中人都受惊不小。

雷海城伤愈后本不愿居住在这充满不堪回忆的地方,也正因为刺客猖獗,才被明周和冷寿劝住,长住宫中。

被他言语神态里的讨好怔了怔,雷海城无奈在心里摇头苦笑,抬眼却换上了淡淡揶揄。

这话可说不得,若被有心人听去了,还以为我雷海城挟天子令诸侯呢,呵――长声一笑站起身,突然抓起椅子用力抡向旁边的窗户。

海城,你干什么?明周大惑不解,听到窗外应声响起女子尖叫,他顿时变了脸色,谁在外面偷听?两扇雕花窗户被椅子砸得粉碎,一个侍女刚从地上爬起,惊魂处定,听见小皇帝呵斥吓得忙又跪下身,颤声道:是……是太皇太后吩咐奴婢来请定国王爷的。

飘音?雷海城认出了侍女,想起这女孩在他被囚禁宫中时对他照顾有加,容色稍霁。

听说又是太后来请,他微蹙眉。

尽管那一次在太后面前,他已经拒不承认自己是武言,但显然那个爱子心切的女人以为他失了记忆,根本没把他的话当真。

自从雷海城此次住入宫中,她数次来探望,都被冷寿挡回。

雷海城伤愈后,她又着人来请雷海城过去小聚,被雷海城冷言回绝了好几遭仍不泄气。

今天居然又让飘音来请……如果他真的是武言,能承欢双亲膝下倒也不错,可惜他只是借用了他人的驱壳。

算了,为免那女人继续纠缠,有些事,还是得尽早解决。

雷海城苦笑,示意飘音带路。

雷海城!冷寿焦急唤住他,有点忧心忡忡,想说什么但瞥了眼旁边的飘音又把到嘴边的话吞回肚里。

雷海城看明白了冷寿眼里的恳求。

冷寿是怕他被太后缠得不厌其烦,会把借尸还魂的事挑明,那太后必定伤心欲绝。

放心,我不会多说什么。

他一笑,踏出了议事阁。

太后如今已荣升太皇太后,气度比之前又雍容许多。

见雷海城随飘音来到,她喜出望外,将众人都摒退了,亲手烹了茶水递给雷海城。

她同样身着重孝,一身素白缟素更显得她肤如凝脂,发似堆鸦,虽是四十许人,但保养得法,再加上妇人的成熟风韵,竟比身边服侍的侍女还俏丽三分。

只是孝期禁施脂粉,没了那些遮掩,眼角几条浅浅鱼尾纹终究泄露了她的岁月。

难得冷寿对她一往情深。

不过以她太皇太后的身份,恐怕注定一辈子都要跟冷寿有缘无份……雷海城看着碧玉盏里袅袅旋绕的热气,一时倒发起愣来。

直到她连叫了两声言儿,雷海城才回过神来,对正往他面前碗碟里夹糕点的太后道:我说过,我是雷海城,不是你的儿子。

太后眼圈一红,雷海城以为她又会像上次那样上演眼泪攻势,谁知太后拿帕子抹了抹眼,便恢复了仪态,笑着又夹起块香榧枣泥糕送进他碟里。

来,言儿,这是娘亲亲手做的,你小时候最喜欢吃了,常叫武丞相进宫跟娘亲来讨。

雷海城头大地推开碗碟:我不是――话没说完,便叫太后簌簌滚落的泪珠噎在了喉咙里。

娘亲知道你把从前的事情都忘了,可这是你最喜欢吃的啊……太后眼泪不住往她面前的茶盏里掉,化开一圈圈小小涟漪。

言儿,是娘亲不好,害你受那么多苦,连自己是谁也记不清楚了。

娘亲不怪你,言儿……雷海城虽然对这女人并没有任何感觉,但见她哭得伤心,也就不忍再冷面以对。

毕竟,她是他如今这身体的母亲。

他默然片刻,见太后还在抽噎,他缓缓道:你若真还当我是你的儿子,就不要再派刺客去刺杀明周。

太后听他不再否认,欢喜得手足无措,一把抱住雷海城,摸着雷海城头发,爱怜无限:言儿,娘亲就知道你不会不认我的。

那些刺客,娘亲也是为了你才派他们去的呀。

言儿,你不是一直想把皇位抢回来吗?现在冷玄那孽障已经死了,只要杀了他儿子,天靖的一切都是你的了。

……真是你指使人行刺。

寒气慢慢在雷海城眼中凝聚。

早发现闹刺客以来,冷寿神情不太对劲,他出言一试探,太后果然露了底。

你这么做,不怕被人发现?太后以为雷海城在担心她,直喜得忘形,连道:言儿你不用怕,娘亲已经联络了不少忠心臣子,都愿意为这事出力。

那明周乳臭未干,怎么能担当治国重任?只有我的言儿,才配坐这宝座。

现在也就是你澜皇叔在阻拦我,不过娘亲一定会说动他的……不必了。

雷海城冷冷将太后推开,起身居高临下望着她,脸上杀气让太后连打几个寒噤。

我再说一次,别再派刺客去刺杀明周,否则你和你那些党羽的下场,就跟卢长义一样。

太后当然知道卢长义身为冷玄亲娘舅,数月前趁冷玄御驾亲征风陵,起兵叛乱,结果被冷玄返京后平定。

那卢长义潜逃千里仍被抓回,冷玄丝毫没顾念亲情将之凌迟处死。

听雷海城居然拿这来警告她,太后惊恐中又是一阵气苦。

雷海城看她唬得粉脸发白,心知威胁生效,但生怕太后不死心,他再下一贴猛药。

这登基大典你也别想添乱,除非你想你的言儿永远都不原谅你。

太后容颜刹那间仿佛老了十岁,整个人都没了力气瘫在锦垫上。

言儿,你怎么能对娘亲说这么狠心的话?她掩着脸又嘤嘤啜泣起来,雷海城正想走,身后脚步声响,冷寿匆匆奔近,显然冷寿还是不放心雷海城跟太后见面,犹豫再三仍跟了来。

太后哭得委倒在地,冷寿也不顾雷海城在旁,上去扶起太后,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她背心柔声安慰,一边责备地看了雷海城一眼。

这两人还真是……雷海城暗叹,转身走出太后寝宫。

天色已渐近黄昏,暑气将夕阳也蒙上了层纱状迷雾。

栀子花树还在月洞门外的老地方,花瓣在晚风中打着旋,一片片,慢慢地飘落……雷海城盯着栀子树,忘了动弹。

一幅幅的景象就像陈旧水墨在他眼前铺开。

那个暮春的清晨,也有落英摇坠。

那人就伫立栀子花树下,头发沾露微湿,目光飘渺地望着远方……雷海城屏住气息,他怕一个呼吸就吹散了幻影。

忽然,那人竟动了,向雷海城这边转过身,微微笑着将手里的青玉冠递到他面前。

拿去吧,然后杀了我,活埋也好,凌迟也好,无所谓……我不要!被男人微笑背后的凄然刺痛了双眼,雷海城大叫着冲过去。

冷……他只来得及喊出一个字,就重重撞到一人身上。

好痛!明周被撞得一屁股坐倒,爬起身看见雷海城神情恍惚走到栀子树下,伸手接住片落花,喃喃自语:人呢?刚才明明在这里的。

明周从来没见过雷海城这般失魂落魄,大惊,上去抓住雷海城肩膀用力摇了几摇:海城你怎么了?啊……雷海城这才从幻觉中清醒过来,却仍捏着那片落花发呆。

海城海城,你别这样子吓我啊!明周眼眶又酸又涨,几乎要落泪,头顶被雷海城拍了一下。

他抬头,雷海城已一扫适才茫然,露出微笑。

我没事。

又是这句话!总当他是小孩子敷衍他!明周忿忿道:不行,我就叫人宣太医来帮你把把脉。

我的身体哪有那么弱?见明周气呼呼的,雷海城笑着摇了摇头,猛然间一阵晕眩毫无预兆袭来,眼前发黑,一头栽倒。

失去意识前,他最后听见明周在拼命叫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