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似乎已经胶凝,静静地,横亘在视线之间。
深印脑海的容颜,可这一刻,雷海城却觉得,冷玄的模样如此陌生……他忽然缓缓地笑,自己都不明白怎么还会笑得出来。
那张人皮是假的?为什么要诈死?为什么要骗我?……他轻声接连着问,希望冷玄会给他个让他信服的解释。
但冷玄只是如昨夜那样看着他,目光伤楚。
说啊……他于冷玄,竟连解释的必要也没有?冷寿已从最初的惊愕中恢复镇定,嘴唇蠕动刚想开口,被冷玄左手一个手势轻轻阻止。
人皮是从个死人身上剥下来的,加上刺青和烙痕才能让你信以为真。
冷玄声音依然低沉悦耳,却字字如针,在雷海城心尖上慢慢扎着。
那你与公子雪的约定呢?我在你心中,就比不上一个协定?有我在天靖一日,无论西岐还是风陵都别想染指天靖,难道你信不过我?冷玄凝望雷海城:留在天靖,原非你的本意。
他嗓音渐渐变得温柔起来,雷海城,我起初确实想利用你为天靖效力,可在十方城时,我已经改变主意了,愿放你自由――雷海城脸色铁青:把我当成样东西交给西岐,你就是这样放我自由的?冷玄的声音丝毫没有动摇:天下虽大,天靖你不愿留,风陵不能留,只有原千雪从原九重手里夺下西岐帝位,才能保你安然立足西岐。
夜袭坎离前,我也未知自己能否生还,若不幸罹难,单靠澜王无法让周儿顺利登基,所以我逼原千雪发下毒誓,务必待西岐大局已定,周儿登基后才可以带你走,而且终其一生绝不利用你,不再让你卷入天下风云。
雷海城,你一心想要的,不就是这样的平淡人生么?……我的路,自己会走,不用你来替我安排。
雷海城双目血丝隐隐,盯着冷玄:我只问你,你现在,究竟希望我留还是走?你想清楚,回答我!冷玄左手握住了椅子扶手,一点点收紧,苍白的手背依稀可见淡青血管凸起。
薄唇抿成一直线,始终没发出任何声音。
海城!……少年的呼唤陡然闯入,惊破满殿死寂。
明周气喘吁吁地奔进,见三人神色凝重,想说的话统统卡在了喉咙里,只惊恐地看着雷海城――终于还是被海城发现了……指节用力到几乎折断,冷玄眼瞳里的波动却渐渐地平息,最终波澜不兴,如燃烧殆尽的炭,只剩下死灰。
你走吧。
f平静无波的三个字,让雷海城如堕冰窖,周身僵硬,脑海空白一片。
茫然间,看见冷玄居然对他淡淡一笑。
你留给天靖的,已经远比我所能想象的更多,足够了。
天靖也不再需要你。
冷玄!够了!!!这声大吼,却是出自澜王冷寿之口。
他几乎是在哀求:别再说了……心脏,就在那个干净得不似真实的微笑里痉挛、收缩、然后,停顿。
半晌,雷海城僵直的身躯微微动了动,找回了知觉。
他对冷玄看了许久许久,木然伸手,从怀里掏出那方人皮。
上面,体温犹存。
桃花妖艳绽放,每一朵,都像坎离城外,冷玄跌进他胸前时,从断臂的伤口处喷溅上他衣衫的血花……历经生死涅磐才逼迫自己承认的一次心动,换回的,却是个可笑的讽刺。
海城?你别这样!见雷海城脸上竟然反常地露出微笑,明周心痛得透不过气来,上去想抱住雷海城,被轻轻推开。
他骇然看着雷海城举高那方人皮,抽出短刀,一刀,一刀,慢慢地,割碎了人皮。
碎屑残红,隔断了雷海城和冷玄的视线。
当最后一片人皮飘落冷玄脚边,雷海城抛下了短刀,转身,迈向敞开的殿门。
明周忽然有种预感,雷海城这次走了,就不会再出现。
他叫喊着追到雷海城跟前,用力抱住雷海城的腰,拼命想拦住雷海城的脚步。
海城,海城,你还有我啊!我需要你!我不要你走!海城……滚热的眼泪从少年皇帝的眼眶里簌簌淌落,他嚎啕大哭着哀求,但都没能让雷海城低下头来看他一眼。
轻轻却有力地掰开明周紧搂在腰间的双手,雷海城甩开明周,踏出了开元宫。
从头至尾,他的脚步都没有丝毫停滞,也没有回头。
明周坐在地上,还在哭。
直到雷海城的背影彻底消失黑夜里,他终于停止了抽噎,撑起身,红肿的眼睛狠狠瞪视着仍端坐椅中文风不动的冷玄。
父皇,我恨你!你不是已经‘死’了吗?为什么还要让海城发现你?还要害海城伤心,逼海城离开我?冷玄全身都因明周语气里浓烈的怨恨而轻震,冷寿已大声呵斥:周儿,你怎么可以这么跟你父皇说话?你――你闭嘴,皇太叔!这是我跟父皇之间的事,不用你管!明周已经豁了出去,不顾冷寿气得七窍生烟,他揪着冷玄衣襟狠命摇:为什么你总要折磨海城?如果你一开始就把海城赐给我,海城绝对会喜欢上我的!都是你,你把海城还给我!周儿,你疯了?!冷寿怒叱。
却见冷玄重重一闭双目,再睁开,眼里尽是森冷寒酷。
一记响亮的巴掌,打断了明周滔滔不绝的怒吼。
他捧着高高肿起的面庞,不敢置信地看着冷玄:我已经是天靖的皇帝了,你居然还打我?就因为你是皇帝,才更该打。
冷玄面无表情,冷冷道:父皇以前是怎么教你的,全忘了吗?身为帝王,最基本的就是要学会控制自己。
想要什么,不能靠别人施舍,要学会怎么让自己变得更强,才有能力去夺取去保护你要的东西。
他左手拍了拍椅子扶手:坐上了皇位,你就不能再任性胡为。
否则,父皇可以让你当上天靖皇帝,也一样可以废黜你,让寿皇叔取而代之。
凭你现在,根本不够资格跟父皇叫阵,明白么?明周被掌掴处还青紫生疼,脸色却发了白。
久在冷玄积威之下,刚才嫉恨冲头时爆发出来的勇气也耗得差不多了,纵有再多不甘心,也不敢再顶撞冷玄。
死死咬着嘴唇,蓦地发泄般地大叫了一声,直冲出殿。
我恨你!!!!!少年尖锐的声音盘旋在冷清殿内,引起回音阵阵。
明周气怒攻心,出了开元宫沿着湖岸乱奔,一路撞倒几个值夜的宫中杂役也不停。
直跑到两腿发酸才止步,弯腰不停喘气,无意间望见离自己前方百来步,一人凭湖岸悄立。
那背影,正是雷海城。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开元宫的,雷海城意识稍清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湖畔。
月行云中,清风弄影。
万景如流水,从他眼前无声飘远。
他想到了湛飞阳死后,他在十方城守将府内临湖凭吊。
那个人将他从没顶的湖水里拖上岸。
也就是那晚,冷玄拂上他嘴唇的一个轻触让他心防裂缺,落荒而逃……却怎生逃得掉?纵使走到天涯海角,他的心,就在方才,跟那张人皮一样,碎裂成千百片,失落在那个人脚边。
他用为时不多的生命燃起的热情,也已被那个人冰冷的微笑浇熄。
你留给天靖的,……足够了……不再需要你……呵呵……他听见自己暗哑地低笑。
是啊,身中梦蛰,再过不久,应该就会被梦魇彻底控制,变成个分不清现实和梦境的疯子,那时的他,确实毫无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