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死前, 斐望淮听她叫人,顿时心生警觉。
没人知道九叶修士有多少神通,最好不要拿秘法冒险, 但他重伤无力,想隐藏也不行。
视野越发模糊, 眼前一片晦暗。
楚在霜感到肩膀一沉, 她发现斐望淮双眼紧闭, 连忙伸手探其鼻下, 感受到微弱的吐息, 这才略松一口气。
肃停云没有御剑奔波,竟是用化境直接传送, 由于救子心切,比旁人来得快。
琼莲十二岛遍布他的法阵,如果没有特殊的情况,不存在无法到达之地。
他一抬眼,便看到楚在霜及身边人,连忙大步走过来,衣袍被劲风吹得鼓起。
岁月没在他面庞留下纹路, 高深灵气让他身躯英挺, 一柄没有剑鞘的寒剑,一块纹路奇特的腰牌, 基本就是他身上仅有的物件。
无鞘之剑名为有我,奇特腰牌是停云落月令,那是莲华宗掌门的信物。
肃停云慌道:霜儿, 没事吧?我没事, 快看看哥哥, 还有他!楚在霜扶着斐望淮, 她连忙汇报起情况,唯恐耽误另外两人。
林中,灵兽都被化境碾碎,呼啸狂风散去,四周安静下来。
不远处,楚并晓躺倒在地上,他感受到父亲灵气,此时没办法起身,却勉强能够开口,声音沙哑道:无妨,我没事。
确实,不就是重伤失血、被踩断数根骨头、使用朔血术导致灵气反噬,都不是什么大事儿,对吧?肃停云蹲下身去,他施放愈合术法,帮儿子简单疗伤,无奈地叹息:怎么跟你母亲一样,天塌下来也说无妨,要不是知道你自小如此,我都怀疑你的脸受伤,现在还能没什么表情。
肃停云身为莲华宗副掌门,他见识过无数仙门弟子,却仍对自己的子女头疼。
儿子楚并晓天赋卓绝又沉默寡言,看上去稳重可靠,却时常以身犯险,冷不丁就越阶斗法,深入各类灵兽巢穴,哪怕从万丈峭壁落下,都能拍拍衣服站起,再来一句无妨。
他从小就淡淡的,倒不是冷漠无情,反而像神经大条,看着是面瘫,实际是钝感。
女儿楚在霜不喜修炼却能言善辩,没事往地上一躺,不然就蹿到山下,幼年博览藏书阁里的古籍,最爱从中挑出些许漏洞,然后缠着长辈问为什么,自有一套缜密体系,总可以将旁人问倒。
好在她近年对凡人好奇,更喜欢研究棋艺及杂书,暂时想不起其他事情。
总之,两个孩子都不省心,非要做个比较的话,女儿稍微懂事,主要就是太懒,不常出去冒险。
治疗后,楚并晓就试图站起,被肃停云一掌摁回去。
歇会儿吧,非要把脊骨折腾断,你才能老实待着么?无妨。
……肃停云道,我让玥儿给你铸把新剑,到时候就叫做‘无妨’吧。
儿子躺不住,女儿天天躺,没有正常的。
肃停云起身,他走向楚在霜的那边,又望向她身边的少年:好啦,再来看看这位。
楚在霜赶紧小心扶起斐望淮,让父亲检查对方背部的伤口。
他脑袋微低,靠在她肩头,浓黑睫毛垂下,看着宛若熟睡,面颊由于虚弱惨白,唯有耳垂沾染打斗的血迹,像用朱砂在白纸上涂抹一笔艳色。
芸水袍被撕开,三道狰狞吓人的伤口,流淌丝丝的黑红污血,饱含风啸巨兽临死前的怨恨,在少年柔韧流畅的肩背上显得可怖。
她方才还没有看清,现在只觉触目惊心。
肃停云抬起手指,正要朝伤口施术,忽然皱起眉头。
他认真地端详起来,神情逐渐凝重,好半天没动作。
怎么了?楚在霜惶恐,总不能没救了吧。
她早习惯兄长的无妨,不料斐望淮太脆弱,竟让九叶的父亲面露难色。
不,有救是有救,但我不会救。
肃停云说完,撞上女儿杏眸,忽感此话不对,连忙出言解释,当然,不是见死不救,是我确实不会,不敢出手冒险。
楚在霜不解。
肃停云:霜儿,你仔细看,伤口已经在愈合,他有魅的血统,濒临绝境之时,神魂会陷入沉睡,用梦境来完成治疗。
低头一看,血肉翻飞的伤痕有缕缕蓝光浮动,确实不像正常人重伤后的景象。
血液已经慢慢凝结,伤口边缘有发光灵气消逝,看上去如淡蓝的火星子飘散。
斐望淮现下沉睡,他神色还算平和,眉头也逐渐松开,似乎疼痛在缓解。
而且他好像刚刚进阶,前段时间一直卡着,现在是疏通一口气,淤堵的力量都释放。
肃停云感慨,当真是天资出众,除了晓儿以外,没见过这个年纪,就能四叶中期的。
那就让伤口这么敞着?楚在霜迷茫,不用治疗一下么?按理说,魅应该算灵兽,偏偏又精通幻术,隐藏许多常人不知的秘密,我用治疗术法,贸然打断他梦境,没准会弄巧成拙。
灵兽修行跟人略有不同,并不分仙或魔,统一都是灵气。
肃停云害怕施放术法,反而扰乱斐望淮修复,平白帮倒忙。
楚并晓躺不住,他已经坐起来,开口道:父亲的意思是,应该到龙虎峰,给望淮找兽医?肃停云犹豫:嗯,这也不好吧,他只有一半的魅族血统,怎么看都应该算人才对。
为什么说应该算人?楚在霜疑惑,既然一半是人一半是魅,那究竟该用治疗修士的办法,还是治疗灵兽的办法?肃停云遭遇追问,他摸了摸鼻尖:这个……我也不清楚……楚在霜湛亮的杏眸黯淡,她大感失落,哀道:爹爹不是九叶修士吗?为什么不知道?楚并晓则好似从未对他有期望,话语更为直接:父亲,怎么来的不是母亲?肃停云面对儿女夹击,他此时惨遭扎心,焦头烂额地辩解:主要是有关魅的记载太少,术业有专攻,我也不了解。
好在楚并晓头脑冷静,他发现妹妹忧心忡忡,安抚道:药长老应该会赶过来,到时候可以外敷草药。
对,所以霜儿你放心,不要太紧张,再吓坏自己。
肃停云附和,你的朋友没事。
楚在霜一怔:我的朋友?肃停云好奇:嗯,不是么?她望着斐望淮,沉默许久后,才点头应道:是,确实是我在学堂认识的第一个朋友。
莫名其妙的相遇,莫名其妙的靠近,莫名其妙的回头。
她依旧不理解他的诸多言行,但不得不在此刻承认,或许他们真的是朋友。
*一别如雨,梦里南柯。
依旧是漫天烈焰,依旧是不息水声,忘川还在汹涌地流动,但斐望淮这回没被冲下去,反而拼尽全力地挣扎上岸,顺着那条淮水往回跑。
浓烟、利箭、断旗都无法阻路,他不管不顾地奔着,带着如释重负的轻盈,只为跑向那个曾被落在身后的人。
这一刻,理智不再重要,修仙才讲究清正平和,修魔就应该随心所欲。
抛却诸多杂念,反而神识通畅。
道路尽头是一片白光,依稀勾勒出女子身影,还有那身熟悉的衣袍。
那极光分外强烈,甚至刺得人泪流。
强光过后,斐望淮缓慢睁眼,映入眼帘的却是少女稚嫩的睡颜。
她的发髻凌乱,脑袋微微低着,面颊有一道擦出的红痕,右手掌被层层白绸包扎,正倚在床边小睡。
斐望淮由于背部重伤,此时是趴在床铺之上,伤口有敷药的清凉感。
楚在霜则蹲在床脚守夜,她扶着床榻边沿入眠,时不时还晃荡脑袋,颇有小鸡啄米的感觉。
天色渐亮,阳光透过窗棂洒入屋内,恰好就落在二人的身上。
这里是莲华宗的房间,没有被带到监牢里,代表身份还未暴露。
他微松一口气,依靠魅族血统,掩盖体内魔气,再借秘法转换为灵气,确实少有人能做到,基本不为人知。
卧姿让人不适,斐望淮略一调整,不料惊醒身边人。
他以为她睡得沉,不料反应却极快。
你醒了?楚在霜揉揉眼睛,迷迷糊糊地站起,我去叫人。
没过多久,千金方的修士来换药,同时询问斐望淮状况。
千金方是药长老掌管的山峰,主要招收药修,传授治疗术法,炼制各类丹药。
斐望淮回答得简单,不想暴露过多情况。
换药后,药修们离去,屋内唯有楚在霜和斐望淮。
她一边搅拌着滚烫药汁,一边出声介绍情况:你这一觉睡得长,居然能有好几天,我哥和李荆芥昨天还来看你,问你什么时候能够醒。
楚并晓果然歇不住,他依靠术法接骨没多久,便开始下床走动起来,询问入门弟子的近况。
卢禾玮等人伤得较重,李荆芥等人撤退及时,没有受什么大伤。
苏红栗跟镇中百姓待在一起,她倒是安然无恙,目前在帮忙善后。
学堂的最后一课出意外,连带小镇被风啸兽袭击,不少莲华宗弟子留在镇里,起码将周边废墟处理好。
斐望淮醒得最晚,一觉竟是好几天。
肃停云让儿女不要泄露魅族的事,以免斐望淮在门里处境艰难,部分修士依旧对混血持有偏见。
李荆芥不知真相,自然心生疑惑,不时过来探望,担忧同伴不醒。
你该吃药了。
楚在霜舀起一勺药汁,她鼓起腮帮子吹气,又将其递到他嘴边,双眼盈盈发亮,拖着长调道,啊——斐望淮垂下眼看药,又瞧她眼巴巴盯自己,眉头一跳道:你现在这样,我不太适应。
自他醒来后,楚在霜万分懂事,围着他嘘寒问暖,全程乖巧得不像话。
她一会儿软声问要不要喝水,将水杯端到他身边,一会儿贴心地打开窗棂,生怕屋里太闷不透气,破天荒地忙碌起来。
他以前戳她几下,都不见她能动弹。
倘若不主动找她,她就会无影无踪。
现在,他头一回被她围着转,别说受宠若惊,反而背后发凉,疑心药里有毒。
小孩静悄悄,多半在作妖。
她装乖准没好事,绝对偷偷憋着坏水,不知道又想干什么。
什么意思,你是在暗示,可以气你了?楚在霜握着药勺,见他满脸狐疑,她了然地点头,原来你有这种怪癖,好吧,既然你都提出来,那我可以满足你。
看来他果然不是人,对他好没有用,就要气他才行。
斐望淮:……不得不说,这语气瞬间就欠揍得对味儿了。
他皮笑肉不笑,制止道:还是等等吧,伤口会气裂。
楚在霜望着他背部伤痕,一时间陷入沉默,好半天才询问道:为什么要救我?不是都说过,没有为什么。
你都说是浪费性命,居然自己跑回来了。
那是因为你废物,但我又不是废物。
楚在霜听他语带嘲讽,慢吞吞道:我是个烂人,没必要这样,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还得对你负责,怪不好意思的。
她能为兄长以身犯险,但并不认为自己值得,当时确实被他吓坏了。
人想活得自由自在,凡事务必问心无愧,一旦问心有愧,对谁欠下真情,那就疑难层生,越还越不清楚。
呵。
他被她的话气笑,抬眸道,那你倒是负责啊?你打算怎么负责?斐望淮往日再气恼,大抵还是沉默战术,不搭理她的破烂话,总归是要一些面子。
现在,他不知为何释然,竟饶有兴致地反问,还真一来一回聊起来。
楚在霜见他不按常理出牌,莫名在此话中品出暧昧,突然扭捏起来。
她暗道没准是魅族身份,导致自己对他另生臆想,幻视出不存在的情绪,连忙打消奇怪错觉,干巴巴道:不好吧,我真来负责你,这不是恩将仇报,太没有良心了。
你不是连道心都没有,还能有良心呢?其实没有,但装还是要装一下的。
楚在霜故作西子捧心,一听你这话,我心都凉了,就有良心了。
……斐望淮时常佩服她的烂话灵感不会衰竭,当时为什么救她已经不重要,现在依靠此举获取信任,得到她更多的秘密和底牌,才是接下来计划的重中之重。
令人无奈的是,她信任他和不信他一个样,依旧闪烁其词、不给承诺,还是一尾湿滑逃窜的小鱼。
她当真是没有心吧。
斐望淮一瞄她手中药碗,他思考片刻,淡声道:继续吹药吧。
楚在霜一懵:为什么?除了为什么,你会别的吗?他笑眯眯道,我现在变这样,究竟是由于谁?楚在霜惊道:但你也不能使唤我,这不就是挟恩图报!你说得对,挟恩图报。
斐望淮点头,坦然道,继续吹药。
楚在霜顿感不平,她可以自愿照顾人,但不接受被人指使,偷偷瞪了他一眼,似乎敢怒不敢言,继续吹起手中药勺,将药汁递到他嘴边。
斐望淮嘴唇一抿,还没碰到药勺,便挑剔道:烫,再吹。
楚在霜却不吃这套,她依旧举着那勺药,没从他唇边撤开,柔声道:不太会吹,你示范下,教教我呗。
斐望淮斜她一眼,将药汁一饮而尽:苦。
她早就有准备,递来一颗蜜饯:吃点这个,刚好解苦。
他不喜甜食,侧头避让道:太甜。
楚在霜被他刁难也不恼,直接将蜜饯丢自己嘴里,好脾气道:没办法,那我就舍身取义,替你把它吃掉了,这次算你欠我的,记得向我报恩哦。
???很好。
他当时就该让她摔死,或者被风啸巨兽打死,没见过这么嚣张的报恩对象。
没什么事做,聊点什么吧。
斐望淮略一沉吟,决定停止幼稚拉扯,从其他方面来入手。
她身患离魂症没有道心,但此病出现应该有缘由,或许能在闲聊中打探一二。
楚在霜听闻此话,爽快地答应下来,不等他出言询问,她就率先抛话题:你刚刚睡着时,喊你的母亲了。
他昏迷时,偶尔会呼喊母后,甚至落下一滴清泪,固执地拽着她袖口,这才导致她被困床边。
斐望淮一愣,一时间无言。
但你母亲不在,所以我答应了。
她眨了眨眼,天真无邪道,没事,不用太感谢我,毕竟这样一来,我真是你长辈了。
……斐望淮一指门口,面无表情道:你出去。
他已经放弃挟恩图报的想法,别被她直接气死在病床就算好。
不,我要报恩。
不,你在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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