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雨很大,瓢泼而下,灰色的天空低沉的压在高楼大厦之上,透过雨幕,满眼都是被模糊了的世界。
印象中京城很多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雨了,像是有神在哭一样。
但游溯其实很喜欢这样的雨天。
即便是白天屋里也很昏暗,只开一盏昏黄温暖的落地灯,裹着毛毯坐在窗边的单人沙发里,读书,喝热腾腾的咖啡,或红酒。
这种被模糊雨幕包围的感觉有点孤独,却也让人很放松。
好像全世界只剩下自己。
忘了是谁说过,孤独是人和自己对话的最好时间。
难得从高压缩的生活节奏中解脱出来,耳边是重复的雨声,游老板捧着杯子发了很长的呆。
回想自己这还算平稳风光的29年,每做一个重要决定之前他都会发一个很长的呆。
高中弃理从文的时候他发过一次很长的呆,选择了自己并不擅长的文科。
大学毕业前他发过一次很长的呆,放弃保研选择出国学习。
从四季酒店辞职前他发过一次很长的呆,放弃稳定高薪的工作决定创业。
选择从来没有对错,只要你自己不后悔。
在这点上游老板很得意,至今为止他还从没为自己的决定后悔过。
上周和王鹤景吃饭的时候,她问游溯:你有什么放不下的人吗?游溯说似乎没有。
王鹤景很直接,也很坦白,她说:我该结婚了,如果你也有这样的想法,那我们很合适。
游溯笑了。
他们确实很合适,连这个想法都合拍。
我上一个男朋友,我们在一起8年。
这个28岁依旧明艳动人的姑娘笑的落落大方,可他不愿意留在京城,他是家里独子,要回去父母身边,所以我们分手了。
听到8年的时候游溯有点惊讶,但并不意外。
从一开始他就看得出来王鹤景是个心里有人的人,但他没想到她和那个人的故事有8年。
8年是什么概念?8年足够让一座城市改头换面,足够一支声嘶力竭的乐队曲终人散,足够一个姑娘耗尽天真生出看似洒脱的茧。
8年,你就没想过跟他走?我想过,他不肯。
王鹤景笑着耸肩,他说他欠我太多了,说不愿意我陪他一辈子耗在一个骑自行车1小时就能走完的小县城。
下个月他要结婚了,听他朋友说那姑娘和我长得很像。
后悔吗?游溯轻声问道,当初如果你坚持…王鹤景打断了他,我为什么要后悔?她笑了下,又不是我王鹤景不嫁他…是他不愿意娶啊。
游溯没说话,她继续道:我不是自暴自弃,也不是因为他结婚所以赌气。
我28了,爱过了,尽力了,也该老实结婚过日子。
你也说过,婚姻和谈恋爱不一样,谈恋爱要的是感情,可结婚要的是合适。
王鹤景举杯,游溯也举起高脚杯和她碰了碰。
游溯,我知道咱俩有一样的想法,她饮尽杯中的酒,笑的直爽,如果你愿意咱俩就试试,如果你不愿意咱俩就还是朋友,我也好抓紧时间去找找其他好男人,咱俩谁也别耽误谁。
游溯点头,我会认真考虑。
雨越下越大,完全没有要停的意思。
游溯左腿有点肿胀发疼,是车祸留下的后遗症。
手里的咖啡已经凉透了,他起身倒了重泡一杯,然后继续窝回沙发里发呆。
他没有任何理由拒绝王鹤景,因为她说的完全是自己一直以来所想的。
很多人没法想象没有感情的婚姻,可在他看来其实没什么坏处。
咱们可以逆向思考,设想,当你和你深爱的人结婚,两个人难免患得患失,会担心对方是否变心,会恐惧生活将婚姻变成坟墓,会因为对方没有当年那么爱自己了而产生落差感,最后不断的怀疑和试探让彼此身心俱疲。
人得有多伟大有多少美好的曾经和爱能经得起这样长年累月的消耗?与其让曾经的深爱面目全非,不如在适当的时候曲终人散。
可如果和一个合适的人结婚就不会有这些麻烦,你不在乎对方有多爱你,对方也不在乎你是否全心全意,你们只是两个同样渴望温暖的人相互扶持搭伙过日子,唯一的底线大概就是身体的忠诚别给对方带绿帽子。
你们之间不存在什么物是人非,因为本来就对对方没多少要求。
你们是可以彼此拥抱的知己,是家人,是依靠。
这狗屁理论听起来很欠揍很扯淡,可事实是这世上的绝大部分婚姻都是这样的。
我们大可以举出无数的例子来反驳,但或许那也只能证明两个人还不够合适。
没什么不好承认的,这世上确实爱情少过遗憾,所以读者大多要求作者故事圆满。
当第二杯咖啡也凉透的时候游溯拨通了王鹤景的电话,估计医院正忙,电话没人接。
于是游溯给她发了信息,什么时候有时间?我想请你父母吃个饭。
信息发送后他放下手机,轻轻呼了口气。
已经下午四点多了,窗外依旧大雨,天更暗了些。
他有种感觉,在此之前他似乎还做过一个重大决定。
可他不记得了。
他努力回忆了很久,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突如其来的门铃声打破了一室寂静,游溯回头,盯着门口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揉了下酸疼的左腿,起身走到门口的监视器旁边,从小小的屏幕里看到了消失了快一周的虞桀。
他又喝酒了,酗酒成性的少年一开门就往他怀里倒,被游溯拎着后领子勉强站了起来。
嘿嘿…哥…丫浑身都湿透了,白T恤和裤子上都是斑驳的泥泞,就一张脸惨白。
斜搭在肩上的黑色朋克外套摇摇欲坠随时能掉在地上。
游溯看到他这不省人事的邋遢样儿就头疼,等等等站这儿别动!说着转身给他找毛巾。
…嗯?哥你…去哪儿啊?你不要我…?虞桀看他转身走了,摇摇晃晃的就要跟着往里走,结果被游溯戳着脑门儿怼了回来。
站门口别动!你丫敢穿着这一身泥倒我沙发上我分分钟让你横着从窗户出去信不信?哦…那我…那我不动…小孩儿乖乖退回门口。
游溯去浴室扯了条浴巾,随手拿了件自己的体恤,回到门口,虞桀还傻不拉几的支棱着两只手,一摇三晃的努力保持不动。
游溯无语的把毛巾扔到他还在滴水的脑袋上,擦擦。
…你不帮我…嗝…帮我擦吗?嘿,醉成这样还记得耍赖。
游溯抱着胳膊站在他面前,冷静的伸出两个指头,两个选择:一、自己擦干净了进来。
二、向后转,回你自己屋去。
小孩儿没说话,眨巴着醉意朦胧的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居然大着舌头冷静的提出了第三个方案,你…给我擦一下,擦完我就…回我自己屋。
游溯心烦的紧,巴不得他赶紧回去,所以老谋深算如他也中了计,想都没想就走了过去。
刚走到虞桀面前站住脚,小孩儿猛的扯下脑袋上的浴巾往他脖子上一套,两手揪着毛巾往下一拽,抬头准确无误的堵住了他的嘴。
虞桀右手使不上力,所以趁游溯还愣神直接放开毛巾伸出胳膊紧紧圈住了他的脖子。
虞桀很用力,游溯感觉自己的脖子快被他勒断了。
这小孩儿突然疯了似得,嘴唇用力贴着游溯的嘴唇,凭蛮力把人推进了屋直接按在了沙发上。
下一秒,游溯暴起,将他整个人从身上掀了下去。
那一瞬间虞桀觉得自己腾空了,落在地上发出巨大的闷响,可还好,酒精麻痹了神经他感觉不到多疼。
游溯端起茶几上凉透的咖啡整杯泼到了虞桀脸上,声音冰冷愤怒带着颤抖,…清醒了吗?!虞桀躺在地上费力的抹了把脸,他左手撑了下地,想坐起来,结果光滑的木地板上都是洒出来的咖啡,手一滑又重重倒了回去,脑袋砸在地上他却感觉不到疼,不知怎么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游溯冷眼看着地上的疯子一身狼狈的哈哈大笑,笑声诡异伴着嘶吼和痛哭,只觉得心里发颤。
哥我疼…小孩用胳膊遮着眼睛突然大喊道,哥我疼…我想回家…说着就大哭了起来。
游溯只觉得心都揪在了一起,愣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仰倒在地上的虞桀突然举起右手使劲儿往地上砸去,又快又狠,一次比一次用力,伴随着让人心惊的嘶吼!游溯眼睛都红了,根本顾不了那么多,扑上去死死按住了这个疯子。
他用力压着虞桀的自残的右手,忍不住甩了他一耳光,不可抑制地大声怒吼:你他妈在干什么?!啊?!你他妈想干嘛啊?!!他一碰虞桀又来劲儿了,拽住了救命稻草似得,顺着他的胳膊往他身上缠,最后再次紧紧勒住了游溯的脖子。
这回他不发疯了,只是抱着游溯大哭,哭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哥,活着太他妈没意思了…我不想活了,真的哥…太他妈累了…游溯突然意识到这家伙说到底不过还是一小孩儿,而且是一孤零零没人管的小孩儿。
自己确实没必要这么过分。
也许是同情心发作,听着虞桀的疯言疯语游溯心里突然很难受。
他回抱了虞桀单薄的肩膀,温暖宽大的手掌一下一下的轻轻拍着他的背,别胡说了,难受就睡会儿吧。
睡吧。
…乖,听话。
…虞桀抱着他的脖子睡着了,游溯叹了口气,抱着人从地板上站了起来,也懒得再去管他身上的衣服还沾着泥水,直接放到了自己卧室的床上,给他换了干净的衣服,把人塞进了被子里。
短短一小时,游溯感觉自己始终出于一直非常懵逼的状态,坐在沙发上看着客厅里的一片狼藉半天回不过神儿来。
突然,屋子里想起了音乐声,悠扬低沉的琴声破空而来,寂寥中带着陌生的熟悉感。
是虞桀落在地板上的手机。
游溯捡起手机,屏幕上亮着Dana游溯隐约猜到这人是谁,想了想,接起了来电。
你在哪?生硬的中文,语气有些着急。
虞桀喝醉了,我现在给你发定位,你可以来接他。
你是…邻居。
游溯淡淡道。
电话那边安静了一瞬,游溯吗?我知道你。
游溯愣了愣。
对方似乎叹了口气,而后柔和道:这样说可能很冒昧,但是我可以和你聊一下吗?是关于桀的事。
…省去前因后果,Dana大致和他讲了虞桀的情况,他的右手,他的心理障碍。
Dana没有明说虞桀有双相情感障碍,只说他需要一些心理疏导,需要游溯的帮助。
我之前就想过联系你,但桀不同意。
但再拖下去他会错过最佳治疗时间…你知道,他才22岁,相信您是个善良的人。
游溯呆呆的举着手机,几次张了张嘴,却始终说不出话来。
如果你愿意配合我会非常感激,当然,你有拒绝的权利。
只是无论如何,不要告诉桀你知道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