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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2025-03-22 08:20:52

梁雯颤颤巍巍地在屋顶上走着。

一阵又一阵的风吹皱了她翻动的裙角。

无论管家和其他佣人在底下如何呼喊, 梁雯都充耳不闻。

这间独栋别墅采用的是现代与复古的综合设计,一层的室内挑高足足有七米高,当初设计师为了兼顾门廊处的美观, 于是在二层的窗户下架构了一截申探出去的微斜坡屋檐, 还用现代材料模拟出了棱瓦的波纹和质感。

而当梁雯打不开房间门后, 便将目光投注在了大开的窗户上, 她跨坐在窗沿上时,往底下看过一眼, 庭院中体积可观的中型灌木丛都变成了小小的一棵,好似嵌在茵绿草坪上的圆润棋子。

她的心里是有些发憷的。

但梁雯知道, 自己必须要做出些壮举。

离地七米高的屋檐, 自然不能让她一个普通人借此顺利触到地面,去寻找那枚不知所踪的戒指, 但却足以震慑到底下全部的人,包括方才那个一脸得意洋洋的程铮霆, 梁雯有自信要让他为自己的言行付出代价。

她在用自己的性命安危做赌注。

赌程铮霆不敢再轻举妄动。

而程铮霆在接到管家打来的电话后,六神无主, 生平第一回抛下等着他去开会的工作伙伴们, 夺过车钥匙在道路上疾驰,期间数次猛踩油门,也顾不得究竟超速了多少回, 愣是花了比平时少了一半的时间赶回了家。

急匆匆跑进庭院,便看到了站在屋檐上的梁雯。

她看起来神情恍惚极了。

惨白的脸上挂着淡红色的泪痕。

缓缓在高低不平的屋瓦上迈着步,摇摇晃晃的。

好似下一秒就会跌下来。

赶紧从屋顶上下来!梁雯!程铮霆攥紧了手心,拼尽全力大声吼道。

梁雯好像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惊到了, 脚底下一滑, 身形一歪, 直挺挺坐在了倾泻着的屋檐上,好在铺设的材料上边满是纹路,增大了摩擦力,她并并没有顺势滑下去,底下的其他人均惊呼出声。

别动!别动!千万别动!程铮霆是彻底惧怕了。

他的目光一刻都不敢从她的身上移开。

我要戒指。

梁雯的说话声音很小。

程铮霆只看到她的嘴巴一开一合,却听不清说了些什么,他不顾脖颈的酸痛,极力眯起眼睛躲避刺目的阳光,试图通过唇形判断出梁雯要说的话,他发誓,无论梁雯提出什么要求,他都会统统照搬。

只要她能从那该死的高屋檐上平安下来。

我要我的戒指!把我的戒指找回来!梁雯见程铮霆毫无反应,情绪猛然激动起来。

不管不顾地极力嘶吼着。

程铮霆抬高手,试图安抚住梁雯。

找,找,现在就找。

同时他向周边人使眼色,示意他们快去找戒指。

可当庭院里的其他人刚迈出步子时,坐在屋檐上的梁雯却不乐意了,她忽然直起身,朝底下接着吼道:你们别动!我要程铮霆亲自去找!大家赶紧刹住步子,很是为难地看向程铮霆。

程铮霆咬咬牙,抬眼看向梁雯。

此时的日头越来越大,她明显有些支持不住了。

再这样下去迟早会出事。

于是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地看着他们这位向来养尊处优的少爷脱掉西装外套,挽起衬衫袖扣,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了齐膝高的玫瑰花圃中,弯着腰一寸一寸地仔细搜寻,手臂上被玫瑰枝茎上的尖刺划得血痕累累。

汗顺着额角不停滴落,太阳晒得他后颈灼烫。

这样的搜寻方式显然不够高效。

于是程铮霆向管家说道:拿园艺刀来。

刀刃所到之处,花茎都被拦腰剪断,断口处冒着新鲜的汁液,不一会儿空气中弥漫起一股生命被扼制的味道,玫瑰花瓣四散掉落在深色的土壤中,猩红如血,有的被直接碾进了泥中,半死不活。

这本是程铮霆最宝贝的一片花田。

平常旁人连碰都不能轻易碰一下。

可此时他却为了一枚小小的戒指,将花圃夷为平地。

当最后一小丛玫瑰被剪除后,程铮霆暂时直起身,目光深远地望着端坐在屋檐上的梁雯,她仍然瞪圆着一双眼睛,满是愤恨,其中仅存的半分紧张也并不是分给程铮霆的,她的眼神自始至终都在盯着花圃,满心装着她的戒指。

程铮霆垂眸,看向花田中遍地残缺。

是有些可惜的。

但还好,梁雯暂时安然无恙。

她还能发怒生气。

大约又过了三两个小时,程铮霆终于在花圃的东南角上找到了那枚戒指,它正巧挂在了一株玫瑰的分茎上,完好如初,闪着淡淡的光亮,没有沾染任何一丝泥土的污浊,程铮霆将其牢牢攥在指间,只感觉灼手得很。

梁雯看到那枚被高举起来的戒指后,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始终用手死死抓在屋檐最高处的直棱上,一刻都不敢放松,即使冷汗爬满了整个后背,微微润湿了薄薄的睡衣布料,她也不能有丝毫松懈,这是一场她与程铮霆之间剑拔弩张的无声博弈,戒指只是赌注之一。

梁雯不能让自己出一点意外。

昂德还在等着她。

程铮霆刚找到戒指便迅速冲上二楼,开门时的手颤个不停,几次钥匙都对不准那个狭小的锁孔,他急急地骂了一声,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刚转开门锁便迫不及待地冲到窗边,长腿一迈直接跨到了屋檐上。

朝我这边过来,梁雯,慢一点慢一点。

他举起了那枚戒指,满眼小心且殷切地看着梁雯。

梁雯愣了半晌,才缓缓有了动作。

当程铮霆真真切切地搂住梁雯的时候,虽已满头大汗,但悬着的一颗心终归算彻底落了地,将梁雯从窗户外抱进了卧室内后,程铮霆上上下下、来来回回看了个遍,发现了她脚踝上被砖瓦划伤的长口子。

刚长舒出去的一口气又堵住了气管。

管家送来医药箱后,程铮霆顾不得自己手臂上那些交错纵横的伤痕,而是小心翼翼地捧起梁雯的脚,用棉棒蘸取酒精,贴上伤口处时动作轻柔得不得了,同时还抬眼观察梁雯的反应,怕她害怕疼痛。

可梁雯只在乎失而复得的戒指。

将戒指捧在手心内,一寸寸地仔细检查。

生怕哪里磕着碰着了。

程铮霆注视着半凝结在伤口最下方的血珠。

极为妖冶的一滴,却也足够孤独。

别再做傻事了,雯。

他半跪在地毯上,将双手叠放在她的膝头上。

我真的……不能失去你……这句话程铮霆说得磕磕绊绊的,他从不擅长说好听的情话,就连真心话同样吐露得艰难,但只要一想到上一秒梁雯身处的险境,他就觉得呼吸困难,心脏承载着巨大的疼痛,而后程铮霆意识到,自己是不能没有梁雯的。

即使她并不爱自己,即使她爱的另有他人。

他失意又庆幸。

梁雯将戒指缓缓戴回自己的无名指上,忽然抬手握住了程铮霆的手臂,下一秒就将指甲掐进了他手臂上的伤口中,问道:痛吗,程铮霆?原本已经凝结的伤口又渗出了血丝。

他拧起了眉头,没有答话。

你以前经常这样问我,所以,痛吗,明白我当时的感受了吗?梁雯仅用这一句话就表明了立场。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永不和解。

当梁雯走出房间许久后,程铮霆才逐渐缓过神,他看了看自己手臂上的伤痕,忽然暴躁地掀翻了面前的医药箱,他将双手盖在自己的面上,良久,才深深吸了一口气。

虽然这是他早已知晓的答案。

可亲口听梁雯说,总归会难受。

梁雯依旧不被允许走出住所。

与程铮霆的关系更是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冷淡状态,他们互不说话,沉默地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沉默地对视后又移开目光,沉默地在同床异梦,两人各怀心事,各有各的自尊和倔强。

而近来程铮霆又不知道抽了什么风。

忽然收走了所有移动电子设备,不让梁雯上网。

于是在偌大别墅内,能陪伴梁雯的只有电视。

她并不是有多喜欢看,但频繁换台也成为了打发时间的方法。

午餐过后,梁雯照理窝在沙发上,机械般地按着遥控器,保持着相同频率,一个接一个地转台,忽然,一栋老式建筑起火的画面在她眼前一闪而过,冥冥之中,心底里好像出现了一个声音,蛊惑梁雯又转回了频道。

弥斯精神疗养院意外失火。

新闻标题足够简单醒目,吸引人注意。

到达现场的白人记者站在铁门前,身后是熊熊燃烧的建筑物,背景音里充斥着各种嘈杂音和人声,记者神色惋惜地正在进行播报,疗养院火势过大,消防员们无法进入搜寻人员,据悉知名青年导演昂德·波臣也被困其中,现下情况不明,更多后续资讯请继续关注……手中的遥控器猛地掉在了沙发上。

微微弹动了两下,连闷响都没发出来。

梁雯突发了一场耳鸣。

尖锐连续的哨音在颅脑中旋转。

全世界寂静到只余她狂烈的心跳。

这一个下午,梁雯都没有再换过一次台。

直到最后一条相关新闻播报完毕,她还在愣神。

假意的镇定并不能阻挡悲伤。

她的眼眶迅速湿润,却落不下眼泪。

原来人在面对巨大的悲痛时,所有感官都会变得迟缓,整个人好似被抛进了无极空间中,身体上的任意一处都不再受自己控制,大脑在这个时刻尤其喜欢开玩笑,梁雯只想用无尽的眼泪痛痛快快地淹没自己的神志。

可她真的从未像现在这般清醒过。

无法哭泣,无法失去理智,她在被动承受悲伤。

记者的声音好像还在她的耳中循环着。

历经三个小时,所有明火都已被陆续扑灭,消防员们立刻进行了搜寻活动,但根据消防队长的陈述,未及时逃出的人员生还几率并不大,但他们还会继续扩大范围,包括昂德在内的所有人员暂被定为下落不明……弥斯疗养院的建筑构造异常老旧。

几乎全木质的结构给火源提供了很好的燃烧条件,再加上地区性的长时间干燥无语,火势一起几乎就是不可挽回的结果了,虽然记者和救援人员说得委婉,但根据现场拍摄可以看到,整个疗养院已经变成了一摊焦黑的废墟。

宣布死亡者名单,只是时间问题了。

在程铮霆回来前,梁雯默默关掉了电视机。

之后的几天里,梁雯与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但程铮霆好像就是觉得她哪里有些不一样了,是隐隐的那种,具体也说不上来,他想了又想,甚至把这几日自己与梁雯的相处细节反复揣摩了一通,也没有什么收效。

程铮霆便以为梁雯只是在家里闷得有些厉害了。

所以在她提出想去医院看看叶栩时,程铮霆立刻就答应了。

第二天的下午,他陪同梁雯去了医院。

叶栩住在高档病房内,全天二十四小时都有智能设备监控生命体征,无须担心任何突发状况,梁雯站在病房门口,遥遥望着病床上消瘦到两颊凹陷的哥哥,只觉得陌生,甚至忘记了要走进了。

主治医生提醒梁雯可以陪病人说说话。

虽然他不一定能听见,但总归是一种常规办法。

程铮霆不放心留梁雯独处。

正犹豫间,却没听见她有赶人的意思。

于是程铮霆便厚颜无耻地留在了房间内。

梁雯探视的时间并不长,甚至极为短暂,她安静地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仔细瞧了瞧叶栩沉睡的面容,替他拨开了额前留得很长的头发,迟疑一瞬后,梁雯轻轻握住了他温热的手。

她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临走时,梁雯替叶栩捻高了被角。

以后你再想看你哥哥,提前跟我说……此时他们已经回到别墅中,程铮霆正脱着西装外套。

这个妥协是他在回程车上新想出来的,梁雯自始至终都还是那张冷淡脸,没有表现出任何见过亲人后的喜悦和安心,情绪沉重得好似有沉重的死气笼罩在她的身上,不说话就是精致且无生命力的偶人。

程铮霆不得不开始反思。

可能是因为真的关了梁雯太久了吧。

他觉得再过阵子,也能放梁雯出去走走。

但必须要有他的陪同才行。

有什么事想同我说吗,程铮霆?梁雯好像对这个恩赐的条件并不太感兴趣,反而没头没尾地问出这样一个奇怪的问题,她立在距离程铮霆几步开外的梳妆台边,瘦削的身子整个被笼罩在窗帘投下的阴影中,披散着黑色长发,像极了阴森女鬼。

程铮霆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打起了马虎眼。

没有啊,为什么这样问。

梁雯迈开脚步,逐渐靠近,最后停在他的面前。

我再问你一次,真的没有吗?程铮霆轻笑了一声,足以表明他的答案了。

下一秒,他只感觉胸□□发出刺痛。

低头看去,程铮霆的眼中渐渐被不可置信占据,一段锋利的金属条扎进肉里,鲜血一点一点滴下来,甚至还在不断往里推进。

梁雯满脸平静,手上用尽了全力。

是要将程铮霆置于死地的力气。

程铮霆把房间内所有尖锐的东西通通收走了,这面目全非的东西本来是个镯子,不知道梁雯用了什么办法,将它搓得细且尖,成了伤人的利器。

一直被她好好地藏在妆盒的最底部。

昂德死在那场火灾里了,是不是?梁雯狰狞着面孔,满眼都是滔天的恨意,你还真打算这样一直瞒下去,是指望我逐渐能把昂德忘掉,还是往后你又会给我编一个怎么样荒唐的理由呢?有惊诧从程铮霆的眼中划过。

他没想到梁雯已然全知道了。

这场火灾是不是也跟你有关系,你怎么始终都不肯放过他呢?梁雯目光凌厉,不肯放过程铮霆面上丝毫的微表情,想要尽数洞悉他的心虚和不自然。

程铮霆猛然握紧了梁雯的手。

难道我在你的心里……就是这样的人吗?胸口上的伤在两股抗衡的力道中被撕扯得更开。

鲜血一滴一滴砸下去。

地毯上出现了一个接一个的坑洞。

梁雯望着程铮霆眸中的心痛,忽然笑个不停。

笑得眼泪都流了下来。

好似在嘲笑程铮霆的天真。

还是一派天真的愚蠢。

不然呢?程铮霆的脸色疼到发白,但他还是稳住声线,一字一句对梁雯说道:是我……是我一直陪在你的身边,不是他昂德……我已经尽力去弥补了,就算是再冷的一颗心,也该被焐热了吧……本来不说这句话还好。

梁雯闻言,忽然前所未有的暴怒起来。

程铮霆!你把我一辈子都毁掉了你知道吗!就在我好容易摸索到一点光亮的时候,我都快要释怀了,放下来,就要走出去了,可你又该死地出现了!又一次夺走了!这种陪伴,这种弥补,难道不是纯粹因为你愧疚吗!他真的太天真,太愚蠢。

愚蠢到那么轻易就相信梁雯能抛下从前的所有,可以跟他和好如初,既往不咎,从头开始,愚蠢到以为自己惺惺作态施舍些好处,就能掩盖住曾经犯下的那些罪行,就能成为被别人歌功颂德的大善人。

就连我活下去的唯一希望,你也要剥夺走。

梁雯挣脱开了程铮霆的手。

她知道这点伤不足以置他于死地,她也没打算真要他的命,因为他成为杀人犯是不值得的,只是希望他疼,希望他痛苦,起码能感受到她千分之一的煎熬,梁雯想让这个无比自大的男人明白。

他不是万能的造物主,不能挽回任何从前的过失。

当天,程铮霆发疯似的砸了房间内的一切东西。

最后嘶吼着,无力地跪倒在梁雯脚边,双眼骇红。

这一下,能算我偿清一点了吗?梁雯没有理会他。

程铮霆只找了家庭医生,对伤口进行了简单的缝合,同时警告了全屋上下的人不准声张,不该说的话不要乱说,大家恨不得变成哑巴、聋子、瞎子,全都垂着头,将嘴巴闭得紧紧的。

自此之后,别墅内的气氛更加古怪。

管家和佣人们脚步匆匆,只专注于手头事。

而程铮霆好像彻底沉浸在了自己编制好的一场美梦中,不管梁雯愿不愿意、理不理会,他相较于从前变本加厉地施加好意,只要梁雯稍皱皱眉头,程铮霆便故伎重演,亲自塞刀子到梁雯手里,一副由她泄愤的模样。

他是真的疯了,痴魔了。

梁雯回回都要充满厌恶地甩开他的手。

程铮霆还是不允许梁雯出门。

同时更加细致地检查收缴了所有可能成为利器的东西。

水火不容暂时被包裹在平静之下。

但总有冲破束缚的一日。

这天下午,程铮霆去了公司,佣人们待在各自该待的位置上,梁雯拿好换洗衣物,神色平静地交代管家,自己想安安静静地泡个澡,这期间别让其他人上楼下楼地随意走动,免得发出动静搅了兴致。

管家赶忙答应下来,一点不觉稀奇。

下午泡澡已经成了梁雯新近养成的习惯。

这一周多,她每隔一天都要来一次。

从未有过什么意外发生。

所以管家放松了警惕。

梁雯走入浴室内,轻轻拧动锁扣,将门牢牢反锁住。

浴缸的水声足以掩盖掉刻意放轻的响动,热水的白汽在浴室内蒸腾升空,刚被打开的小小化妆镜立刻蒙上了一层薄雾,梁雯将其沉在半满的洗手池中,用衣物裹住手指,直接在水里头磕碎了镶嵌好的镜子。

她挑出稍大块的碎片,放在了浴缸的边沿上。

不一会儿,热水就放满了。

梁雯和衣坐进浴缸中,调整好了坐姿。

被拿起的镜子碎片中,映出了她的一双眼睛。

没有那么多伤感,反而平和又释然。

碎片的边缘足够锋利,从皮肤上划过时只有一点点的凉意,还好刚刚溢出人体的血液是温热的,浸泡身体的水温也是足够高的,体温暂时不会因为失血而过快地流失,因此不会加速痛感,现在只是麻麻的,微微刺疼的。

血液如断了线地珠子,滚进清澈的水中。

晕开了一簇簇的红色花朵。

梁雯将手腕沉进浴缸中,缓缓阖上了眼睛。

她的内心没有那么多的恐惧,反而隐隐期待着。

就像理论物理学家Lawrence说得那样,其实分别也没有那么可怕。

当我们氧化成风,就能变成同一杯啤酒上两朵相邻的泡沫,就能变成同一盏路灯下两粒依偎的尘埃。

宇宙中的原子并不会湮灭,而我们,也终究会在一起。

她只希望,自己还能追得上昂德。

泡在一池血水中的梁雯,美丽、静谧又破碎。

当程铮霆撞开门后,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梁雯!梁雯!他用最快的速度冲到浴缸边,将昏迷不醒的梁雯从里面捞起,一浴缸的水已然变得微冷,但梁雯的手臂和脸颊更是冷得厉害,早已不是人体正常的温度,手腕上被泡得发白的伤口深深刺痛了程铮霆的眼睛。

赶紧叫救护车!他六神无主地吼叫着。

程铮霆将梁雯紧紧搂在怀里。

他这次是真的无措了,真的害怕了。

甚至陷入了痛苦的自我怀疑,觉得如果当初他与梁雯拥有一个更好些的初遇,是不是能被梁雯这样深爱着、这样愿意牺牲的就不会是昂德,而是他程铮霆,不过最可惜的是,世界上从不缺任何假设的如果。

但每一个如果,都意味着不可挽回的定局。

梁雯睁开眼后,看到的是一片纯白。

她的第一个想法是,原来天堂真的是白色的。

而后四处转动的视线便落在了吊瓶上。

哦,原来她还在人间。

看到梁雯苏醒过来的程铮霆几乎要喜极而泣,他比上一回在医院时还要狼狈万分,袖口和下摆处全沾上了血水,虽已干透,但将好好一件纯色的衬衫变得分外吓人,程铮霆满眼都是红血丝,抖着嘴唇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脸上的表情千变万化。

最终归结成一种格外的庆幸。

庆幸梁雯还能醒过来,庆幸她没有抛下自己。

我想出去看看。

梁雯只对程铮霆说了这一句话。

程铮霆愣了一下,而后拼命点头,小心翼翼地拉起她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反复摩挲,反复贴近唇边,反复亲吻,他现在是彻底缴械投降了,连程铮霆自己都不得不承认,他真的再也拒绝不了梁雯了。

梁雯在医院里待了足足一个月。

每日流水一样的滋补品送到高级病房内。

她没有拒绝,却也挑嘴,最后也没补起来多少。

出院后,程铮霆直接带梁雯去了临省小住,他在那边有一处房产,是间半山别墅,周围树木环绕,空气清新,适合像梁雯这样的人换个环境,安心修养,他们到达之前,便已由管家提前打扫和规整好了。

梁雯没有明确说明。

但还是能看得出她是喜欢这处地方的。

通往二楼的木梯旁边打了半墙高的置书架子。

除了零星几本厚页书外,一张相框摆在了最显眼的位置上,从相片背景和成色能看得出,已经有些年头了,梁雯停下脚步,请拿起相框,仔细端详照片上的年轻女人,不是多明艳的美人长相,但笑容灿烂,莫名有一种亲和力。

这是我的母亲。

身后的程铮霆开口说道。

梁雯从未见过,也没听他提及过这位母亲,也不记得在南城的住处有看到类似的照片,于是心里便有了隐隐的猜测,果不其然,她便听到程铮霆继续平静地叙述道:她走的时候,我才十岁,不靠照片,真的快要记不住了。

程铮霆的母亲叫许慧。

曾是许家那位娇生惯养的小小姐。

她当年在宴会上对程之朗一见钟情,就如昂德的母亲莫嘉娜一样,被程之朗的样貌和性格所吸引,毫不知情地自愿走入了情网之中,而程之朗几乎没有费什么力气,将已然施行纯熟的调情伎俩用在了许慧身上。

当时许慧的父亲和哥哥都不太看得上程之朗。

然而架不住许慧的一哭二闹三上吊。

最终许慧如愿以偿嫁给了程之朗。

而已经在走下坡路的程氏也是及时借助了许氏的这股如意东风,生意越做越大,事业蒸蒸日上,商场中的事情许慧不太懂,婚后的几年间她都过得幸福美满,娘家强势,丈夫贴心,儿子也可爱,是被南城人人羡慕的年轻太太。

直到她无意间发现了丈夫隐瞒的私情。

许慧很伤心,甚至难以相信丈夫早在她之前,就在国外有了交往的对象,甚至还有了孩子,她当即就想带着儿子回许家,可面对程之朗的苦苦哀求,许慧到底犹豫了,而程之朗很会在心理上钳制许慧。

她从来都是骄傲的,这段婚姻本就是自己求来的,父亲和哥哥到现在都颇有微词,许慧可以想象到,如果这桩丑事被传出去,一夜间她就会沦为整个南城的笑话,最终许慧选择自己默默吞下这颗苦果。

自此之后,她与程之朗之间就产生了隔阂。

而当程、许两家的商业往来密不可分时,程氏已经迈上了新的阶段,可谓是一飞冲天,而程之朗也不再愿意伪装得低声下气,他也想讨回前些年在许家人面前丧失掉的底气,许慧便成了无辜的牺牲品和承受者。

程之朗日日忙于工作,夜夜不归家。

许慧则变得越来越脾气古怪,敏感多疑。

夫妻生活名存实亡让许慧陷入了巨大的空虚感中,那个时候她已经有些不清醒了,一日年仅八岁的程铮霆与保姆做游戏,躲进了主卧房间内的壁橱里,亲眼目睹了母亲与陌生男人的亲昵纠缠。

已经有认知能力的程铮霆知道这是错误的。

当晚他便发了场高烧,再醒来便有了相应的障碍。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样的豪门丑闻很快被程之朗知晓,又被捅到许老爷子和许岩那边,程之朗利用这个机会狠敲了许氏一笔,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大家发现了许慧精神状态的极度不对劲。

进行检查后,才知道许慧已经病得很严重了。

程、许两家商量后,决定将许慧送到高级疗养院里进行治疗,只是当时距离程铮霆的十岁生日还有一个月不到,许岩不忍心,希望自己的妹妹能陪儿子过完生日之后再走,程之朗满不在意地答应了。

程铮霆生日当天,许慧清醒了好多。

她换上了许久没穿的白色长裙子,将披肩长发梳顺,而后还帮程铮霆扎好小领结,反复叮嘱他要像个小男子汉一样乖乖听外公和舅舅的话,要照顾好小妹妹,是的,程铮霆还有个比自己小了将近八岁的妹妹。

程铮霆当时懵懵懂懂地点头答应。

许慧塞给他一封信,交代必须要亲手交给许岩。

随便找了个理由支走了程铮霆。

而后她从阳台上一跃而下,结束了生命。

程铮霆叙述完了这段往事,期许梁雯能像当初彻夜安慰昂德那样安慰自己,可梁雯仅剩的悲伤全都留给了照片上他的母亲,等再度看向程铮霆时,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除了一成不变的空洞,什么也没有了。

他母亲的遭遇的确让人唏嘘。

可这并不能成为程铮霆伤害别人的理由。

对于他,梁雯连零星的同情心都泛滥不出来。

在半山别墅内,梁雯最喜欢坐在客厅里静静听歌。

这天是个阴雨天。

窗外植被绿霭霭一片,色灰且暗。

蓝牙音响里正放着林倛玉的《代替》,歌调舒缓:原来思念也有生命,有呼吸,有你扎根在我的心,像部□□体再多的风雨,再多不允许都不能阻挡我们在一起……梁雯从沙发上起身,走到窗前发了一会儿呆,而后小心地推开点窗子,挨在边上便没再动过,她颤颤地伸出手指,去接那飘零的雨丝。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哭了。

哭得凶狠,眼泪比雨落得还急。

偏还要死咬着下唇,生怕哭大了声音。

程铮霆站在后方,不发一言。

他突然讨厌起下雨天了。

返回南城时,梁雯对程铮霆说:我想去拍戏。

于是程铮霆加班加点地熬夜,提梁雯挑选最合适最好的剧本,一切都要尽善尽美,从试镜到进组,一路都有程铮霆帮忙保驾护航,所以梁雯进组后非但再没被为难过,甚至导演和制片人明里暗里还希望她帮忙多美言几句。

拍戏时的梁雯,情绪稳定了许多。

虽然程铮霆还是不喜欢她与同组的异性演员来往过密,但还是都独自忍了下来,再也没像以前那样动用人脉暗地里给人家使绊子了。

就工作上的事项,梁雯会同他沟通几句。

程铮霆因此欣喜若狂。

梁雯的戏份杀青后,影片便紧赶连赶地进入了后期剪辑环节,而后像是乘了顺风车一般,很快便取得了平台上映的许可,程铮霆毫不掩饰地捧梁雯,而也得益于梁雯自己演技过硬,很快便收到看剧大众的喜爱。

她的风格在圈内是独树一帜,且无人能替代的。

漂亮清冷,谦逊又刻苦。

尤其她有一双忧郁却张扬的眼睛。

国内上半年的新人奖项全被梁雯收入囊中。

而新的剧本又被接连不断地递到了她的手上,圈内几乎所有的剧组都希望能与梁雯合作,有了她,就等于有了她背后的程铮霆,从拍摄到上映再到后期的宣发,一路绿灯畅行,根本无需担心了。

程铮霆又帮梁雯选了个好本子。

她马不停蹄地进组,准备冲击年末的影后奖项。

娱记们对这位实力新人很是感兴趣。

他们常常扎堆蹲守在片场周围,希望能多拍到些有关梁雯的第一手新闻,可除了贡献了不少高糊都难掩貌美的路透照外,便再没其他了,至于程铮霆,那都是人尽皆知的了,不值得他们浪费时间。

后来还是一个连跟了好几个剧组的狗仔发现了个新鲜事儿。

梁雯每到一个地方,就要去寺庙拜佛。

回回都有程铮霆专程开车陪同。

只要有佛塔,寺庙,梁雯都拜,什么都拜。

只求两愿:一愿昂德来生平安。

二愿昂德来生喜乐。

而程铮霆曾听过东南亚那边的习俗,一起拜佛,下辈子还能遇见。

可梁雯也许是无心,也许是有意,从不会跟他一起拜,总要错出个先后来,而程铮霆私认为,同处一间佛堂过,应当也能作数吧。

于是每每梁雯拜完佛后,程铮霆都让保镖先陪着她回车里,他站在同一尊佛像下,诚恳地跪地祈福,三拜许愿。

她为他,他为她。

他们同求平安。

却不是相互。

毫不意外地,梁雯成功入围百花奖。

她将与另几位资历很深的前辈角逐最佳女演员奖。

至于先前那部被一拖再拖的影片《情迷法兰西》,并没有在欧洲的影院公映,而是于今年二月份入围了柏林国际电影节的相关奖项,因为昂德出事,评审团进行综合考虑后,最终决定授予最佳剧本银熊奖。

而这也是当晚唯一没有本人亲自领取的奖项。

梁雯在直播中看到那尊孤零零的奖杯。

心里头五味杂陈,说不出的苦涩。

百花奖今年玩了些新花样。

在颁奖礼将举办的月头,梁雯就听说了届时会有神秘嘉宾亲临现场参与颁奖环节,保密性做得极好,,就连从相关工作人员那里都问不出什么,不少圈内人猜测估计又是哪位大佬捧的新人要借此露第一面了。

走红毯时,梁雯选了条剪裁简单的淡绿长裙。

无论前后有多少小花大花争奇斗艳,在礼服和妆造上下足了功夫,可当梁雯站在那里时,所有的镜头都齐齐对准了她,梁雯就好似一阵无意穿堂风,偏偏孤据引山洪,无需凹出什么姿势,众人眼里便只装得下她。

红毯上的采访极为简洁,氛围轻松。

于是主持人便代替大众问出了那个问题。

梁雯小姐一般在寺庙内都求的是些什么呢?求平安。

为谁求呢,这个可以透露吗?为……梁雯停顿了一瞬,她的目光试图穿过层叠的闪光灯望向远方,眼瞳中不禁闪过一丝清明的苦痛,可她只能含糊其辞道:为一个重要的人。

拍完照后,梁雯便走进了颁奖厅内。

而程铮霆就站在入场口处,早已等候她多时。

此次主办方特意设置了一个小前厅,提供一些低度数的酒水,还有一些便于拿取的自助点心,将这些圈内人统一聚在一起,利用这一小段时间随性社交,避免了往届入场就枯坐久等的无趣局面。

梁雯不喜欢这种场合,拎起裙边径直往大厅走去。

途中忽然看到一群人围作一圈,热热闹闹地在聊这些什么,这些人都是圈内著名的资方、制片及导演,能让他们这样聚在一起,实属难得。

忽而,梁雯在人群中看到一簇耀目的金发,她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

这时人群一阵窸窣,纷纷向两边让开。

昂德赫然立在中央,像梁雯这边遥遥举杯。

唇边的笑容一如既往地恣意张扬。

他无名指上的素戒闪着银光。

梁雯彻底愣在原地,傻傻地连眼睛都忘了眨,本跟在她后面的程铮霆不禁蹙起了眉,宣示主权般地与梁雯并肩而立,抬起手臂箍紧了她的腰肢,只有这样,程铮霆好像才有点能与昂德正面较量的底气。

昂德挑挑眉,盯着程铮霆的眼神冷了冷。

梁雯不受控制地划下了两行眼泪。

原来,原来昂德还活着。

她本想走过去,却被程铮霆连拉带扯地强行带离,半途中,也不知道梁雯哪里来的力气,拼命甩开了程铮霆的手,慌慌张张地扯起及地的长裙,就返回头去找昂德,可他已经不在那里了。

梁雯踩着高跟鞋,连跑带走绕了整个前厅。

仍然没有找到昂德。

仿佛刚才只是她思念成疾的幻梦。

就在梁雯失魂落魄之际,突然被一只伸出来的手拽进了场地的角落内,光亮昏暗间,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是谁,一个炙热且绵长的吻直接堵住她的唇,熟悉的气息在唇齿之间弥漫开来,梁雯瞬时就辨清了来者。

这个世上,只有昂德会这样亲她。

侵略十足中暗含隐隐克制。

我好想你,雯雯。

昂德暂时放过了梁雯被亲得微肿的嘴唇。

而此刻的梁雯只能用一双湿漉迷离的眼睛望着他。

她头昏脑涨,不得思考。

即便梁雯心中有一百一千一万个疑问,但她深知此时不是提问的好时机,于是她自然而然地摸上昂德的手臂,吐着气声问他你是不是再也不会离开我了,一双长久忧郁的眸子中也难得有了小鹿般的亮光。

昂德沉沉点了点头,是,再也不要离开你了。

他们两人相拥过后,像从前那样各自摸上彼此的手腕,几乎在同时都触到了以往没有的痕迹,当他们先后摊开手时,都注意到了极为相似的两条疤痕,梁雯和昂德皆张了张口,最后还是选择了一同缄默。

其实不用问,他们也都心知肚明了。

这样的伤痕只能是割腕造成的。

梁雯首先乐观起来,她牵起昂德的手,将两个人的腕部贴在一起,而后微笑着说道:这是上天替我们牵住的红线,所以我们才能一再相逢,说不定到了下一辈子,我们还会第一眼就认定彼此的。

我爱你,这辈子爱,下一辈也会爱。

昂德捧起梁雯的脸,在她额上印下一个吻。

当晚的百花颁奖典礼上,梁雯成功获得最佳女演员奖项,在座的人们意外又不意外,上台领奖时,却是昂德亲手将象征着荣誉的奖杯亲手交给了梁雯,而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昂德扶住梁雯的肩膀,与她进行了贴面礼。

梁雯小姐同我,是老熟人了。

昂德的一句话将他们两人本就扑朔迷离的关系推上了惹人猜疑的顶峰,底下的圈内人议论纷纷,试图调动脑中的全部记忆,翻出零星半点有用的片段,而坐在台下正中间的程铮霆,几乎要握碎座椅的扶手。

当晚,#梁雯昂德#的词条冲上热搜第一位。

词条之后跟着的爆字无比的艳红醒目。

有人曝出了两人昔日的渊源。

不仅用文字缱绻地叙述了梁雯和昂德之间的缘起经过,更是夸张地比拟为能让神仙落泪的美好爱情故事,甚至还贴心地附上了每一阶段的照片,从法南艺的校园,到文艺片的剧场,再到普罗旺斯的小屋。

显然是郎才女貌,终于修成正果。

其中转载率最高的一张图,则是酒吧门口的那场戏份,梁雯和昂德坐在车内,宛若亲密恋人,戴着同款的素圈戒指,十指紧扣,旁若无人地接吻,仅是流出的剧照截图,就足以让吃瓜群众浮想联翩。

而在文段中,笔者用词犀利地描写出了唯一的反派角色,心理变态,为了一己私欲强取豪夺,硬生生拆散神仙眷侣,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所为种种,再明显不过地将矛头对准了程铮霆,就差把他的大名钉在耻辱柱上了。

程铮霆在看到这篇文章后,气得要死。

连夜让秘书想办法删除所有。

昂德的突然归来让程铮霆如临大敌。

他将梁雯看管得更紧,轻易不让她出门。

可昂德也有对付的办法,不知道从来得来了程铮霆家的住址,天天晚上开着跑车停在别墅楼下,隔着外墙和两层的高度,给梁雯放烟花看,城市禁烟火,所以昂德买来的只能是那种细细的仙女棒,点燃后短暂地迸发出几点光星。

但梁雯却已然满足,趴在窗边,笑得很是开心。

程铮霆站在她的身后,默默看着这一幕,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忽然想起前几日与远在法国的伊劳迪娅的那通电话,他们交谈的口吻一点也不像合法夫妻,反而更像是公私分明的合作伙伴,末了伊劳迪娅只交代了程铮霆一句,她说:你困不住梁雯的,她的药终于又出现了。

你下楼去吧。

程铮霆忽然开口说道。

梁雯惊讶地回头,十分不可置信。

她不相信程铮霆竟然会愿意放自己与昂德见面。

要是不想下去就当我没说过。

程铮霆丢下这句话后便走出了房间,下一秒他就听到了急促的下楼脚步声,他调转方向,去了隔壁的露台上,程铮霆从未像此刻这样痛恨自己绝佳的视力,梁雯雀跃着扑进了昂德的怀抱里,他们亲吻、牵手、拥抱。

他就站在露台上,默默抽完了半包烟。

正如伊劳迪娅所说的那样,往后程铮霆更加束缚不住梁雯了,她果断地拒绝了程铮霆精挑细选出来的所有剧本,义无反顾地加入了昂德的阵营,哪怕一分钱的片酬都没有,也愿意陪着他筹备新电影。

程铮霆本可以再用叶栩来威胁梁雯。

但他没有再选择这样做了。

不然更显得自己是那样一成不变的卑劣。

梁雯自己,本身就没有再能失去的了,而昂德的出现,只是再度激发了她死寂许久的勇气,她天不怕地不怕,不再愿意向程铮霆妥协了,她好像又变回了鸢尾花从上的美丽蝴蝶,偏偏飞舞,自由自在。

她这样漂亮极了,程铮霆这样想。

自己可能真的,抓不住了吧。

而梁雯曾同程铮霆说过一句话,意味深长,你不该执着永远追不上的人,而应当及时回头,看看那个始终在原地等你的人。

可当程铮霆领会到其中深意时,已经不可挽回了。

深夜,南城中央医院内。

心跳检测仪上忽然产生连续的波峰。

躺在病床上的叶栩动了动手指,忽然睁开了眼睛。

等接收到警报的护士赶到时,只看到了空无一人的病床。

叶栩就此失踪了。

听闻此消息的许岩,却焦急万分。

几乎立刻派出了全部的人手,哪怕在南城掘地三尺,也要把叶栩这个人给翻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程铮霆对自己舅舅这种莫名其妙的做法很是不解,在他的印象中,还是头一回见许岩如此不淡定。

于是程铮霆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许岩颓然地坐在椅子上,半晌才叹出一口气。

当初,就该狠狠心,斩草除根的,徒留两个祸害到如今。

而后,程铮霆得知了令他震惊的真相。

车祸肇事者不是什么陌生人,恰是程铮霆的亲妹妹,程婷,那晚道路能见度差,她又忙着接电话,撞到人后惊慌失措,第一时间将电话拨给了许岩,于是后面的一切事情都由许岩接手处理,做得毫无痕迹。

而程婷也被许岩以上学为由紧急送出了国。

本来这件事便到此为止了,可梁雯作为叶栩的亲人却不愿意就此放弃调查,许岩咬咬牙,干脆用了点手段,想让梁雯也从这个世上彻底消失掉,结果阴差阳错导致了程铮霆与她的相遇,以至于纠葛至今。

所以,你当初怎么都容不下梁雯……就是因为……程铮霆难以置信地倒退了几步,后腰重重撞在了门框上。

孽缘啊……许岩低着头,不禁慨叹。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会这样!程铮霆忽然情绪崩溃,朝许岩大吼大叫道:我本以为……我本以为可以的,可以弥补的,为什么会这样……原来打从一开始,就是错的,错的!我还不上,再也还不上了!程铮霆死死抱住头,神情痛苦无比。

许岩看着这出闹剧,一言未发。

而在两省交界的位置上,低扣着黑色鸭舌帽的叶栩缩在阴暗的角落里,敏锐地避开了头顶的监控摄像头,他裹进了单薄的衣物,喘着粗气暂时坐在了巷子里,他花了很大功夫才离开南城,已经连续三天没怎么吃了,体力严重不支。

他看向身旁散发着异味的垃圾桶。

犹豫之色挂在眉宇间,仍在思忖。

喏,给你。

忽然,一道清亮的声音响起。

盛着面包和瓶装水的塑料袋被递了过来。

叶栩抬起头,看到了衣着光鲜的程婷。

他们谁也没认出谁来。

此时本应身在英国的陈婷是偷跑回国的,没有告诉任何人,未免被哥哥或者舅舅知道,她还特意没有直接回南城,而是选在了这个两省的交界处,用早已取出来的钞票开了五星酒店的房间。

她在街对面注意叶栩很久了。

看上去像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她在英国参加过社会公益活动。

善心一起,程婷便拐进便利店买了点东西。

结果看到这位流浪汉的半副面容,干干净净,眉宇间还有丝刚毅的帅气,程婷忽然有些慌张,害怕自己的举动唐突了这个人。

垃圾桶和塑料袋,叶栩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你就不怕我是坏人吗?叶栩一边接过袋子一边问程婷。

程婷瞪圆眼睛同他对视了几秒,而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还露出了一颗小小的虎牙。

那你是吗?她问得愚蠢,却很可爱。

叶栩抽了抽嘴角,坏人难道会承认自己是坏人吗?哦,是诶。

程婷一点也不害怕,笑得更欢了。

还真是,蠢得可爱。

叶栩一边叼住面包一边这样想。

他们之间所发生的,就是另外的故事了。

而这边的梁雯和昂德一直没有放弃寻找消失不见的叶栩。

大约三周后,叶栩主动找上了梁雯。

他花了一天时间跟踪梁雯,而后埋伏在她必经的道路上,趁梁雯走近的瞬间,迅速将她拉进了没有监控摄像头的角落里,梁雯挣扎得厉害,下意识抬起手臂要使用肘击,却被叶栩轻而易举地接住了。

是我,小雯。

叶栩拉高了帽檐,露出了脸。

梁雯瞬时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我长话短说,你只要听明白了就行。

叶栩止住了梁雯的提问,警觉地扫视了周围一圈,快速同她讲完了自己的计划。

原来叶栩此次返回南城,是不放心梁雯,特意通知她要小心的。

因为叶栩想以他一个人的力量去完成一件看似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他打算揭发程家和许家的罪恶发家史和丑恶嘴脸,让他们受到法律制裁。

简单来说就是,叶栩的父亲曾经是帮程家和许家办事的,叶栩怀疑双亲的那场车祸并不是意外,而他通过深入调查,发现程氏和许氏背后,确实隐藏着各种肮脏黑暗的大宗交易。

沾染着无数无辜人的血泪,破碎了一个个的家庭。

那些不法收益通过集团明面上的项目成功洗白。

而现在这些交易,大半掌握在程铮霆手中。

叶栩还缺一部分最关键的财务名录。

这些文件,我帮你想办法。

梁雯几乎不带犹豫地说道。

我起先不愿告诉你,就是怕你现在说这样的话。

叶栩简直拿他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妹妹毫无办法。

那我问你,这些私密文件你打算怎么拿到手?既然是不法名录,程铮霆绝不会蠢到放在公司的电脑里,那么就只剩一个地方了,他住处的书房电脑内,别墅安保齐全,你连进去都难,而我,自由出入。

梁雯说的的确是实话。

但叶栩还是不想让她搅和进来。

我可没在征求你的意见,只是礼尚往来,你告诉我了我也有义务告诉你,你不用管我用什么办法,到时候我拿出来,你爱要不要。

梁雯难得说话如此任性,毫不畏惧地迎上了叶栩的目光。

僵持许久,叶栩只能点头妥协了。

后面的一系列事情,就像按下了加速键。

梁雯尝试了两次,第三次几乎没费什么功夫就拿到了名录。

正逢中央下派督导组到南城,这份名录和其余文件都被好好地封在了牛皮纸袋中,在深夜从旅馆窗户外被投进了督导组领导的房间内,隔天领导便下达指令,成立专项调查组,彻查这起惊天大案。

那些庇护程许两家的当地官员纷纷下马。

程氏和许氏集团内部乱作一团。

程铮霆独自坐在书房中。

直到窗外响起了由远及近的警笛声。

红蓝色的光芒透过玻璃照在他的半张脸上。

他靠在椅背上,缓缓呼出一口气来。

肩上的重负,好像终于可以卸下了。

可能梁雯还很得意吧,觉得自己技艺高超,有做间谍或黑客的天赋,轻而易举就拿到了关键性的证据文件,确实早在梁雯行动的第一次,就已经被程铮霆发现了,书房里不仅有隐藏摄像头,就连电脑上都装置了精密的防盗设备。

那些名录文件,是程铮霆故意漏给梁雯的。

不然谁家的机密会放在一个自动登录好的普通邮箱里啊。

想到这里,他不禁浅浅笑出了声。

这么多年了,他终于可以歇一歇了。

他累了。

所以放莺儿走吧。

程铮霆先前去过一次医院,就是在昂德突然出现的那个时候。

他有了不寻常的症状。

本以为是熬夜加班导致的暂时性病症。

可当接诊的医生看过检测报告后,神色凝重,坦言程铮霆的精神问题已经处于即将全面崩盘的临界点上,他会越来越易怒,暴躁,甚至会出现不可控制的伤人举动,直到他完全进入癫狂的犯病状态。

那个时候的程铮霆将完全丧失理智,彻底变成疯子。

病因不明,可能是隐形遗传基因导致的。

程铮霆忽然理解了自己母亲的选择。

与其在疗养院里混沌一辈子,不如干净利落地离去。

他当时很平静地问道:医生,我还有多久时间?程铮霆雷厉风行地安排好了一切,其实他很是讨厌并憎恨昂德的,之所以选择放过昂德,只是怕自己离开之后,梁雯没有人照顾,程铮霆相信,哪怕自己什么都不说,昂德也会对梁雯好的。

这个时候,他能相信的人竟然会是昂德。

程铮霆自己都觉得很讽刺。

被带走调查后,程铮霆平静地交代了一切,包括利用影视项目洗黑钱、贿赂各部门的各级官员,官商勾结,以及大大小小的经济犯罪,而许岩参与的部分以及程婷导致的车祸,程铮霆也一并认下了。

保守估计,程铮霆很可能面临无期徒刑。

经此一查,程家的产业几乎全盘覆灭,而许家在丢失了半壁江山后,勉强保持住了根基,南城乃至全国及全世界,都是热议如此规模巨大的复杂型金融案件,两大巨头倒台,又有新兴势力重新补位顶上。

市场就像一只无形的手,暗自搅弄风云。

第二年的五月的中旬。

梁雯和昂德亮相戛纳电影节。

他们二次合作的新电影《蝼蚁之美》入围奖项。

红毯之上,梁雯的妆造惊艳了在场的所有的外国媒体。

她将原本的长发剪成了齐肩的中短发,发根处染成了深色蔓越莓红,往上十几厘米处自然过渡成了纯白和天蓝的混杂色,梁雯选了一身最简单的白色绸缎吊带修身长裙,完美地展现出了她的曼妙身材。

而最引人注目的则是梁雯佩戴的珠宝。

这是法国某位私人收藏家的珍品,第一次主动出借。

项链坠着的就是世界著名的传奇之星。

重达七十克拉的顶级无瑕蓝钻。

已然五十年未现世。

昂德则将头□□成了白金色,身着纯手工高定的白色西服套装,身量高大挺拔,胸前佩戴的蓝宝胸针奢华夺目,与梁雯的项链相得益彰,他依然没有放弃繁琐的耳饰,但这次只佩戴了单边,帅气又时尚。

《蝼蚁之美》拿下了金棕榈最佳影片,梁雯借此摘得最佳女主角桂冠,而昂德将最佳导演奖收入囊中,一部作品包揽三项最热门的奖项,这是绝无仅有的,闻所未闻的头一回。

以往只要拿了其中一样,其他的便只能停留入围。

但这部作品成为了唯一的例外。

因为它值得。

整部影片中,梁雯几乎纯素颜出镜,只画眉毛,涂口红,影片后半段更是结合实际刻意扮丑,完全不化妆,梁雯饰演的角色是以昂德母亲为原型,同时结合了梁雯自身所遭遇过的种种不公和苦痛。

影片锐利点出贫穷之下美丽只会带来灾祸,揭露不法产业下的忄青色行业的猖獗以及对人的摧残,女主人公的前半生坚毅独活,后半段浑浑噩噩,但她从不放弃与命运做抗争,她永远是法兰西土地上盛发的玫瑰,女主人公是数十万苦难底层群体的缩影。

她站在世人面前,用自揭伤疤的方式来苦苦求救。

影片入选世界百年最佳电影之一。

而法国同年推出了相关的法律草案,加大力度查处不法忄青色产业,中国则在那起与程铮霆有关的金融大案落幕后,开展了全国范围的排查行动,鼓励群众自发举报、上访,誓要揪出喝百姓血的社会蛀虫。

梁雯和昂德的故事没有落幕。

相反,才刚刚开始。

他们正在世界范围内奔走。

或许哪一天,你会遇见他们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