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时节, 天气越发冷了,秋风瑟瑟,将院里的桂花树所剩不多的花骨朵, 全都吹落到了地上。
祝苡苡身上罩着披风, 搬着束腰圆凳坐在门口,呆呆望着满地落英。
微风浮动,院子里还有着浅淡的桂花香。
她抬头望向灰沉的天,犹记得两个月前, 也是这样的天色。
她被孟循带出了府, 去了茶楼。
看到了将她视而不见的穆延。
也是那日,她才明白了,为何几个月以来,穆延总是不愿来找她。
过去了近两个月,她才渐渐能接受此事。
这是穆延的选择, 她不怪他,毕竟曾经她也做出过这样的选择。
在那会儿的她看来,祝家是更为重要的, 而在此刻的穆延看来,穆曜于他而言,是更为重要的。
况且, 这件事,也不只是这样简单。
朝廷需要一次大胜, 需要有能力的将领前赴边境迎敌。
即便她一介妇孺, 也能明白这个道理。
她只是有些难受。
穆延不该一句话都不同她说, 就这样离开。
她不喜欢这样。
若是穆延将这件事早早的与她说了, 她也不至于独自煎熬那样久, 她甚至想, 如果不是孟循告诉她的话,她还要被瞒多久?她与穆延之间的事,从来都是双方的,互相的,即便是当初还在徽州府祝家出事的时候,她也是要和穆延说清楚的。
她都有这样的勇气,为何他不能与她一样?从小到大,她都讨厌后知后觉,讨厌被迫接受,不是自己做出的决定。
可时至今日,她都得经历这样的事情。
兴许是想的太出神,她并未察觉到身后的脚步,直到雀儿说话,她才缓缓回过头来。
夫人这外头风大,我们去屋里坐,好不好?祝苡苡身上穿的厚实,但就这样坐在外头一动不动,时辰久了也难免会冷。
雀儿伸手去探,果真如所料的一般,摸到了泛着凉意的手背。
夫人……孟循与府里的人交代过,无论祝苡苡做什么,在顾及身子的情况下都由着她,纵着她容着她,不要忤逆她的意思。
于是,祝苡苡在这所侍郎府内得到了最大的自由。
只是再这样坐下去,实在不妥。
我晓得了,进去吧。
祝苡苡没有为难雀儿,扶着她的手起来。
只是才站起来,她便觉察到了小腹一阵坠涨。
朝后踉跄几步,才堪堪站稳。
顷刻间,祝苡苡拧起眉心,光洁的额头凝起一层碎汗。
雀儿自然也察觉到了不对,她紧紧搀着祝苡苡,身子不自觉的颤抖。
夫人……胀痛愈发明显,祝苡苡忍着疼,轻轻舒出一口气,安慰道:我不要紧,应该是要生了,扶我去房里,找大夫。
里头的悠儿听见动静匆忙出来,雀儿姐姐你扶夫人进去,大夫和接生婆我去找来。
其实算不得太疼,祝苡苡只是有些不大习惯。
她是第一次生孩子,也难免有些紧张,这样生产的征兆,她也是由经验丰富的接生婆口中得知的。
孟循早便请好了大夫在府上侧院等着,这一切的准备,都有条不紊,谈不上一点仓促。
祝苡苡躺在熟悉的床上,还有几分慌张心也渐渐安定下来,不复方才的紧张。
*孟循得到消息的时候,才从文华殿离开。
皇帝病重,太子监国,边境又生战乱,朝堂内外,几乎都忙得不可开交。
再加上前些时候薛京革职,张少言请辞,首辅徐中礼致仕,阁臣几乎少了一半。
自然而然,他们这些还在位的阁臣,负担也就重了许多。
尽管如此,孟循仍旧每日抽空回府去看祝苡苡。
相较前些时候,她似乎没那般抗拒他了。
见着他,也很少躲避,好像是习惯了他的存在一般。
只是这段时日以来,他唯二值得开心的事情。
几乎忙了大半天,孟循面上也添了几分疲惫,但当他得知祝苡苡生产的消息时,他便再顾不上那一分疲惫,马不停蹄的回了府。
孟循来不及换下官服便匆匆去往主屋。
取下双翅帽后,他原本拾掇整齐的发丝多了几分凌乱,双唇干涩,清俊的眉目上满是凝重。
寻常的从容稳重,早在这一刻消失殆尽,他疾步走至门口,耐着性子,向一边的雀儿问话。
多久了,夫人可还好?已经一个时辰了,听大夫说,兴许还有两个师者,夫人……夫人究竟如何,奴婢也不知道。
即便是雀儿,也没见过孟循这副模样。
绯色的衣袍有些发皱,乌发凌乱,面色沉郁,本就薄的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直线。
看不出几分怒意,却能隐约察觉到他心中的焦急。
听见雀儿这话,孟循眉头皱的愈发深了,大夫呢,在哪?在里头。
孟循正要迈步进去,便听见雀儿的声音。
大人,你先将衣裳换了如何,我方才听大夫说,门窗不能轻易打开,若是里头没人喊,就不要开门进去。
修长的指尖在槅扇门前一寸停下,孟循侧过身来审视着身旁的雀儿。
却心里虽然惧怕,但也牢记着大夫的叮嘱。
大夫让我们熬药,厨房悠儿在看着,此刻确实不宜进去,大人……良久的沉默过后,孟循收了手。
他站在门前,注意听着里头的动静。
接生婆的安慰劝哄中,夹杂着些许他熟悉的声音,克制而又隐忍,低声的闷哼。
她一向要强,即便这个时候,也是安静的。
隔着这样一扇门,他帮不了她什么。
确实和丫鬟说的一样,他干站在这里没有什么作用,不如将衣裳换了之后再过来。
可他实在不愿离开。
只是听着苡苡的声音,他便有一股难以言说的慌张与焦躁,他不愿错过一刻,不愿离她太远。
就这样站着就好,他便在这里站着。
孟循毫不留情的掐着掌心,他用的力道很大,圆滑的指甲竟生生抠破了皮肉。
掌心的刺痛,让他更加清醒,也缓和了几分他的忧虑。
孟循不断的提醒自己,一定要冷静,清醒。
即便此刻他派不上用场,她也总会有需要他的时候。
他就这样站在冷风中吹着。
原本出的一层薄汗也早被吹干,寒风从圆领袍的袖口,钻入他的身体。
站在孟循身旁的雀儿冷得有些发抖。
孟循依旧毫无察觉,他的心绪始终被里头牵动,再分不出半分心神去在一旁的事情。
终于里头传来大夫的声音。
快去把厨房的药端来!声音有些急,孟循听了随即有了反应,他脚步匆匆的去了厨房,又将药端了进去。
见送药来的人是孟循,从内间出来的接生婆也有些意外。
孟……孟大人。
孟循将手上的药递了过去,快去送给大夫。
……是,好。
外间只剩了他一人。
里头又热又闷,还有浓厚的血腥味。
那好不容易才压下去的担忧,霎时便涌了出来。
孟循几乎要站不稳。
他单手撑着身后的雕花木桌,好一会儿,才渐渐冷静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里头那始终牵扯他心绪的动静,总算结束。
门被推开,悠儿和雀儿朝里头送水。
不一会儿,接生婆将哭声嘹亮的孩子抱了出来。
隔着一层薄薄的幔帐,孟循期盼的朝里望去。
身侧的接生婆连着叫了三声,才唤回了他的注意。
孟大人,是位千金小姐……接生婆原本就笑得有些勉强,迎上孟循那没什么情绪起伏的脸,心里更是没底。
她心里忐忑。
这一趟辛苦下来才得了个女娃,任凭谁也是不开心的,又更何况,已过而立之年的这样一位侍郎大人。
这下可好了,别说赏钱,搞不好还要被牵怒。
这般想着,手上抱着的动作也有些松。
抱好她,待到那接生婆反应过来,他才接着开口,照顾好她,不要让夫人担心。
撂下这句话,他转身去了里间。
折腾了一场,祝苡苡早已疲惫不堪。
身下躺着的被褥已经全部换了一遍,衣裳也是干净的,只是她面上依旧有掩不住的憔悴。
她双目紧闭着。
一副累极了的模样。
不顾身边大夫接生婆和丫鬟的目光,孟循没有丝毫的芥蒂,半蹲在床前。
他伸出那只被拢在袖中,温了好一会儿的手,探进被褥里,握住了她的手。
她手上还有些汗,有些湿,却很软,握着这样一只手,那将他煎熬了快两个时辰的担忧,才有了几分退散的迹象。
他想握着紧些,却又怕弄疼了她。
这是孟循第一次见她这样脆弱的模样,她脸色苍白,失了大半的血色。
她一定出了很多的汗,脸被汗浸润着,比平常多了几分软。
乌黑的发贴在额角鬓间,看着便觉得不舒服。
孟循将她的头发打理好,替她戴上抹额,仔细擦拭着。
怕打扰了她,他的动作始终很轻很慢。
一刻钟过去,他才将她整理干净。
那样一头乌发,他以前抚摸过很多次,此刻,他这班,小心翼翼的抚摸着,竟让他生出了些岁月温缱的感觉。
孟循已经不记得,他有多久没有这样好好看过她了。
好像很久,可她的眉目,却又没什么变化。
平常冷着他不与他说话的人,就这样安静的躺在床上,像是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让他疼惜,让他爱重。
他听人说过,女子生产不易。
苡苡已经这样辛苦了,大夫却说她生的还算容易,那要真是不易,又当如何?孟循几乎不敢想。
他这半生做了许多的事情,前些时候,也算实现了此生夙愿,为自己早逝的父母洗净了冤屈,亲手拉下了那些位高权重,将性命视若草芥的高官。
那是他期盼了许久的事情,照理来说,他该是开心的。
可他并没有感受到那样的情绪,甚至,他觉得如释重负。
像是好不容易丢掉了始终压在自己心头的包袱。
只有她身边时,他才会开心。
只是这样安静的看着她,他便满足了。
可他孟循不是个轻易容易满足的人,满足之后,接踵而来的,便是更深的渴望。
他想要她永远陪在他身边,与现在的孟循而言,再没有比祝苡苡更重要的事物存在。
他终于也可以毫无顾忌的爱她。
祝苡苡睁开双眼,入目的便是孟循。
她下意识拧起眉头,只是在看见孟循那泛通红的眼时,她愣了片刻。
那双永远冷静沉稳的眼,有着她都能轻易看出的泪光。
孟循还穿着官服未曾换下,模样也有些狼狈,丝毫没有平常高高在上刑部侍郎的模样。
藏在被褥下的手被他攥着,只是祝苡苡能感觉到他没用几分力,她轻易就能抽出来。
……你在这做什么许是累的太久,连声音也没有平常那样凶,反倒是又温又软,还有些哑。
喝些水好不好?祝苡苡皱着眉,察觉到喉咙一阵干涩后,犹豫着点了点头。
孟循取了些温水过来,小心的喂着。
接生婆有些尴尬无措地站在一丈外,看着对视的二人,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祝苡苡稍稍侧过头便看见了她,孩子在哪?她声音有些轻,离得太远的接生婆没听清。
去抱孩子来。
孟循的声音有些哑,能明显的听出来干涩。
祝苡苡看着孟循,又愣了片刻。
也不知道是不是方才的生产,耗费了她太多的力气。
她反应一些事情,要比平常慢了许多。
孟循。
他眉目间有些意外,但很快应了声。
我在。
你怎么还穿着这身衣服?孟循微微蹙眉,是不是太晃眼了,我现在就去换了。
她轻轻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是何时过来的?两个时辰前……我来晚了。
那又不是你的孩子,你何必如此关心……说到后头,她语气弱了几分。
她不是个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人。
孟循对他的关心,看能看得见。
孟循弯唇笑了笑,他笑意很浅,却是难得的真挚。
苡苡是我的妻子,关心爱护自己的妻子,这是理所应当,只是我做的还不够……夫人……祝苡苡抬眸过去,便瞥见被接生婆抱着的那团盖袱。
抱过来。
接生婆赶紧抱着孩子过去。
祝苡苡看着那张又软又皱的脸,浅浅扬着唇。
她的脸,又红又皱,几乎分不清什么模样,还闭着眼。
她看上去安静又乖巧。
让人不忍打扰。
祝苡苡想抱,却又怕打扰了她。
犹豫了会儿,她开口:抱她去休息吧,这里味道太重了……接生婆却未有动作,直到孟循轻飘飘的瞥了一眼,她才赶紧点头离开。
此刻,内间只剩下孟循和躺着的祝苡苡。
恍惚了好一会儿,她渐渐回过神了,凝望着丁香色的帐顶,她缓缓开口。
为什么?怎么了?孟循替她掖了掖被角。
为什么一定要我?以孟循的身份地位,他完全能找到比她好的多,与他更加匹配的女子。
可为什么,他要做那样多,甚至不惜认一下这样一个,和他毫无关系的孩子。
孟循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并未着急回答,不知想到了什么,孟循唇边的笑意愈发明显。
在多年前,还只是一个秀才的时候。
家里遭逢变故,父母相继离世。
原本门庭若市的孟家,只剩下他和妹妹孟兰。
那会儿,他十六岁,因为父母过世。
错过了三年一度的乡试。
不止如此,原本还算富足的孟家,因为孟父被富商诓骗,欠了不少外债,渐渐变得一贫如洗。
父亲的债,母亲累死,妹妹的病,种种变故,将孟循的少年傲气锉平。
好像这世间所有的坏事,都在那一刻降临到了他的头上,可他所能做的,只有一点点的接受。
他从来都知道,感慨世事无常,怨天尤人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
那些原本与父亲交好时常往来的朋友,在那会儿,好像都消失在徽州府了一般,或是闭门谢客,或是干脆装作从未见过他。
那时的孟循只担着秀才功名,除此之外,还有个病重的妹妹。
没有人愿意结交。
也是了,怎么会有人愿意结交这样的孟循。
可祝家找到了他,说愿意帮他,只要他答应同祝家结亲。
他没有选择。
孟循记得,那是他头一回与她在祝家碰面。
她穿着一身妃色的衣裙,模样还有几分羞怯,但一双眼睛却很明亮,她弯唇笑着的样子,让孟循想起了几个月前,他曾在长桥边上见到的一人。
那个带着幂篱,与贴身丫鬟一道出来踏青的小娘子。
春风拂过,他无意瞥见了幂篱底下她清丽的笑。
孟循多看了一眼,自诩礼教的他竟在与同窗的谈话中,分出心神去看对面的小娘子。
他有些羞愧,匆匆挪开视线。
可只是短短几个月,孟家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不再是那个天之骄子。
即便有县学里教授的看重,又如何?父母早亡,除了妹妹,孑然一身。
种种的变故,让他不得不打起所有的精力去应对。
他四处筹措妹妹的药钱,可这次的急病,实在让他手足无措。
他不得不答应祝老爷的要求。
在祝家的那回见面,他实在狼狈。
可她却毫不在意,那双水光盈盈的眼,和几月前没有什么变化。
她好似没有看见他的落魄,好似没有看见他从云端跌落的满身尘土,她好似不晓得他已经不再是几个月前意气风发的孟循了。
她说,孟公子,能同你结亲,我很开心。
她不嫌孟循落魄,很多人都对他避之不及,所以,他有些想就这样一直被她看着。
他想被那双不掺计较得失的眼,一直注视着。
这是那时他想说的话,可他并未将这些话说出口,他怕唐突了她。
满腹经纶,口才极佳的孟循,好一会儿过去,才犹豫着开口:能与祝小姐结亲,孟循也很开心。
可这些事情,他竟会忘了。
好在现在,他已经想起来了。
他握紧了她的手,孟循非祝苡苡不可。
非她不可。
祝苡苡张了张唇,却又不晓得该说什么。
她眼睛有些酸。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如何看待孟循了,孟循待她没有那样坏,她做不到总是硬着心肠,将他拒于千里之外。
她这半生,过得很糊涂。
她自诩清醒果断,却又理不清许多事情。
可……没有可是。
苡苡,现在这样,就很好。
你在我身边,就很好。
即便你心里会想着其他人,我也不在乎。
有她在身边,便是他此生,最大的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