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狭窄的内堂里, 祝苡苡和那头戴方巾,缓缓抚须的掌柜对坐着。
祝苡苡面上端着笑,不急不缓。
他身后站着的穆延与刚才进来时别无二致, 仍旧板着一张脸, 冷面煞神一般。
祝苡苡和掌柜两人隔着一张方桌,两两相望。
掌柜面上故作正经,实则心里焦急,惴惴不安的的等待着伙计的通秉。
好在这般灼热的对峙并没有维系太久, 约摸着半盏茶功夫过去, 隔绝酒楼外头和内堂的帘帐被掀开,伙计匆忙进来。
伙计正想如刚才一般走到掌柜面前小声传话,可他还未走到掌柜面前,就被穆延抬手拦住,穆延冷冷的睨着他, 半个字未曾开口,就让他吓得如抖筛糠。
祝苡苡笑得宛如春风般和煦,两只纤纤玉指轻轻点了点穆延的手。
穆延片刻收了手, 可那伙计却不敢再上前。
掌柜冷汗直冒,嘴唇翕动着,可半晌过去, 却未吐出一字。
内堂安静了好一会儿,只听见祝苡苡柔声细语。
有什么不妨当面说, 遮遮掩掩的, 到平白让人误会了去, 她唇角勾着笑, 清丽的眼, 淡淡瞥着掌柜, 您说是不是,恩?分明面前的人年纪要差了自己许多,看上去年轻稚嫩,可那闲适淡然的气度却让他心里不住打鼓。
掌柜当然晓得这间酒楼和祝家的关系,可毕竟他的东家是郑老爷,又不是祝老爷,就算要听话,那自然也是得听东家的。
以前掌柜还觉得,经营这家酒楼,实在是整个徽州府城最轻松最好赚钱的事了,不怎么顾着开销进项安安心心领着月钱就可以。
可现在看来,却未必如此啊。
掌柜放在方桌底下的手交错摩挲着,试图缓和他不欲展露于人前的焦灼。
但那双看似柔和,却紧盯着自己的眼,始终不肯放过自己。
那双眼轻轻柔柔的看着自己,却要比往日来寻衅滋事的泼皮无赖,都更令他害怕。
掌柜挤出些敷衍的笑,祝小姐说的是。
说完,他朝那慌张的伙计抬了抬下巴,说吧说吧,郑老爷交代了什么事情,全说出来。
伙计低垂着头,小声说道:郑老爷说知府大人家的公子请祝小姐去楼上雅间,有什么事情想当面说清楚……他这话声音越说越小,头也越埋越低。
穆延压着眉,关切忧虑的看向祝苡苡,祝苡苡朝他温婉一笑,示意他不必担心。
既然舅父都这么说了,我岂有不答应的道理?我这便上去,劳烦伙计带路了。
穆延神色稍霁,缓步跟在祝苡苡身后。
两人随着酒楼伙计,一道入了雅间。
还未进去,在门口便听见山泉激水般的弹奏声,声音清脆悦耳,又莫名透着几分缠绵悱恻。
祝苡苡记得,从前这家酒楼是不会招怜人过来的,最多最多,也就是华灯初上的时候会有几个招揽卖酒的小娘子。
听见这和乐之声,祝苡苡眉头稍蹙。
她和穆延一道进去的时候,红木雕花山水屏风背后的谈笑声大作。
她的舅父,徽州府城鼎鼎有名的郑老爷,坐在圆桌次座和一位相较他而言年纪尚轻些的男子攀谈着,也不知说到什么,两人对视之后,皆是哈哈大笑。
祝苡苡甫一走过去,谈笑声渐渐停歇。
她今日出门穿着打扮,只能称得上朴素。
一身豆青的缠枝长袄,素白的滚边长裙,也只是她姿容秀美,才撑得住这样不起眼的装束打扮。
脂粉未施,鸦髻随意一挽,却清新的如同出水芙蓉一般。
若不是她发髻高挽,这般面容,这身装束,乍眼一看,谁又知道她已早做人妇。
祝苡苡许多年没见过自己舅父了。
从前,她只知道舅父面容和蔼,与父亲素来交好,两家即便不是逢年过节,也常常互通往来。
在这徽州府城中,人人有口皆传,说他们祝郑两家,不是一般只会计较得失的商人之家,是重情重义的人家。
她自小和郑芙玩的好,两人情同姐妹。
连带着对自己这位舅父,祝苡苡也十分喜爱,祝家门衰祚薄,没几个亲戚,于是便格外珍重这份难能可贵的情谊。
可她也不是曾经的祝苡苡了,哪能看不出来自己的舅父对这位年轻的公子颇有讨好之意。
两人辈分都有了差距,更遑论一官一商,又有多少话能聊到一处,无非一上一下,一方曲意逢迎,溜须拍马罢了。
祝苡苡在京城的那几年也不是白待的。
这样的场合,她经历的太多。
后院内宅的妇人,哪一个不是人精样的人物?祝苡苡笑了笑,朝上坐的人行了一礼。
多谢公子相邀。
在祝苡苡迈步进来的那刻,宋盛清就注意到了他,他虽一边应付着身侧之人,却不自觉将余光偏向那位祝家的小姐。
他在三年前乡试上崭露头角,虽说后头的会试没有拿下名次,但身上好歹也担着举人功名。
没有官身,却也和一般的白身不同。
爹劝他沉心静气,再等上几年。
像他这样年纪的举子并不多得,即便经历些挫折困难,也与大体无碍。
于是他干脆随父亲一道外放来了这徽州府。
徽州府虽在朝中算不得富庶之地,但这当地的富商却颇是好客,他只待了半年便结识了不少富豪乡绅。
里头有不少致仕的高官。
可要论他最想结识的,还是徽州府百年难得一见的那位少年状元孟循。
他得了举人功名的那年,乡试的主考官,正是那位孟学士。
他有幸见过孟学士,分明与他年纪相差无几,却满腹学识,博古通今,待人接物更是温煦有礼。
堪得他一句老师。
可偏偏那样一位年少有成的大人,却娶了徽州府一介富商之女为妻。
虽说两人有一路相互扶持的情谊,可在宋盛清看来,孟循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何必为了担着那贤名,继续守着商户女。
朝中有不少官员开过先河,抛弃糟糠之妻的屡屡皆是。
以至于,他对这位祝小姐,早早的便生出了好奇之心。
宋盛清很想知道,究竟是哪样的女子,能让那样一位大人对其爱重多年。
所以今日那伙计前来通禀的时候,他刻意让人传了话。
他虽不知道这位孟夫人为何会出现在徽州府,但既然有机会结识,那又何妨一见。
祝苡苡绕过屏风,身姿款款地出现在宋盛清面前时,他有片刻的恍惚。
只不过面上端着笑,没叫他人轻易看穿罢了。
风姿绰约,姿容出尘,举手投足气度非凡倒确实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佳人。
徽州府美人辈出,宋盛清自诩风流,却也少见这样的颜色。
这会儿一见,他倒有些理解那位孟大人为何多年来也只守着这样一位正妻。
宋盛清笑了笑,招呼伙计看座。
祝苡苡也不拘礼,从容的应下,坐在一边。
穆延就站在祝苡苡后,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若有似无的目光。
他不出意料的觉察到了正座锦衣华服的宋盛清。
宋盛清眸光中带着笑,没有真诚,只有促狭。
穆延不清楚宋盛清究竟是怎么想的,但他知道,他既然站在祝姐姐身后,他就一定会好好保护她。
坐在这雅间的拢共也就五人,包括祝苡苡的舅父郑老爷,在座的人,几乎都为宋盛清马首是瞻,他说什么便是什么,所有一切言谈皆围绕他而展开,祝苡苡分外不喜欢这样的场合,这让她好似回到了曾经在京城中的那段日子。
宋盛清不急不徐,轻呷一口海清瓷杯中的香茗,不知夫人这番前来,所为何事啊?祝苡苡对这位知府长子并不熟,只知道他担着举人功名,又背靠着正四品的知府亲爹。
在这样的场合,她应该拘束几分。
她心里也有几分猜疑,宋盛清此举,是不是要为她舅父撑腰?祝苡苡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妾身是有些话要和舅父说的,都是生意场上的事情,倒是让宋公子见笑了。
不说祝苡苡误会,就是郑秋林也以为宋盛清要替自己撑腰。
他心里不由得多了几分底气,想着自己这半年以来的讨好,总算也颇见些效果,心里甚是欣慰。
郑秋林知道,因为他女儿郑芙的事情,祝郑两家关系交恶。
更是因为孟循,郑芙如今的名声败了个干净,还清了那笔钱之后,她只能终日待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日渐消瘦,才二十出头的年纪便,就和那秋风中的枯叶一样,了无生机。
他虽心中记恨,可也奈何不了,确实有许多地方要依仗祝家,两家既然没有明面上撕破脸,他也不主动,暗暗的博取些利益,原本祝佑是要来找他的,却不想上天眷佑,祝佑出海遇了难,两家的事情便一拖再拖,拖到了这些时候,这祝苡苡突然从京城来徽州府。
他躲避不得,只能刻意讨好宋盛清。
毕竟知府可是正四品的官,官位要比那孟循高了不少。
现在也好了,有人替他撑腰,他便不用那样害怕。
宋盛清眉头微抬,是什么账面上的事情,夫人也不妨直说,毕竟亲兄弟也要明算账不是?又更何况夫人姓祝,郑老爷姓郑,这毕竟也是不同嘛。
祝苡苡本不想直截了当的摊开了说,但这宋盛清既然开了这样的口,不管他想不想帮着舅父,她都没必要在维持着面上的客套。
于是,他当着这样多人的面,三言两语,简要的说明了如今祝、郑两家账面开销的事儿。
宋盛清闻言,嘶了一声,淡淡看向郑秋林,面色颇有几分意味深长的意思。
郑老爷,就算是亲兄弟,你这事儿也做得颇不地道了些啊。
这话一出,不只是郑秋林,祝苡苡也有几分愕然。